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后面是些寻常的嘘寒问暖及让他在学宫中也勿要贪学图进,疏忽保养身体之类的话。末了说,近日得此玉带,觉得甚适合吾弟,以兹相赠,表兄思念之意云云。

暨绪微觉奇怪。

他十分喜欢玉器,可唯独不怎么用玉带。乃因他平日里随身佩剑,腰上还常挂些百纳袋、弹丸兜之类的物件,玉带沉重质脆,易损伤磕碰,飞来腾去也硌得慌。故唯独在朝堂或典礼上,着礼袍时方束之,平时都只束锦缎或布腰带。

王兄知道他这个习惯,且学宫禁止弟子华服奢饰,这东西他当真用不上。

暨绪拿起玉带翻来覆去检看了一番,并无异常。玉质温润,雕刻精美,灵气充沛,的确是一根宝带。

难道王兄用玉带来暗示他回朝廷做官?

横竖他是不会去的。暨绪遂将玉带放到一旁,再看其他。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抱歉又更得很晚。

各位大人早点睡,晚安安~~

第十六章

锦盒中左下方,纹着“服”字的锦袋内,放着一个崭新的宝衣匣。

天元宫规定,所有弟子只能穿着学宫统一配发的弟子服,亦禁止仆从伴随或带能照顾起居的灵侍。暨绪初入学时,东初王宫的外府及衣造局便比照学宫弟子服的布料、样式裁制一模一样弟子服供暨绪每日更换,每隔三日,送来新的,取走换下的。

师座们得知,十分不悦,特意在讲经前道——

无论出身何处,进了学宫,都是同样的弟子。第一要明白简朴随常,敬生养性的道理。否则,听再多经也是门面功夫,不能入真境界。

暨绪于是托取衣使臣告知,换新衣服被师座瞧出来了,不准再穿,只再送这一次衣服就行。

使臣折返,过了三日,暨绪收到一只锦盒。内里“服”字锦袋中,装着王宫珍巧馆新近打制的宝衣匣。

如今暨绪收到的宝衣匣已是珍巧馆经过无数次改进的新品。内有数件弟子服,是衣造局根据学宫不断变换的弟子服样式精密缝制的新衣。布料的薄厚与气味、布纹的紧密、布色的染制及颜色的深浅、特别栽培的仙麻草纺出的缝线、针脚的大小、袍边袖口的暗纹、背后的法印、衣襟处回转的走针、腰封的光泽、内衬不易被发现的小小标记、衣领内潜藏的符纹……皆完美仿制,还计算到穿着的日期特制出浣洗与褶皱的痕迹。

真真契合了学宫「何等高处,皆可攀登」的学训。

这些精制的袍服与衣造局从钦天监处拿到结合暨绪的生辰八字与穿着的日期提供的吉祥章议后,搭配制作的内袍、下裳、睡袍、靴袜、发带、巾帕、剑穗、扇套等,分套放入宝衣匣内。

每日早晚,暨绪沐浴毕,轻叩匣子,便会自动弹出一个抽屉,内里是供当日穿戴的衣衫或睡袍。换下的衣服,丢进装衣匣的锦袋内,每十日,收到新匣子后,旧匣子翻转过来,把锦袋放入寄回即可。

然,学宫又有学训云:「高无穷尽,总有新奇」。

不知怎的,众师们仍能瞧出暨绪穿戴的不对。

某一日暨绪晨起赶去听经,伯冉掌座站在路边,淡淡对他道:“东初暨绪,你回去罢,把你们王宫的裁缝换来。”

暨绪横竖脸皮厚,就一笑:“弟子打死不回去,他打死也不会来。”

之后,暨绪因事回宫,偶遇衣造大监,大监目光灼灼地问他:“微臣等所制袍服,大君日常穿戴可还合身?”

暨绪道:“甚好,多谢大监。”

大监道:“大君合意,便是微臣等的至幸。”眼神与表情却将信将疑。

数日后,暨绪离宫时,珍巧馆与衣造局联合献上一只新衣匣,并附奏折曰,臣等技艺不精,贻笑大方,唯有再更奋勇。新匣与内里袍服,均是新又赶制,只盼能更合大君贵体,略减臣等无能之罪。

有时候暨绪觉得,衣造局已不单纯将这件事当成是为他制衣了,而是一场与学宫关乎衣道的切磋。

偶尔衣造局还会送来浣洗过的真弟子袍,让暨绪真袍仿袍隔日穿之。若不是真袍上放了衣造局的折子,暨绪自己还真辨不出真假。他每次写信回宫,也都特意褒奖宝衣匣,甚至搜肠刮肚编几句诗文来赞赏衣袍舒适。

衣造局依旧不断精进。甚至有时候学宫打算新制弟子袍,暨绪都还不知道这事,衣造局已得了消息,乃至探到新袍用料及大致样式,预先准备,几乎新袍刚出,便立刻制出一样的。

这就又合了学宫的一道学训:「欲入无上之境,先破己心之界」。

而今每次暨绪看到新衣匣,都不禁想——要不要当真将大监换来。

锦盒右上方,有一个文墨匣,内有新制笔墨砚台等。一个经囊,装着几部稀有的经卷文典。两罐宝珠、两罐灵石供日常内服或吐纳时外炼使用。两只瓷盒,盛着数瓶沐浴及平日所用香料香丸。另有两匣金锭与金叶及一叠银票。

因拟将与公主婚后共治合郡,暨绪一直未有其他封地,也无正式封衔,别人就以他的府邸旷以府称他为旷以大君。他日常花费都是王兄着职岁府调拨。暨绪对这些都不甚在意,二舅却苦口婆心地说过他,要立得自己功业,莫要让职岁府及掌礼司议论大君奢靡,还塞给他两座修极氏名下,有灵石矿的山庄。

暨绪就东耳进西耳出地任二舅念叨,放置两座山庄不顾,最后还是二舅唉声叹气地捡回去管了。

讨逆之战时,暨绪倒因战功入了先玄帝陛下圣目。平逆后,东、西、南三国都分得了北国的一些土地。先玄帝亲下圣旨,将北启与东初接壤的小崖山一带山脉及临近田亩山林与六座城池赐给暨绪。

当时端缘假托避静,秘养肩上伤口。暨绪领了玄帝圣旨,也无心去亲自接收封土,只将临近玄无山的土地划了一块,并两个老林密布、故事颇多的山头送给天元宫当谢师礼。其余便请大司徒代而巡纳之,先收归国境。

这日他去王兄处问安,见几位医官提着药箱施法飞掠,不由得心中一惊,拦住一个医官,询问何故。医官道,是去给王后娘娘请脉。刚传来消息,国丈过世,王后娘娘大恸,动了胎气。

暨绪再到王兄处,只见王兄正为王嫂之事愁容满面。王后蓁氏母家是没落旧族旁支,约有两千岁左右寿数,国丈只做得小官,王后亦是偶尔与微服出宫的王兄邂逅,成就佳话。暨绪的父王自己挚爱凡女,却不甚赞同端缘娶蓁氏女,端缘恳求数次,父王方才长叹一声:“罢了,命也!”恩准纳之。

朝廷中,有不少人对国丈家颇有微词。端缘为避嫌,也只将国丈提了一个较说得过去的虚衔,无甚实权。

国丈与王后的弟弟却一心求进,想挣得功名为蓁家争光为王后添彩,自告奋勇参加讨逆之战,谁知还未立下什么功劳,就双双身受重伤。而今国丈伤重离世,王后的弟弟据说双腿已不能行走,蓁家更又萧瑟凋零。

暨绪知道王兄想安慰王嫂,但没有战功,实在封不了蓁家什么,便笑道:“臣弟听钦天监说,观得双星闪耀,或王兄将得双子,真是一大喜事。臣弟吃用都是王兄赐的,无甚为贺,恰好新得了块地,就送与未来的太子或公主做贺礼吧。”

端缘大吃一惊:“胡闹!玄帝陛下亲赐,怎可转赠!医官早就测得,你王嫂腹中只有一个小男娃。赤身来世一个小娃娃,哪能当圣赐军功之封赏!折煞他罢了!休要胡说八道!”

暨绪再恳请数次,端缘坚决不肯,最后要把暨绪扔出去。

暨绪便扯着他衣袖道:“罢了,实话与王兄说,臣弟这其实是想撂挑子脱身。那块地方本是北边的,偷偷说一句,虽北境逆贼罪当如斯,然北境百姓心中如何想?说不定还当我们是坏人。这块地方收下,眼下却是烫手。臣弟自认没那份贤德能耐,也没那工夫成天泡在那块地方广施仁政。穷山恶水的,饭菜我都吃不惯。王兄是知道我的,一时没搂住性子,说不定就要背上暴戾不仁的恶名。到时候万一民心不稳,亦丢了东初的面子。不妨此时成全臣弟做个大方叔父,将此地赠与未来的太子。王兄再派一名贤德多智的臣下——譬如王嫂的弟弟,臣弟觉得就甚合适——先代太子治理此地,亦名正言顺。横竖都是东初的国土。”

端缘瞪视他:“王后的弟弟贤德多智?你王嫂都不敢这么说。”

暨绪笑:“人皆会变,王兄再派几个人跟着他,帮他出主意不就成了?待来日臣弟娶南和公主时,王兄再将合郡的地界划大些,荒芜边陲换平原沃土,便是十换一,臣弟也赚了。”

他再又连连进言,端缘终于点头。

“只是这小娃娃,还未生下,就有封土,着实手沉。”

暨绪道:“叔父给的,多少都拿得,沉什么!”

再度两袖清风一身轻,暨绪欣欣然游来荡去,觉得十分畅快。二舅闻之,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很久,只吐出两个字:“你……唉——”从此再不唠叨他建功立业了。

大舅则丢给他几个卷轴:“拿着,舅舅给的。闲了瞧着玩吧!”

暨绪接过查看——两部功法、一卷密图、一卷丹方、一本机关图谱,不由得大喜。循图探宝时恐怕一人难行,回学宫后在暗社匿名发榜招揽同伴,谁知竟招到了素与他不对付的商昊及其一窝爪牙。他宽宏大量地仍旧用了商昊一伙当帮手,按密图所示下到一处洞窟,果真得了许多宝物。就此也算与商昊转而有了交情。之后练习功法颇有小成,没忍住于学宫试炼时在几位师座眼皮子底下小露了一手,被识货的师座警告——

“东初暨绪,身为天元宫弟子,不得随意修习旁门功法。若你觉得修极氏功法强过学宫,尽可早日结业。”

想起以往得意事,暨绪不由露出些微笑容,继而又敛起笑意,再回忆锦盒内最后几样物事。

盒中右下方,是一个装着丹丸与炼药药材的小匣与一个点心匣。

暨绪记得,他本是要查看药材匣,手背触碰到旁侧的点心匣,突然感受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他怔了一下,拿出点心匣,打开匣盖,层层屉托像花瓣一样伸展开,放置着暨绪小时候爱吃的各式小点。

暨绪循着那丝气息,在其中一层屉托上拿起一块方糕,散发甜香的酥皮顶部缀着几颗红豆。

暨绪冷静地用法力扫了一圈屋内与屋外,弹指拉上窗帘,又布置了几道禁制,确定此时此刻这间屋内里只有自己一个活物,其他活物一刻钟内都无法进入或在外窥视,方才拿起桌上茶壶,斟了一盏水,取下其中一颗豆,投入盏中,再刺破手指,滴进一滴血。

血与豆子在水中相融,化作升腾白雾,王兄的声音随之响起——

“阿绪,为兄须速与你一见。初五亥时,望崖山脚,浪沧石旁松树下。切勿让他人知晓。记得无论有什么事,都听哥一回话。”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这章主要跑背景,比较水。各位大人凑合看。

周末快乐~~

第十七章

暨绪定定坐在椅中,望着复又变得透明的空气微怔。

这颗豆用王兄的血制成。此乃东初王族秘传的传讯术,以血为录,幻化他物,唯独血脉至亲才能感知,也只有相融的血方可解开密讯,且解开之后无法复原,使他人不能窥探。

之前王兄只在打仗传递紧急密令时与他用过一两次。

暨绪再拿起那块糕点。

小时候,他写不完功课,被太傅关进勤学殿罚抄书。王兄就把替他抄写的功课缩小了放入小筒里,藏进糕点中,混入殿内。这是他们兄弟间的秘密。

他又重看整个盒子。

王兄正在巡视边境。糕点、宝衣匣以及其他的物事,应都是宫中准备。唯独王兄的信件和玉带是巡游中的王兄添上的。

后来,暨绪也询问并证得自己当时猜想——的确是王兄吩咐,有信和物件要给弟弟,让宫中先把近日给大君准备的物事送到王帐。添上了玉带和信件后,方才命人送去天元宫。

暨绪想,亲笔信和玉带,其实都是障眼法。王兄用玉带引起他的疑惑,更让他发现糕点中的密讯时能立刻明白,王兄确实急着要见他。

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王兄用这种方式秘密传讯?

王兄费尽心机,又在防备谁?

王兄密讯中约定的望崖山脚,正在曾被先玄帝赐给暨绪,暨绪又转送太子的那块原本属于北国的封地中,距离天元宫不远。

当日是初二。暨绪计算了一下自己的脚程,不动声色地在学宫待到了初三,于初四子时偷偷潜出了天元宫。

他经常逃课外出,在学宫混了许多年,掌握数条学宫封墙法界的漏洞。师座们对几天找不见他人影早已习以为常。

原本,从学宫的东北方翻出去,沿着他送给学宫的那两座山头,走小崖山脉,直接到达望崖峰最近最便捷。用法术的话,多半天即可。但王兄的密讯令暨绪莫名警觉。为保险起见,他特意从相反的南方空隙溜出学宫,先混进南国边境,南国与东国交界的那块原定的合郡之地正准备商谈他法继续两国友好商贸,各种政策变动,客商众多,加之暨绪对这里非常熟悉,稍加易容,用了假籍册便轻松蒙混过关,进入东初境内。

如此这般,多绕了差不多一倍的路程,加上在城池境内假扮行商不敢使用法术,初五上午,暨绪方才进入东境。绕进旷野,他搭着从大舅那里顺来的旋风云一路狂飞,终于在太阳落山时分到达了望崖峰附近。

他易容在有人的地方略一转,即知王兄的行驾已至,驻跸于留舒城外行宫,临近望崖峰。

此前讨逆之战时,暨绪与王兄曾到过这里,知道有条秘密捷径直通望崖峰脚。行宫及留舒城附近守卫森严,天上地下都有巡防。暨绪唯恐在附近闲晃转悠引人注意,就随着几个路人进了一家客栈。

客栈距离王兄所说的地点约有二三十里,店中饮食仍余北国风味,有新从北边偷运来的果酒,冰之味更甘美醇香,搭配如云若雪入口即融的鲜鱼脍,及用香草、果醋等调制的酱汁浇淋的切肉,简直绝赞。暨绪略吃了些许,又喝了一碗小崖山特产的野菇蕨草熬炖的羹汤,便先回客房。

到得房中,暨绪让小二送来新浴桶和热水,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玉瓶,倒出两颗药息丸丢进浴桶。

暨绪有一项不知算好算坏的与常人不同之处——生来身带香气。此香可辟寻常蚊蝇毒虫,且随着情绪变化而变化,旁人一闻,即知他当下是喜是怒,是饿了还是困了。故他是个奶娃时,十分好带,侍奉他的宫人从未出错,于是宫人们争着服侍他,暨绪也成长得特别惬意——刚觉得饿,就有奶吃。还没咧嘴,玩具便送到手边。然也有郁闷处。他每每想去征服一道栏杆,或是某块石头,一准会被拎起来,耳中灌进一句:“乖,不要淘气。”

他就只能失落地皱皱脸,耷拉下头。弄坏或打碎了什么东西,也只得老老实实认账:“是我。”旁侧的宫人们掩口偷笑。

再大一些,父王便命人配置香料,掩去他身上的气味。暨绪亦早早地明白,心思尽可被人知,并非什么益处。

宫中为他调制的香料调和遮盖他身上的原香,使人闻不出香味变化。东初尚香道,宫内人人配香熏香,暨绪一向未觉自己有什么异常。待入学宫读书,一派自然原味中,独矗立着一个香喷喷的他,格外殊异,也引得商昊之流嘲笑。暨绪亦自惭娘气,便勤修药道,用药味压住香气,一开始不大精通,胡乱下手,有过许多诸如搞得自己与周遭同学喷嚏不止一身疹子、鼻子暂时失灵吃什么都没味道、让学宫中的灵兽们狂追之类的辛酸往事。终于在忍无可忍的师座帮忙、大舅拨冗提点、他自己继续自强不息之后,调配出了压住香味唯余淡淡清新药草味的祛香茶与药息丸。

这一路赶过来,暨绪只来得及喝过一次祛香茶,唯恐香气泄露,便趁此时机赶紧泡个澡。

药息丸刹那间将热水染成浅碧色,暨绪宽去衣衫,隐隐闻见自己身上的本来气息。他浸入热水,让草木味道的药汤将香味彻底封掩。

沐浴毕,暨绪用法咒蒸干头发,换了身方便夜间活动的黑衣,又从随身百宝袋中取出杯壶,沏了一杯祛香茶。

茶刚入口,他瞥见桌上的刻漏,吃了一惊。竟还差一刻钟就到亥时了!

他明明记得,沐浴前瞄了一眼刻漏,是酉时。他估摸着沐浴花了两三刻钟,加上更衣沏茶,算计着现在至多刚交戌时,怎生过得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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