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冰莹,你有没有考虑过哥哥的感受?我给你出谋划策,筹划了这么多,你就这样回报我啊?”彭维新嗤笑了一声,“妹子,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张廷瑑也不是池中之物,他们张家一门的门第有多高你知道吗?打明朝开始就一路进士下来,张英老大人祖上就是进士了!张廷瑑能是个懦夫?你若是等他回过神来,还能落着你的好?我早告诉过你,在里面夹紧尾巴做人,等到生下个孩子来,你就算是稳住了自己的地位,也没办法赶走你,怎么也要看孩子几分薄面。你呢?”

彭冰莹已经完全听愣住了,她捂着自己的脸,从没想到自己的哥哥竟然会这样对自己。

“哥哥……你变了……你变了……”

“我变了?”

彭维新简直想要仰天大笑三声。

他叹了口气,看着彭冰莹:“路,是你自己求来的,以你的本事,还斗不过张二夫人。这女人不喜欢阴谋使手段害人,喜欢的是见招拆招,还喜欢跟人硬碰硬,往年不大受得气,近几年看着轻巧许多罢了。你若以为她好欺负,才进门没两年就想要得到人的信任,让人把管家的权力交给你,你以为你彭冰莹是谁啊?说句难听的,咱们小门小户出身,比不得高门大户。能忍则忍,等到你夫君也中了进士,自然要分府出去的。”

“再说了,桐城有什么不好?桐城有老大人张英,伺候老爷和老妇人有丫鬟婆子小厮长随,你夫君也必须从江宁考出来,那也才叫做本事。若是等他有真才实学,来顺天得了个南元,也是憋屈的事情罢了。不是哥哥害你,拎清楚一些,你已经嫁人了,不是小姑娘了。”

想要嫁进高门大户,圈了个金龟婿,现在又自己熬不下来,又什么办法?

彭维新现在可头大着。

他只怕张廷瑑看出当初那件事的端倪来,只是当初张廷瑑就不知道有端倪吗?

不好说,这些真不好说。

反正现在事情已经成了,生米煮成熟饭。

他要考虑的,是怎么把自己的妹妹给劝回去,好歹也帮着在张府探听些消息,更能跟张家拉拉关系。

张廷玉一时半会儿是倒不下来的,去桐城两年又有什么了不起?

目光短浅,目光短浅!

彭维新气得不行,又后悔自己刚刚手重了,连忙对家中丫鬟道:“还不赶紧将张四夫人扶去擦药?”

彭冰莹只愣愣地听着。

她也不是傻子,很轻而易举地就能感觉出自己哥哥的变化。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也是嫁出去的妹妹,可一向疼爱自己,尤其是在帮着她谋划嫁给张廷瑑的事情的时候,多热心的哥哥,现在一转眼看见自己回了家,茶都没端出来一碗,更不关心她在那边受的委屈,只一味地责斥自己。

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就是把她当成利用的工具,送进了张家而已。

当初彭维新让她问会试的事情,后来又说要给二房送礼,彭氏都照着办了。

……现在她一说要回来,事情转眼就变了。

终究这世上势利的,不是她一个而已。

张四夫人?

这个称呼从别人的口里说出来,彭氏都觉得无所谓,可偏偏这是她最在乎的哥哥。

费尽心机地嫁进张家,没有盼来她以为的好日子,反而婆家娘家两头受气。

彭氏呆愣愣地被丫鬟扶着进了自己以前当姑娘时候的屋子,可发现里面的摆设都已经变过了。

那一瞬间,彭氏的眼泪又出来了。

她坐着任由丫鬟给自己擦药,翠儿也哭着道:“夫人,回去吧。”

回去?

是啊,除了回去还有什么办法?

彭氏如今忽然看清了。

娘家是根本留不得她了。

因为她的哥哥留不得她了。

没一会儿,彭维新就说车驾什么的已经重新准备好了,要送彭冰莹回去。

这一回,彭氏没有拒绝,她跟着上了车,回到张府的时候,却被告知三爷与四爷都已经走了,若是她还想陪着去桐城,直接上路追,这会儿应该还没开船。

彭维新千般道歉,万般感谢,又立刻叫人赶着车,将彭氏送到了码头。

他上去对着张廷瑑拱手,只说是妹妹不懂事,请他多担待着些。

人回来,张廷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船要开了,劳烦你送一趟,赶紧回吧。”

彭维新这才告辞,眼看着自家妹子上了船跟着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八月,张家老三老四都已经带着家眷往桐城去,他们平安到家,张廷玉这边也松了一口气,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康熙爷的第六次南巡。

时间定在四十六年的正月里,乃是今年年尾定下来的。

随扈皇子为大阿哥、太子、十三阿哥、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

原本听见太子还要去,顾怀袖心里就不痛快了,结果更“恩典”的还在后面,皇帝再次赐了张廷玉随扈,带家眷,让他跟张英团聚。

张英真的是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埋进土里,康熙也算是个仁君,知道张廷玉在京中事务颇多,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看,借着南巡的机会也好叫他们一家人团聚团聚。

张廷玉却想着,沈恙那边的网,不知是不是该收的时候了。

只今年下去看看江南的情况,再作决定。

至于取哥儿……

张廷玉将手里写给皇帝的折子放到了桌上,便闭上了眼睛。

“怀袖,你说我这一把网,还能收得起来吗?”

“只有咱们知道他的罪证,是不是能收,还得看你能不能找到个人指证他。”

顾怀袖坐在床边下棋,语气不疾不徐地。

只是她知道,这一枚棋子,早就放下去了。

奇怪的是,沈恙一直没拔掉这一棋,这一枚暗钉。

☆、第一九二章 缺一人

照旧还是原来的那一条道,顾怀袖这小半辈子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早不见得有什么新鲜的地方了。

若霭现在整个人都像是拔了个高个儿起来一样,原来横着长,现在竖着长。

他一路上都享受着宫女们星星眼的注视,因为自打他身上的肉开始掉了之后,就是一个精气神十足的小子。

会读书,会吟诗作对,早年的顽劣也只变成偶尔善意的恶作剧。

小时候他娘让他玩儿够了,对什么东西都知道。

张若霭下过田间地头跟着老伯伯种地,也跟渔夫们出去打过渔,曾经光着脚板走街串巷,只为帮着街口卖糖人的老伯请个大夫……

他跟着他爹做过竹蜻蜓,也学过青黛在下雪的时候把梅花上头的雪刮下来泡茶,也跟着石方叔叔下荷塘采过莲藕,被他爹扛在肩膀上去过山海关……

打小张若霭虽然胖,可他的见识跟他的身子一样。

如今忽然开蒙了,一下子就收心了。

他不会跟别家的小孩子一样,因为早早地入了学堂,从来没有玩过,坐在学塾里都还在想今天吃的糖人,明天要买的珍珠糖糕……

张若霭早已经把他这个年纪能玩的,不能玩的,都玩了个遍,每天坐在学塾里,看书就是看书,读书就是读书,从来不想别的。

即便是如今跟着康熙爷一路往江南去,张若霭大部分的时间依然在看书。

顾怀袖看着他,当真觉得他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这么多年来头一回真正地碰到书本,于是那个世界立刻将他整个人都吸引了进去。这是他的祖辈和父辈,都曾经进入过的世界,而今的张若霭站在这个门外,便伸手轻轻地推开……

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

顾怀袖还是头一次知道,做父母的看着儿子要成才了,会是这样百感交集的感觉。

她看着他整个人像是忽然破茧成蝶一样,不仅是长得好看了,瘦了,高了,更是长进了,忽然开始懂事了。

张若霭开始跟他的父亲一样,做事,待人,接物。

她当年在手札上信手写:破茧成蝶看他日,蝉埋地土一夏知。

从难看的蚕和蛹,到破茧成蝶的刹那;从平凡地埋在地底七年无人知的寂寞,到一朝破土而出,挂在树梢上噪鸣一夏……

她嘴里讽刺着当年的张若霭很丑,可从来不相信她儿子是个庸才。

不为别的,只为他是张廷玉与她的儿子。

也许还因为张廷玉曾说过一句:张家难出庸才。

八年来带着臭小子吃喝玩乐,也是顾怀袖的良苦用心。

她亲眼见着霆哥儿去时的悲剧,只为当年一只微不足道的竹蜻蜓,打小多少孩子关在学塾里,就巴望着痛痛快快玩一回?可终究不能够。

如今她是让张若霭玩儿够了,他既不会像寻常孩子那样遗憾,也不会像是寻常孩子那样坐在学塾里还心神不定。

而他儿时接触的这些东西,又很快能够一一在他所读到的书本之中,进行印证和比对。

张廷玉说,这样挺好。

顾怀袖也觉得,这样挺好。

这样挺好罢了。

康熙在山东停下的时候,偶然见到张若霭,倒是挺欣赏,道了一句“顾三那刁民竟养得出你这样的儿子来,真是造化”。

结果张若霭开口便道:“议生草莽无轻重,论到家庭无是非。反之何如?”

康熙大吃了一惊,就连后面的皇子们听见,也都是忽然色变。

这一句的意思,原是说民间的议论,再怎么热闹也很难上达天听,议论在一个家当中,则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是平白的道理到了一家之中也未必能分明。

可张若霭又加了一句“反之何如”?

居庙堂之高,如何能体察下情?

康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以他所见之顾三来评判张若霭的母亲,见着的是“刁民”顾三,可他觉得他母亲不是刁民。

相反,他娘很贤惠。

反之,则是局外人不知局中人之心情感受罢了。

世人自以为以清醒的目光来看顾怀袖,说她是个刁妇,以为张府人皆醉。可在他们这些与顾怀袖朝夕相处的人来看,却是众人皆醉罢了。

好一句“反之何如”,康熙当场赐了他一柄羊脂白玉如意,张廷玉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张若霭神童之名,立刻就传了出去。

他比他父亲要幸运得多,他是从小就被人说什么胖啊丑啊不学无术顽劣不堪之类的,毕竟在寻常人看来,不上学就是不学无术,就是不长进,可他娘庇佑着他,该吃吃该喝喝,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人人都道张若霭不幸,这么晚才入学,若是早上一些,岂不是能天才十倍?

只可惜,张若霭长大之后想,若是没有吃喝玩乐的八年,他断断不能有此后种种成就。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世人言语,皆与张若霭无关。

他每日去母亲那里背书,只背得顾怀袖打瞌睡,倒是青黛姑姑很认真地听他背书。

青黛也识字,便给他查验。

偶尔青黛要伺候他娘,他就拿着书去船后背,石方师傅就坐在后面拉着网打着水里的鱼,也听他背书。

不知不觉,船上的日子晃晃悠悠就过去了很久。

到江宁已经是二月初八,张英这一回不在行宫接驾,而是到了码头上。

张廷玉站在皇帝的身后,远远就已经看见了头发霜白,穿着青灰色长袍,一身老态站在渡口的张英,如今的张英已经是风烛残年,早年的风云岁月尽付给时光匆匆……

刚刚上岸,江宁官员们给皇帝行礼,康熙独独先扶起了张英一个,回头一看,自己身边一向稳重老成的近臣张廷玉,却已经止不住眼底泪意了。

康熙索性一挥手:“张英与朕聊个半天,你们家里上上下下几口,不如团聚几日,等朕从苏州回来,你们再跟上。”

“臣谢皇上隆恩。”

张廷玉叩谢毕,这才有些忍不住地上去想扶张英,可伸出手的一瞬间,他又收了回来:“孩儿给父亲问好。”

张英自然注意到了自己儿子这僵硬的动作,他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总归是要老的,我张英老了还有人扶,也是幸事一件。”

前头康熙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己几个儿子,最后目光停在了太子的身上。

他格外恩赐着张英一家,未必不是因为这一家子人虽有时候也闹腾,可总归一家子父慈子孝,可他这个皇帝……

有时候这日子还不如张英舒坦。

康熙那陡然黯然的眼神,少有人注意到,只有胤祥一瞬间瞥见。

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过回头看看张廷玉恭恭敬敬站在张英面前,听着张英絮絮叨叨说话,一语不发,又回头看了太子一眼,恍惚之间就明白了什么。

兴许,这才是关键吧?

胤祥脸上带着笑,跟上了康熙的脚步。

张英这边跟张廷玉说了几句,也跟着去了行宫,他跟皇帝说了说这两年在江南的见闻,还将桐城的小兰花茶带给了康熙,当场就有太监泡了,根本没验毒。

这边君臣几个说话,顾怀袖他们后面带着的人,也跟着登岸,只在别院里面等着。

顾怀袖只跟石方说了准备一桌好酒好菜,等着张老大人回来,一家子坐在一起好生地吃一回。

结果人刚到别院,竟然就看见了张廷璐、张廷瑑他们兄弟两个在院子里候着,一见了顾怀袖他们来,连忙就迎了过来。

“怎的你们也来了?”

顾怀袖真是有些说不出地惊喜,后头张若霭也连忙上来给叔叔婶婶们见礼问好。

乔妙娘也扶着丫鬟的手给顾怀袖这边见礼,众人就在门外忙活了一阵,这才一起进了屋。

石方也不多话,看着顾怀袖满脸都是高兴,这才回了厨房做上一桌好菜。

彭氏如今是真的老实了,顾怀袖知道她当初被她哥哥送回来的事情,这个时候也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她依旧用以前那种不偏不倚的态度对着所有人,不管是乔妙娘还是彭氏,都没有什么区别。

倒是彭氏见了顾怀袖一阵心虚,可看着顾怀袖对着她还跟以前一样,似乎她回娘家那件事没发生过,这才安心下来。

张英与张廷玉是刚上灯的时候,由宫里带来的太监们提着灯笼送回来的,一家子兄弟倒几乎是齐聚一堂,大嫂在京城也没个人作伴,虽身体孱弱,也要跟着回来。她与顾怀袖说,这一回来,就不想走了,要陪着张廷瓒在桐城待着。

现在一家人坐在一起,屋子小,还是当初顾怀袖的别院出来的,两张桌子挨得很近,倒像是过中秋。

陈氏也也难得地高兴,彭氏更是不怎么说话,安安静静,倒是乔妙娘为着活跃气氛,多跟顾怀袖和吴氏说话。

如今吴氏是什么首饰也不戴,只像是个富贵老太太。

乔妙娘进门时间不久,眼睛也不好,可耳朵很灵。

她听说的事情也不少,可她也很聪明,风言风语不是没有,该听的她往心里装,不该听的就从耳旁吹过去。

对二嫂跟婆婆的关系,她也知道一些。

现在乔妙娘吃菜都是丫鬟们给她夹到碗里的,她只闻着这菜的味道很妙,便笑道:“定然是二嫂那有名的厨子石方师傅做的吧?这样可口的饭菜,怕是我这妙娘都做不出来的。”

顾怀袖道:“纵然是吃糠咽菜,三弟也只喜欢你下的阳春面。好吃不好吃,倒都是次要的,吃个心意。”

“这倒也是……”

这话耳熟,像是乔妙娘自己说过的,她想起来了,当年面摊子上吃面的那一位夫人就是这个声音,时间一久,差点就要给忘了,乔妙娘笑了笑,捏着筷子有些无措,期期艾艾道,“我闻着像是有婆婆喜欢吃的烧豆角?”

顾怀袖抬眼望了乔妙娘,又看了一眼吴氏。

吴氏有些局促地坐在上头,只忙道:“我已瞧见了。”

不过那一盘豆角在顾怀袖手边,顾怀袖看了另一桌张廷玉一眼,又看看如今吴氏这老实的妇道人家模样,心道一声,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只弯了弯唇,换了双筷子将豆角夹到吴氏面前的碗里,轻声道:“婆婆,吃菜吧。”

屋里人都愣住了,吴氏也忽然落了泪,只握住顾怀袖的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福顺家的看着这一幕,也拿帕子压眼角,半晌才上来劝道:“合家团聚的日子,老夫人这是高兴的。”

这几年吴氏回了桐城,就像是大梦一场醒了,有张英陪着她在城里走走逛逛,上山采采茶,锄锄地,日子一下变得朴实无华,倒让她整个人心里一下透亮回来。

更老的那些活成人精们的老人都说,这是终于洗干净了。

到底是什么洗干净了,吴氏也不清楚。

她说不出话来,只吃了顾怀袖给夹的豆角,看一桌人都看着她,才道:“你们也都吃。”

这么多年,也唯有今日这一顿饭,吃出了些味道。

只是顾怀袖数了数隔壁那一张桌,又望了张廷玉一眼,她瞥见他一只手搁在膝上,已悄然握成了拳。

张廷瓒大仇未报,终究是他心底最痛之处。

陈氏则似乎已经这么多年磨难下来,平静得厉害。

可直到现在,顾怀袖还记得,那一日在大房见着陈氏躺在榻上,端着药碗说的那一句话。

活着,看那害了张廷瓒的人,死。

撕心裂肺的伤悲,刻骨铭心的恨意。

张廷瓒,乃是张家人一块心病。

顾怀袖很清楚,也永远不会忘。

因为不仅仅是她不会忘记,而是还有很多人不会忘。

张廷玉面不改色与张英和两个弟弟谈笑喝酒,状若无事。

一直等到酒足饭饱之时,宴席才散。

夜里,下人们早将主屋腾出来给张英吴氏睡,顾怀袖他们则移到了东面厢房,小小一座江宁别院,便与整个江宁千家万户一样,在夜色沉沉之中熄了灯火,摇曳在秦淮尚带料峭却已回暖的雾风之中……

顾怀袖知道,这一晚,她的枕边人没将那一双眼睛闭上过。

☆、第一九三章 李卫

第二天,张廷玉起得很早,不过破天荒地拿了个熟鸡蛋揉眼睛。

顾怀袖上来给他按着,只低声道:“便知你昨晚睡不着,手掌心都掐出印子来了……”

张廷玉闭着眼睛,仰着脸,“我醒来就照了个镜子,却是不怎么看得出来的。这还是平日里早朝和南书房熬夜养出来的……”

“什么看不出来?你是嫌你自己老得不够快……”顾怀袖手上用力,有些恼,

他一下睁眼,眼底带着笑意,“我若成了老头子,你还是翩翩少妇,可还愿伴我了残生?”

“只怕那时候,我也成了个缺牙的老妇,什么壶配什么盖,你也就配我了。”

顾怀袖毫不犹豫地损他,末了却还是把手上的力道给放轻了。

她道:“你是忍不得了?”

张廷玉闭着眼睛叹气:“忍不得也要忍啊……我发现我做错了一点……”

“怎么?”顾怀袖微怔。

张廷玉道:“欲擒故纵,对敌人是这样,对敌人的敌人也该这样。”

待康熙南巡之后,张廷玉就把手里的人放给八爷胤禩。

四爷老奸巨猾,现在还借着太子的旗号办事,大阿哥没那本事,剩下能用的似乎就一个八阿哥。现在八阿哥被张廷玉给压着,谁去跟太子抬杠?即便是皇帝要用张廷玉当秤砣,沉着胤禩,可张廷玉毕竟还有自己的想法。

八爷就是敌人的敌人,与虎谋皮虽然危险,可是能用则用。

要报仇,还讲究什么手段?

原本也不是没这样想过,可是毕竟这个想法一直被张廷玉给压着。

只因为康熙的意思还不怎么猜得透。

只是……

张廷玉要做的事情,哪里那么简单?

若是让康熙知道,照样留不得他。

算来算去,他暗地里不听话,康熙又能怎样?

帝王与臣子,就算是有几分恩情,也不过是基于利益。

顾怀袖听明白了,她也不说话,只道:“你想好就好。”

她也不是没自己的想法,可终究张廷玉在朝堂上,他怎么做,她绝不干涉。

四爷未必不是信不过的,只是张廷玉对四爷始终忌惮。

即便是顾怀袖,也不一定敢信四阿哥。

要说太子,那可是恩怨深重了……

她给张廷玉把眼下那一块浮青按下去一点,张廷玉便起身推开门,准备去张英那边请安。

只是没想到,到门口的时候,王福顺家的出来说老爷跟老夫人还没起,张廷玉于是又一阵默然。

这么多年,张英都是每日里天不亮就上朝去,如今乞休,终于也能由着性子睡觉。

可起得迟了,到底还是老了。

一家子人就在这个别院里,又叫人雇了马车,去好好游了游江宁,换船上了秦淮,和和乐乐。

康熙只在行宫里面办事,张廷玉偶尔去一趟,回来还是与父母兄弟一起。

这种日子难得,等到皇帝回銮便不一定能见了。

倒是张若霭很得张英喜欢,张英如今膝下也就这一个孙儿,看他一下子变瘦了,还吃了好大一惊,又见肯学习长进,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至于吴氏,看着孩子这样乖巧伶俐,也是欢喜,她就克制得多,毕竟当年还有那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若不是当年被人拦着,这孩子……

张若霭却主动接近了吴氏,给她端茶递水,又到张英那里背书,把两个老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其实细细想来,若一家子的日子就这样过,也未必不好。

只可惜,不过昙花一现而已。

康熙銮驾在江宁泊了数日,接连几日的游玩都是盐商们捐资出钱,康熙也没拒绝。

张廷玉这边一看就明白了,织造府这边因为四次接驾,怕是内里消耗不少,所以这一回根本不拒绝盐商了。

不过这些都是官盐的盐商,沈恙要紧的是贩私盐。

打从四六年中开始,宋荦调任,张廷玉打击沈恙的事情就搁下了,他虽有手脚,可一直逮着沈恙不放也不是什么办法。最要紧的鱼饵已经放下去了,只等着沈恙咬钩。

再说,张廷玉也不敢逼得太紧。

他索性放开了茶米布,于是不到半年,沈恙又恢复成当年那得意模样了,甚至因为弄到了官盐盐引,被漕帮的人引入了盐帮,这一回他是光明正大地进去,并且身份不是私盐盐商,而是官盐。

想想沈恙是越来越本事了,若不是那一日账本上出错,顾怀袖与张廷玉又怎么能料到沈恙能有这样的本事?

他已经暗中接管了罗玄闻的生意,做的是私盐,只要没人能查到这个账目跟沈恙之间的关联,那不管“罗玄闻”这边出多大的事情,也完全跟沈恙没有关系。因为,在所有人眼中沈恙是一名大商人,做的生意也是合法的官盐生意,每张盐引都是从盐政衙门手里拿的。

只要张廷玉不翻出他来,他就是两面光的好手。

这么算着,沈恙又能苟活几年了。

一想起沈恙的事情,张廷玉就觉得堵心。

他正皱着眉,想着那一枚暗钉的事情,阿德就进了来道:“爷,沈园请帖。”

沈园?

沈恙?

来了江宁这几天,他倒是主动上来了。

顾怀袖这边也是手里的事情一放,立时皱了眉。

张廷玉接了阿德拿的请帖,顿时一笑:“当年那个半路上被人追着打的小乞丐,倒是越来越风光了。”

“这是什么?”

顾怀袖已经走了过去,张廷玉只把请帖递给她。

翻开一看,顾怀袖就愣住了。

李卫也二十了,如今乃是沈恙手底下除了钟恒之外的头一等的厉害人物,精通盐帮事务,跟官府打交道,甚至是跑着漕帮的事务。这些年,他跟在沈恙身边,着实学了不少的本事,只是识字还是个老大难问题,写复杂了就是他不认得字,字认得他了。

今年这才翻过年没多久,请帖上说原本是想写信给李卫干爹干娘,为李卫讨个字,没想到今年皇上南巡了,正好遇到张廷玉与顾怀袖下来,今日特意写了帖子,请顾怀袖二人过沈园来,为李卫做一回生辰,行个简单的礼,再取个字。

有抬头无落款,只是这语气怎么看怎么像是沈恙的。

如今江南又是沈恙的天下了,顾怀袖很清楚,她掐着请帖,看了半晌才放下去,只道:“早就撕破了脸皮,如今又来请,是个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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