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及时扶住了台阶,我稳住脚步,安静地绕过玻璃茶几。
应付了西点店的外送小姐,将几个精美盒子提到餐厅内,我返身回来坐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换台,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不再分神去听楼上动静。
一会家卓下楼来,站在那堵华贵的花岩石墙下寻我:“映映?”
“我在这里。”我站起来。
眼前的人清致脸庞倦容隐隐眉宇间心事重重,脸色还是白得过分。
我不放心地伸手探他额头:“有没有好一点?今天一直在忙?”
家卓配合地微微俯身,我摸了下他额头,忍不住皱眉,触手还是烫。
家卓病了两天,发烧咳嗽一直没好,今天早上才稍稍有点精神,却又马上开始工作。
他安抚地拉住我的手:“给我一杯水,早上忘记吃药。”
“你先看一会电视,”他从我手中接过水杯转身要上楼:“还有点事要处理,很快就好。”
我迟疑地喊了一声:“家卓——”
家卓回头看我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神色,缓缓开口,语气是温和的严厉:“映映,我再说一次,劳通的公事你不必过问。”
我立即噤了声,再不敢多说一句。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忍心,声音放柔了几分:“你上次不是说喜欢艾薇的草莓果酸,送到了吗?”
我慌忙挤出愉悦笑容:“唔,看到了。”
宽敞明亮的餐厅,我取出精致一盒甜点,娇滑蛋糕表面的洒着一层可可粉,我勺了一口,觉得嘴里发苦,搁下了叉子。
我坐在餐桌旁不知多久,直到苏见告辞离去,还站在客厅和我打了声招呼。
我起来开门送他们离开,寒暄几句,苏见语气愉悦,步伐壮阔。
我想到家卓,想到他在挣扎之间的迟疑,想到他掀开家骏底牌之后劳家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我坐在餐桌旁,对着光洁透明的橱柜,几乎咬破了手中的汤匙。
我觉得头脑胀痛发热,思绪一片混沌,想了许多事情,却越来越纷乱,四下一片安静,我累得动都不再愿意动。
椅子上的手机乍然响起。
我猛然惊醒,看了一眼,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
电话那端是家卓的声音,微微的低哑:“你还在楼下吗?”
“嗯,我就上去了。”我迅速地倒出牛奶加热,趁着这空当儿收拾了一下狼藉的餐桌,然后端了牛奶上楼去。
墙角开了一盏浅黄透光云石壁灯,家卓独自躺在沙发上。
我踩着地毯走近,他闭着眼没有察觉,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按着额角。
“怎么了?”我轻柔地握住他的手腕:“头痛?”
他立刻将手放了下来,轻轻点点头,又说:“还好,有一点。”
我给他按了一会太阳穴,他扶着我手臂站起来,走进房中躺下。
我逼着他喝了半杯牛奶,他倦倦推开不再要,将头枕在我腿上闭起眼睛。
我倚在床头,怀中的人苍白倦容,他身体不适又带病坚持工作,这段时间也熬得够辛苦了,我为什么还要惹他心烦。
我心底细细的柔软泛起,彷佛一个一个微小的泡沫软软地发酵膨胀,游走充盈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血管的神经末梢,我忍着身体里那种发软疼痛的幸福,小心抬起手指,沿着他的轮廓,隔着虚空细细抚摸他的脸,他的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的高挺秀气的鼻梁,他的微阖双眸敛去了平日的清澈柔和,却也掩盖了逼人精锐和沉沉悒郁,只是眼角迤逦着细细的憔悴,是我看一辈子都不够的沉静疲倦的睡颜。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我守着他的每一场小憩,彷佛都是走过了一场天长地久。
家卓并没有睡很久,八点多醒过来陪着我吃了点晚餐,医生过来给他挂水,有些不满地看着拖了数天还是持续低烧的病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叮嘱他不要过度劳累。
我们躺在床上,我靠在他肩头,陪着他静静地等待着吊瓶的药水一点一点地滴落。
大约是十点多,家卓接到电话,我窝在被子中,听到他语焉不详的几个字:“怎么了?”
“你在哪里?”
“好。”
“你等一会,我马上过去。”
家卓点滴刚刚拔了针,原本正恹恹地躺在床上养神,却忽然起身换衣执意要出去。
我不好也是不敢出声劝阻,爬起来坐在床上看着他换好了衬衣,只好进衣帽间给他取了一件羊毛线背心,替他将钱包放进衣兜,随着他下楼穿上大衣,递给他车钥匙然后目送着他开门离去。
他脚步匆忙,转身简短一句:“映映,你先睡,不用等我。”
我慢慢走回客厅,透明落地玻璃窗下,正好看到楼下的那辆黑色汽车飞驰而去。
我按亮屋顶水晶吊灯,一屋明亮灯光并没有驱去我心头的不安怅惘,我了无睡意地在屋子里逛来逛去。
我胡思乱想许久许久,一步一步地朝家卓的书房挪去。
我仔细聆听楼下的动静,多希望他下一刻就推门回来。
但直到我走到书房门前,屋子依然一片寂静,我闭了闭眼,狠下心一把推开了虚掩的门。
我快步进去,强迫自己迅速地翻了一遍桌面,家卓的办公桌是一组半圆形简洁素雅的白色桌柜,左边是一叠公函,中间放着记事本一个笔筒,旁边搁着咖啡杯,台式电脑的显示器在中间略微倾斜,一角还贴着我用绘图铅笔写的一则便笺,叮嘱他吃药的时间和剂量,家卓一直没有撕下来——宽大右边桌面是堆积成小山的文件,文件夹都塞得满满,但归档整理得条理清楚,我找过了一遍,然后拉开抽屉和书柜,都没见我要找的东西。
我蹲在地上,摁了电脑的启动按钮。
才不过短短几秒钟,我心跳如鼓,感觉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渗出来。
电脑屏幕亮起,我颤抖着伸手去摸鼠标,无线鼠标不小心被我碰落,跌在地上好大一声响。
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我脑中完全一片混乱,甚至还有一瞬间空隙埋怨家卓为何不喜欢在书房铺地毯,我一边拼命控制我的杂乱念头一边慌慌忙忙地打开他的电脑,点开了几个盘,他公事的文件夹密密麻麻,我乱点一通,也看不到什么头绪。
我勉强镇定心神,按键盘搜索隐藏文件夹,一秒后一个文件弹了出来,命名为Macau。
我点击打开,文件需要密码,我试了几下,竟然顺利打开了。
那一瞬间我五味杂陈,有松懈,有感动,有懊悔,更多的是却是,兜头压来的窒息和难过。
那几个数字很简单,是我的生日。
上面一份文件和图片文件夹赫然在目。
里边是几份家骏在澳门的消费的明细账单,各间酒店各家夜店一应俱全,甚至详细到一夜的酒水价格。
其中最显眼的,还是在新世界厅一掷千金的奢豪赌资。
我关闭界面点开了剩余的一个图片文件夹,瞥了一眼过去,忍不住惊呼了一口气。
一张张照片里背景糜烂模糊,镜头底下的家骏和一个艳丽女子放肆地露骨湿吻。
女子穿得暴露,动作性感挑逗,两人都是目光迷离,不知是否嗑药,家骏的手已经伸到了女子短裙下的大腿根部。
如果这种照片抖出给传媒,几代独享尊荣的劳家家门,只怕一夕之间沦为本埠豪门笑柄。
我想到若是奶奶和绮璇看到这些……便再也不敢往下想。
我不知何来勇气,果断地插入移动硬盘,将那份文件拷走。
然后继续随手新建了一份空白新的文件夹,命名为Macau,修改成隐藏属性,然后关闭了计算机。
我生平第一次怕得如此厉害,只觉得犯了滔天大罪,抽出纸巾擦干了我一整个手心的汗,战战兢兢地走出书房时,膝盖都是软的。
我张着耳朵楼下动静,唯恐家卓回来。
事实上我的担心完全多余。
我躺在沙发上,一直砰砰不断乱跳的心脏都平息了,他仍未回来。
我走出客厅往楼下看,高楼下□外的宽阔的车道上,不时有车灯打亮驶入,但都不是他。
我再次走进书房仔细检查了下我的作案现场,确认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痕迹,心神不安地走出露台的花园外吹了会冷风,回来冲了个热水澡,又坐了半晌,终于支撑不住睡倒在床上。
睡得昏昏沉沉之际,听到楼下大门打开的声音,整个人顿时惊醒过来。
家卓上楼来,在客厅逗留了一会,朝睡房走来,我听到他低低咳嗽声,逃避地闭着眼睛。
他俯下身子替我拉上被子,柔和声音:“映映,怎么还没睡?”
我握了握他冰凉的手,马上取来遥控器调高了暖气温度:“嗯,睡不着,你去了哪里?”
他掩着嘴轻咳几声:“有点事。”
我起来替他更衣,解开衬衣扣子,凑近他的衣领时,忽然闻到淡淡的香水气息。
诚然我不是第一次在他的身上闻到香水味,之前他许多次的晚宴应酬归来,身上都是酒味混着杂乱的女士香气。
家卓如果是在酒会归来,无论多累,回家即刻换干净衣服。
可是这一次,他领口上只有一种香水味道。
我可以想象,深夜幽会佳人,临别的一个拥抱,她在他的肩上眷恋不舍……我悄悄吸了吸鼻子,嗅到尾调余下的淡淡柑橘香气,凯莉驿马车。
我认得这款香水。
我原本惊惶不安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家卓奔波一夜,泡了个澡在我身旁安稳睡过去。
我靠在他身边,睁着干涩双眼一夜未眠。
次日家卓早上起来,我跟着起床,却完全睁不开眼。
他按住我:“映映,不用理会我,你再睡一会。”
他动作小心地在房内走动,临出门前过来从床头柜拿起手机,然后吻了吻我的额头,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待到他出门,我躺在床上,不知为何觉得非常非常的心伤难过,怔怔流下泪来。
他做事这么辛苦,已是面临悬崖无路可退,我却在背后恶毒地推了他一把。
我心头涌起一阵绝望,我觉得我们完了。
我下楼时,看到落地窗外的天色阴沉,苍茫的天空飘着冬日的细雨。
我裹了一件防水外套顶着黑眼圈潦草地出门。
出楼道时雨并没有很大,我没有带伞出来,谁知走出了花园道车道时,雨势突然变大,我踟蹰犹豫,困在楼下想了许久决定先回家。
一辆停在对面街角的黄色的出租车逆行绕道我的这边的街道上。
我还未招手,车子已在我身旁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来:“小姐,下雨了,打个车吧。”
我只好拉开车门:“北京路。”
司机是一名中年男子,熟练地转动方向盘向前开去。
车子在午后咖啡门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