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离了愤怒的通灵阁阁主陆松,到底还是被道行高深的横虚真人先劝了回去,只说再一道查查蛛丝马迹,顺道还要为他疗伤接臂。
傅朝生安然无恙。
其余人等见状便知道热闹可看了,有关系上的上去安慰两句,没什么关系或者有仇的,嬉笑两声也陆陆续续去了。
闹剧看似就这么落幕了。
可只要有脑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水面下的暗涌并没有因为闹剧的暂时结束而结束,反而越加汹涌。
就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没有人希望它现在就爆炸喷发,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竭力地控制着,压制着……
可这些都是暂时的。
每一个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一座火山会炸开,且那爆发的威势,会比他们压制之前更迅疾、更猛烈,百倍,千倍。
所有身在局中的人,此刻都站在这火山口上。
无法抽身离去。
只能随着局势的变化一起沉浮。
见愁的门,是天将暮时被敲响的。
她走过去开了门,便看见了傅朝生的身影,一层昏黄的晚霞镀在他身上,分明该觉得明媚,可落在她眼底却跟染了血一样。
他的面容逆着光,见愁不大能看清,却觉得他眸底也有一股暮气。
蜉蝣者,朝生暮死。
若以他原本的命运而论,这个时辰的他,或许是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会再飞行于水边,只会轻轻地停留在某一片苍翠的草叶上,等待时间作为终结吧?
于是那才压下的复杂又升了起来。
见愁叹了一口气,让开一步:“有事?”
但傅朝生站在外面没进来。
他身量还是很高的,晚霞下的影子也拉了长长的一条,叠进了门内,就从见愁的脚边铺了过去。
他抬眸注视着她:“你不高兴?”
这话问得实在很没头没尾。
见愁见他不进来,也没强求,干脆自己走了出来,踱步站到檐下,抬眸看着天边的晚霞,目光有些渺茫。
她只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在想昨夜陆阁主遇袭的事情。”
傅朝生便有片刻的沉默,只站在门边上,看着她为晚霞映着的背影。
即便他并没有人的审美,也从来不觉得这代表着死亡与消逝的晚霞有什么好看,可这一刻,竟仿佛能感觉到人间孤岛那些诗人们千百年来咏叹的“黄昏”的美。
“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是你做的吗?”
见愁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远没有她当时思考的那么沉重,反而像是一个玩笑,透出几许轻描淡写的味道来。
她侧转了身看他。
傅朝生没有半点的回避,也没有半点的忐忑和异样,只是想起了白日她在他们对质之时转身离去时的场景。
然后,就像是当着众人的面矢口否认时一般平静镇定。
他回答:“是我。”
是你做的吗?
是我。
这一瞬间,见愁想笑一声,心里面那种荒谬的感觉就生出来了:“那为什么要否认?”
“若不否认,故友会为此苦恼。”
该怎么处理后续,或者崖山又会如何尴尬。
傅朝生回答得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有一种格外清醒的感觉。
对他来说,这世界既没有黑白,也没有对错。
若要他强行将自己的世界分成两个部分,那么一个部分是见愁,另一个部分是见愁之外的其他。
他不会对见愁说一句假话,可旁的人他从不看在眼中。
人情世故他不是很懂,或许是他身为蜉蝣的天性,也可能是他从未想过要浪费时间去迁就弱者。
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利害关系。
在人间孤岛当傅国师的那一段时间,他便已经学到了很多。
只是,今日的事情,却让他有些费解。
在他看来,见愁与其他,本来是应该分割开来,一者的变化不会影响到另一者。可今日她转身离开时,他才发现“其他”这个部分,变得有些乱糟糟。
他能感觉到她的不高兴,却不知道原因。
在横虚等人离开之后,鲲才提醒了他几句。
他想了很久。
原本他觉得鲲说的不对,见愁不会因为他的作为而不高兴,可询问过后的结果,证明他的感觉不准,鲲说的是对的。
她因为他做了这件事不高兴。
她也因为他当众否认了自己的作为不高兴。
傅朝生学不来人那拐弯抹角的一套,所以只重复了自己刚才问过而见愁避而未答的一个问题:“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
说实话,见愁不觉得自己有多不高兴,只是一时之间意识到了以前并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此刻不应该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念头此刻都盘踞在她脑海,让她觉得自己也不很清晰。
可他问得实在是太直接了,让人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片刻的停顿之后,见愁望着他,给了平静而肯定的答案:“不错,我觉得你做得不很对。陆阁主与你无冤无仇,言语虽过激,的确得罪了你,可一则此事已了,二则他罪不至此。你却辣手报复,致其重伤,断其一臂,且还不认。”
不认是因为他考量过了利害得失。
认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不仅是自己,也是见愁,还有她的崖山;不认他们也抓不住自己任何把柄,左右能奈他如何?
可是说陆松“罪不至此”……
深绿色的瞳孔下,藏了几分幽暗,傅朝生站着没动一下,开口道:“他罪不至此,可我不喜欢他。”
“仅仅就因为不喜欢,便要对人下此毒手?”
虽然早就知道他是妖邪,想法会与人有不同,做的种种事情也未必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可见愁从未想过,分歧会大到这个地步。
“先前他留了一言,示我以警醒与忠告,我本是不信的。”
可现在,竟觉得陆松应该没有说假话。
这般的傅朝生,说是身染血腥,手上有许多无辜的人命,并不算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相反,在这大妖的身上,如此才算合理。
见愁忍不住思考。
到底是她以前并未深想,还是直到今时今日才有了合适的时机,让这原本就存在的东西浮出了水面?
她看向傅朝生,略一打量,竟一下觉得陌生。
傅朝生却是薄唇微微抿紧了。
听得她提起陆松那一句“忠告”,眉目之间已多了几分冷意,结出几许冰霜:“正式因为他说了这话,让故友心生了疑虑,所以我才要杀他。”
只是鲲死活拦着不让,才终留了他一命。
见愁哪里想到,竟然会从他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不讲因果的道理,简单到极致的逻辑。
完全没有、也不需要去思考更多,好像这件事最根本的原因根本与他自己无关,或者不觉得自己有半分的不对。
她禁不住问出口:“所以你在人间孤岛,的确杀了许多无辜的人?”
“要进入极域,必得生魂作乱,才有机可乘。”
傅朝生声音平直,并没有提极域那已经是个判官的张汤也是因为反对他而被斩首,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为需要杀人,在故友看来,也是不对?”
为需要杀人……
这一时间,她望着傅朝生这一双隐匿着岁月沧桑流变的深瞳,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说荒谬也正常,说正常又荒谬。
似乎不对,又似乎很对。
身为大妖,他这么做,不才符合身份吗?
“还是过两日再谈吧,我想我可能需要冷静冷静。”
见愁只觉得撞入了什么迷障,不很想得透,这时候也不愿在任何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判断和决定,尤其是这种一时间不会有答案的事情。
沉默了良久之后,她这般说了一句,只道“改日”,便欲转身回屋去。
可就在她转过身的瞬间,一股力量突然地从她斜后方传来,落到了她身侧的左手臂上。
竟是傅朝生骤然出手拽住了她!
平直而冷静的声音,已添上几分不自觉的压抑与压迫:“你觉得我不对?”
见愁回过头来,对上的是一双少见的、并不平静的眼眸,有如在深海里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甚至有几分近似于暴风雨降临前的沉怒。
还有一种……
藏得很深的孤寂,甚而脆弱。
她忍住了,没有动。
傅朝生抓住她手臂的手也没有收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般无礼的举动,可那一刻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在胸膛里冲荡……
他觉得难受。
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他才慢慢松开了手。
“故友觉得我不对,是因为这些人都不曾得罪我,也不曾对我有威胁,所以我不应该杀。”
“可人呢?”
“飞禽走兽何辜?既不曾得罪,也未必有威胁。天下众生,或为人盘中餐,或为人驱役奴……”
声音没了那一种压抑与沉怒,就这么静静地道来,仿如深沉夜色里流淌的水声,透着隐约又刻骨的低沉与悲哀。
“便是这草木花树,也生长于天地间,有其生灭。”
“佛门僧人食素不食荤,不造杀孽,可在经卷中却将草木花树列为无情之种,摒弃于六道之外。”
“鸥鸟捕食虫鱼,虎狼捕食牛羊,皆是强捕食弱。”
在他的声音里,见愁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
她就这么看着他,只觉他此刻的眉眼与神态,渐渐与当年登天岛水潭边那个神秘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他的话语,也渐渐与他当年“无使日落”的言语交融。
“而你们人,捕食天地一切弱于人者。虫鱼无所免,鸥鸟不可逃;牛羊无所免,虎狼不可逃。”
“或因果腹而杀,或因需要而杀。”
“我强人弱,人视我为妖;人强而众生弱,则众生视人又如何?”
傅朝生是天地所生,对这天地,对这天道,从来透透彻彻,以至于半丝美好的遮掩也没有。
理智而且残酷。
他注视着见愁,目光里一片的坦然。
“众生求存,相残相食;放眼天下,谁不是妖?”
“弱肉强食——”
“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真正的至理。”
放眼天下,谁——
不是妖?
见愁只觉得有些冷,也不知是因为此刻的傅朝生,还是因为他口中说出的这一番话,更或者,是因为某些扑面而来的、更大、更深的东西。
而他在说完这些之后,那隐隐带着几分不甘的声音,才重新低沉了下来,第一次真正地唤了她的名字。
“见愁,我没有错。”
第425章 思辨与魔障
“……”
见愁无法回应他,也无法回答他。
一如当年在登天岛小石潭边听见他说那一番话,被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进入了一片新的天地。可此刻的她一如当时的她,并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和判断的能力。
所能做的,也就是听着,看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身为大妖的傅朝生在初见初始之后,第一次向作为故友的她展露了他身为妖邪的性情与獠牙;换一种意义来说,则是他将自己剖白给她,向她表露自己所有的心迹。
作为朋友,见愁无法不为之触动,甚至第一次觉得傅朝生这么一位“故友”,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可作为人,作为修士,她又无法不感到隐隐的困惑和不认同。
站在傅朝生的立场来看,他有错吗?
似乎没有。
站在陆松和那些无辜丧命的凡人的立场来看,他们有错吗?
似乎也没有。
弱肉强食,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真正的至理。
就这么一句话,不断在她脑海的深处回荡,冲击着她自有记忆以来一切一切固有的认知,摧毁了,却怎么也重建不起来。
只有一片残垣断壁,破砖烂瓦……
她站在原地审视着它们,慢慢便出了神,竟是连傅朝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察觉。
天色已经很晚。
明日星海阴霾的天空依旧隐没了星月,周遭有隐隐的虫声,还有远处街道上传来的饮酒作乐之声。
见愁回神时,檐下阶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
谁能知道?
这一刻,她的心竟比当初在禅宗烬池旁悟道之前,更为困惑,千倍百倍。
女妖见愁之事,尚且能解。
可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分明就是一盘死局——
若有一日,天下正道对傅朝生奉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而尽诛之”,她能袖手旁观、置若罔闻吗?
若有一日,傅朝生再次对他“不喜欢”的人、或者需要杀的无辜者举起屠刀,她又能隔岸观火、视而不见吗?
日后的自己将如何抉择,见愁还不知晓;但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面对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时,都无法无动于衷、置之不理。
忽然觉得很头疼。
见愁实在是有些无奈,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这样,一时只抬起手来,压了压因这一系列的思考而紧绷起来的额角,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
但显然没有什么作用。
这般的状态,修炼是不能了。
索性出去走走吧。
脑海中这念头一闪而过,她脚下便已经迈开了步,自这宅院旁边门出去,顺着碎仙城这一条最繁华的大街走去。
因近日十九洲各势力派遣了各自势力中有话语权的修士来此先行议事,所以这时候的碎仙城并没有任何冷清。
见愁走出来的时候,道中都还有不少的修士。
但相比起前些天的轻松,此刻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了许多,也紧绷了许多。
到处都能听到修士们的压低的议论声。
“昆吾横虚真人来了,听说明早便要议事,地点就约在解醒山庄。”
“不是吧?解醒山庄?”
“这不是剑皇的住处吗……”
“一命先生和沧济散人一个痴迷炼丹,一个醉心修炼,不把这议事的地点设在解醒山庄,难不成去扫尘斋和清明庐?”
“世事难料啊!”
“这些天妖魔三道、阴阳两宗暗地里都打过了架,你们说这明日议事,要是打起来可怎么办?”
“不会不会,有横虚真人在呢。”
“就怕曲正风再蓄意刁难,天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近些年来崖山也真是邪门了……”
“谁说不是呢?”
“诶,你们说那个叫傅朝生的大妖,对陆阁主下手的真的不是他吗?”
“这谁知道啊,反正听说横虚真人带人又去查了一遍,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
“唉,比起东极鬼门那边,都是小事了……”
“是啊,下午时候我们过去查探,看着那一片海水的颜色都变了。虽然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可东极那大桃树是从来不凋零的,现在竟在掉花瓣!”
“事关存亡,可不希望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是啊。”
……
将自己的气息,悄然地隐匿了起来,见愁从这些面有肃然、忧心忡忡的修士身边,无声地走过。
谁也没有发现她,谁也发现不了她。
因曲正风的刻意“排挤”,明日星海并未给崖山昆吾提供住处,但两门挑选的地方都距离其他宗门的住处很近。
走着走着,便接近那一片其余宗门聚集的区域了。
在行至某处的时候,见愁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有些意外。
并没有想过在这里会看到扶道山人,还有——
姜问潮?
前方那一处宅院,大约是通灵阁所有人暂住的地方。
一身赤红色长袍的姜问潮就站在台阶下面,他面前则是提了一根破竹竿的扶道山人。见愁看见的时候,姜问潮正从扶道山人手中接过了某样东西,然后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扶道山人转身离开了。
他走的与见愁不是一个方向。
有些枯瘦的身影,没一会儿就已经消失在了街道尽头的夜色中。
唯有姜问潮还站在原地,看了看扶道山人离去的方向,又垂首看了看自己掌中之物,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见愁顿时微微皱了眉。
她与姜问潮也算是旧识了。
当初御山行带她去左三千小会,半道上便是遇到了他,还得他行了方便,乘了他的飞舟。
这是通灵阁的一代天才,但中途似乎遇到什么困厄,停滞不前,直到八十年前那一届小会,才重新绽放出了光彩,让整个中域左三千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值的结交的人。
只是,她师尊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有些疑惑。
见愁略一思索,便直接走了上去,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姜道友。”
“见愁道友。”
一下见到见愁,姜问潮有些惊讶,但下一刻便也笑了起来。
“倒是巧了,扶道长老才来过,不过前脚刚走,后脚道友便也来了。”
见愁也不解释,只好奇道:“我只是路过,不过,我师父来是为了?”
“扶道长老是来送丹药的。”
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且见愁又不是什么需要警惕的外人,姜问潮便将自己掌中之物摊开来。是一只土陶做的小罐,上头用掺了金粉的朱砂画了鲜艳的一笔。
“说什么一码归一码,还有旧账要跟我们掌门算,要我把这东西给掌门。”
这东西有些眼熟。
见愁不由伸出手来,从姜问潮掌中捡起来转了一圈,细细一看,最终目光落在这朱砂所画的鲜艳一笔上。
许久后,复杂地一笑。
“这是什么丹药?”
姜问潮是半点也看不出来,刚才扶道山人也没说,见见愁似乎能认出来的样子,不由有些好奇地问道。
但没想到,见愁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认出了这药罐子的来历,却不知道内中的丹药是何作用。你若问我,我只能说是师父的一片心意了。”
崖山的丹堂,她去过。
崖山的丹药,她也知道。
虽然在外的名气不如白月谷,可事实上的品质与种类并不输给中域任何一个宗门,除了药王一命先生处,恐怕也就昆吾能与之一拼了。
像这种画了一笔朱砂的药罐子,在丹堂是极少的。
当初她因炼体去丹堂皆鼎的时候,曾见这种小罐子极少,都被存放在丹堂最高的药柜上,且有显而易见的阵法护着,寻常人轻易不能近。
崖山可不是什么在乎丹药法器的穷宗,被阵法圈起来的丹药实在屈指可数。
如今,却在姜问潮手中见到了这么一只小药罐。
见愁垂眸,又将这小药罐放回了姜问潮的手里,半开玩笑道:“姜道友可要留神小心,别摔了,这东西可贵呢。”
“哈哈哈……”
姜问潮知道她是开玩笑,这时候便笑了起来,只将这小药罐握在了掌中。
“不敢不当心,不敢不当心。”
他一笑,见愁也不由得笑了一声。
人笑起来,心里面郁结的气便会散一些。
她看上去脸色也比之前好了些,但姜问潮看得出来,她状态有些奇怪,只隐约猜测怕与白日发生的争执有关,犹豫了一下,到底劝她:“见愁道友似乎是遇到一些困扰之事,可天下间困扰之事何其多?有时候不想,放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明白了,还是不要太挂心的好。”
姜问潮这话说得很聪明。
见愁本来都打算告辞了,这时便不由抬眸看他一眼:“我还以为姜道友要问问我是遇到了什么困扰之事,要为我答疑解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