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办法的事儿……”
他似乎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只道:“今日便到这里了,都走吧。”
江枫桥自己坐在那石桌旁边,手边还摆着一杯茶,笑着说了这句话,该走的也都走了。
只有白凉,跟着其余三人走出去两步,又停下了脚步,返身走回来,站在江枫桥对面,抬手便将方才搁在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自己喝了,才道:“大师兄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他眼神忽地犀利了起来,八大仙门拜访在即,若是不知道江枫桥是什么打算,白凉觉得自己到时候会措手不及。
白凉出去这么多年,身上的煞气却是略微地重了一些,想必是风霜历练,刀剑相逼。
江枫桥知道外面艰险,可回山门这么多年了,白凉的杀性一样很重。
商百尺是狠,白凉是杀。
“白师弟既然特意回转来问我,想必已经对我的打算有一定的猜测了。”
江枫桥对白凉的预测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们会占卜推衍之术,可是无法推衍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所以对目前形势的一切判断,都来源于自己所知所感,还有敏锐的思维。
听见江枫桥这样说,白凉久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江枫桥是很能隐忍的那种人,甚至他从来不觉得寒山门之中在可怕的人是师尊,或者是他白凉自己,而是江枫桥。因为隐藏太深……
那一日在含翠殿上,闻道长老说的话,其实都是真的,只不过推测是他强加上去的。
江枫桥是真的有一些问题,不过可能没闻道长老说得那么严重。
白凉只道:“放出去,若是收不回来,大师兄将如何?”
江枫桥则慢慢地握紧茶杯,道:“我握得住吗?”
“……”
是啊,哪里握得住呢?
第一仙门之位迟早是要交出去的,与其一直在这样的事情上折腾,不如直接自己放掉,还能落个轻松。
更何况,江枫桥不是没有自己的打算。
他朝白凉安慰地笑笑,只说道:“你不必担心,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
他的大师兄,还是这样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即便是如今这样的困境,也是处变不惊,是一汪不起波澜的死水。
白凉早知道便不停下来问了,问也是心塞,便道:“白凉告辞。”
他走了,江枫桥看着他的背影,收起眼中的疑虑,又想,白凉如今还是为着寒山门的,他出去肯定遇到过很多事情,心机是深沉了不少,可是初心不变便可。
他自己收了这桌上的茶具,回了自己的屋,次日开始安排准备迎接八大仙门的贵客上山一事。
第三日,他们便都来了。
还是当初试剑大会时候来的那八个门派,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陆陆续续来的,而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一齐上来的。
江枫桥毕竟还是个小辈,站在台阶前面等着,代掌门的身份,估计会令他为难,只是此刻何人比江枫桥更合适呢?
白凉景蓝等人远远站在小树林那一边看着,见江枫桥脸上带着笑,将人请进来,一路进了含翠殿,这才跟过去。
还是那八大仙门,只各自带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比如焚鼎门的掌门便带了陈九渊。
他们在殿上坐下,寒山门的弟子们却没有几个来围观,因为之前江枫桥已经着人通令过事情了,八大仙门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刚刚坐下,那孤绝道人便四下望了望这大殿,忽然笑一声:“这含翠殿,怎生有这么重的血腥气?”
别的几位掌门也感觉出来了,死过人的地方就是不一样的。
寒山门发生过一些变故,虽说是禁止外传,可是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捂得住?闻道长老叛逆被杀之事,其余八大仙门都已经得知了消息,这一次来含翠殿,便感觉到这含翠殿上的血腥气了。
眼下坐在这里的,都是八大仙门的领袖人物,自然不畏惧这样一点血腥气。
刚刚开口就说寒山门前一阵内乱之事,这是要挑起话题来,可惜被江枫桥避过去了。
“天下将乱,九州纷争,处处都是血腥气。孤绝道人忧心天下,自然能感知到了。”虚伪地奉承这么一句话,江枫桥又慢慢道,“几位掌门都是江某长辈了,这一次来也是时间宝贵,不如直接开始商议要事吧。”
有人冷哼一声,“倒是你识趣。你也不必撒谎,我们都知道不仅天鉴宝录你们寒山门没找回来,现在连掌门都丢了,空弦上人不知何处去,如今寒山门是山中无老虎……嘿,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场面话说多了大家都恶心,来只有一个目的——你们寒山门现在早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当着第一仙门的名头了,趁早让位!”
第45章 寒山日落
尽管一开始就对八大仙门来的目的有了预料,可他们说话未免太不客气。
单刀直入固然好,现在这样生硬的话,跟逼宫又有什么两样?
江枫桥笑了一声:“早知道几位掌门来是为了这个,只是寒山门数千年底蕴,往年从来不曾说这些,诸位不觉得突兀吗?”
孤绝道人坐在一边没有说话,他不说话,自然有别的人来代替他说话。
现在陈九渊站在下面,就在孤绝道人的背后,也是不打算说话的,本来这一场密会就是掌门之间的事情,陈九渊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一名弟子,不过看着江枫桥多少有些奇异的感慨。
第一次试剑大会的时候还是普通弟子,结果等到陈九渊第二次参加试剑大会,江枫桥就已经不再参加,成为了试剑大会的负责弟子,整个寒山门的事情从那个时候几乎就已经完全移交到了他手上。
现在试剑大会结束也就三个月,江枫桥已经成为代掌门了。
有时候回头想想,人世变迁,其实也很快。
方才发话的那一位,这个时候自然又接上了江枫桥的话。
“寒山门为什么能够一直占据第一仙门的宝座?还不是因为你们有天鉴宝录?现在天鉴宝录没了,你们不应该让出这个位置来吗?第一仙门之位,有能者居之,你寒山门丢了天鉴宝录,连掌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还能跟以往相比吗?”
一番讽刺的话,就这样连珠炮似的说出来了。
放在以前,谁敢在寒山门含翠殿说出这样的话来?
当真是时局变了——
江枫桥继续听着,竟然觉得有趣。
这里不少内门弟子都听着这一番话,已经有些气急,可是看到前面白凉景蓝等着人都没反应,便强忍住了,内心之中的屈辱,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
江枫桥唇边带着笑,只这样表情不变。
“既然现在寒山门都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本事,将第一仙门之位让出来,对你们也没什么损失,不过是个虚名而已。”
虚名?说得真是好听。
第一仙门拥有号令九州的高位,不然怎么可能如此令人垂涎?
现在到了他的嘴里竟然就是简简单单的“虚名”,“既然是虚名,怎么您这样在乎这个虚名呢?”
那人一滞,忽然一拍扶手站起来,“这是要怀疑我说的话吗?你算是什么东西!”
孤绝道人听了这话眉头却是一皱,暗道这人说话过火了,九大仙门原本只是一体,说好了大家心平气和地谈事儿,这人却是要搅事儿,若是太过火,兴许江枫桥原本识相,会作权宜,交出第一仙门之位,把号令九州仙门的九州令交出来,可现在……
逼急了,兔子也咬人,更何况是一点也不糊涂的江枫桥?
江枫桥冷笑了一声:“我是寒山门代掌门,此刻与阁下议事,乃是代表寒山门,即便我只是一名普通弟子,也不是你能辱骂得的?您若是不想谈事情,不若从这里出去。”
他虽冷笑,可语气还很温和,八大仙门也不全是说话这人的德性,都觉得是他们这边理亏了。
孤绝道人冷冰冰地看了那人一眼,却转过来给江枫桥赔了一个笑脸,出来打圆场,开口便道:“代掌门也不必跟老火计较,他脾气比较爆。这件事,向来你心中也是有预料的,不如大家坐下来一起好好地谈谈。江师侄是个聪明人,很会审时度势,对目前的情况也是相当清楚,所以我们所求是个什么,江师侄该明白。”
孤绝道人名为“孤绝”,为人是冷僻,但多年来也算是极会为人处世,这个时候说话也算是入情入理。
“贵门此刻,一没有剑仙在背后撑腰,二没有天鉴宝录撑着山门,更何况天鉴宝录失窃一事太大,现在空弦上人也不在。不是贫道怀疑江师侄美誉本事管理寒山门,只是如今世道将乱,妖族异动,邪魔横行,各门各派多的是被贼人袭击的事情,至今没有查出结果来。号令九州,还是需要一定的资历,恕贫道直言,若是江师侄去,怕是没有人会同意的。”
“更何况,九州十三仙……”
话不必说完,点到即止,若是江枫桥真聪明,这个时候也早就被他说服了。
其实孤绝道人觉得自己不来说,江枫桥也知道,他不过把这一番话柔中带刚地说了出来,把现在的情势摆出来。
最后,他将那拂尘一甩,叹了一口气:“我与空弦上人乃是至交,他至今没有消息,我不该做这样的事情,逼上山门来让你交出九州令,可是……如今的情况,已经是大义在前了。寒山门此刻退下第一仙门之位,交出九州令,是为了整个九州。急流勇退,也是一种智慧,更是大义。”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这孤绝道人的本事……
江枫桥也不禁佩服了,怕是他就算原本没有自己的打算,也会被孤绝道人说服,更何况江枫桥其实原本就没有过要继续占据九州第一仙门名号的意思,九州令他也在停云阁的废墟之中找到了。
原本就是准备交出去的,可是怎么交,也是一门学问。
像方才那位脾气火爆的冷嘲热讽,肯定不行。
江枫桥撕破脸,也得维护一下寒山门的威名,他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不可能对此处毫无感情,更何况寒山门一向是他们所有人信仰所在,寒山门只荣耀……
现在孤绝道人这话已经很给江枫桥面子了,说话也很委婉,甚至为江枫桥留了后路。
只要交出九州令,就是他们很看得清时局,是为了整个九州的大局着想。
对方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顺着孤绝道人给的台阶下来,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江枫桥叹一口气,看了孤绝道人一眼,这个时候他们同是掌门,看事情的角度是一样的。
“孤绝道长所言,江某何尝不清楚?只是寒山门固然愿意交出这第一仙门之位,连带着交出九州令,只是这毕竟是权宜之策。在天鉴宝录寻回之前,九州令应当存放在第一仙门手中,可第一仙门又应该怎样选出?非常时期应该有非常的处理手段,只是不知道在来之前,诸位有没有商量好——我寒山门若是交出了九州令,又该交给谁?”
江枫桥已经在筹备着后招了,他的话到这里自然不算是完。
寒山门不可能永远就这样告别了第一仙门的威名与辉煌,江枫桥不做赔本生意,至少要有一个收回来的机会。
他只等着八大仙门这边的回答。
江枫桥这一问,几乎是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下面弟子一阵骚动,稍微现实一点的人,几乎都已经预知了这样的结局,可是当江枫桥暗示了自己的态度之后,但凡是与寒山门有几年情谊的人都会觉得屈辱,难免对江枫桥产生一些不满。
白凉心底一块石头沉下去,却叹了一口气,看着上面的江枫桥。
前日他就问过了,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肯定会有现在的场景了。
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迫不得已——也是江枫桥的牺牲。
屈辱的人不仅是整个寒山门的普通弟子,更屈辱的应当是江枫桥自己。
在他说出那句话,甚至要说出接下来的话的同时,最大的罪名就已经落到了他的头上。从此以后,他可能还是寒山门的大师兄,可能还是寒山门的掌门,十年之后掌门不回来,他还会成为寒山门的掌门,可是他永远是寒山门的罪名。
因为是他,将寒山门这数千年来第一仙门的名头,拱手送人,甚至对别的仙门,双手奉上意味着荣耀的九州令,暂时失去号令九州的权力……
这一切的一切,足够让江枫桥背上千古的骂名。
那一瞬间,白凉真想冲上去骂他傻,可面对着江枫桥背后那浓重的、含翠殿的阴影,他胆怯了。走不过去——
从来都是这样。
他刻薄,江枫桥温和。
他不会成为江枫桥,没有这个男人的坦荡,更没有这样的担当。
而还坐在大殿上的男子,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人的目光,只是微笑。
甚至在看到八大仙门这边因为没有商量好而面面相觑的时候,他还好心建议道:“第一仙门之位2让出来,没有问题,只是九州令不好处理,不如这令牌便先给孤绝道长吧?您是我师尊的至交好友,也是一心为了这天下苍生大道,焚鼎门更有不俗的本事。还请孤绝掌门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