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他身旁,他转头望我,低低地说:“辛苦你。”
语气有微微心疼。
我眼眶酸酸,连忙摇头。
跟他比,我又算得什么。
“乖女。”他笑笑。
他不再言语,微微蹙眉,眼望着前路开车,仪表盘发出幽光,他面容沉静苍白。
车子转入蓝韵花园车库,他下车时终于忍不住,一手撑在车门一手按着胃咬住了双唇。
“家卓,有没有事?”我站他身旁,却不敢伸手扶他。
他闭着眼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脊背高贵挺直,缓慢地走向楼梯口。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着他进电梯,开门,上楼。
走到二楼,他身体轻微一晃,终于还是靠在了墙上。
我终于撑住他手臂:“到床上躺好。”
家卓蜷缩起身体,全身已经有些痉挛,手握拳死死地抵在胃上。
我替他脱去外套,扶他躺下,问:“是神经性胃痉挛?”
他额上有冷汗渗出,疼得低低喘息,勉强点点头。
我翻身想找纸巾给他擦擦汗,他忽然一皱眉头要翻身下床,我按住他:“不要太剧烈动作,静静躺着,一下就过去的。”
“你没吃东西,呕吐只会疼得更厉害。”我搓热双手,放在他胃上轻轻地揉,软软的声音:“好了,我们现在回家了,你放轻松一点——”
过了许久,我感觉到手中寒凉皮肤慢慢变得温热,他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伸手缓缓握住了我的手:“好了,没事了。”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
他撑着身体要坐起来,我在他背后垫了枕头,家卓倚在床上喝水。
“你喜欢绮璇?”我也捧了杯水,坐在他跟前,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他额上还有一层薄汗,皮肤亮亮的白,望着我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我顿时有些口拙,其实我话一出口就为自己的鲁莽后悔,有些讪讪的:“没有。”
家卓眼神有些飘忽,忽然慢慢开口:“大哥娶绮璇那一年,我父亲刚刚过世不久。”
“家骏是长孙,又很活泼自信,自小就得宠,你知道,我性格不太好,”家卓面色慢慢地沉下去:“尤其是我母亲过世之后,我父亲亦无精力管我,我乖戾又孤僻,也不讨喜——”
“怎么会……”我张了张口,声音却还是微弱下去。
“她是很好的女子,为人很好。她年纪比家骏小,比我大一点,那时我刚升大学,家骏已经开始做事,她怕我消沉下去,总拉我出去玩,我不回家吃饭,也是她吩咐佣人给我热汤留着,我那段时间身体不好,也没什么人照顾,自己很难捱,多亏得她。”
“她也是善良的女子。”家卓望着我笑笑:“我当时还小,只是懵懂情愫。”
“后来呢?”我问。
“后来大哥似乎察觉,老爷子直接将我遣去美国读书。”家卓语气很闲淡:“我回来后搬出祖屋,进公司做事,已无什么交集。”
“我只是念着她的情分。”
“她值得幸福。”
房间中静谧。
我想了又想,还是轻声问:“家卓,倘若是大哥执权,他——会否容你?”
他的手轻轻一颤,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缕淡笑,通透豁达的况味,在他苍白英俊的脸上,竟有种不祥的颓靡。
“映映,”他声音低弱,斗志全无:“你是自由的,我若无法护你周全,我送你回你父母身边去。”
(十三)
我在十一月底接到金匠公司录用通知,正式入行做事,虽然只是打杂助理,但工作忙碌充实,亦可亲身跟着专业的设计师学习,对我是个很好锻炼。惠惠也进入市里一家电视台做实习生,学校毕业论文开始做开题报告,我们各自忙碌,她下班偶有空闲忙着陪男友,我们见面次数减少许多。
我下班独自在公司附近餐厅吃饭。
这间供应中西菜式自助餐厅,味道价格都还算公道,因此附近许多写字楼职员都习惯在这里解决晚饭。
我正埋首专心致志对付鸡块,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可以坐吗?”
我抬头,看到微笑着的高大男生,穿了件黑色外套,眉目精致。
左耳上依旧是一枚耳钉,在餐厅的幽幽光线中泛着亮光。
真是阴魂不散。
我不理会他。
唐乐昌拉开椅子坐到我对面:“我住附近。”
我点点头:“真巧。”
他放下餐盘,铺开刀叉,一边问:“他你在金匠上班?”
“你怎知?”我也不惊讶,可有可无地问。
他笑:“我有内线。”
不用想我也知是韦惠惠。
“请别怀疑我诚意。”他笑嘻嘻地说。
我耸耸肩,跟他在一起,不知为何我非常随意:“你高兴就好。”
唐乐昌望着我笑,低头切开牛排,我发现他的用餐姿势竟然非常优雅。
我继续埋头吃饭。
唐乐昌飞快吃完一客牛排,拿起杯子喝饮料,忽然凑到我面前:“江意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吃饱喝足,心情不错,由着他胡闹。
他伸手从身边的包里掏出了一本书,举到我眼前。
我看了一眼,蓦然瞪大了眼。
那本绿色封面的熟悉字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
他翻开扉页,上面的丑怪涂鸦和签名,全市别无分号,仅仅出自江意映之手。
那是——我的课本。
“你……”我的书怎么会在他手上。
“江意映,我说过,你得对我负责。”他眨眼,神态认真。
我已经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的台风天晚上,想起了我在草地上惊起那对野鸳鸯,脸上羞愤:“原来是你!”
我怒道:“你你你——不要脸!”
唐乐昌有些不好意思笑笑,竟然有一丝羞涩。
我愤愤伸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把课本收回:“现在是我的了。”
“我问的不是课本!”我想起家卓房子的电梯磁卡,落入陌生人手中总是不安全。
他宝贝似的把课本放回包里:“那我没拿你其他东西了。”
“书中没有其他东西?”我问。
“没有了。”他无辜状。
想了想,我也不确定磁卡一定在课本上,也许是我将它遗失在他处,算了。
我招来服务生结账。
红领结的服务生彬彬有礼:“这位先生结过了。”
我抓起包包离座,唐乐昌跟着我。
“我可不可以打电话给你?”在餐厅门口,他问。
“不可以。”我脱口就答。
他露出受伤的表情:“我们至少也是同学吧。”
我也有些不忍心,人家又没要怎样,好歹也算一场缘分:“谢谢晚餐,下次有机会请让我回请。”
唐乐昌大喜,表情真挚:“好。”
我同他挥挥手,走向车站。
他的确是明朗如阳光一般讨喜的男子。
可我心里挂念家卓,只想赶快回家去。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家卓问我:“映映,你正式工作还未有时间给你庆功,圣诞节有什么心愿?”
“我想看雪。”我自小在南方长大,冬天又湿又冷,对于大雪苍茫天地一片寂静的景色,总是有一种向往。
他笑笑:“不知能不能抽出时间度假。”
我知他工作异常繁忙,所以当家卓告诉我他圣诞节要去美洲出差时,我也未见有多失落。
那么那么悠长温柔的岁月,昔日青青都已不再相见,我仍可在温黄灯光下看着他眉目清倦地下班归来。
我何曾还有未偿什么心愿。
我是真的不计较也自知没资格计较。
岁末的校园也很热闹,庆典晚会一场接着一场热热闹闹地登场。
圣诞夜惠惠主持传媒学院的圣诞化妆舞会,邀我去玩。我们一起去挑衣服,都喜欢一款全粉公主面,惠惠选了枚红色,头饰是一枝繁盛硕大的花朵,同色露肩礼服,非常漂亮。
我选了银白色,将长发盘起,穿短款西装配马靴,惠惠扑过来:“映映,好帅好帅。”
圣诞夜,彩色小灯管在路边树间闪烁,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了温馨浪漫的气息。
还未到开场时间,舞会现场已是人山人海。
惠惠拉着我从后台的专用通道进去,身旁晃动着五光十色的怪物,迎面一个白衣服的贞子飘过来,然后是一个长着獠牙的吸血鬼,接着是一个戴黑色斗篷的巫师。
突然一个浑身披满麻袋的乞丐从人群冲了过来,我们面前站定,伸出手臂之后有些疑惑:“哪个是我家姑娘?”
惠惠一掌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