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杨静渊在季英英眼中一直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最大的乐趣就是呼朋唤友,饮酒玩乐,无聊地到处寻刺激寻开心。见他穿着粗布衣裳,眉眼依然俊朗,感觉却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

“季二娘在我面前凶巴巴地像只母老虎。今天怎么变成只乖兔子?奇怪。”杨静渊自言自语地说着,手上不停,将洗剥好的岩蛙与佐料一起用蕉叶包了起来。他想装出副被季英英盯着无动于衷的表情,裂开的嘴角怎么也闭上了,得意的笑容刻在脸上,忍都忍不了。

季英英像小尾巴似的粘在他身后。他从药圃里拔烤蛙用的茴香,她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他从房里搬炭盆出来,她就站在门口望着他。他调佐料包岩蛙,她就坐在石桌旁撑着下颌目不转晴地盯着他。

杨静渊朝厨房那边看去。绫儿正背对着他们坐在灶台前烧火。他飞快地偏过头,在季英英脸上啄了一口。瞪着她的瞪过来回的眼神,挑衅地努嘴。上一次他没忍住亲了她,被她一巴掌扇得把心埋进了雪地里。今天你打呀?

季英英只瞪了他一眼,就慌张地看向厨房,见绫儿毫无察觉,这才松了口气。光天化日之下,丫头还在旁边呢,他就敢亲她?

杨静渊笑嘻嘻地把脸凑过了过去。

这个无赖!季英英微羞着把他的脸推开,低声警告他:“老实点,干活!”

原来她是只纸老虎呀。杨静渊就笑了。

想当初他忍不住想见她一面,翻墙撬窗,冻得像狗一样。还被她嫌弃。现在觉得一点也不辛苦了。

他升起炭盆,将蕉叶包好的岩蛙挂在炭火上烘烤着。估算了下时间,站了起来:“我要去溪边洗手,小尾巴,跟还是不跟?”

“我也要去洗手。你跟还是不跟?”季英英扭头朝屋后的溪涧走去,心里揣着只小兔子,一蹦一蹦的。

绕到屋后,她猛地回过头,指着杨静渊抬起来的胳膊道:“想干什么?”

杨静渊闷笑着将她拉进了怀里,低头寻找着她的嘴唇:“我爹知道他有这么好的儿媳,一定很开心。他一定不会怪我。他最疼我,只要我过得好,就是最大的孝顺……”

他从来没有认真地亲过她。第一次在浣花溪旁,是意外。他现在都记得,她扭过脸的时候,嘴唇擦过她脸颊的感觉。粉嫩如桃的肌肤,耳侧轻软的茸发从唇间抚过,没咬一口至今都念念不忘。她染花了他的白马,他故意气她,响亮地亲过她的脸。他都忘了是什么滋味,只记得鼻端嗅到一阵甜美的桃花香。

他吻过她的唇。她猝不提防,愣愣地被他触到了柔软的嘴唇。其实他比她还紧张,他只知道血液在唇上奔流,不亲下去他就受不了。

她的唇又轻又薄,脸不大不小,正好搁在他的掌心。杨静渊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原谅我,今晚我就要离开她了。”

他抬起头,将她拢在了胸口。远处山林染翠,春天的新绿一片片染在枝头。浓浅相间,被阳光染得发亮。

“我约了舒先生子时在城北相见。英英,我拜托了桑十四。有难处你就寻他。三台离益州也不算远,三百多里地,我有空就回来看你。如果赵修缘敢纠缠你,你应付不了就去找十四。”杨静渊轻声说着,晒然笑道,“我现在真没用。有什么事只能靠你自己,拜托十四帮你。”

季英英抱着他的腰用力地摇头。她没想到离别这么快,就在今晚。她以为还能和他多聚两天。

“你去三台做什么?是当个府兵吗?舒先生是什么人啊?我听说军营里人家都欺负新兵。你受得了别人的闲气吗?”

跋扈了十八年,突然要去做一个小兵。对他的担心冲淡了季英英的离愁。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他没有银钱孝敬上司,别人会不会给他小鞋穿?

“我来青城寻你,带了二十两私房。家里还有五十两……”

杨静渊按住了她的嘴:“舒先生是父亲的故交好友,不会亏待我。当兵有吃有喝还有俸禄。不用担心我。你给我做的那些衣裳正好用得上。”

他看着她眼角沁出的泪,曲指拭去:“你不会怪我将父亲分给我的产业都还给了杨家吧?”

季英英摇了摇头。她忍不住问他:“究竟……是和柳姨娘有关吗?”

杨大老爷过世,可以说是年纪大了。但当天晚上柳姨娘自尽殉夫。别人以为她对大老爷情深,不会怀疑。杨静渊分文不取离开杨家。季英英就怀疑柳姨娘的死另有蹊跷。

“姨娘是自尽的。我母亲养了我十八年。父亲一死,她容不下姨娘,也容不下我了。英英,我再也不回杨家。我不再是从前杨家的三郎君了。将来,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季英英点了点头。

“娘子!饭好了。”屋前传来绫儿的声音。

杨静渊牵着她的手回去。

“不是来洗手的吗?我还没洗手呢。”季英英故意大声嘀咕。

杨静渊低下头笑道:“口是心非。明明拉着我来这里避开绫儿想轻薄我。”

谁轻薄谁呀?想着他还在孝期,亲自己之前还向杨大老爷唠唠叨叨的告罪,季英英翘了翘嘴,忍了。

绫儿成心给两人留空间,把饭菜摆上石桌后,端了自己那份进厢房去了。

杨静渊剥开烤得焦黄的蕉叶,白生生的蛙肉冒出一股热气。他挟起一只抖落佐料,放在了季英英碗里:“吃吧。”

肉质鲜嫩,入口即化。季英英赞不绝口。她看到杨静渊只挟笋片,不吃蛙肉也不吃炒的鸡蛋,突然就明白过来。他守孝戒荤腥。可是昨天晚上他明明把她煮的一大钵菜汤饭吃得干干净净。腊肉荷包蛋全吃了。

杨静渊又解开了一只蕉叶包,折了肥美的蛙腿放进了她碗里:“我想吃一碗家人做的饭。我爹和姨娘都不会怪我的。”

眼泪啪嗒摔进了碗里。杨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逼得他离家出走?

“又把你惹哭了。我怎么从不知道你还是个爱哭鬼?”杨静渊笑了起来。

季英英抹了眼泪,举起蛙腿道:“谁说我爱哭了?我以后要多吃肉,把你那份也帮你吃了。”

杨静渊哈哈大笑:“好吧,吃双份。养肥了……嗯哼。”

“养肥了怎样?”季英英又瞪他。

杨静渊笑而不语。季英英的脸噌地就红了。

如果离别前多一点笑容。是不是会多一点甜蜜,少一点忧伤?

★、第170章 忙碌的染房

“紫儿,把陶缸搬过来!娘子要接染料。”湘儿快步跑过去,大声喊着。

紫儿扭腰转身,用力拍打着才挂上晒竿的布,不满地说道:“侍侯小娘子,就以为自己也是主子了?从前不一样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浣丝婢。”

明明看到就紫儿闲着,她却装着听不见。湘儿咬着嘴唇,想起绫儿能干,常得娘子夸奖。她也想帮娘子做事。她鼓足了勇气走到了紫儿面前:“紫儿,我和你一起把陶缸搬过去。”

紫儿白了她一眼,用力抻着布:“没见我正忙着?”

二月二龙抬头之后,三道堰所有的染坊丝坊织坊都忙碌起来。今年浣花染坊染的绿色布供不应求。本以为是件好事。没想到节度使府来了个总管,说节度使有令,让季家染一千匹绿布充作贡品。给的价比成本还低一成。明明是亏本的生意,又不敢不染。因充作了贡品,前来的订货的客人番了倍。除了季氏没来染坊劳作。张四娘都忙碌着点货入库。染坊忙得团团转。湘儿找了一圈,只看到紫儿已经凉晒好了布匹,是最轻闲的人了。

湘儿从前就说不过紫儿,陶缸又沉又重。她又小心地求紫儿:“紫儿姐姐,你搭把手就好。”

搭把手?紫儿转过了身。

湘儿将推车倾倒,小心地扶着陶缸,想将它滚上车子。只要紫儿帮忙扶一把就好了。

紫儿漫不经心地扶着,看着湘儿用力往车上滚动着陶缸。她突然松了手。陶缸退了回来。湘儿哎呀叫了声,力气不济,没拦住。陶缸滚落下来,撞在台阶上碎了。

“你,你怎么能松手?”湘儿急得眼圈都红了。

“什么叫我松手?明明是你松了手。”紫儿鄙夷地指着湘儿骂道,“你还想诬陷我?”说着捋起袖子一耳光扇了过去。

随着一声脆响,她心里淤积的嫉恨奔泄而出,痛快得不得了:“别以为跟着娘子就威风了?还不是和从前一样蠢笨!”

“住口!”季英英站在远处等着人送陶缸来,看得清清楚楚。她大步走过来,看了眼捂着脸哭的湘儿道,“哭什么哭?你是来侍侯我的。这活本来该紫儿做。被人欺负了就知道哭啊?”

“娘子!明明是她的错!”紫儿还嘴硬着想告状。

“我都看见了。”季英英忙不过来,懒得和她多说,转过头扬声喊道:“季嬷嬷!你来一下。”

季嬷嬷大步走了过来,看到破碎的陶缸怒了:“紫儿,去将那缸红布洗了!不准别人帮你!损坏的银钱从你月钱里扣。”

紫儿涨红了脸,不敢争辩。看到季英英带着湘儿将另一只陶缸搬上车,推向了染房,眼泪簌簌往下落。

季嬷嬷冷冷说道:“湘儿是侍侯娘子的。这活不是她该做的活。她帮你做好了你得赏,做错了,自然也是你受罚!”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笨丫头能去侍侯娘子?凭什么娘子要护着她?紫儿哭着拿着竹篮从缸里捞出染好的布匹去了河边。

她将布扔在了江水里,红色慢慢洇了出来,浸进了紫儿的眼瞳。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仰视着我!”

“谢谢娘子护着奴婢。”湘儿偷空小声地向季英英道谢。

“下次记得理直气壮地打回去。你性子软了,帮我跑腿传话都没有人搭理你。”季英英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两人用力踩着脚踏。木杵挤压着布匹。红花制成的染料汩汩流进了陶缸。

她机械地踩着。阳光从染房高高的窗户里投进来。去年初夏,她就是用这种红花调制的染料染花了杨静渊的白马。他站在一旁,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直接掳了她上马跑远。

他走了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说好等安顿下来,就写信来。人生地不熟的,她悄悄把二十两私房银子打进了他的包袱。他从前想听自己说话,随手扔来都是五十两的元宝……

季英英眼里一片唏嘘。

“娘子,榨不出染料了。”湘儿看着染料流淌的竹筒枯竭了,赶紧提醒季英英。

陶缸里放着绿豆粉。染料水被吸收进粉里存里,下次想要红色染料,可以反复使用。季英英跳下了踏板笑道:“回头让人来收拾。”

她解了臂缚,伸了伸胳膊。忙了一上午,有点累了。回房梳洗后,她叮嘱湘儿先去用饭,带着绫儿去了正房。

“娘,中午吃什么?我饿死了。”她快活地嚷着走了进去。

季氏和张四娘算了一上午的帐,精力越发不济,她示意李嬷嬷将账本收了,笑道:“你嫂子吩咐厨房炖了你爱吃的猪脚。等你哥哥过来就开饭。”

如晟丰泽所说,季氏服完药后就醒转了。瞧着气色更好了。但她的身体怎么也比不上从前。

有时候季英英想,也许迟上三年出嫁是好事,她还能为家里出把力。就像节度使比成本还低一成索要一千匹绿布当贡品。杨大老爷不去世,她还有一个多月出嫁,家里怎么也忙不过来。

“娘,我反正要等三郎孝期满了才成亲的。不如把那些金子先拿来填补家用。等家里攒了钱,再给我。”

当初杨石氏给了一千两金子做聘金。还了赵家和聚彩阁以及晟丰泽的债,还剩下一些。现在不着急出嫁。又摊上给节度使赔本染布。家里又接了许多订单,银钱就周转不开了。

“也行。叫你哥嫂给你写欠条。亲兄弟明算帐。季家不能用你的聘金。”季氏笑道。

母女三人等了许久,还不见季耀庭来。季氏便叫吴嬷嬷去前院催他。

隔了盏茶工夫,季耀庭满头大汗地过来了:“杨家又出事了。”

季英英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三郎出事了?”

季耀庭不由失笑:“杨三郎又不在杨家。是杨家大郎君出事了。”

季英英松了口气,仍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去年斗锦时,节度使大人向织锦户们讨奇锦。杨家新研制的防水新锦也在其中。节度使大人除了向宫中进贡此锦外。又给杨家下了四百匹新锦的数目,说是给御林军制防水斗蓬。结果杨家送去的锦抽验时用水泼,全湿了。这批防水锦是杨家所有的织户赶工织了三个月才织好的。耽误了时间,节度使大人一怒这下将杨家大郎君拿去问罪。听说是抬回府的。城里刘家布庄的人来结帐,说全城都知道了。”

季英英马上想起了自家赶工染的那一千匹绿色布料,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哥哥,库房可千万看好了。咱家别惹出什么事来。”

季氏脸色发白。显然又想起去年那场火。一家人的心情顿时低落下去。

★、第171章 换家主

杨家巷因杨氏族人聚居而得名。北街正中是杨氏家主居住的白鹭堂。这里距散花楼不远,府河水经由水渠引进府中,在中路与东西两路形成大小三座湖泊。

杨静渊所住的明月居与白鹭堂隔湖相望,紧挨着白鹭堂的是杨静山居住的杨柳居。此时,杨柳居一片寂静。杨石氏与杨二郎夫妇都坐在正厅里焦急地等待着。

“母亲。顾老先生正在给郎君诊治。”杨大奶奶自东厢房出来,一双眼早已哭得红肿,她无力地被丫头搀扶着,跽坐在案前。

想起杨静山的惨状,杨陈氏便泣不成声。

“人还没死呢,哭什么!”杨石氏冷声斥责了声,心口传来阵阵绞痛。她两眼无神地望着敞开的厅门。院子里一排排杨柳已抽出了新枝,绿茸茸的,充满了生机。可是杨家却仿佛仍过得寒疼。老爷去世还不满百天,大郎就被打得血肉模糊送回来。三郎遍体鳞伤一去不复返。她忍不住看了眼二儿子静岩。杨石氏心里充满了悔意。

杨家家规,嫡长子袭家业。从小她就没有教过二郎如何执掌家业。担心养出了野心,兄弟成仇。大郎学的是如何当家主。二郎则学的是如何打理庶务。三郎,她压根儿连庶务都不肯教,反正杨家有钱,养活三郎一家不是多大的事。

“祖母,爹会好起来的,您别难过。”说话的是杨静山的嫡长子澄玉,小大人似的老成。但他还不满十三,还是个孩子。

杨石氏强压住心里的悲意,挺直了腰背。大郎还没死,她还没死呢。杨家大房还垮不下去。

隔了半个时辰,顾老先生从东厢走了出来。

杨石氏赶紧起身请他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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