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也用力地回握了康熙一下,赵昌已经过来扶着康熙,魏珠在那边御案上铺开了笔墨,空白的诏书。
一向是为康熙拟旨惯了的,现在张廷玉又站在了前面,提了笔来,顿时就透出一种从容。
兴许是他的这种从容,也兴许是身边都是熟悉的人,让康熙一下安心了下来。
他声音里透着暮年的陈旧,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今朕年届七旬,在位五十八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历观史册,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朕临御至二十年时……”
前面都是回溯自己这一生,想来,康熙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吧?
张廷玉下笔很沉稳,也根本没有停顿,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太多。
到底是胤禛,还是胤祯?
张廷玉写着的时候,也很想知道,遗诏以满蒙汉三种文字书写,康熙说得很慢,还在回忆自己一生,并且斟酌字句,偶有不对的西方还要张廷玉修改在圣旨上,一会儿圣旨写成,再给康熙看。
“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至。□□皇帝之子礼亲王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
说到这里,已然是一脸的沉痛,魏珠等近身伺候多年的太监,也是垂泪涕泣。
张廷玉手上一顿,同时以满文誊写方才所书遗诏,他在翰林院习清书之时,便已经精通三种文字了。
到这里,才是真正的关键点。
康熙停了好久,又剧烈咳嗽了好几声:“抚远大将军贝子皇十四子胤祯,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听见头一个字,张廷玉那眉梢,便忽然动了这么一下,他挽着袖,嘴唇微微拉开一点点,将圣旨写下,而后落了个款,康熙五十八年十一月廿三。
“皇上,遗诏已拟好。”
下面交叠放着好几张圣旨,张廷玉使魏珠取宝印,便拿着遗诏过来。
“您看看,这遗诏对吗?”
说着,张廷玉将遗诏在康熙眼前缓缓展开,上面每一个字都是康熙看惯了的馆阁体,张廷玉的字更是其中翘楚,少有人能及。
康熙仔细看着,尤其是末尾的一段,而后像是终于了了什么心愿一样,喃喃道:“对,对,正是这样才好……”
“皇上以为圣旨不错吗?”
张廷玉看上去,还跟二十几年前那样温温润润,谦谦君子。
他轻轻将遗诏收回来,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看,却轻叹了一声,难得笑得桀骜:“可微臣斗胆,以为这遗诏——不好。”
旁边魏珠等人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大印!
康熙也瞳孔剧缩,骇然望着张廷玉!
然而,张廷玉只是抬手便弃之如敝履一般,将手中的遗诏投入殿中火炉之中,声音平淡闲适:“皇上,臣昨儿晚上也拟了一封遗诏,您不妨听听?”
说着,他打袖中一取,手腕一抖,诏书打开。
张廷玉目光从容,落在诏书上,浑然不顾康熙惊怒交加的表情:“……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魏珠腿一软,竟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服侍着康熙的赵昌更是已经冷汗淋漓。
康熙一口气没喘上来,指着张廷玉张大了嘴,仿佛头一回认识这个人一样!
张廷玉忽然想起了朱三太子,想起了他门生戴名世,想起了自己经手过的一件件案子,看过的每一份卷宗……
千古一帝,百年之身,今夕……
“万岁爷,时辰到了,还请您驾崩吧。”
☆、第二四六章 雍正元年
夕阳下的雪还没停,张廷玉觉得天气还不错,在跟隆科多擦身而过的瞬间,便轻轻地一弯唇。
他出了寝殿,下了台阶,便瞧见李德全端着药碗颤巍巍地走过来。
这个老太监跟了康熙这么多年,照顾着起居饮食,也带着魏珠赵昌两个,兴许是康熙挺信任的人了吧?
只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李德全竟然去端了药,到底谁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有自个儿清楚了。
李德全在台阶前面站定了,垂首喊了一声“张大人”,口气有些迟疑。
张廷玉叹了口气,似乎还是往日那个忠心耿耿的张廷玉,他看见魏珠跟赵昌都退出来了,里面只有隆科多一个人,外头立刻有侍卫把魏珠跟赵昌拉下去。眼神一闪,张廷玉就收回了目光。
隆科多先头退出去了,刚刚才进去。
张廷玉对李德全道:“皇上还在里面呢,跟隆科多大人说话,遗诏已经下了……”
不管怎么说,张廷玉乃是张英的儿子,张家一门忠心,张英当初乞休的时候还说要在畅春园设宴呢,近些年张廷玉又有李光地提拔,个个都是康熙的心腹,皇帝一党,有什么话李德全不敢说,倒也敢对张廷玉说。更何况,张廷玉这人,向来正道直行,谦谦君子……
李德全忍不住擦了擦眼泪,竟然有些哽咽,兴许是看着主子倒了,也知道将来没戏了。
“老奴……老奴便是有些忍不住……”
实则李德全心底也是有愧的,他眼睛还看得明白,心里也清楚,知道今天有人要动手,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在他看来,张廷玉与自己是同病相怜的。暗暗压低了声音,李德全老眼瞧着张廷玉:“侍奉皇上这么多年啊……”
张廷玉一副隐忍的模样,暗地里握紧了手。
今日也是一个局。
他拍了拍李德全的手,声音也有些喑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过是——”
“皇上驾崩!皇上驾崩了!”
寝殿之中,忽然传出一声大喊,那是隆科多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一下划破宁静,整个畅春园乃至于整个大清,都要炸了!
李德全手里端着的药碗连着木托都砸到了地上,滚烫的汤药溅了一地,他骇然往前面跑,结果被台阶绊倒,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万岁爷——”
张廷玉连忙弯身下来扶他:“德公公!”
李德全张大了嘴,似乎就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望着张廷玉,张廷玉掐了一下自己手,然后掐了李德全的手,道:“这……这……”
他这样的表现,让李德全一下以为张廷玉是不知情的,再说看张廷玉之前轻松模样,似乎也的确是根本不知道康熙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驾崩。
皇帝驾崩的时候,只有隆科多一个人在身边……
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德全想到过宫廷之中会出夺嫡之事,可万万没想到有人胆敢弑君!
他悲从中来,手脚并用地朝着寝殿之中爬去……
眼看着李德全进去了,张廷玉脸上悲戚的表情,便骤然消散了一空,麻木而冰冷。
他抬步上了台阶,补服青袖一摆,便已经给旁边的侍卫打了个手势,声如蚊蚋:“魏珠与赵昌两个毒哑。”
旁边那侍卫一躬身,从大红漆柱子旁边悄然退开。
张廷玉似乎什么也没做,这才进了寝殿,不一会儿胤禛来了,诸位皇子也来了,王公大臣们也终于来了,隆科多当众宣读了诏书……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而阴谋的脚步,还未停歇。
大学士马齐跪在康熙皇帝灵榻下,恍恍惚惚地看了张廷玉一眼,竟然一头栽倒,昏死在地。
他们都无力回天了,张廷玉是忠是奸,到底让人不明白。
只有胤禛,跪在榻前,神情之中竟然带了几分狰狞,然后那种夺位成功的狂喜,也伴随着这种巨大的悲痛降临,让他整个人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然而此刻,再没有人敢看他,因为他是新的皇帝!
八爷胤禩站起来就大声斥骂起来,素日贤王风度全无,更不要说一向鲁莽的老九老十……
康熙生前,他们争斗了许久,死后同样不得安息。
张廷玉面上也是那种说不出的悲痛,心底却忽然想起了当年的康熙,一副钦羡张英有个好儿子的表情。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死了也不过这样罢了。
当晚康熙灵柩过西直门运回宫中,内九城戒严,张廷玉忙完手里的事情乘轿回府的路上,竟然瞧见了几门红衣大炮,便是轻轻一弯唇。
这时,正是清晨,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京城白雪皑皑,一片干净。
初升的日头从东南方向起来,日光斜斜落在轿顶上,大街上安安静静,偶尔听见点哭声,这种时候,该是举国哀痛。
回府的时候,张府里也是静寂的一片,顾怀袖是照常起身的,听前面人来报,便迎至仪门前头,看他淡然如初,却笑不出来。
两个人手握到一起,一句话没说地进了门。
张廷玉是累极了,他略吃了些东西,便去睡了一觉。
顾怀袖不敢吵了他,只出了门,知道现在胤禛的眼线应该已经紧盯着京城各处,必定不敢出差错。
有的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顾怀袖也说不出是好是坏,可是大面儿上还是如此。
也不是没有消息往顾怀袖这里递,只是看见消息的时候,她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知道得越多,越没好下场,如今也该打算打算了。
一直到晚上,张廷玉才起身,穿了常服,与顾怀袖一道用了饭,才在炕上坐下,声音嘶哑得不行:“近日还好吧?”
顾怀袖没想到他头一句竟然是问自己,只道:“有什么好不好的?也就是那样,倒是你如今缓过来,我这里也有件东西给你看。”
说着,她抽了一封信出来,递给了张廷玉。
张廷玉一看,马齐写给青海那边十四爷的?
他扫了顾怀袖一眼,顾怀袖道:“鄂尔泰给那边截下来的,没往上面交,倒给了我……兴许,有用吧?”
这一遭布局很惊险,也可以说是偶然之间触发的事件。
若没有那一枚玉佩,兴许康熙还是信任隆科多的,他们也不会被逼走上这一条道……
疏漏的地方不少,胤禛要面临的压力也很大,八爷党,大阿哥,还有远在青海的十四阿哥。
“青海那边战事有年羹尧盯着,辖制十四爷,京城里有隆科多,暂时出不了事。”张廷玉心里明镜一样,“一朝天子一朝臣……怕有得折腾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张廷玉何尝不是这一个“臣”字里面的?
他轻轻将这一页信纸压在了桌案上,想了想自己这几天做过的所有事情,似乎在斟酌是否有疏漏。
几天来真是殚精竭虑,脑子都要不够用了。
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也不身犯险境,张廷玉就是想明哲保身。
只盼着,隆科多那边……
罢了,也就是个替死鬼。
想着,张廷玉叫来阿德,让人送一只死鸽子给马齐,只说这鸽子飞着飞着就掉了下来,落到了他院里,想着这东西补身子,看马齐当日晕倒了,便送来给他,也不枉费一片心意。
马齐在自己府里看见这一只血淋淋的死鸽子,还有什么不明白?
康熙驾崩,年也甭过了,翻过年来也都是哀戚素白的一片。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这样的局面,翻不过来的……
十四阿哥连康熙的死都赶不上,匆匆回来也不过是个被囚的命,八爷党或者说十四爷党,名存实亡了。
翻过年,新皇改元为雍正,自此翻开新的一页。
二月底,马齐进宫面见新帝,交了一份折子,三月初,雍正下旨,原武英殿大学士马齐改保和殿大学士。
此一来,越过文华殿,直入保和殿,乃为文臣之中第一人。
张廷玉听了,也不过是笑笑。
大行皇帝近侍魏珠与赵昌被处死,胤禛单独见过了李德全,使其出宫,不多时暴毙途中,尸骨难寻。
隆科多仍为吏部满尚书兼任九门提督,大学士马齐上晋保和殿,大学士王掞老病乞休,嵩祝、萧永藻、白潢、张鹏翮为文华殿大学士,王项龄、福宁安为武英殿大学士,徐元梦为文渊阁大学士。
六部中,隆科多为吏部尚书,兼九门提督;张廷玉由礼部尚书改户部尚书,为一品大员,兼掌翰林院,任雍正元年恩科顺天乡试与会试副考官。
这一年,似乎众人都尝到了宫变的甜头。
而张廷玉这许久的时间,都在琢磨一件事:魏珠死了,赵昌死了,圣旨烧了,隆科多才进来,他在李德全面前做戏,又不知能保自己几时?
眼见着将开春,过了那一阵悲戚,老百姓该过日子的过日子,其实也无甚影响。
如今李卫忽然得到了雍正的赏识,派去直隶驿传道,还没到任又改任命为云南盐驿道,顾怀袖从屋里到张廷玉书房前的时候,手里便捏着外头来的信。如今鄂尔泰为云南乡试副主考,也已赴任去了。
的确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整个康熙元年朝野变动巨大,而张廷玉未必不想在这样的变动之中站稳脚跟,并且笼络住自己的势力。
推门进来,顾怀袖只看见张廷玉手边放着一封折子,便问:“这是?”
如今张廷玉也是雍正近臣,才把奏折的制度给定下来,密折奏事前朝已有,只是用得不多,如今西北军务起来,事情繁多,张廷玉也有些焦头烂额,不过更麻烦的还有《清圣祖实录》,就像是当年刚入朝时候给康熙写传一样,现在张廷玉在雍正手底下做事,写的还是传,不过这个传记的主人公已经死了。
张廷玉把折子递给她,道:“年羹尧传了捷报,皇上赏东西下去呢。”
顾怀袖接过来一看,有些恍惚起来。
外有年羹尧,内有隆科多,胤禛这皇位,似乎很稳当。
近一年,他发落了几个兄弟,也封赏了几个兄弟,康熙末年被冷落的十三爷如今总理户部,乃是雍正股肱,倒是张廷玉仿佛又闲了,实则堆在他身上的事情越来越多。
可偏偏,张廷玉就喜欢那大学士的位置,如今还是个内阁学士,心里有点不高兴。
轻轻放下折子,顾怀袖只道:“年家一门都很好,宫里有个年贵妃,外头有个年羹尧……不过年羹尧少年得志,如今平步青云,不曾有过什么挫折,前几日鄂尔泰赴任云南之前,与我说,年羹尧长久不了,连着隆科多也长久不了。他们我倒不担心,反而是你—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未必没有孝心……”
“有孝心会夺嫡?”
张廷玉没忍住笑了。
“若我没记错,你当日……叫人毒哑了魏珠与赵昌,用的乃是隆科多手底下的人?”顾怀袖当当时就知道这件事,只是一直没说。
这一举动,看似简单罢了。
分明是杀人灭口,皇帝最厉害的就是猜忌心,一面愧疚于自己发动宫变,一面又必须要得到皇位,隆科多在此事之中陷得太深,怕是拔不出来了。
更何况,背后有个捅刀子的张廷玉?
张廷玉垂下头,终于还是不想看那折子一眼,道:“李德全以为我是个好的,皇上在着人送他出去之前见过他,李德全以为皇上驾崩之事与我无关,隆科多此人贪功冒进,他在皇上跟前儿说了什么我就管不得了。总之,此事与我却是没有太大干系的……魏珠和赵昌,乃是隆科多毒哑的,他不是还夸下面侍卫做得好吗?”
当时张廷玉着人毒哑了人,就是怕这俩太监说出什么来,办事的也懂事,连着手指头也给他们剁了。
皇帝死的时候,张廷玉不在旁边,圣旨肯定不对,这一点众人都知道,可知道也不会说出去。
按着顾怀袖所言,皇上有孝心,先皇驾崩时候在那里的肯定要倒霉。
“不过……知道得太多的也要倒霉……”
兴许,除了已经见了阎王爷的康熙,连着魏珠赵昌两个,没人知道张廷玉所为。
本来便是与隆科多演戏,四爷想要看看,写下来的圣旨到底是不是他的名字,可惜不是。
到底彼时雍亲王是个什么心情,没人知道了,张廷玉也不想知道。
他自当他的清流,暂时按兵不动。
刚刚改元换朝,事情多呢。
元年正月,张廷玉成了皇子们的师傅,二月加封光禄大夫,顾怀袖为一品夫人。
新皇登基,特开恩科,四月乡试,九月会试,十月殿试,原定的癸卯、甲辰乡会试正科,则改于次年举行,二月乡试,八月会试,九月殿试。
张廷玉先任四月顺天乡试考官,与如今的左都御史朱轼一同主考。
每年乡试会试都要出那么一点事,今年也没例外,只是这事儿出得有些棘手。
川陕总督年羹尧,手握大权,又总理西北边疆军务,堪称是如今一代封疆大吏,康熙朝时候还在四川青海等地驻守,因着新皇登基,留手下岳钟琪在青海,自己却来了京城。
这些都是说在前面的,顺天今年的乡试,偏偏便跟年羹尧有关。
四月顺天乡试结束,考官阅卷,主考官朱轼阅卷途中,忽见到了一份答卷,踌躇难以下笔批改,冷汗涔涔,断难抉择。
张廷玉正端着茶喝,回头便见到了朱轼那为难模样,于是问道:“朱大人怎么了?”
朱轼半天才道:“此事难断,还请张老先生一观。”
说着,将那一份答卷呈给张廷玉。
张廷玉一点手,着人接了,放在自己案上,洋洋洒洒一篇八股文后面,跟了一句话——
“启主考官大人知,学生乃年总督一友人之子。”
难断是真,有趣也是真。
当着帘内大小房官考官举人进士们的面,张廷玉笑了一声,把茶盏朝着桌旁一扔,“有意思,且让我来瞧瞧这是何方神圣……”
言罢,竟然直接将旁边糊名的浆黄纸一撕,惊得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哪里有主考官擅毁糊名的道理?!
可张廷玉已经做了,他已然瞧见前面考生名姓了。
祖籍顺天,秀才夏义。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已经决定篡改历史了,望悉知。
☆、第二四七章 藏头血诗
启主考官大人知,学生乃年总督一友人之子。
这话看着一般罢了,能在答卷上写上自己有什么关系,分明就是告诉主考官:我上面有川陕总督年羹尧,你们让我当举人过了乡试就成。
朱轼虽然也是高官,可毕竟没有张廷玉这样厉害,张廷玉常年行走在先皇身边,能在新皇登基的时候就加官进爵,想必不是好相与的。
更何况,张廷玉虽然已经有两科没主持乡试会试,盖因避嫌之故,可现在顺天乡试没有家里人,也不用避嫌……
张廷玉,怕是大清朝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主考官,没有之一。
想想当初的范九半,当然还有被斩的戴名世……
朱轼只偷眼觑着张廷玉的表情,不敢作声。
张廷玉这边看见“年总督”三个字,又扫了“夏义”二字一眼,便知道这人的身份了。
夏义哪里是什么年羹尧友人的儿子,分明就是年羹尧门下一个心腹奴才,办事挺得年羹尧的喜欢。按理说,他如今位高权重,他门下的奴才,想要提拔谁就提拔谁,可万万不该在张廷玉当主考官的时候做这样的事情。
天下读书人,能让夏义进去?
张廷玉心里不大舒服,暗觉年羹尧做得太过。
他只道:“此卷封存于案上,待我回来再处理。”
众人称是,便见张廷玉竟然起身出去了。
乡试阅卷一般是不能出去的,可也不是没有例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况是遇见这样的事情?
这件事朱轼处理不了,还是要张廷玉来办。
他离了贡院,直接去了年羹尧府上,现在年羹尧还没去西北,人在府中,却是万万没想到有张廷玉来访。
说实话,张廷玉跟年羹尧没什么接触,两个人性格还不怎么对盘,相比起张廷玉,年羹尧对他夫人顾三更熟悉一些。不过人都来了,总不好不迎接,所以年羹尧一拱手,便将人请进来。
这一进来,张廷玉便觉得眼睛被晃了一下。
圣祖爷去岁才大行,年羹尧府邸竟然就已经如此富丽堂皇,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样大的胆子。
张廷玉落座,开口便道:“年大人也知道,张某无事不登三宝殿。”
年羹尧虽与他同科,这会儿两个人各居其位,又都执掌权柄,着实亲近不起来,也随口问道:“张大人不是主持顺天乡试之事吗?”
“正是为此事而来,乡试结束,于帘内阅卷,今科竟然见着一封答卷上书了年大人的名号,说是您友人之子。按说我与年大人乃是同科,又共事这许多年,应该录下此人,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年大人您——这一回,做得未免太过。这夏义,太不知分寸吧?”
张廷玉说话已经很客气了,他也没想跟年羹尧撕破脸皮。
原以为年羹尧如今应该有所忌惮,毕竟新帝登基,虽然仰仗着他处理西北军务,可大清朝又不是没人了。
哪里想到,年羹尧竟然不以为意:“这夏义乃是我门人,若是我年羹尧想他当官,他必定能平步青云。此人做事稳妥,也少有出差错的时候。可我想着吧,直接跟皇上说,虽然能让他入仕,但是总不如科举这里来得名正言顺,左右都是一个结果,皇上说要与我兄弟相待,这点小事,何必劳动他?张大人,您松松手他就过去了,再说夏义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
人品一等一的好,办事稳妥少有出差错的时候?
兴许这是对于年羹尧来说吧,年羹尧是文武双全,可张廷玉只是个文臣,他熟读四书五经,又常年伺候在皇帝的身边,若论及谨慎,无人能出其右。
这夏义,在张廷玉看来,哪里能跟“稳妥”和“人品好”沾边?
荒谬至极。
若是人品好,便不至于在答卷上直接这样写明他跟年羹尧有关系。
张廷玉连茶都不用喝了,他已然知道年羹尧是个什么态度,索性道:“既然年大人这样说……”
年羹尧看他,劝道:“这等小事,还劳动衡臣兄来跑一趟,何必呢?”
“此事……我考虑吧。”
张廷玉笑了一下,便起身告别了年羹尧,年羹尧留他用饭,张廷玉怎么可能用得下去?
他转身摆手便走,离开了年府,回头这么一看,什么时候年羹尧府邸这门第竟然这样高了?
什么都能忍,唯独在科举之事上,张廷玉有少许洁癖。
他自来以此入仕,并且多次担任主考官,提拔过不少的人,也当过不少次伯乐,人虽狠毒,心也未必干净,可有的东西,兴许当真只能算是读书人的坚持了。
张廷玉离了年府,便着阿德回去,通知了顾怀袖,说这两日不用等他。
那一面阿德回府告消息,张廷玉这边则直接入宫面圣,在养心殿见着了如今已经是雍正的四爷胤禛。
胤禛坐上这龙椅也有不短的时日,可是偶尔午夜梦回,总是忆及当年顾三吃了雄心豹子胆,一鞭子抽他马上时候说的那一句话。
“四爷脸皮够厚,心子够黑,如此辣手狠毒之人,足以残杀自己所有兄弟手足……他日四爷孤家寡人登了大宝,定请记着今日臣妇为四阿哥当牛做马、背黑锅、蹚浑水时候的艰辛苦劳,您放我一条生路,我给您当奴才卖命呢。”
当真是孤家寡人登了大宝,原想着坐上龙椅是个什么感觉,可等坐上来了,又觉得无异于针毡。
心里正念叨着,把眼前一封折子给放下,苏培盛便说张廷玉来了,他只道一声:“宣。”
张廷玉进来行礼,胤禛瞥了一眼,便道:“着张大人为乡试主考官,若是朕没记错,如今怕还在阅卷吧?张大人怎的出来了?”
“回皇上话,今科乡试,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朱大人难断,臣知该断,却有为难之处,所以来报皇上。”
张廷玉说的,自然是夏义的事情。
他还真办不了这差事,若是他录了夏义,那是欺君之罪;若是他不录夏义,便是跟年羹尧作对,而年羹尧如今又是康熙的宠臣……谁知道如何?所以稳妥起见,张廷玉进宫来了。
胤禛叫他回事,张廷玉一一说了,末了道:“臣也去年大人府上问过了……”
“年羹尧怎么说?”
胤禛抬手批了折子,也不知是写了什么,又抽空一般问了一句。
张廷玉说了自己所见所闻,年羹尧原话也说了,他也是想顺便看看如今的雍正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四爷原本就被圣祖爷说过喜怒无常,前朝末年的时候就不显山不露水,藏得比谁都厉害,可隆科多在那个位置上,一旦有什么事情,一定是他永远占着先机,这一份心机哪里是寻常人能比的?
现在想想张廷玉所做的,也不过就是矫诏,至于康熙怎么死的,隆科多一个人知道罢了。
至于知道得多,会不会死,那只有天知道,他雍正知道了。
这会儿听完了张廷玉的奏禀,胤禛眼光一闪,竟然微微地一笑:“也无甚大事,张大人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听着先头的一句,张廷玉就拢了眉头,他没说话。
胤禛又继续道:“年大人军功卓著,一门忠义,如今更是朕股肱之臣,既然年大人有这样的意思,朕总不好不给个薄面,张大人意下如何?”
事情更有意思了,当皇帝的要给当臣子的薄面。
张廷玉也是个识时务,会看风的,多年和稀泥下来,也是人精之中的人精,他遂言:“是臣小题大做,反倒来搅扰了皇上,臣万死。”
“万死什么呀,下去阅卷吧,准退。”
胤禛从头到尾都没有几分在意的神情,外头敬事房的人捧了绿头牌进来,他只示意人上来,抬手便翻了一快牌子。
张廷玉这边于是告退,出来的时候瞧见端着的木托,今日幸的是年贵妃。
苏培盛也瞧见了,只跟那公公一拱手:“今儿还是年贵妃娘娘啊……”
他只随口一说罢了,过来就要送张廷玉出去。
如今苏培盛身价也高了,张廷玉可不敢让他送,摆摆手就走了。
倒是苏培盛站在原地,想想还觉得奇怪,回头才一拍脑门儿:嗐,他是送张二夫人送习惯了!
张廷玉回了考场,只把剩余的答卷给批完,眼见着要登名册了,朱轼问:“这夏义怎么处理?”
“录。”
张廷玉把毛笔一扔,只留下一个字。
朱轼又问:“那录成第几?”
今天张廷玉去了年羹尧府上一趟,接着又进宫,左右还是有些消息出来的,更何况回来的时候,张廷玉也透过些口风,朱轼大约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他想着,怎么着也得给个通场第一,算是给年羹尧一个面子。
可没想到,张廷玉道:“给个通场第二吧。”
于是,夏义这么个“关系户”的名字,便堂而皇之的挂在了顺天乡试放榜之后的榜上。
到底心里不舒服,张廷玉回府的时候都没要丫鬟们帮着,外面罩着的袍子一解,便朝着地上扔,看顾怀袖上来给他批常服,这才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