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杨大老爷素来不管内宅事宜,听到柳姨娘的话,搁下筷子笑道:“你看你,就三郎一个儿子,也狠得下心叫太太动家法。”

屋里只有柳姨娘一人侍侯。她又挟了一只烧麦搁在碟子里,嗔道:“老爷,好生用饭才是正经。”

柳姨娘是典型的蜀中美人儿。骨骼纤细,拥有一身白瓷似的肌肤。十七岁生下杨静渊,身材半点没受影响。腰肢细细,瞧着像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一双晶莹妙目会说话似的,风情无限。

杨大老爷四十出头纳了花朵一样的柳姨娘,十来年常居乐风苑,宠爱如故。柳氏嗔他一句,杨大老爷就不再言语,低头用饭。

倒底心里还是牵挂着杨静渊这个小儿子。杨大老爷饭毕也没心思饮茶:“这回不同以往。周家与二房结了亲家。这一大早的,二弟妹就带着周家人过来。我还是瞧瞧去。太太顾忌二弟妹和周家的面子动家法。三郎怕是要吃亏。”

柳氏拦在了他身前,替他整理着腰间的荷包,轻声说道:“老爷,三郎从小到大惹祸不断,什么时候挨过家法板子?大郎君二郎君是兄长要忍让着他。二房三房的四郎君五郎君是弟弟,也要让着他。他俨然就是杨家的小霸王。这回就让太太给他个教训吧。三郎都十八了,再这样宠着他,将来可怎么得了?”

说到将来,柳氏不是不担心的。

她出身贫寒,生得又美。如果不是进了杨家,还不知道被街头哪个闲汉霸占了去。她进杨家的时候,石氏当家做主二十几年。大郎君二郎君已经成人,能掌家理事。她也没那能力和本钱去插手杨家的家业。只盼着能服待大老爷终老,把杨静渊抚养成材,柳氏就心满意足了。

石氏一早和她说得明白,只要她不插手家业。给大老爷纳一个妾是纳,纳十个妾也没区别。她安安分分的过日子,石氏绝不为难。

柳氏牢记这一点,从不逾越。但是看着杨静渊三天两头惹祸,她毕竟是他的亲娘,哪有不着急儿子长歪的。

杨大老爷今年就六十岁了,孙儿孙女都有了三个。这几年早就在家业上放了手。毕竟是当过家的人,柳氏的心思他还是明白的。三郎不能执掌家业,石氏也巴不得三郎继续玩乐下去。宠得比他和柳氏还过。他深深迷恋着眼前这个温婉美丽的女人。自己年纪大了,定会走在柳氏前头。是该为柳氏和三郎打算一番了。

“我心里有数。”杨大老爷握了握柳氏的手,温情脉脉地说道。

“老爷。”眼前这个男人比她大二十多岁,柳氏却觉得遇到他是自己的福气。

岁月如梭,当年儒雅的中年男子已花白了头发。她鼻头微酸,环抱着杨大老爷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

如果可以,柳氏希望杨老爷能活到百岁。那时候,她也老了,守着回忆过不了多少年,就可以随他去了。

早晨的太阳投进杨家正院的前厅,耀得一片明亮。

厅里一水的黄花梨木家具用的年生长了,木质上生出一层包浆。木纹如行云流水,在阳光下金黄润泽,优雅古朴。

二太太邹氏每次来到正院,就有种心疼的感觉。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象自己是这院子的主人。

前厅正中条案上供着的两只青瓷罐也是旧物。换成是她,她一定不会插孔雀翎。春日她会插大朵牡丹,秋日她会插大束菊花。冬天换成梅或是冬海棠。还有这些椅袄,她会换着用杨家最灿烂的锦。

多么敞亮的厅堂啊。足足比她院子的前厅大了三倍。如果是她住在这里就好了。她嫁妆里那座十二扇的雕花屏风也有地方摆出来了。她会穿着新织的锦衣,坐在条案旁的椅子上,听城里的太太们恭维着自己。而不是坐在下头,陪着身边这个刻薄的周太太。

“亲家太太,日头都起来了。茶也续过一道水了。大太太该不是故意在凉着咱们吧?”周氏一门心思想要向杨家讨公道。这厅堂大归大,几个人坐在这里空荡荡的。丫头们站在一丈开外不言不语,隐隐给周太太一种压力,让她觉得杨家给自己下马威似的。

周太太刻意提高了声音,生怕四周肃立的奴婢们听不见。

“周杨两家是姻亲,大嫂怎么会故意凉着您呢。”别说凉着你了,石氏看自己的目光永远高高在上。杨邹氏心里又泛起了酸。她只能赔着笑脸解释,“大嫂当着家,大概有什么事绊住了。”

周太太哼了声,刚端起茶盅,发现茶水快见了底。已经续过一次水了,她再叫续水岂不是让杨家笑话她没吃过好茶?她将茶盅搁下,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好在这时石氏已走到了前厅门口,迈过一尺高的门槛时已笑着打起了招呼:“哟,周太太,好久不见啦。让您久等了。”

杨邹氏赶紧站起身来:“大嫂,一早打扰您了。”

石氏如沐春风地笑着:“周太太难得登门,我再忙也得抽出工夫来不是?都请坐吧。”

大姑奶奶曲膝行了礼,见大伯母像没看到自己似的,知道石氏恼她被周家当筏子。心里又添一层委屈。她也不敢坐,低着头,站到了周氏身后。

见过礼,石氏走到了杨邹氏最想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仿佛有人提动了线,厅里侍侯的侍婢都动了起来。穿花蝴蝶般换上了新沏的香茶,重新端来一盘盘精致的点心。

杨邹氏偷眼瞥去。

石氏生得富态,保养得好。五十多岁依然红光满面。她穿着一身枣红底团福字花的锦衣,梳着高高的牡丹髻,戴了套红宝石头面。暗红色的红宝石和她的衣裳十分相衬。她坐的笔挺,双手自然交叠在膝上,散发着当家太太的富贵雍容和威严气度。

杨邹氏也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坐得更直了。

“大太太,你先瞧瞧我家七郎!”周太太伸手将儿子推了上前。

石氏一进厅堂就看到了周七郎那张青红紫胀透亮的脸,险些没笑出声来。此时再看,怎么也忍不住笑意,只是换成了惊诧的语气:“哎呀七郎这是……吓了伯母一跳。这是摔着脸了?还是被人给打了呀?”

周七郎脱口而出:“三道堰赵家二郎叫人打的!”

“啧啧,这赵二郎也太过分了!”石氏感叹了声,稳稳坐在主位的黄花梨太师椅上,温和地说道,“亲家太太莫气。赵家虽是大户人家,我们杨家也不是认不得衙门里的人。我这就递帖子给我兄长,务必将那打人凶手绳之以法。”

石氏见周太太愣住,微笑着继续说道:“这点忙,我还是能帮的。”

说的好像周家小门小户,连告官报案都要来求着杨家似的。不就是有个在府衙做通判的兄长吗?周太太紫涨了脸,用尽力气才忍住没有高声叫出来。谁要你帮忙告官?!

★、第16章 有这样护崽的吗

调戏小娘子,被人家揍了。这种事告到衙门,赵家会很高兴地赔汤药费——反正又不是赔不起,还能赚到大好名声。周家就成了笑话。

所以告不得官,周太太的怒火就奔杨静渊来了。

“大太太,这事却是赵家占了理。可是我家七郎挨得冤枉啊!”周太太忍着气,掏出帕子往脸上一蒙,哭叫起来,“不是你家杨三郎,我家七郎也不会被人打成这样!”

石氏脸色一沉,捏着周七郎的话淡淡说道:“打人的不是三道堰赵家二郎?与三郎有什么关系?”

“事情是杨三郎惹出来的……”

石氏稳稳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上一语不发,听大戏似的由着周太太哭诉。

周氏先在杨二太太处发作了一番,此时再哭诉一遍,声势已弱了一头。都说了盏茶工夫,石氏还是没表示,她不由瞪了儿媳一眼。

杨大娘没有办法,只能给自己母亲递眼色。

“大嫂。”杨邹氏把人都带过来了,姿态要摆够,当即说道,“你真得好生管管三郎。不是我偏帮亲家。哪有三郎惹事生非,叫周家七郎挨打的道理。”

石氏安静摆在双膝上的手终于动了动,她欣赏了下手指上新涂的蔻丹,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周太太的话我听明白了。敢情周七郎是因为我家三郎才被人打成这般模样。”

“七郎就是个憨笨的。杨三郎想招惹人家小娘子,关他什么事。杨三郎一唆使,他就傻呼呼地帮忙去拦人家的道。不然也不会被人家追着打。”周太太瞅着周七郎那张五颜六色的脸又抹开了泪。

正说着,杨静渊来了。

他也穿了身簇新的紫色小团花锦袍,额间结了条同色镶玉锦带,衬得面色如玉。个子比周七郎高了足足一头,在堂前一站,丰神俊朗,神采飞扬。

和儿子一对比,周太太更加难过:“大太太,你瞧瞧,瞧瞧他……我可怜的七郎呀!”

杨静渊看着周七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哎呀,七郎,你脸上都赶上开染坊了!被揍得这么惨啊?”

周七郎羞愤交加,跳脚骂道:“你跑的时候怎么不拉扯着我?”

杨静渊笑得直耸肩:“拉扯着你我还能跑掉?没看到百十个人对付咱们十几个?还好跑得快,不然准和你一样脸上开了染坊铺子。”

“听听,杨三郎自个儿都认了!七郎因他挨打。他居然自顾自就跑了。太太,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个说法。”周太太愤怒了。

自打杨静渊一进来,石氏眼里的冰渣就融得一干二净。她像没听见周太太的咆哮,笑着向杨静渊招手:“我的儿,来母亲这里。”

杨静渊笑嘻嘻地团团一揖,走到石氏身边。

石氏拉过他的手,眼尖地看到杨静渊手上有团淤青,心知是揍人时弄的,心疼得不行:“疼不疼啊?”

“打的时候不疼,事后疼。”

石氏马上吩咐雪青:“去请大夫来给三少爷瞧伤。叫厨房这些天给三郎君做些活血补身的菜。哦,三郎君受了伤,叫乘软兜来。等会儿送他回明月居。”

杨静渊脸皮再厚也有些绷不住了,忍着笑小声提醒石氏:“母亲,儿子的腿又没有受伤。”。

石氏理直气壮地说道:“正院离明月居太远,你这不也受了惊受了伤,别走路累着了。”

杨静渊嘿嘿笑着应了,还不忘对周七郎挑眉毛示威。气得周七郎直咬牙。

厅堂安静,母子俩的对话清清楚楚传进耳里。周氏险些晕厥。不就是手背有块花生米大的淤青吗?就请大夫安排软兜抬?你家三郎是宝贝,我家七郎就是土疙瘩?

杨邹氏也不淡定了。大嫂这是将自己也凉在旁边了。这也太不给二房面子了吧?她阴沉着脸道:“大嫂,三郎既然来了,好歹也要给亲家太太一个交待不是?”

石氏拍拍杨静渊的手,示意他放心。眉毛一扬,没好气地说道:“弟妹此话从何说起?对方有百十条汉子,难道指望我家三郎以一挡百去救周七郎?当我家三郎是傻子啊?我还庆幸他跑得快呢。”

“明明是杨三郎调戏小娘子惹出来的祸事,连累了我家七郎。”周太太声音直颤,“大太太,难不成还要我家七郎自认倒霉?”

“母亲,是周七郎要去调戏人家,不关我的事!”杨静渊不满地说道。

周七郎哪肯认账,高声叫道:“是你是你,明明是你先扔了石头进水!”

杨静渊嘁了声:“我往河里扔块石头而己。我又没争着上前去拦她。劝你不听,赶着上前被收拾,怨得了谁?”

“三郎!”

听到石氏开口,杨静渊哼了声,不和周七郎争执了。

“亲家太太。我知道你心疼七郎。谁不心疼自家的孩儿?孩子之间的小过节罢了。不值当您动气。你也得体谅下我这做母亲的心啊。你看这样好不好?”

石氏的表情很诚恳,周太太便忍着气听她如何处置。

“周七郎的汤药费都由我杨家出了。周太太可满意?”

付点汤药费就把自己打发了?周太太气了个倒仰:“周家不差银子!大太太你今天不教训杨三郎,我周家和杨家没完!”

“怎么个没完法啊?!”石氏凉凉地望着周太太笑,“亲家太太,周七郎又不是我家三郎打的。杨家肯出汤药费,那是看在周杨两家是亲家的份上。说周七郎是为了帮我家三郎拦小娘子的路才被踹下了河。呵呵,这种事能帮吗?调戏小娘子,不就图个乐子。你家七郎上前拦小娘子得了乐子,难不成叫我家三郎上前去挨她一脚下河?”

听得周太太瞠目结舌,一时间不晓得怎么争辩。她伸手狠狠掐了把儿媳。

杨大娘疼得直抽气,硬着头皮替周家说话:“大伯母,三郎也不该扔下七郎不管啊。他全须全尾的回家,瞧瞧我七弟,这般凄惨模样!”

石氏沉下了脸:“大姑奶奶,你嫁进周家是周家的人,帮着周家人说话也是正该。我这做伯母的,这回就原谅你不顾长辈在场,胡乱开口插话。”

石氏一顶帽子扣下,杨大娘哑了声,捂着脸又抹开了泪。

二太太不干了:“大嫂,要怪就怪我吧!谁叫二房在家里人微言轻,连句话都说不上。”

说着也掏出手帕哭了起来。

杨静渊忍不住了。每次都把事往他身上推,活该被季二娘收拾。让自己扛黑锅不是头一回了,真当他好揉捏?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就将周七郎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你说清楚,我是不是劝过你别去调戏她?”

有自家母亲在场,周七郎梗着脖子叫道:“没有!你就知道看我笑话!”

儿子像小鸡崽似的被杨静渊拎在手里。周太太吓坏了:“别伤着我家七郎!”

杨静渊将周七郎往椅子上一扔,昂着下巴道:“对,我惹的事,让周七郎挨了揍。我还拍屁股跑了。怎么着吧?”

顿时,周太太杨邹氏杨大娘周七郎全望向石氏。脸上写满了他都招了,你赶紧抬家法吧的神色。

“打了我家三郎,周七郎的伤就能好了?”石氏站起身,不屑地说道,“周太太,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是我家三郎惹的祸,那也要怨你家七郎人蠢腿短,伴当护主不力。我府中事务烦忙,就不留你了。雪青,柜上支二百两银子,给周家小郎君压惊。来人,送三郎君回去养伤。”

石氏说完,带着满屋子丫头婆子扬长而去。

杨静渊朝周七郎扮了个鬼脸,出门坐上软兜,走了。

“好,好你个石氏!”周氏气得跌坐在椅子上直喘气。

杨邹氏目瞪口呆。她猜到石氏不会罚杨三郎,可没想到她半点面子都不给自己和周太太。

石氏甩手走了,她还要为着女儿安抚周太太。杨邹氏忍着气道:“亲家太太,你也看到了。杨三郎被我大嫂宠得无法无天,以后啊,别叫七郎与他一处,受他牵连。”

周太太甩开她的手,怒道:“你们杨家欺人太甚!走着瞧吧!”

也不叫自家儿媳,拉扯着儿子径直走了。

杨大娘愣了半晌,看看母亲捂着脸直哭:“娘,婆婆她把我扔下不管了。”

“没用的东西!”杨邹氏狠狠地戳了她一指头,吩咐人去安排车轿送女儿回府,牙缝里蹦出狠话来,“我就不信老妖婆能当一辈子家!”

 

★、第17章 浣花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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