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她已经养成习惯不愿意人瞧出自己的心思。杨石氏不愿多说,转过了身缓步走向后堂:“厅里的灯都熄了吧。点得太亮,瞅着空落落的。”

——……——

香油缩在墙根下,鼻子冻得通红。他拿着羊皮酒囊往嘴里灌着酒,低声嘟囔道:“见面不吉利……都说了只是伤风受寒,盯着窗户就能把季娘子的病瞧好了?哄鬼去吧。”

屋里一直点着灯。杨静渊靠着围墙站着,静静地望着被窗户框起来的温暖。他的酒意早被冬天的寒风吹得散了。他拢紧了身上的黑色狐裘。多亏穿了这件大哥的裘衣,不然还真抵不住晚上的寒风。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聋子。父亲借着酒劲对大哥说话时,他一猫腰就出了厅堂,站在了回廊里。

父亲心疼他,希望他和两位兄长一样能为杨家的锦业出力。在父亲眼中,不分嫡子庶子,都是他的亲儿子。父亲醉了。忘记了嫡庶之分。触了嫡母的逆鳞。他只能悄悄离开,不在场接话。

从小养在嫡母身边。对亲娘是剪不断的血脉之情。席间他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看上柳姨娘一眼。头一次坐了席,她就没动几下筷子。一餐几乎无话。

真让他心酸。

有父亲的宠爱,柳姨娘也是无根的浮萍。除非他将来能做棵树,父亲百年后,能为姨娘遮风挡雨。

他翻墙进来,见到窗户透出的灯光,心就安静了。等到心安静下来时,他又想知道她是否睡得安稳,是否好一点了。

前头长街上更夫的竹梆声隐隐传来。竹梆连续敲了三下,三更天了。他搓了搓手,从袖中拿出一枝腊梅。出府里折的,也许明天后天,她大好了开窗时,会知道他来过。

杨静渊悄悄走过去,将梅摆在了窗台上。

这时,他听到屋里有了声音。

季英英不是娇惯长大的女子,身体底子好。饮过汤药捂着被子睡了一觉,半夜时退了热,人也醒了。

趴在床边打盹的湘儿被她推了一把,迷糊地发现季英英醒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高兴起来:“娘子退了热啦。”

“水。”

饮了两盏温水,季英英舒服多了。她靠着床榻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湘儿看了眼漏刻:“子时两刻。娘子从酉时睡到现在,睡得真香。”

“傻瓜,那是因为药汤安神。这会儿倒睡不着了。把簸箩拿来,我们绕会线说说话,等倦了再睡。”

丝线是扎成束的。用的时候最好绕在木轱辘上。湘儿应了,起身去绣房拿簸箩。

杨静渊没忍住,低声喊了她一声:“英英。”

季英英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声音明明是杨静渊的。她试探地喊了他一声:“杨三郎?”

“你别起身。我就是来看看。”

屋里光亮着,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季英英噗地吹熄了烛火。

雪光将他的身影印在窗户上,模糊的晃动着。

这世上有很多女人的爱,都是因为被感动而生的。季英英鼻腔蓦然涌出一股酸涨,她掀开被子下了榻,走到了窗边:“外面冷,你跑来做什么?快回去呀。我又不是纸糊的,小风寒罢了。”

杨静渊听到她的声音就在面前,迟疑地说道:“都说成亲前见面不吉利。你别开窗,回去躺着,我这就走了。”

可她想见他啊。“我偏不信邪!”季英英说着一把拉开了窗,唬了杨静渊一跳。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窗口一跃而入,顺手将窗户推了回去,张开了狐裘将她拥在了怀里,力有点大,窗户碰撞发出砰的一声。

湘儿正好端了簸箩进来,屋里灯已熄了,她急道:“娘子,可是窗户没有关紧吹熄了灯?你捂好被子,别再被风吹着了。”

她护着手里的油灯进了屋,径直走到了窗边:“插梢松了,怪不得被风吹得作响。”

杨静渊在听到湘儿脚步声的刹那抱着季英英跳上了榻,放下了帐子。

好在冬天的床帘厚,床榻宽大,湘儿丝毫没有发现里面多了一个人。季英英又羞又怕,声音都是颤的:“湘儿,你关好窗就出去吧。别在屋里值夜了。我也倦了。”

湘儿不肯:“绫儿姐姐吩咐过。娘子病还没好呢,奴婢就在榻旁打地铺,娘子有什么叫奴婢一声就好。”

季英英急了:“地上凉。”

湘儿笑道:“有褥子呢,奴婢不怕!”说着就抱着褥子铺在了榻前的地板上,噗地吹熄了灯。

杨静渊和季英英互瞪着对方,一时间都傻眼了。

★、第125章 积食

雪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屋里有了淡淡的光。杨静渊的眼睛像星子一样闪亮。终于又露出他的纨绔样儿,脸上写满了“我无所谓,你想不出办法我就要睡了”的表情。

当然被湘儿发现,也能让她闭嘴不说。可丢脸的是自己呀!还没成亲就和他躺一张榻上,像什么样子?季英英又急又气,狠狠地去掐他的胳膊。

她一着急,气息不顺,竟咳嗽起来。

杨静渊也不逗她了,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湘儿迷迷糊糊听到了咳嗽声,一机灵清醒过来:“娘子,你怎么咳起来了?奴婢给你端水来!”

“不要!”端水就要点灯掀帐子。季英英急出一身透汗,中气十足地吼道。

“娘子,你是不是睡不着?奴婢拿了簸箩来,陪你绕丝线可好?等你倦了再睡。奴婢不困的。”湘儿以为季英英心疼她,不忍让她陪着熬夜,心里感激得很,越发殷勤起来。

季英英欲哭无泪。她忍住想捶床的冲动,深呼吸:“别起来了,睡吧。”

“哦。”湘儿始终不塌实,躺回去后轻声说道,“娘子,您睡不着,奴婢陪你说会儿话可好?”

这丫头可真是急死个人了!季英英一急之下想不到办法,扭头一看,杨静渊侧着身撑着下颌,望着自己闷笑。气得她直瞪他,无声地张嘴说道:“想办法呀!”

她生气着急的时候,眉毛眼睛嘴巴都在动,表情异常丰富。散开的头发长长的铺在肩头,衬着白色的中衣,像一匹上等的黑绸。她侧着身瞪他,腰线玲珑。帐子里的空气中飘荡着她惯常用的桃花粉香,杨静渊费了很大的劲才让目光从她腰间离开。担心季英英冻着,屋里摆了三个炭盆。此时杨静渊已感觉到鬂角渗出了汗。他脱下了狐裘盖在了她肩上。

“娘子起来了?”湘儿侧过身,隐约看到帐子里有人起身。

“没有呢!”季英英吓得翻身将杨静渊扑倒在榻上。隔着毛茸茸的狐裘,杨静渊胸膛颤抖着,忍笑忍得辛苦。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出了主意,“湘儿,我没吃晚饭呢,肚子饿了。”

湘儿骨碌爬了起来,边披外裳边道:“娘子有胃口病就好了大半啦。田嬷嬷特意煨了鲫鱼粥。是大郎君叮嘱田嬷嬷熬的。说是听姑爷说过,喝新鲜的鲫鱼粥出身透汗,病好的可快了!大冬天的买不到鱼,朱郎君知道了,找朋友下河去捞了两条送来。粥做好了就热在茶房的炉子上,怕您醒了想吃。奴婢这就端去。”

油灯点燃,屋里多了团蒙胧的光。湘儿又点了盏灯,端着出了房门。

听到房门关合的吱呀声,季英英终于松了口气:“赶紧走呀。”

不等她撑着坐起,腰身一紧,杨静渊隔着裘衣抱住了她。

“作死啊!茶水房就在隔壁呢!”屋里还点了灯,湘儿一回来就会掀帘子服侍她吃粥。季英英用手推搡着他,真的想求他了,“再不走就不来及了。杨静渊,你怎么这么无赖?”

杨静渊小声说道:“晚上喝粥睡觉容易积食。”

季英英只想快点让他走,连连点头:“知道了,你快走啊。”

“师傅还没给我取表字,叫我声三郎可好?”杨静渊拢紧了胳膊,舍不得放手。

他固执地望着她,仿佛天塌下来都没有听她喊一声自己来得重要。季英英张了张嘴,突然之间就喊不出口了,脸又烫了起来。

“湘儿快回来了。”杨静渊听着湘儿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忍不住催她。

“三,三,三……”

他越是这样,季英英越叫不出口,结结巴巴半天没有叫全。又羞又恼的样子和平时泼辣的模样判若两人。杨静渊噗地笑了,翻身将季英英放在榻上,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亲了口:“盖好被子睡。记得,晚上别喝粥了。”

他捞起裘衣推窗跳了出去。

刚把窗户拉过去,湘儿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窗户的插梢在里面,被风一吹,又开了一道缝。

湘儿放下托盘,感觉到屋里有风,走到窗边一看诧异地说道:“我明明栓了插梢,怎么又打开了?”

季英英掀起帘子拥着被坐起了身:“定是你忘了。”

“可能吧。”湘儿也没在意,栓好了插梢。她拿了块布衣搭在季英英身上,又担心起来,“娘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不会又发热了吧?”

季英英摸了摸自己的脸,热热的烫手。她貌若无事地说道:“屋里炭盆多了,又关着窗,许是闷着了。移一个出去吧。”

也许是活动了下清醒了,湘儿的话格外多:“多亏了朱郎君呢,他的朋友多,硬是有人下河捞到了鲫鱼。田嬷嬷手艺好,粥熬的可香呢。”

她喝碗粥就能积食?想到杨静渊的话,季英英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她把脸埋在被子上咯咯笑了起来。

湘儿舀了一碗粥端过来,好奇地问道:“娘子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笑这么开心?”

也不知道杨静渊走了没有。季英英接过粥碗,吃了一勺,故意大声夸奖:“好香!真好吃!我要吃两碗!”

不就朱二郎送了两条鲫鱼,多大不了的事。叫她别吃还要吃两碗。杨静渊正抱着狐裘坐在窗户下,听见季英英的话不由撇了撇嘴。他猫着腰窜到围墙旁,轻松地翻了出去。

香油抱着空的羊皮酒囊冻得瑟瑟发抖,看到杨静渊哆嗦着扶着墙站起:“郎,郎君。你再晚,晚点来,小人就冻,冻成……油膏了。”

“出息!叫你每天随我练拳强身,偏要偷懒。”杨静渊将他拎了过来,把狐裘往他身上一裹,将他扶上了马,“走,借宿去。”

“这么晚了,上哪儿借宿啊?”见他把狐裘让给自己裹着,香油感动得直吸鼻子。

“我记得出府荣养的老管家好像就住在这附近。我应该能找到他家。”杨静渊半真半假的说道。

他一说香油想起来了:“对对,我就是老管家买进府。他就住在前面不远,后门外有棵老黄桷树。”

杨静渊笑了笑,催马前行。

★、第126章 人傻钱多

季英英饱饱睡了一觉起来,浑身轻松。她睁开眼睛。雪地将窗户纸映得雪白耀眼。她坐起身,想起了昨晚的事,忍不住就想笑。

“娘子,可好些了?”绫儿挂起帐子,见季英英面带笑容,两颊透着粉嫩,高兴地说道,“娘子瞧着比昨天气色好看呢。”

“嗯。再养一天保管就好全了。把我的厚披风找出来,我和母亲一起用早饭,免得她担心。”

季英英起了身,心里有股冲动,让她又推开了窗户:“我看看雪停了没。”

“娘子,雪停啦。不过您开窗透透气就好,别再又受了凉。”绫儿整理着床铺答道。

她不是想看雪霁后的晴空呀。季英英也不想病情反复,只开了半窗。冬天淡淡的阳光铺在屋后的雪地上。一枝腊梅插在雪中,黄绸般的花瓣,将阳光全聚在了花枝上。一缕幽香若有若无被风吹了进来。

季英英痴痴地看了会,轻轻将窗户关上。

回定礼时,她给他做了一双鹿皮靴。她用石青缎子镶了靴口,挑了黄色的线各绣了一枝腊梅做装饰。他是在告诉她,他穿上自己做的鞋了。

“娘子,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季英英煞有其事的点头:“昨晚的鲫鱼粥很好吃。”

绫儿给她结好披风的带子,塞了个暖手炉给她抱着,陪着她出了门。路上忍不住犯了愁:“娘子,昨天的鱼是朱家郎君送来的。天太冷,好不容易得了两条,都熬了粥。今儿想吃得去市场碰运气,看有没有人卖鱼。”

“我今天不想吃了。”她只是想起杨静渊找的蹩脚借口,就想笑罢了。

到了正房,遇到季耀庭和张四娘早起来给季氏请安,见季英英满面笑容,双眼有神,都松了口气:“怎么不多在屋里躺着,好全了再出门?”

季英英上前挽了张四娘的胳膊,笑道:“我这不是好得差不多了么?让母亲瞧一眼,也安心。”

三人进了屋,季氏果然高兴,吩咐厨房把季英英的早饭端过来一起吃。

快过年了,铺子要歇业盘账。用过饭,季耀庭就去了铺子上。季英英和张四娘就陪着季氏说话。

一盏茶的工夫还不到,季耀庭又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季氏立时就警觉起来。

季耀庭赶紧说道:“没事。也不是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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