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绪忙忙地吞了杯中的茶,胡乱将壶盏丢进木盒塞入袋内,往脸上拍了一片易容贴,插紧房门,拉上帷帘,熄了灯烛,从窗户处跃入夜色。
迎面一阵刺骨冷风袭来,此地夜晚竟如此凉寒。
暨绪穿过客栈后院,四周一片空旷寂静,不见一个人影,唯独窗扇漏出的灯光洒在地面。
他无声无息地掠过围墙,掏出旋风云,爬了上去。
星子稀落,月色清亮,暨绪乘云飞掠,沿途并未碰到任何巡卫。连夜出的鸟儿或蝙蝠也没遇见一只。
望崖峰近在眼前,暨绪压下云头,老松下,王兄一袭苍蓝锦袍,负手站在大石旁。
暨绪双脚落到地面,揭下易容贴。
端缘侧转身,在朦胧月辉中露出温和笑意:“阿绪。”
暨绪上前两步:“王兄急着让臣弟过来,是否出了什么事?”
端缘神色一敛,却未回答。
暨绪再追问:“可是宫里有事?或是军中?”
端缘轻叹了一口气,却反问:“你近来有无感觉到什么异常?”
暨绪略有不解:“王兄若是指近日,臣弟这段时日都在学宫,并无什么异常。”
端缘仍望着他的双目:“当真没有?再仔细想想。”
暨绪皱眉,不知怎的,恍惚竟似身回多年前,他被太傅罚在勤学殿中抄书,记得自己抄了一摞,一觉醒来,却一张也找不到。
王兄来看他,帮他一起找,问他是否出去过,或是一个不小心,将抄的书当垃圾丢了。
他急得团团乱转:“没有,没有。”
「当真没有?再仔细想想。」
暨绪急得嚷:“真没有!”闻见自己身上的香味变得浓重起来。
“真没有!”
王兄将手按在他肩上:“没事,莫急。”
王兄拍拍他肩头,再揉揉他头顶。
暨绪疑惑地睁大眼,王兄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别出声让周遭人听见,轻轻眨了一下眼。
「莫急,有哥在。」
盘中满满的糕点,散出甜甜的香。
其中一块,顶上镶着红豆。
他拿起糕点,取下顶上的豆……
不对,是掰开这块糕,四顾左右,抽出糕中的小筒,打开,掏出里面缩小的纸卷。
「阿绪,为兄须速与你一见……」
眼前雾气浓重,一时恍惚,暨绪心里一惊,立刻甩甩头。
“阿绪。”王兄的面容又重新清晰起来,眼中盛满关切,“你怎了?”
“没事。”暨绪弹弹额头,“可能一路跑太快,有点晕。”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就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兄却又轻叹一口气,后退两步,转身走到松树下,身上苍蓝锦袍的暗纹折射银亮月光。
暨绪瞳孔微微一缩,转目一瞥天空。
月如银盘,悬于苍穹。
暨绪语气轻快地开口:“对了,哥,你在口讯中说,让我务必帮你拿到的那样东西,我带过来了。”
端缘又侧转身,微抬眉:“哦?”
暨绪一挥手,划出一道银光:“尔是何方妖物,假扮我王兄,摄我入此幻境!”
银光尚未触及,端缘的身影便化为虚无。
“阿绪,你这是做什么?”
暨绪冷笑一声,甩出一道符咒。树顶浮顿时再显出一道人影,依然是端缘的模样。暨绪念起一道雷咒,直向其劈了过去。
端缘闪身避过,又轻一叹息。
“阿绪,你着魔了,为兄不怪你。”
是,看我来着你这魔物现原形!
暨绪再一剑劈去,端缘踏枝而起,掠向根本不应出现在初五夜空的浑圆明月。
暨绪扬手一记飞剑刺向他后心。
“休走!”
剑穿过端缘身体,钉入月盘,刺目白光崩裂,暨绪浑身一震,跳起身。
椅子哐当翻倒在地,橙黄灯光柔暖。
暨绪扫视周遭,是客栈中他的客房。他竟仍身在客房内。
门窗紧闭,他刚刚用来吃茶的壶杯摆在桌上,杯中余有些许祛香茶,壶还半满,茶尚温。
暨绪冷静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再扎了大腿一下。
确定。他当下是清醒的。
此刻非梦,那么方才,是在梦中?
屋内毫无魔物或他人的气息,仿佛真的就是他不小心做了一个梦。
桌上的刻漏显示,还有一刻钟到亥时。
暨绪扑到窗边,猛推开窗扇,温润夜风柔柔拂过脸颊。窗下灯火通明,一群人围着马匹车辆,搬运货物,朗声谈笑。
暨绪跃出窗,在刺耳的桀桀啼叫与马匹惊嘶声中抓起一个人。
“这里几时如此热闹?!”
那人盯着暨绪的脸,下意识要出口的骂噎在喉咙内。四周人等怔住。一个小伙计忙忙哈腰奔来,连连作揖:“客官敬请担待。陛下圣驾巡游,大家都进不得城,平时送到城内的货有些运到这来了,故小店比平时吵闹些,还望海涵。”话毕,看清暨绪的脸,目瞪口呆。
暨绪松开手中的那人,盯着小伙计:“怎的,你方才见过我?”
小伙计忙道:“没,没有,公子天姿绝世,小人一时失神……
”
暨绪心中一顿,下来时竟忘记易容。他心念一转,再问:“你们几时起在这里卸货装货?”
小伙计定定神:“这,这两天从白里到夜晚一直忙着。不过客房内都加了封音符,让声响不至于打扰诸位客官休息。兴许时公子房中的符失灵了,小的去大堂说一声,给公子再换一张。”
暨绪道:“也就是这里从白天到晚上没断过人?那你或旁人可有留意,方才一两个时辰内,是否有人从这里翻窗进出过我的房间?”
“没有,小的从傍晚就在这里守着搬货!”小伙计立刻斩钉截铁道,“难道公子丢失了财物?绝不可能。公子莫看这么多人,全是老主顾。我们这小门店不敢乱接货,但有生人肯定会被留意。小人与这些人也不可能偷着进公子房间。公子请看!”
小伙计向上一比,暨绪只见屋顶及檐上一排溜圆铮亮的眼,他跃出窗时听见怪啼复桀桀响起。
“小店养得这批守夜鸮与白日里的迎客雀昼夜轮守客栈,都是我们老板的宝贝灵鸟!寻常隐形术也能辨识。不论何人,即便我们老板与老板娘,一靠近墙、窗、门它们也出声。绝不可有谁能爬墙进客房!小的敢发这个誓,不然公子拧我脑袋好了!来吧,公子,你尽管自己试!多找几个人来试也成!”
暨绪脑中千头万绪,却听得几声梆子响,交亥时了!
王兄的传唤为重,他一时顾不得许多,匆匆丢下一句“待一时我再来问你”,飞身掠出客栈院墙,拽出旋风云,向望崖峰方向赶去。
头顶云遮群星,脚下树影重重。
情景与方才那幻梦似曾相识,不知从哪处树顶飘出两声夜鸟鸣叫,暨绪的右眼皮突地猛跳两下,忽有浑厚钟声,自远方传来。
暨绪定在云上。
钟声响得一下,两下,又响第三下……
跟着第四,第五……
再有六、七……
第八声钟响时,暨绪浑身冰凉。
八钟之音,君王之徵。
或宣国令,或行国礼,或报……国主急危。
望崖山处,红光冲天。
王兄!
暨绪催动旋风云,用最快的速度扎向钟鸣的方向。
冲出一段,他又顿住。
是否,仍先去山脚松下浪沧石旁?
不待他犹豫,周遭气息波动,夜空升起星点亮光。数盏探灵灯自四面八方围向暨绪。
脚下传来呼喝:“天上何人,速速下来!”
暨绪降下云头,无数身着近卫营甲胄的兵卒从林中涌出,待看清暨绪的脸,皆愣怔,暨绪一把拎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卒卫:“怎会鸣钟?出了何事?!”
一个熟悉的身影分开众人上前,向暨绪施礼:“大君请恕微臣等冒犯。大君又怎会在此?”
“我来见王兄。”暨绪丢开那个瑟瑟的小卒,盯着毕原,“王兄圣安否?”
“禀大君。”毕原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唯独双目在火光中泛着赤红,“陛下遇刺。”
暨绪恍被巨雷击中,意识一时空白。
“谁干的?”
毕原不语。
“王兄伤势如何?”
毕原仍沉默。
暨绪喝道:“说,伤势如何!”
毕原望着地面的黑影:“太医令与众医官正在救治。微臣等奉命来此搜查刺客是否有同党。”
他侧跨一步,挡住往前冲的暨绪。
“大君,此时除了医官,任何人不得靠近王榻。请恕微臣僭越。臣须再请问大君,为何深夜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