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误会了。”桑十四背心冷汗涔涔冒出,心想等你过了门,我那些妾还不晓得何等可怜。他赔着笑脸道,“你知道我与杨三郎交好。我还等着杨家今年再夺锦王,与他庆贺一番呢。”

季英英懒得管桑十四是否可怜,借此机会开口告辞:“七娘,有桑家郎君相陪,我下楼去陪我哥哥观斗锦。多谢你送我的梳篦。改日我再呈上谢礼。”

听她告辞,牛七娘这才想起请她前来的目的。她下意识地望向五娘。季二娘和五娘相比,她自然更向着自家阿姐。

牛五娘收到她的目光,笑道:“听说十四郎重阳节去了青羊观,怎不叫上七娘同行?观中的菊可好看?”

这是同意放季英英离开,留下桑十四了。阿姐真好,知道她的心思。牛七娘甜甜地笑了:“季姐姐,招待不周,下回我再请你去散花楼吃饭。”

季英英含笑应下,带着绫儿向牛夫人告辞。走出厢房时,她听到牛七娘恼怒的质问声:“你定是带了你那些妾去观菊,是也不是?”

杨静渊果然和桑十四要好。她想起那天青羊观折腾出的闹剧,忍不住生出疑惑来。那天杨静渊为何要那样做?瞧着又不全然像是捉弄朱二郎。

“娘子,咱们走吧。”绫儿在里面站了大半时辰,一颗心挂得老高,一心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季英英被她打断了思路,也觉得此处非久留之地,带着绫儿往楼梯处走。

刚下了一半楼梯,就看到杨静渊站在拐角处。季英英停住了脚步:“你怎么在这儿?”

你没事就好。杨静渊见季英英毫发未伤的出来彻底放了心。他轻松地把桑十四又拉出来做借口:“桑十四见着牛七娘就腿软,硬拉我来给他壮胆。”

季英英更加不解了:“桑十四郎这般惧怕见着牛七娘,怎还去买了一大桌子吃食零嘴亲自送来?”

他是被我威逼利诱……杨静渊不好意思表功,只好又寻了个理由:“桑牛两家是亲家。桑长史吩咐他来。”

哦,太守来了,桑长史也跟着。父亲之命,不可违之。丈母娘在这儿,于情于理,桑十四都该前来见礼。季英英理解了。她抿嘴笑道:“牛七娘心地纯善,哪有他想的那么可怕。桑十四错看她了。”

杨静渊心想,那是你没见识她力举大石砸破围墙的神力。桑十四在她手上,弱得跟小鸡崽似的。他不便和季英英说这些,好意提醒道:“赵家与牛家订了亲。牛家又特意把你请上楼。你和你哥哥还是早些家去吧。”

何苦留在这里惹麻烦呢?

季英英也明白这个道理。可那幅斗锦,是她与赵修缘情缘到头的最后见证了。她舍不得不看。就当是了一桩心愿吧。她感激地看了杨静渊一眼道:“牛夫人和蔼,牛家娘子知礼客气。无碍的。”

牛家请她去,只是为了让牛五娘见见她?杨静渊回想起牛五娘,胳膊上爆起一层鸡皮疙瘩。

见他没说什么,季英英福了福,带着绫儿径自下了楼。

杨静渊望着她的背影,又沮丧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把脑袋抵在了墙上闭上了眼睛。她就那么舍不得赵修缘吗?明知他要娶别家小娘子,她仍想看赵家如何夺得锦王。

杨静渊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像扔不掉季英英似的。竹帘放下的瞬间,他就冲去揪出了桑十四。

他喃喃自嘲道:“真傻。”

季英英傻,他何尝不傻?

“说谁傻呢?”

柔和的女音在头顶响起,杨静渊猛然睁开了眼睛。

牛五娘站在楼梯高处,湖蓝色的裙子被风吹得微微荡漾。她背着天空,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像猫的眼睛,闪烁着璀璨的光。

“我就知道,桑十四就没胆一个人来见我妹妹。”牛五娘咯咯笑了起来。仿佛见到杨静渊就证实了她的揣测。

杨静渊顿时抛下了桑十四,干笑道:“十四买的零嘴太多,我帮他送过来。让他好好陪着七娘吧。我得回去陪我母亲了。”

他飞快地下了楼,顺着回廓,头也不回地走向对面杨家的厢房。

“没想到赶着来替季二娘解围的人会是你。”牛五娘望着空空的楼梯,笑了笑,转身走了回去。

★、第61章 登台

高台东西两侧各摆放着五把交椅。参与斗锦决赛的织锦大户家主们各自落了座。锦业行会安排座次也极有意思。东侧头一个座伴上坐着赵禀松。杨静渊的大哥杨静山代表杨家坐了西边第一张椅子。两两相对几十年,从无更改。

走马转角楼二楼厢房的东面安排给了官宦人家。西面给了参加斗锦的前十织锦大户。节度使的家眷没来,牛副都督家占了东面第一间。可西面就不好这样安排了。第一间如果归了锦王杨家。隔年换了新锦王,房间调整,生生在众人面前给老锦王难堪。太容易结仇了。反正房间大小布置都一样,所以,这一溜厢房是抽签决定。

今年恰巧由杨家抽到了西侧第一间。隔壁却是赵家。

当初这里属于汉官衙处理锦业事务的官厅所在。厢房是一明一暗的格局,极为宽敞。与对面官宦人家喜欢隔着竹帘观斗锦的作派不同,斗锦一开始,这一面厢房的窗户大敞,竹帘全部卷起。织锦大户们全坐到了窗边。

杨家在窗户旁摆了三桌。石氏和杨大老爷居中坐了。身边坐着大少奶奶杨方氏,二郎君杨静岩,长孙杨庭玉和次孙杨庭书。左右两桌分别坐着杨家二房与三房。空间有限,小一辈的次媳都没有来。

杨静渊放轻脚步走进去,被眼尖的杨邹氏瞥见,笑着朝他招手:“三郎又跑哪儿玩去了?斗锦都开始了,快点过来。”

杨石氏听见回过头,绽开了满脸笑容:“我的儿,来母亲这里坐。”

杨静渊笑嘻嘻地团团一揖,坐到了二哥杨静岩身边。

斗锦夺锦王是杨家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大事。几房当家人与嫡子必定到场观战。但杨邹氏是个拎不清的。她想指责杨静渊不懂家里规矩,却忘记了他是庶子,又一次被杨石氏包庇儿子气得直揉帕子。

台上坐着的杨家大郎君今年正好整四十,比二房叔父只小几岁,正年富力壮。嫡子都十岁了。二郎君也三十出头,也有个八岁的嫡子。杨邹氏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又泡进了醋缸里。她的长子四郎杨静亭和杨静渊只差月份,还没成亲呢。长房都有了能培养的孙辈。长此以往,以消彼长,二房在杨家就别想有出头之日。

杨邹氏嫉恨之余,对今年杨家是否夺得锦王真真是半点也无兴趣。她装出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问杨石氏:“大嫂,听说上午选锦画时,节度使大人对赵家织的锦赞不绝口呢。还有啊,听说牛副都督家的小娘子与赵家二郎定了亲,顾忌着名声不肯宣扬。只等赵家夺了今年的锦王才肯宣布亲事呢。”

杨石氏人老为精,哪听不出她的庆灾乐祸。平时窝里斗就算了,遇到大事不抱团对外,还要妄想做杨家的当家主母。杨石氏真想一口唾沫啐到邹氏脸上。

“弟妹的意思是,赵家勾结牛家巴结节度使,让节度使判决不公,夺了今年的锦王?”杨石氏反问了一句。

这话如何敢应承?人多口杂,万一传了出去,节度使大怒,她就活不了。杨邹氏赶紧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赵家今年锦好,压过咱们家。”

杨石氏也不肯让她背这个罪名。惹怒节度使,被治罪的定不会是邹氏这样的妇人,首当其冲的是杨家大房。她呵呵笑道:“节度使是两朝元老,阁中宰辅,素有闲名。有他当主判,再公允不过。”

“是是,大嫂说的对。”

杨石氏话锋一转:“弟妹且放心吧,大郎午时传来消息。赵家锦画立意好配色好织工好,可我杨家今年织出的是新锦。”

能进决赛的锦织工都不差。除此就比锦画立意,锦的色彩图案。这些加一起,都比不上一幅研制出来的全新织锦。杨邹氏又只能干笑着奉承:“那是,我杨家年年夺锦王。二十几年,也没见赵家能胜。”

机锋打到这儿,杨邹氏终于消停了。一家老小都专注地望着斗锦台。

司仪正在唱名:“下一幅,宋家孔雀开屏锦!”

宋家两名家仆捧着一个三尺长的画轴登上了高台。

锦画被裱成了一幅画,两名家仆登上斗锦台各执画轴一端。

宋家家主起身,朝四周团团一揖,高声说道:“请诸位观锦!”

画轴被缓缓拉开。

“哗,真美!”

台下传来啧啧赞叹声。

锦上织着一只开屏的孔雀。翎羽灿烂,色彩斑斓。孔雀织得活灵活现。宋家家主满面笑容打了个手势。家仆举着锦画绕台走了一圈,好让所有人看得清楚。

赵家厢房里,赵老太爷拈须讥笑道:“不如二郎今年织的孔雀锦。”

赵修缘今年本来织的是一副孔雀锦,被赵老太爷直接否定。宋家却送了一幅不如他的孔雀锦。高下立现。

“父亲。大哥午时传来消息称,杨家送的样锦果然是新研制的锦。咱们家胜在立意与配色,可也比不过新锦啊。”

说话的是赵家二房的赵二爷。他看过送去呈阅,选入决赛的样锦。他承认赵修缘的菊锦立意好配色也佳。但也只比自己儿子的秋波月夜锦胜在立意上。他早就下定决心,如果赵修缘织出的临江仙菊锦夺不到锦王,他拼死也要替儿子赵大郎争上一争。

赵老太爷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杨家定也是这样认为。”他眼里露出兴奋与狂热来,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今年我赵家定会一鸣惊人!”

台上再次传来司仪的唱诺:“下一幅,三道堰赵家临江仙锦!”

两名赵家家仆小心抬着一座屏风登上了斗锦台,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台上。赵家的锦镶成了屏风,上面蒙着红绸。

赵家家主禀松站起身站在屏风旁,照样含笑团团一揖后道:“请诸位赏锦!”

二楼厢房,杨家和赵家的人忍不住同时离座,走到了窗户旁。

赵禀松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揭开了屏风上的红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更

★、第62章 菊仙

高三尺,宽两尺半的锦画呈现在所有人眼前。月亮从云层后探头,映出一条泛着银色波光的河流。黄蕊粉紫的菊被夜风吹拂,花枝摇曳,花瓣披散垂落。蓝,银,黄,紫,绿,五种主色衬着锦画灿烂夺目。

最惹人惊诧的是那株菊写意挥洒,飘飘如仙。

赵禀松缓缓吟道:“饮散离亭西去,归来仿佛三更。长沟流月去无声。夜来清梦好,忆君到天明。夜阑风静縠纹平。顾影自怜,傍有堕钗横。”

画框连接处设计巧妙,无需被人抬着绕场展示。他轻轻一推。镶在座框中的锦如走马灯似的缓缓转动起来。

午后的秋阳并不浓烈,柔和地投在锦上。

随着锦画的转动,画中景突然便活了过来。月破云出,江水潺潺。众人仿佛看到一株菊在眼前缓缓绽放。花瓣临风飞舞,如美人裙裾飘飘,自画中走了出来。

“菊仙显灵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这么一句。无数的声音同时附和:“菊仙显灵了!”

声音似浪潮滚滚扑来,整座走马转角楼沸腾了。

大唐人爱牡丹成痴。传说名品牡丹姚黄魏紫分别是两位同名同姓的牡丹仙下凡所化。此时的赵家临江仙菊锦让所有人不约而同想起了牡丹仙子的传说。望着斗锦台上绽放的菊,目炫神驰,心摇意动。

织锦大户的家主们几乎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呆愣地望着眼前的赵家锦。

赵禀松眼圈发酸,差点当场落下泪来。当家主二十几年,他从来没有感觉过锦王离自己这么近。

楼上赵家厢房中,赵老太爷老泪纵横,浑身发颤。如雷鸣般的叫好声撞击着他的心脏。他嘴皮哆嗦着,眼里放着光,紧紧抓紧了赵修缘的手。

杨石氏一把将手里的锦帕揉成了团,咬牙切齿:“赵家好心机!”

呈阅给锦业行会与节度使太守等人定夺决赛的只是各家织出的尺余长的样锦。赵家用的,就是赵修缘曾拿给季英英配色看的样锦。那样的样锦和眼前这幅利用光线变化,变成活物一般的斗锦截然不同。

若非如此,赵家锦绝对没有现在这种一鸣惊人的效果。

杨静渊站在窗旁,看着那幅取名为临江仙的锦,手情不自禁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放在衣襟内袋的那块锦帕像烙铁似的,让他不安。

这株菊就是青羊观八卦亭那盆紫燕新妆。他在二楼偷窥季英英,只是好奇她手上锦帕上的菊花怎么突然消失了似的。从水里捞出这块帕子凉晒时,他才发现,菊依然存在,只是巧妙的利用了丝线的色彩和光线变化,让人看着成了活物。这是多么巧妙的配色。

他本以为季英英手巧绣艺出众罢了。看到赵家的斗锦,杨静渊才明白,季英英为赵家做了什么。

他情不自禁往楼下看去。从杨家厢房的角度本看不到季氏兄妹。这时,满堂喝采,人们激动地涌到斗锦台前欲看个仔细。朝门外走去的季氏兄妹显得异常打眼,也分外寥落。一时间,杨静渊觉得胸口的锦帕沉重地压着他的心。他紧抿着嘴唇,冷冷注视着台上激动得团团作揖的赵禀松。赵家,怎能如此待她?

季英英没有回头。她眼里噙着泪,听着身后沸腾的叫好声,心酸涨着,骄傲着。赵家,看不起她,她看得起自己。

这是她送给赵修缘最后的礼物。爱了他这么多年,送给他最完美的纪念。

季耀庭也震惊了。他只知道妹妹辛苦为赵家斗锦配色想主意。他万万没想到,妹妹对色彩的把握已经到了如此惊人的地步。他握紧了季英英的手,低声说道:“英英,哥哥真为你骄傲!”

季英英抬起脸,绽开了笑容:“哥,那幅锦和我没有关系了。我看过,就行了。”

季耀庭一愣,明白了妹妹的心思。是啊,这是赵家锦。百年赵家,怎么可能倚仗一个小染户家的女儿夺锦王呢?妹妹肯这么说,是彻底想明白了。他用力地点头:“咱们家去。母亲还等着呢。”

赵家最终是否夺得锦王,都与季家没有关系了。

牛夫人心里也欢喜无比。她拉着五娘的手喃喃说道:“五娘,不需你父相助,赵家也能夺得锦王。不委屈我儿了。”

牛五娘拍了拍母亲的手笑道:“母亲多虑了。赵修缘才貌双全,能否夺得锦王,他配女儿足矣。”

桑十四郎忍不住说道:“杨家的锦还没有登台亮相呢。赵家锦一鸣惊人,杨家年年夺得锦王,也差不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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