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离得这么近,杨静渊能看到她清亮双瞳里映出了自己的脸,刹那间,他有点心虚了。

季耀庭和朱二郎同时走来,一个叫妹子,一个叫二娘,关切无比:“伤到你没有?”

“我没事。哥哥去问问桑郎究竟是怎么回事。”

季耀庭重重点了点头,这事是要问个清楚明白。自家妹妹绝不能让人冤枉打骂了。

支走了季耀庭,季英英轻声说道:“朱二哥,我有话同杨三郎讲。朱二郎沮丧地停住了脚步。谁叫自己不敢像杨三郎一样将那几个疯了似的妇人扯开呢?季英英感激杨三郎是应该的。他转过了身,背对着两人。

季英英朝旁边一株银杏走去,回头见杨静渊跟了过来。季英英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想起来了。八月十五那晚,站在你身边的人除了一个周七郎,还有一个,是桑十四。把我们兄妹俩和朱二哥当猴耍弄?杨三郎,我没想到你这般下作!”

杨静渊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季英英竟然还记得那晚自己身边的人。他的本意不是这样。他的本意是什么?骑马经过青羊观看到她,就忍不住下了马去寻她。后来就想博一只糖麒麟给她。然后,想着她和朱二郎在观里赏菊就跟了进来。再然后,他将计就计,花银子让道童去给桑十四郎的妾室们报信……八月十五那晚,赵修缘领着人来替她解围,她仰着头看赵修缘,晚风吹起她的衣袂。离得那么远,他也能感觉她对赵修缘的脉脉情意与欢喜。

如果,她能这样看着自己该有多好?

季英英理了理臂间的披帛,转过头从他身边走开。

杨静渊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他看到季英英偏过头看来,眼里满满的不屑。那些道歉的话被她的眼神逼了回去。他低声问她:“在你心里,我真的一无是处?”

季英英诧异道:“锦王杨家的郎君,怎么能说自己一无是所呢?”

杨静渊眼里露出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变成笑容,就在季英英戏谑的声音里消失了。

“你很有钱啊,不是吗?”

她的眼神像一把小刀,戳得杨静渊心疼。他嘴唇嗡动,终于松开了手。

季英英淡淡说道:“一个是官宦子弟,一个是锦绣豪门。我们小门小户人家惹不起你们。你以为我支开哥哥和朱二哥不当众揭破此事为的是什么?我不想让我哥哥和朱二哥为了我惹祸罢了。杨三郎,如果你还没坏到底,就莫要再来招惹我。”

她的脚步踩在地上的银杏叶上,发出沙沙的碎响声。杨静渊觉得,那是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

桑十四在对季耀庭抱拳行揖道歉,身后三个妾老实地低着头。不多时,季氏兄妹和朱二郎告辞离开。

真可惜,明明都快叨嘴里的小娘子,就这样飞了。桑十四郎嗟叹着,转身对自家的妾发作了:“都是你们做的好事!”

筛酒娘子捏着帕子捂嘴直笑:“好个娇美的小娘子,怪不得……”凤眼斜挑,似嗔似恼地瞥着桑十四郎,语气分外哀怨,“怪不得郎君抛下妾身不理,在这里独自快活。”

桑十四郎骨头酥了一半,哄道:“胡说八道。你们才是我的宝贝心肝!先去酒楼侯着,我随后便来。”

嬷嬷们陪着三位妾先行离开。桑十四郎大步走向靠在银杏树下的杨静渊:“好你个杨三郎!竟然通风报信,叫她们来坏我的好事!”

★、第43章 深夜来客

身为长史府的郎君,桑十四郎原本是走在通往才子栋梁的道路上的。

人生有时候拐上岔道就那么关键的一两步。一棵小树抽出新枝,发育得好,能长成粗壮的枝干。经霜打了被虫咬了被鸟啄了给熊孩子折了,成材就无望了。

十四岁那年,桑十四郎见到了力举太湖石的未婚妻后,就彻底长歪了。他抱着杨静渊哭完不算,回家对着长史夫人又痛哭了一场。耍赖打滚哭求绝食都没有让桑长史打消和牛家退亲的念头。桑十四郎这才明白想退亲只能靠自己了。

他能想的办法简单粗暴:彻底把自己变成好色的混蛋。

原以为牛副都督为了爱女着想,会退亲。结果牛副都督生就一副牛脾气。根本不接受女儿被退过亲事这样的说法。他直接教导气苦的牛七娘:“婚后他不听话,我儿神力,揍得他听话便是。”

这一态度直接导致桑十四悔婚失败,无可奈何地改变了策略——婚前及时行乐吧。

后来长史夫人去牛家拜访,无意中见识到了牛七娘的神力,顿时对儿子的苦楚感同身受。这样的儿媳,她还能摆婆婆的威风吗?

两家结亲已久,桑家贸然退婚,长史夫人担心牛七娘会把自家大门劈来当柴烧。她越发心疼儿子,放纵着桑十四在岔道上渐行渐远。

说起来桑十四变成游手好闲的纨绔是有苦衷的。和杨静渊不想让亲娘难做,令嫡母猜忌变成纨绔的缘由异曲同工。两人因此才从众多纨绔中一眼相中对方,成了好友。

杨静渊今天的行为在桑十四郎眼中无疑是:为了自己把刀插在了兄弟身上。

告密,背叛,倒戈一击,炮灰逆袭,妥妥抢走男主角的节奏啊。

做了这么多事,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桑十四不厚道地笑了。

杨静渊背靠着银杏树望天,手里捏着一束鲜红的茱萸。

桑十四郎把手搭在他肩头,也跟着抬头望天:“看什么?”

杨静渊拔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道:“看傻子。”

“傻子?”桑十四郎脸上涌出一抹怪异的神色,意味深长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可不就是个傻子!居然没有看出来我兄弟对那季二娘动心了。”

“谁对她动心了?”杨静渊矢口否认,掉头就走,“还不走?你那些个妾等久了,又该说你不心疼她们了。”

“瞧瞧,这是被我说中心事,害臊了?”桑十四嬉皮笑脸地追上去,歪着脑袋瞅着他。

杨静渊干脆停下来任他打量。

两人像两只决斗前的斗鸡,盯着对方,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杨静渊在青城山跟着师傅习武。桑十四郎却没练过道家的养气功夫。

对视一会儿,杨静渊面无表情,桑十四郎绷不住了:“无趣!你又不是小娘子,有什么好看的。肚子唱空城计了,用饭去。”

正当杨静渊放松下来的时候,桑十四郎一步跳到他身边,笑咪咪地说道:“三郎,我记得八月十五去浣花溪观灯,是你先往河里扔了块石头,故意等季二娘回头看你。我没记错吧?”

“我瞧着人眼熟,扔石头看清楚一点,怎么了?”

“后来我们都帮着周七郎去捉她,最先找到她的是你吧?”

“哥哥我目光如炬,习武之人眼神好着呢。先找到她怎么了?”

“听说朱二郎今天手气好,博了只糖麒麟?”

“嘁,糖画张的博彩盘我不晓得转过多少回。今天我博了两只。有一只不是被你吃了?”

桑十四不耻下问:“还有一只呢?”

杨静渊随口答道:“赔给朱二郎了。”

“为什么要赔给他?”

“因为……”杨静渊及时咽回了话,一双飞扬的眉拧成了疙瘩,俊脸上布满了恼怒的神色,“桑湛,你有完没完?”

听他喊自己名字,桑十四知道杨静渊真的恼了。他悠悠叹了口气道:“三郎,咱俩同岁,你只比我大一个月,一口一个哥哥我认了。可说到男女之事,你真不如弟弟我啊。”

他抬进府的妾就有三个。他与教坊歌伎相熟。和当红魁首娘子厮混过。秦楼楚馆是常客。街头调戏小娘子无数。

杨静渊练道家功夫讲究不破元阳。一群纨绔子弟吃花酒,他跟着瞎起哄逗乐子。到如今还是不折不扣的童子鸡。说起泡妞经验,杨静渊倒过来喊桑十四一声爷都不过分。

见杨静渊沉默着不吭声了。桑十四郎又好气又好笑,颇有点同情情事方面终于开窍的好友:“喜欢季二娘又不是多大的事。我难道还能和你抢不成?早说出来,我给你谋划一番,又岂会落空让她离开?”

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就已经安排自个儿去当英雄救美了。谁像你脸皮那么厚啊?杨静渊心里腹诽着,想到季英英看自己就像看一团****,又烦臊起来:“见她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想逗她玩罢了。谁会喜欢她呀。像只辣椒,长得还没我俊,一身小家子气……”

说着见桑十四郎忍笑忍得浑身直颠,一脸我看你要嘴硬到什么时候的神色。杨静渊再也说不下去了。长腿一迈,出了观门,扔下桑十四就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没给桑十四郎打趣套话的机会,骑上大白马跑了。

“不承认?不承认你捡人家髻上掉落的茱萸舍不得扔?你不说,我还不信我打听不到!”桑十四郎笑嘻嘻带着伴当,直奔还没收摊的糖画张。老远就喊了起来,“老张头儿!听说你画摊上今天博出麒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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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白色的淘米水从黝黑的发间冲淋而下,湘儿执着把篦子一梳到底。

凌儿揉搓着头发,边洗边赞:“娘子头发真好。”

季英英靠在澡桶边,闭着眼睛养神。

出了青羊观,别了朱二郎,季耀庭将桑十四树成了反面典型。大意是官宦富家子弟多金则蓄婢。桑十四还没成亲,妾已成群。反而是小门小户人家,多个妾多张嘴,轻易不肯纳妾蓄婢。内宅少了争风吃醋,当家主母的日子过得舒坦太平。

季英英只得表态:“哥哥,我对桑十四并无攀附之心。”

季耀庭知道,他的话不过是个引子罢了:“那你对杨三郎呢?”

他把我们当猴耍着玩呢!那枝菊定是他折的。那些妾指不定也是他传话引来的。他就是个十足的坏胚子!见识过两人的纨绔作派,季英英生怕哥哥和朱二郎气不过又把人打了。这才将事情遮掩过去。连杨静渊这样的纨绔,在哥哥眼里,都比赵二郎好?她又气又难过。

洗完头发,季英英趴在窗口。两个婢女用干布给她擦头发。她望向赵家藤园。黑黝黝的高楼耸立在夜色的暗影中,不见丝毫灯光。不用想,赵修缘必定还在织房织斗锦。她叹了口气,盼着时间快快过去,等到斗锦那天,两人才好相见。

季家院小,正院那边传来喧嚣人声。这么晚了,会是谁来了?季英英使了凌儿去打听。

凌儿飞快地跑到跨院门口,站在门边张望。她从虚开的院门口望出去,看到二门影壁处的轿子里下来一个衣饰华丽的妇人。只带了一个侍婢。李嬷嬷提着灯笼引着去了正房。

好面生的太太。凌儿赶紧去了二门找守门的粗使妇人。

“入了夜,大郎君不便接待,才禀了太太。听说是从长安来的。别的我就不晓得了。”

凌儿谢了她,匆匆回去禀了季英英。

“长安来的?”季英英也纳闷,“如果是想请咱们染坊染丝布,也不必急着晚上来。”

凌儿便道:“二门已经落了锁。看情形太太是要留客人在正院住下。娘子不必着急。明儿便知道了。头发干了,早些歇着吧。”

季英英又等了会,没见季氏来叫她,怀了满腹疑问,拾缀着睡了。

★、第44章 姨母

清晨季英英去正房请安。庭院里,几个粗使仆妇正抬着家什箱笼往东跨院搬。染坊管事季贵的媳妇,奶大了季英英的吴嬷嬷站在跨院门口监工。

“嬷嬷!”季英英亲热地喊了她一声,走过去往里张望。

见到季英英,吴嬷嬷脸上就带了笑,朝她福了福身,和声道:“昨晚惊着二娘了吧?”

吴嬷嬷管着后院的丫头仆妇,是季氏最有用的一双眼睛。显然绫儿昨晚到二门打听消息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季英英点了点头:“不晓得是谁。收拾东跨院,这是要长住?”

吴嬷嬷踮着脚朝正房那边张望了下,拉着季英英闪到了跨院的月亮门后,低声说道:“二娘,来的是你三姨母。”

每个少女都有一颗热情的八卦之心。季氏从来不提长安外祖家。女子出嫁后,就没了自己的姓氏,前面都冠以夫姓。如赵申氏,杨石氏。季氏其实应该叫季徐氏。她讳忌提自家出身,外头人皆喊季太太,久而久之,让人忘记了她的姓氏。

季英英隐约知道外祖家的姐妹算计了母亲的姻缘,令母亲远嫁。幸得父亲人好,母亲才过上了好日子。父亲过世时,季英英已有五岁,记得一些事了。她记得母亲使人带信去了长安,但外祖家没有动静。母亲就绝了再依靠娘家的心思。

吴嬷嬷是陪嫁过来的,清楚缘由。她担心季英英不晓得内情,惹恼了太太,这才出声提醒:“莫对姨妈太过热情。也莫要冲撞失礼与她。”

不能失礼,也不能太热情。季英英脑洞大开,点头应下。吴嬷嬷欣慰地笑了:“快去吧,莫要迟了。”

季英英冷不丁来了句:“我那姨母从前和我娘感情不好是吧?”

吴嬷嬷顺口答道:“她还有脸来见太太,真真脸皮厚!”说完才觉失言。她大惊失色地扯了季英英道,“小祖宗,千万莫声张。装着不晓得。嬷嬷求你了。”

“我知道呢。”季英英拍了拍她的手,再三保证,吴嬷嬷才放她去了。

原来这位三姨妈就是那位当初算计母亲亲事的姐妹。吴嬷嬷说的不错,真真是脸皮厚,还要来家里长住。季英英琢磨着吴嬷嬷的话就明白了。对这位姨妈太热情,母亲定不欢喜。冲撞失礼,又会丢母亲的脸。隔了二十年从来不来往,如今大老远的从长安跑来,她来做什么?

进了正房,季英英给季氏见过礼,就看到上首右边的圈椅中坐着一位美貌妇人。面容与母亲不像,神态间却有几分相似。她的眼皮略微浮肿,神情有些憔悴。身上穿了件青色小团花绸衫,姜黄色半臂,发髻上插着两把嵌银篦梳,簪了两枚小小的金钿。腕间戴着的一对细细的金镯。瞧着并不富贵。

“英英,这是你三姨母。”季氏眉目舒展,颇有点雨后天霁的疏朗。

季英英心想,大概这位姨母遭了难遇了祸,过得还不如母亲。

人的心态大抵如此。从前算计了好亲事,害自己远嫁。如今过得尚不如自己,季氏自然就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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