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昊从珠子上抬起视线,诚实地道:“我觉着,不大像送去地府了,方才真真一丝幽冥的气息都没有?”
暨绪怔住:“那难道,真就……”
一切归无了?
商昊取下珠子,擦了又擦,小心收回锦袋里,塞进领口,腾出一只手拍拍暨绪肩头。
“你已尽力而为。横竖他都不用再受万魔反噬之苦。相信他应十分欢喜了。”
暨绪长吐出一口气,也罢。
商昊再缩短斧头柄,装回斧锤。狮子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闭上双眼,将头枕在前爪上,两道泪从眼角流出。
暨绪心一颤,又虚起来。
“狮兄……”
狮子僵僵地卧着,已然气绝。
拼命了这许久,它终于也不用再硬撑了。
暨绪摸了摸狮子的鬃毛,犹豫:“我要不要也超度它一场。”
功德做到底,送他们团聚。
仿佛回应他的话一般,狮子的尸身浮起淡淡金光,身形溃散。
商昊道:“看把它吓得,拼着自己散也不让你度没了。呃,暨绪兄,我乃玩笑,此地险恶,你我不当内讧……”
暨绪收剑回鞘,低头却诧异。
狮子尸体消散处,滚动着一颗金色光球。
暨绪俯身戳戳那颗球,圆球蠕动一下,伸展出四爪,脑袋……竟是一只圆滚滚的小金狮,抖抖脑袋上一圈鬃毛,挺胸向天,中气十足地嗷呜叫了一声,瞪视暨绪和商昊,一头撞到暨绪的腿边,张口咬他袍角。
暨绪惊喜:“刚才那狮兄是公的吧,那这只一定不是它生的崽了。”
商昊点头,蹲下身将小金狮从暨绪腿上拽开:“它不算实体,是元神幻化?”
小狮子反身啃向他手指。
商昊欢喜地笑了,抬手挥来挥去,逗小金狮来扑。
“咪咪还太小,不能留它在这,大一点的猛兽一口就能把它吞了。”
暨绪嗯了一声。
商昊又抬眼看看他,露出牙齿:“它虽是灵体,可虚可实,你想养它否?”
暨绪干脆地道:“你喜欢就抱去养。”
商昊笑得更欢喜了,一把拎起小金狮的后颈,搂进怀中,小金狮嗷嗷地挣扎挥爪,啃他胳膊。商昊猛揉它脑袋。
暨绪不忍地道:“只是你别叫它咪咪。”
这倒霉孩子够可怜了,这辈子需好好做只狮。
商昊捏捏小金狮的耳朵:“嗯,那叫阿黄?”
“……”
“阿金?小虎?球球?”
“起名无需急于一时,可择机而定。”
商昊挟着小金狮,脸笑成了一朵花:“对了,你猜我为什么这么想养这只狮子?”
“看对眼了?”
“不是。”商昊正正神色,“我与你说个秘密。我新近正在练一门功法,叫万灵朝宗,需用一灵兽元神养之。怎就正好遇到到这只乖乖,灵兽元魄所化,可虚可实。恰正得用。简直天意!这趟本是一场白忙,谁知竟得此机缘。”低头在小金狮脑袋上亲了一下。
小金狮炸起鬃毛,嗷嗷呜仰天怒吼。
“我因信你,才将秘密告知,还告诉了你我若被反噬也会变得跟扯扯一样。”商昊眼神深沉。
暨绪冷笑:“听你口气还跟亏了似的。我陪你跑一趟,两手空空,还搭进我大舅一条渡空毯。你知道他老人家后来是怎么捶我的?”
商昊道:“所以你就算计我,让我真被反噬?”
暨绪冷冷道:“什么意思,讲明白!”
商昊忽而一反手,猛扯向暨绪胸口衣襟。
暨绪一掌拍出,后背撞上老松树干,商昊后退数步,吐出几大口污血,抓着暨绪衣襟的碎片,用手背抹了抹嘴角。
“把袍子解开,让我看看你胸口。”
暨绪怒极失笑:“你说什么?”
商昊直直看着他:“我闻到那味道,被反噬昏晕前,伤了暗算我之人的前胸。”
暨绪一把扯开腰带,大敞衣襟:“行,你验。”
商昊视线定在他胸前,脸色变了。
暨绪低头,却见几道像什么利爪抓出的血痕,从胸口延伸到腹部。
他头有些懵,揉了揉眼。
“不可能,我今儿除了方才跟你,完全没与人近身动过手……”
商昊跨步上前,一手拎住他衣襟,另一手托出白色光芒,照亮伤痕。
“你这伤……”
这时,不远处,飘来一个发颤的声音。
“暨绪哥哥……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暨绪和商昊齐齐转头,只见数丈开外,赫然站着两道倩影。
是,韵潆公主和她的一个婢女。
小婢女捂住了嘴,双眼瞪得滚圆。公主脸色蜡白,瑟瑟攥紧手中的锦帕。
“我……我得知西太子过来……怕你们又为了我……就跟过来看看……却不曾想……你们……你们……”
我们怎么了?
暨绪眨眨眼,与表情同样有些呆滞的商昊茫然对视。
公主哇一声哭了出来:“混蛋!人渣!!!”将帕子猛地摔在地上,回身飞奔。
小婢女忙忙地追了上去。
暨绪和商昊仍呆在原地。
商昊也眨了眨眼:“她是当咱俩……”忽地反应过来,松手后退一步,咳嗽了一声,“不是吧……哈哈,她以为咱俩是那种……那种……”
暨绪镇定地拢上衣襟:“这都能想歪,她要看到学宫里那些,不得哭上天。”
就不说澡堂子了,单是根基课的时候,师座带头甩掉袍衫,支棱起膀子:“尔等的气魄何在?!意念何在?!当精进时,便要精进!当勇猛时,须得更勇!”
他们几十号人就齐齐甩开外袍,跟着师座大喝:“是!当精进时,务必精进!当勇猛时,必须更勇!”振臂一吼,冲进飞瀑,迎浪而上。
多么坦荡磊落,刚猛正直。
可叹世人心多垢。
暨绪系着腰带,忽而想起正事:“对了,我的伤,你还要再验看否?”
商昊表情却仍有些不自在,又咳嗽一声:“不必了。”神色再又一肃,“你还是坚持说,叫我去湖边的不是你,暗算我的不是你,这伤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暨绪整着衣衫一点头:“对。你爱信不信。”
商昊定定瞅着他,眼神在月光下有些复杂:“有一点,我刚才一直没说。我看见你了。”
暨绪哦了一声:“什么?”
商昊坦荡荡地看着他:“我在湖边等你,你过来了,我正要上前,却忽然一阵头晕……”
“你刚刚不是说,闻到了一股香味?”
“就是你身上的香味。因我对你全无防备,才会轻易中招。我记得我曾告诉过你,万灵归朝,倘若反噬,神智也会如兽,当时与前后一段时间的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父王一直不准我练这个功。”
商昊慢慢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是几时开始练的,本来从那时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进境应不会太大。但扯扯挺猛的,我又偷着翻阅了先祖笔记,用了我们西极的秘境……”
暨绪打断他:“我对你怎么练功没兴趣,讲重点。”
商昊的嘴角浮上一抹苦涩:“总之就是,我现在功法大进,又修补了一些这个功法的缺陷。所以当时遭暗算时,我虽变成兽形,但并没有完全失智。我看得清,也记得牢。从头到尾,暗算我的人是你。被我抓伤的人也是你。”
暨绪的双瞳微微一缩。
商昊眼眸盛着清亮星光。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白天闹成那样,我真是被你惊着了,也不信你竟是这种人。你这样做究竟目的何在?我便来找你问个明白。此时此刻,你这个人跟这件事,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暨绪自满天繁星中收回视线,从窗边踱开,一挥袖,帷幔合拢,将幽凉月色阻隔。
他在黑暗中缓步走到床尾,在墙上书出一道符文,墙壁上的暗门无声无息滑开。
正对着暗门的长案两角,两颗鹅蛋大小的明珠躺在琉璃盏内,发着柔和的光芒。
暨绪打开长案正中的黑匣,凝望匣中折叠整齐的苍蓝锦袍。
王兄简朴,一套常服往往能穿数次。这领锦袍抚之绵软,应是十分得他喜欢,穿了很久。
王兄遇刺时,即是穿着这件袍子。
而王兄生前最后一次与他相见时,也是穿着它。
当时他跪在学宫的天律殿内,太座与一排师座立在上首,齐刷刷地看他。
“东初暨绪,你想好了?一步踏出,不得回头。由不得玩笑胡闹。”
他道:“弟子禀明众师,弟子心志早坚,一念求道,绝……”
“绝不当真!”
一声暴喝打断他话头。
大殿门扇猛地大开,大舅二舅和王兄闯进殿内,一把从蒲团上拎起他,拍住穴道,在众目睽睽下,径直从门外围观的一众同门头顶掠过。
掠到某处荒凉的小山坡,大舅按下云头,将他扔到长草中。暨绪滚了两滚,撞到一块碎石,闷哼一声。
王兄向大舅二舅拱了拱手:“两位舅父,能否容寡人先与阿绪聊聊?”
大舅半闭着眼,嗯了一声,扯云便飞。二舅瞥了一眼灰头土脸躺在草中的暨绪,长叹一口气,抬袖一揖:“陛下折煞老臣。兄长无状,老臣代为请罪,待陛下得闲时再来请罚。老臣告退。”亦转身离去。
端缘俯身拍开暨绪的穴道,拉他起身,神色是暨绪从未见过的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