第2章

而今期限将满,仙师回天在即,为免国中民心波动,另几国生出别样心思,暨绪命暂勿将消息外泄。然最近王宫顶上仙气汩汩,瑞霞道道,已引得不少百姓遥拜,议论纷起。

暨绪望着蒸蒸瑞气吸了两口仙香,却感应到一阵灵气,便念动查形咒,但见前方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左右四顾,迅速翻进了敬天宫的围墙。

此人,竟是辅国大将军鲁遥。

鲁将军,为什么要在这个众臣不朝的日子,偷偷摸摸,隐身潜入内宫,爬国师的墙头?

暨绪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如果单凭猜想,对鲁将军有了什么误会,君臣生隙,不利于国家社稷。

恰刚好,他一直忘了解开自己的隐形术。

暨绪一闪身形,止住宫墙左右察觉到鲁遥气息将要拔兵器涌上的暗卫,众暗卫大愕叩拜,随即会意地仍退至敬天宫外数丈处潜伏。

暨绪仍敛去形影,越过敬天宫外墙。

墙内一片幽静,后园月池中,几尾肥美的锦鲤聚首在浮萍下,摆尾吐泡声清晰可闻。

暨绪走过池上浮桥,转进回廊。

师仲从不用侍卫,敬天宫中一向只有数名小童侍候。两名小童捧着茶盏一路小碎步往竹林内小轩中去,丝毫未察觉到跟在他们身后的暨绪。

这要真来的是个刺客,可不甚妙。

暨绪思量,师仲将飞升的消息,捂不了太久。暗地里一向有不少人嫉妒东初国得了仙师辅佐,倘若听闻仙师功德圆满,恐怕更难按捺,说不定还会有些将仙师怎样怎样就能沾上仙气,功力大增的邪恶念头。为防万一,还当再加派些护卫。

这里正想着,前方月门半开,暨绪随小童跨进门内,只见前方敞轩内,鲁遥匍匐在地,上首座中,一袭白衫的师仲起身,扶住他双臂。

“将军万勿如此,折杀仲也。”

鲁遥顿首:“鲁某知师相已脱凡俗,不当再多被冗务羁绊。然此时鲁某不知除了师相之外,还有谁能劝动陛下。故唐突来拜,祈望宽恕。”

师仲微叹:“若将军是为太子殿下之事而来,我此时亦不能助。”

鲁遥身躯一震:“师相洞知万事,鲁某心思,自难隐瞒。”

师仲眉微一敛:“这次太子殿下的确有错。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陛下意欲同北顺公结契,殿下却重伤北地使节,焚毁将竣工的金兰殿。即便是为给北国一个交代,陛下也必须责罚太子殿下。”

鲁遥抬首:“使节终归是臣子,太子殿下乃我国储君,醉酒误伤,属一时失手。依臣看,遣使致歉也算给足北边面子了。再则,敦厚如殿下,为何这般,师相岂会不明白?鲁某大胆说一句,我也不懂,陛下为何要与北国结契,难道陛下……”

“鲁将军。”师仲温声截断他话语,“陛下决断,不当妄议。”

“是某失言了。”鲁遥垂首,复又抬起,双目赤红,“然鲁某还要大不敬多言几句,陛下遣二殿下到边境已有数年,而今又将太子殿下禁于东宫,朝中已有诸多议论……”

“鲁将军。”师仲神色略沉了些许。

鲁遥却未住声,紧望师仲,颈上崩出道道青筋:“而今师相将抛下我等凡夫,鲁某却记得师相初至东初国时情形。更记得先王驾崩,狂澜之刻,句句誓言,字字承诺!”

“鲁将军。”师仲垂目望着鲁遥双眼,神色依然温和,“仲对先王之承诺,从未敢忘。陛下身处王位,有些事不能天下与私情两顾,将军也请体谅。仲蒙仙旨传召,时日已无多。来日东初国与此界安稳,还当仰仗将军与众臣辅助。难得休沐之日,将军却劳心国事,着实辛苦,先请回府休息。太子殿下之事,定自有最妥当的解决。”

鲁遥再伏于地:“多谢师相,今日无礼冒犯师相,不敢求恕。鲁某先告辞,来日再向师相请罚。”

暨绪立在廊下,静静看着鲁遥复又隐身离去。

过得片刻,师仲转身,向此方一礼:“陛下,怠慢许久,还望恕罪。”

暨绪慢悠悠解开隐形术:“这些小把戏,果然瞒不住师相。孤方才是怕鲁将军尴尬,倒是要请师相别怪孤不告而入之唐突。”

“陛下言重,仲岂敢当。”师仲侧身将暨绪让入主座,示意小童更换茶盘。

暨绪落座,向师仲一笑:“多谢师相方才在鲁遥面前替孤解释。孤于王座前,以性命立下的血誓,他记得,孤又怎会忘?”

师仲垂目执起小炉上白泥小壶,冲洗盘中茶具。暨绪微微扬眉:“阿恒那小子,将北使打掉半条命,孤只是将他禁足,幸亏北国气短,不敢骂孤包庇。他们倒说我罚重了。不然怎样?让书令写封致歉信函着太子照抄一遍给北国送去?总要给人家留点脸。”

师仲挑叶入壶,挽袖斟茶。暨绪接过茶盏:“师相以为,孤应当如何处理此事?”

师仲放下手中壶:“陛下知道,北地之事,仲无任何见解。”

暨绪神色一沉:“师相难道以为孤忘却了王兄之仇?只是当下此刻,笼络北地,方能固我东初威势。”

师仲仍是淡淡道:“其实依仲愚见,陛下若能与西太子重修旧好,于天下更宜。”

暨绪冷冷一挑唇角:“南国西国早已来朝纳贡,只有啃下北地,令其俯首,我东初国这个宗主,才算名副其实。也能令天下真正安定,使得玄帝陛下安心。再多笼络西国南国益处不大,怕是只会让天下人赞扬我王八功大成。”

师仲道:“陛下既然自有道理,仲无他言。”

暨绪不由一叹:“几百年来,与师相独处时,总是只有我说个不停。而今师相将别,仍是对我惜字如金。”

师仲微微笑了一下。

暨绪也一笑:“这些年,对着我,委屈师相了。”

师仲平和望着他:“陛下言重,仲身在此位,依职责行事,怎有委屈。”

暨绪呵了一声:“那就甚好。”他十分想跟上一句,多谢师相看在王兄的面子上,容我坐此王位,不知心中可有后悔。

但这话有些过,说出来恐怕场面上不大好,他便没有说出口。

两人沉默对饮,又是许久无言。袅袅茶烟中,初见时情形,一转念便清晰在眼前。

当时暨绪刚使劲浑身解数截住师仲车驾,赶出一身臭汗,还要掩下狼狈,做出一副随意从容。

“咦,难道阁下就是仙师?甚巧甚巧。这厢见过。听闻仙师意欲在三国之中择一辅之,看这路径,难道是去南国或西国?”

“公子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拦我去路?”

“西王刚愎自用,南王庸庸之质。我与仙师能在苍茫天地中偶尔相逢,许就是我们东初与仙师注定有缘。仙师何不考虑一下东初?”

“因东初王既庸庸之质,又刚愎自用。”

暨绪哈地一笑。

东初氏素以容貌殊胜著称,而暨绪的相貌在东初王族中亦属万年难得。他这一笑,带着几分少年的张扬,天地顿失颜色。

师仲亦不禁微怔,继而道:“某所指庸庸,乃是资质,非言外貌。”

暨绪笑吟吟一拍他肩膀:“仙师放心,我这庸庸刚愎之徒怎会是正主。东初国君乃我王兄。王兄年少英武,慧敏宽厚,乃我东初国开天辟地以来最好的王上,定合仙师心意。且我王嫂已生双子,王位八百辈子也轮不到我。仙师安心同我走便是。”

师仲微蹙眉,凝视暨绪:“但我观公子身上,有王气。”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当然要双更啦~~

感谢各位阅读的大大,周末快乐~~

第三章

一道黑气直向暨绪身上扑来。

毕原一个跨步,横挡在暨绪身前,成兑挥刀劈中黑气,暨绪反手扯毕原一退,溃散的黑气仍结结实实击中毕原胸前甲胄,顿时滋滋腐出数个孔洞,毕原口鼻崩血。暨绪抵住他后背:“毕卿!”

毕原一把扯下胸前碎甲,反手用匕首削下被黑气所染的大片皮肉,荆虔忙向他伤口压了一道法术,毕原咯咯咬着牙齿,冷汗划过脸上血污:“陛下快走,臣无碍!”

暨绪挥开一片流矢,取出一颗黑丸,喂进毕原口中:“毕卿,而今战况,寡人能走去何处?”

法曷再结护阵,成兑舞刀大喝:“陛下莫慌,臣信,有师相在,援兵必到!应是东线最先有援,臣等护陛下杀过去!”

暨绪在心中一笑。

成卿哪,寡人知道,你一定不会信。但,援兵,一定不会来。

师仲他,怎么可能救我?

他再一挥手,万千飞箭与流火俱殒于剑光。

“寡人即位时,于王座前立誓,但我活在这世上一日,绝不令冕珠蒙垢半点,疆土缩失分毫。纵身死魂散,我东初暨绪绝不负东初!”

纵身死魂散,我东初暨绪绝不负东初国,不负东初姓氏,不负王兄。

寡人立誓,待寡人身死时,定将此国与王座,完妥传交与王兄和圣后的嫡传血脉。

若有违此誓,便受千刀万剐,碎骨挫魂之刑,魂散魄消,飞灰湮灭,再不得生!

离开敬天宫,暨绪走出一段路,解开隐身术,又独自信步前行,回想昔年即位立誓时的情形。

当时他跪在王座前,自师仲手中接过匕首,划破手指,滴入琉璃盏,立下血誓,酹酒敬献天地。

师仲向他一礼,捧起王冠。

“望陛下勿忘今日之誓,请陛下加冕。”

望陛下勿忘今日之誓。

此话何意?

碎骨挫魂,魂消魄散的毒誓,却仍是不能让师相对我放心?

那又为什么让我坐这王座?

“陛下,陛下——”

暨绪回神,见一小内侍兢兢匍匐在路边。

“陛下,奴婢万死惊扰。已将午时,何处摆膳?”

暨绪负手看了看云边:“先稍待片刻,寡人去东宫看看太子。”

“罪臣拜见王上。”

东宫正殿,太子恒一身布衣,双膝着地,满脸恭顺,伏首行礼。

“起来。”暨绪一把拉起他,深深皱眉,“从来你和阿渐只喊叔父,怎出此言。一国储君,何用称臣。”

太子低着头,他的肩膀似又单薄了一些,气色也泛着黄,手臂在暨绪手中有些瑟瑟。

“侄儿此番犯下大过,不敢求叔父宽恕。”

暨绪松开手,踱开两步:“叔父知道你心中的委屈……”

太子双膝一弯:“小侄从无委屈!”

暨绪又一伸手捞起他:“叔父与北境联谊,乃为了当下我朝利益,不指望你现在能全明白……”

太子身体再向下一沉:“侄儿明白叔父一切都是为了东初,叔父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侄儿却这般无知糊涂,请叔父重重责罚!”

暨绪扯住太子,刚想好的一肚子话都变成无奈一叹。

“恒儿,你来日将是一国之君,喜怒都须藏敛,好恶更不可轻易让人得知。如何治臣下,施赏罚,你从生下来就应懂得。于你来说,莫说一个北国使节,一座金兰殿,即便是整个北启国,这座王宫,你不高兴,想打也打得,想拆就拆了。”

一旁的太子傅扑通跪倒:“陛下,这话万不可轻言!不可轻言!”

暨绪无奈一扬唇:“看见没?只是你身系一国,一言一行都关系天下万民,所以每出一言,每行一事,都在天下人眼中,须慎之又慎,方能重胜千金。你叔父我,一向轻狂无状,令群臣惊忧,就是做得不好的反例子,你千万要以我为戒。承你父王风范胸襟,成我东初国盛世。”

太子傅颤巍巍膝行两步:“陛下,臣万死再进言——陛下应当说,尽心尽力辅助玄帝陛下,与三国共成此界盛世。”

暨绪十分想向太子示范一下如何充满大王气概地扔出去一个臣下,然他正在教导太子身为君王的胸怀与风范,万不能自打脸,便只淡淡道:“寡人一时失言,幸有卿在侧。正好,寡人想看看太子近日功课,劳卿取来。”

太子傅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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