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但我也没想到,她也硬是没打过一个电话,临了也没见上一面,这么多年了,有什么难处,还带着孩子……”

一个老人在她面前不停地抹眼泪。

西棠脑子缺氧,思维迟钝,只听到他反复的念叨,他说的是他回来找过一次她母亲,两个人商量好了流掉孩子分手,妈妈当时答应了,也没想到她一个女人生了下来,后来她们搬了很多次家,就再也找不到了。

西棠依然木木地坐着。

李蜀安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父亲的肩膀,依然是那种温和有力的声音:“老景,女儿心里难受着呢,你冷静点儿。”

chapter28

葬礼办完了之后,西棠回了横店。

黄西棠在母亲去世之后,她依旧坚持着工作了近两个月,签好的戏约没办法停,她在剧组里,表情渐渐麻木,而且开始发胖,她的戏服是度身订造的,服装师不得不改了两次腰身。

倪凯伦过来,给服装师塞红包,又给摄影师敬烟,让他们把她拍瘦一点。

戏杀青之后,即将过年,倪凯伦推掉了她的大量工作,黄西棠的脸开始浮肿,回到她跟妈妈住的房子,她再也没有出门。

暂停了拍戏之后,西棠陷入抑郁,因为悲伤无处宣泄,她长期压抑的食欲彻底爆发,她开始疯狂吃东西,一开始倪凯伦还心疼宽容她,只是慢慢发现她跟完全没有味觉似的一刻不停地把东西往嘴里塞,而且只吃那些平时不给她吃的食物,炸鸡块,大薯条,奶油极重的蛋糕,滴着油的麻辣串,没到一个星期,她满脸泛油光,额头长满痘,整个人呆若木鸡,再也没有了灵光。

倪凯伦当机立断派她的助理阿宽来家里守着她,阿宽扔掉了她所有的外卖,黄西棠发了疯似的反抗,她再吃一年也不是阿宽的对手,阿宽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按在了沙发上。

黄西棠彻底老实了。

白天阿宽过来上班时,西棠在房间里睡觉,她三餐重新按时吃那些寡淡的水煮青菜,并且常常因为没有胃口完全吃不下,只是她仍然在发胖。

倪凯伦觉得十分可疑,半夜哄完孩子上她家来,看到一个人影,悉悉索索在开冰箱的门,倪凯伦跟在她的后面:“你是疯了是吧?”

黄西棠置若罔闻,把巧克力往嘴里塞。

倪凯伦怒极了,一把扯开她,迎头就是一巴掌扇下去,然后把冰箱里的食物往垃圾袋里扔,西棠木木地在一旁站着,看着发怒的倪凯伦把冰箱的东西扔了个精光,忽然一个密封罐从冰箱的深处滚出来,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西棠捡起来,打开闻了闻,那是她妈做的牛肉酱,肉质鲜香,带一点点微甜的辣,那是她最喜欢吃的味道。

西棠的眼泪瞬间喷涌出来,抱着那个瓶子,跪在冰箱门前嚎啕大哭。

倪凯伦伸手要拉起她,却完全拉不动,西棠哀嚎不止,哭着哭着人往旁边倒,倪凯伦赶紧掐她的人中,低头看到黄西棠被掐醒了,眼泪还在流。

倪凯伦有点慌了。

西棠已经停彻底掉了工作,这个圈子里,哪个当红艺人不累,可谁也不敢休息,你一停下,一断档,位置一空出来,立刻就有人顶上,观众隔一个月不见你,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尤其像黄西棠这种刚好处在了上升期的最顶端,正是要打拼守住这个一线位置的时候,看着她就这么自暴自弃地放弃这大好时机,倪凯伦急得火烧火燎的,可也不敢逼她,白天她稍微情绪好一点的时候,倪凯伦从公司下班回来,跟她说新戏,让她看剧本,黄西棠脸色淡淡的,她说钱赚得够多了,她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

倪凯伦没辙了,都过了一个月了,旧历年的假期结束,她若还是不出去工作,只怕好不容易成名的演艺生涯是要彻底完了。

赵平津过来的时候,倪凯伦在楼下花园里一边溜儿子一边等他,保姆今天周末刚好请假。

远远就看到了那台黑色路虎车,车开得跟人一样猖狂,赵平津下了车,保安过来帮他停车,他朝着倪凯伦走了过来,高挑瘦削的男人,一袭驼色风衣,脸上还是老样子,带着那种讨人厌的目中无人的傲气。

倪凯伦将电梯卡递给他:“你知道哪屋,你自己上去吧。”

赵平津点点头。

倪凯伦说:“她现在急了咬人,你可别太蛮横。”

赵平津没搭她这话茬,低头看了一眼穿了一件蓝色牛仔背带裤正蹲在草地旁铲沙子的小小子:“你儿子?”

倪凯伦赶紧把儿子护在怀里。

赵平津顺嘴评价了一句:“挺可爱。”

倪凯伦骄傲地昂起头。

赵平津抬抬腿往电梯走:“一胖墩儿,该减肥了。”

倪凯伦大怒。

转过头发现人已经消失在电梯的转角。

倪凯伦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儿子,裹在毛线帽子里露出肉嘟嘟的小脸蛋,中介机构高薪请来的金牌保姆,尽职尽责一餐不落地喂,好像是吃得有点胖。

阿宽给他开的门,低声一句:“她在房间里。”

赵平津敲了一下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西棠听到门声响动,目光动了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男人,忽地眼皮轻轻一跳,只是一瞬,又恢复成了麻木的神色。

赵平津看到了窗边的一个黑色的影子,黄西棠坐在房间里的一把扶手椅上,身上穿了一件宽袍似的黑色的裙子,身形上什么变化倒还看不出来,只是赵平津望了她一眼,就明白倪凯伦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了,黄西棠整个人都是呆滞迟钝的,赵平津只看了一眼,已经明白了,她封闭了自己的感觉,只是为了用来抵御无法承受的悲伤。

赵平津扶着门框,语气很平和:“换件衣服,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西棠没搭理他。

赵平津走了进来,打开衣柜,替她取出了外套,声音沉着而镇定:“换衣服。”

眼看她一动不动,赵平津把毛衣往她头上套,西棠不说话,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赵平津按住她的手臂,西棠无声而剧烈地挣扎,胳膊在衣服里扑腾,怎么都不肯穿进去,赵平津本来就是没有耐心的人,哄了几句,声音沉了下去:“行了啊,差不多得了!”

西棠动作停了。

赵平津给她穿上袜子,大衣,把她拉了起来,拖着她大衣的领子把她搂在了怀里,西棠几乎是被拎在了他的身上,跟着赵平津的昂首阔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电梯。

电梯下降到一楼,赵平津把她一推,阳光一刹那迅疾而刺目地照射在了她的脸上。

西棠立刻闭上了眼。

赵平津摁着她站在阳光里,西棠只感觉眼里有一阵,全是黑的。

赵平津开车带着她往外走。

新年刚过,小区里的树上还挂着几只红灯笼,车子转上宽阔的马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沿途的景色渐渐疏朗,高楼大厦没那么密集了,西棠望着窗外,树林茂密了起来,远远看到了一座黑瓦白墙的寺庙高塔。

赵平津带着她入了庙内,这里都到了小昆山了,离城区远,平时香客不多,赵平津开了那么久的车,也是为了让她避开人潮不被打扰,两人一路穿过两重殿堂到了西厢的禅堂,赵平津将她送到了门口:“师父在上课,你进去听听吧。”

西棠看着他,眼睛里泛起清亮的光。

赵平津摇摇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就不进去了,赵家的爷们,都不太信这个。老太太倒是虔诚,初一十五都吃素。”

西棠进去了。

待到出来时,西棠拐了几个游廊到了东厢,看到赵平津站在地藏殿前的一个巨大香炉旁,旁边是一位穿着黄色僧袍的僧人,两个人正往烟炉里烧纸钱。

西棠走了过去,赵平津给她递了一叠:“给你妈路上安顿花使,烧吧,图个心安。”

等到那几厚厚的叠纸钱都烧完了,赵平津说:“走吧。”

两个人不说话往山下走。

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半步,走着走着脚下发软,跌在台阶上。

赵平津一下没反应过来,回头时只见她坐在地上,他皱了皱眉头说:“起来。”

西棠这段时间睡得很少,眼前有点花,默不作声爬起来继续走,没两步,又要摔。

赵平津这次有了准备,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拎住了。

赵平津把她放在了山道的石阶上,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她的下面一级台阶,弯了弯腰:“上来。”

西棠默不作声地俯下身,趴在了他的背上,然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又闻到了他头发,衣领上他的味道,剃须水的木头香气,安静幽凉,那个让她着迷的味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心里忽然有点发酸。

很久以前他们谈恋爱那会儿,有一年国庆节她在西单的商场做模特打工,那几天都是穿着高跟鞋一站就是一天,脚后跟磨破了皮,赵平津晚上下了班去接她回家,车子到了小区楼下车库,然后背着她上楼,西棠背着一个大包,赤着脚趴在他的背上,脚下一晃一晃的,晃晃荡荡的都是甜蜜和幸福,现在突然想起来,感觉起来好像是一场幻觉,仿佛那是现实中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赵平津伸手托稳了她的身体,然后直了直身子站了起来,西棠感觉她的身体瞬间往下沉甸甸地压住了他的掌心,她在他的背上往上挪了一下,试图能悄悄地减轻一点重量,就听到赵平津喘了口气,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到底吃了多少肯德基?”

西棠伸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赵平津不敢说话了,背着她往山下走,冬天的太阳照射在山林间,天气连续的干燥,石头台阶很粗糙,他走得不快,但很稳,一步一步的,一直走到了停车的地方。

赵平津把西棠放了下来,按了按手中的车钥匙:“外头冷,你先进去吧。”

西棠看着他。

赵平津斜睨她一眼:“你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了是吧?”

西棠只好说:“你要干嘛?”

赵平津掏出了烟盒:“你先上车,我烟瘾犯了。”

西棠坐上了他的车,看到他倚在车旁,抽出一支烟含在了口中。

隔着车窗,他背对着她,西棠终于能仔仔细细地看看他,倚在车窗外的男人穿炭灰色西裤,木褐色高领毛衣,细细看,眉目略藏憔悴之色,人显得疲累。

锦衣玉食娇惯半生的赵平津,也有了风霜之色。

赵平津眼前发黑,站了好一会儿,又抽了半根烟,才缓了过来。

赵平津开车回城区。

车子飞驰在公路上,西棠忽然在他身旁开始说话:“她这一辈子,过得很辛苦。”

赵平津微微蹙着眉头,嗯了一声。

西棠知道他在听。

“年轻时候也是有风姿的女人,但没遇上好人,临了到老了,好不容易女儿工作赚了点钱了,又查出来病。”

“她一直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自己烫头发,后来开面馆,围裙也是自己裁的,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

赵平津握着方向盘,默然无声地注视着前方的路面,耳边只听到她的声音,细细的,带了点柔软的鼻音,因为拍戏的缘故,其实她平时都是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只有在很放松的时候,才会有一点点南方口音,赵平津知道,黄西棠明白他在听。

“可是街坊邻居有一点点矛盾,那些女人就骂她脏,所以我们就一直搬家。”

“青春期有一阵子,我不和她说话。我怨恨她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让我放学在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来。可是我们在仙居住下来,有一点点钱,她就送我去学琴,我从十岁才开始学钢琴。”

高速立交桥外的长空澄练如洗,赵平津的车开得极快,西棠轻轻地呼吸着,看着男人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手腕处露出一枚薄薄的白金表,她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曾经是如此万念俱灰地思念着过去,也许并不见得是想他,也许想的只是那一段时光里被他爱着的自己,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是她的战友,敌人,亲人,爱侣,这是她一生以来除了母亲之外,共处过时间最久的人,妈妈去世之后,她已经一无所有,她要把她的半生交付出去。

“读高中时我住校,有一天下午我们上体育课,老师提前放学,我回家时看到门后有一双男人的皮鞋,然后我悄悄地关了门,回了学校。”

“后来隔了一个星期,她给我拿了一大笔钱,我要考艺校,要上培训班。我不恨丘伯伯,真的,我却恨我妈。”

黄西棠支离破碎地说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

“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她带我去买新衣服,一家开在市场路边的服装店,我想要买一件当时流行的牛仔裤,当时她在一家丝绸厂上班,每个月的工资五百多块钱,还养个已经十几岁的孩子,她要攒钱给我读大学,我妈当时看了很久,她说:“妹妹,我们回家吧。”

“然后我就跟着她回家了,我当时已经大了,也没有闹,但也没有说话。”

“我们回了家,她想了一个晚上,她不忍心女儿失望,第二天做完了工,她回到家里,带我去买了那条裤子。

“其实那条裤子,也没有很好看,那条裤子后来也没怎么穿过,可我当时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儿。”

她终于开始哭泣。

赵平津减缓了车速,穿过徐家汇,车子开进了思南路,他带着她在慢慢地在法租界内兜圈子。

她哭起来就跟她后来在跟他在北京时那样,哽咽着,没有声音的,就是流眼泪,无穷无尽的眼泪,哭得狠了就开始抽噎,打嗝,喘不上气。

赵平津看着路边的停车位,打转方向盘侧边靠停,然后解开安全带,伸手抱起了西棠,把她放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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