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杨大太太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懂?”牛副都督放下了茶盏,倾身望向杨石氏,讥讽道,“带着二十万大军前来买锦?杨大太太,你觉得南诏会出个什么价钱?”

杨石氏不慌不忙地说道:“方才都督也说明白了。南诏是来买锦的。不管什么价,总也要有个价。就算南诏出了价,杨家也可以不卖。再说了,六千五百匹锦,杨家没有。想卖也卖不了啊。”

这是公然地拒绝。牛副都督蓦然想起几年前请官媒来杨家提亲的事情。官媒回来学着杨石氏的模样原话转告:“我家三郎习武,十八岁以前破不得童子身。不能耽搁了人家。再说,杨家是商贾,高攀不起三品都督府家的小娘子。”

“仕农工商,杨家排末。”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牛副都督径直站了起来,望向了厅堂外。夜色中,两行士兵整齐地站在甬道两侧,手中的火把噼剥燃烧着。

望着他的背影,透过他看到院子里的士兵,杨石氏和两个儿子脸色大变。牛副都督没有明说,三人心里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哪怕战死沙场,杨石氏也肯白拿杨家锦给战死的士兵收殓入葬。如今不仅不敢迎战,还带兵来威胁强索蜀锦,她气得浑身发颤,高声说道:“西川军屡战屡败,如今被打怕了,不敢打了。打算白拿织锦人家的锦去向南诏求和?牛副都督,您对得起身上穿着的三品武将官袍吗?”

夜里安静,杨石氏的话传到了厅堂之外。火把摇曳,站列整齐的士兵忍不住哆嗦了下。一张张脸刷地望向厅堂。

“噌!”地一声,牛副都督拔出了腰间的宝剑。

烛火下杨石氏双目圆瞪,一把将扑挡在自己身前的陈嬷嬷推倒在地上,昂着脖子一动不动。

★、第215章 反应

“都督!”杨静山和杨静岩惊怒交加,大声喊了起来。

牛副都督手起剑落,案几的一角被他一切斩落。见杨石氏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心里好生佩服这老妇的定力。

他哼了声,将剑回了鞘:“杨大太太,战与不战是军政大事,轮不到一个妇人置喙。本官深夜寻各家锦户索锦,是奉了节度使大人的命令。大人的话你听好了。拦不住南诏大军,益州城陷,你们失去的就不止是蜀锦了!节度使大人令各家锦户明日午时必须将蜀锦送到节度使府。差一匹……”他望向了杨静山兄弟俩,嘿嘿一笑,“便拿府中一人的性命来抵吧!”

这不是明抢是什么?杨石氏一拍案桌,站了起来。

“都督息怒!都督请听小人一言。”杨静岩生怕母亲再呛声,一个箭步冲过去,拦在了杨石氏身前,抱拳作揖,迭声说道,“既然节度使大人下的命令,杨家自然全力支持。只是……”

他边说边请牛副都督回了座,苦笑道:“都督,我们都知道南诏人不讲理。可您也得给杨家一条活路不是?三万匹锦,就让杨家出六千五百匹。杨家把所有库房掏空了,也怕凑不够这个数啊。”

牛副都督心念数转,也担心逼得太急,反而凑不够数量。杨家是大户。也是织锦行业的头羊。说服杨家拿出了锦,别家就好办了。他叹了口气道:“节度使大人也不清楚各家的情况。便按织机数量供配。杨家有六千五百台织机吧?加上库存,这个数不难吧?”

“大人有所不知。”杨静山这时才插嘴说道,“一匹锦织上三五年也是常事,杨家一年所织的锦不过两千匹。库中存量不足一千。六千五百匹锦着实为难。”

若按织机数量,全益州何止三万台。搜刮一空,多收缴的蜀锦就被节度使贪墨了。不过,转眼被杨静山一句话砍了一半的数额,牛副都督又沉下了脸。

“你以为本官深夜前来,是来谈生意的?”

语气森然,眼见又要翻脸。杨静岩堆了满脸笑说道:“大人,我前些时间查帐,发现库中尚积压着往年一些过时的旧锦,大概有七八百匹左右。南蛮子又不识货,您看把这一千匹旧锦添上如何?再给大人凑个整数,四千匹,杨家的极限了。”

四千匹蜀锦,也是不小的数目。

牛副都督心知肚明,杨家要讨价还价也在意料之中。只要杨家不拖延时间交锦,他也好交差。他沉吟了下道:“既是这样,杨家便出四千匹蜀锦吧。明天午时之前,必须送到。本官告辞了。”

见他起身离开,杨石氏眼神微眯,突然开口问道:“不知去年得了锦王的赵家上缴多少匹蜀锦?”

赵家织机少说也有三四千台。打个对折缴纳两千匹也是应该的。

牛副都督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矜持地望着杨石氏,慢吞吞地说道:“牛家是本官的亲家。本官收不齐三万匹锦,赵家自会鼎力相助。本官收齐了三万匹蜀锦,可以特许赵家一匹锦也不用缴。可惜呀,本来杨家也可以和本官成为亲家的。”

“牛副都督,你这是在公报私怨!”杨石氏手足发凉,知道牛副都督是故意报复杨家当日拒亲一事。

牛副都督哈哈大笑,郁结在心多年的怨气一扫而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尔不过一介商贾,拂了本官美意。今天本官就是要公报私怨,你能拿我怎么样?杨家缴纳四千匹蜀锦,少一匹……别忘了本官说过的话!”

他狠狠地拂袖而去。

杨石氏眼前一黑,人直挺挺地往后仰倒。

“娘!”杨静岩急得伸手抱住她,将她放在椅上,用力掐着她的人中。

“快抬我过去!”杨静山喝斥着小厮将自己推过去。

隔了一会儿,杨石氏悠悠醒转,看到两个儿子担忧的面孔,两行老泪夺眶而出:“可恨!强盗!”

“娘,事到如今,不拿也得拿。不管赵家是否交锦,咱家也得拿啊。”杨静山还以为母亲是因此气晕,和声安慰道。

“我那还有心思和赵家争一时之气!”杨石氏恨恨说道:“我只可怜杨家的织工辛苦一两年织就的锦,白白被一群贪生怕死的人夺去求和。我恨不得一把火全烧了,也不给南蛮子一寸半缕!”

她突然扭头吩咐陈嬷嬷道:“英英前些日子不是总说南诏会攻城?定是三郎和她说了什么。快去把她叫来!”

陈嬷嬷哎了声,提了灯笼匆匆去明月居了。

杨静山顿时也警觉起来:“三郎离开前一天,曾带了弟妹去牛府做客。难不成弟妹听到了什么?”

“如果真如英英所说,南诏举全国之力集二十万大军前来,断不会索了蜀锦就退走。献锦求和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雪青,赶紧去请两位少奶奶过来。二郎,你不必侯在这里了,早做安排要紧。趁城门还没有关闭,明天一早,将澄玉他们先送到龙泉田庄避避风头。”杨石氏越想越不对劲,振作起精神,开始安排起来。

隔了盏茶工夫。季英英和杨大奶奶杨二奶奶都来了白鹭堂。

杨石氏开门见山问道:“英英,三郎临行前是否给你说过南诏人要攻打益州的话?你们去了牛家,是否听说了什么?”

季英英心头一紧,赶紧问道:“太太为何这样问?听说今晚牛副都督带兵来索要蜀锦,是什么原因?”

杨大奶奶瞥眼看她,故作惊诧道:“该不会是三弟和弟妹上回去牛家,惹了什么祸,才让牛副都督来找咱家的晦气。”

“住口!你别乱说话。”杨静山斥了她一句,和声将今晚的事情说了。

晟丰泽好大的胃口。节度使,牛副都督竟然妄想与虎谋皮……季英英倒吸一口凉气。她敢肯定晟丰泽所图必不是三万匹织锦这么简单。如今只能打着杨静渊的旗号让大家相信了。她定了定神道:“太太,还记得三郎曾去驿馆闹事的事情吗?三郎曾说过南诏狼子野心,觊觎益州锦业。南诏白王断不会满足索拿三万匹蜀锦就撤兵的。”

“怪不得,怪不得!三郎,母亲错怪你了!”杨石氏回想当初,悔得直捶胸,“那天我还斥三郎胡闹。那晚白王来赴家宴,老爷就过世了。他便怀疑上南诏白王。”

“母亲,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趁着还有出城的机会,赶紧准备才是。”杨静山见母亲一时情绪激动,难以安排。转头对陈氏说道:“别的无需多问了。赶紧收拾贵重物品,安排马车。明天一早,你带着母亲两位弟妹,和孩子们一起去城外田庄避避风头。”

杨大奶奶迷迷糊糊听着,突然反应过来:“郎君,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吗?”

杨静山摇了摇头:“我和二弟留下来。”

杨大奶奶哇地就哭了起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第216章 送信

大家心里都明白。杨静山哪怕病着,双腿不能落地,他也不能离开杨家。

正因为杨静山行动不便,杨静岩也不能走。

送家中妇孺孩子的重任就落在杨大奶奶身上。如果城陷,嫡孙杨澄玉离不开母亲。嫡长媳要肩负培养新任家主兴家业的责任。

杨大奶奶舍不得是人之常情。任杨静山如何柔声劝慰,她只是哭着摇头不肯,杨静山就怒了:“你像当家主母吗?你再这样,休了也罢。”

听了这话,杨陈氏二话不说,直接起身一头去撞厅中的柱子。慌得杨二奶奶和季英英赶紧扯住了她。

季英英忍不住说道:“大嫂,大哥只是气话。你何必往心里去?”

杨大奶奶的心情就像一只钻进了管道里的耗子,到处横冲直撞,始终找不到出口。如今季英英的话突然开了个口子,她的嫉妒与怒气就冲了出来,尖声叫道:“三郎人在哪儿?从小全家宠着他,银钱随他支取。他一拍屁股跑了,家里有难怎不见他留在家中保护两个哥哥?”

怎么就扯到杨静渊身上了呢?季英英念头微转,就明白了杨陈氏的意思。今年益州城的斗锦赛没准就取消了,织出来的斗锦毫无意义。既然没了斗锦赛,自己就是在杨家吃闲饭的。也是一拍屁股就要开溜的人。两位兄长都走不得,杨静渊和自己却能平安脱身。从杨陈氏内心来说,她觉得太不公平。

季英英并不想随杨大奶奶去东郊田庄避风头。季家在城西,她怎么放得下母亲和哥哥呢?她淡淡说道:“太太和大嫂二嫂走了,内宅离不开人。我没有孩子。三郎不在家,我就留下来好了。”

从杨静山斥大奶奶到她撞柱,不过是瞬间发生的事情。杨静山兄弟反应过来,正想开口时,杨石氏已经从自己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她大喝一声:“南诏还没攻城呢,你们就乱成一团。真到了那时侯,我看你们就是一群无头苍蝇。都给我坐下。”

三个儿媳默默地回座坐了。杨石氏沉吟了下道:“南诏攻城只是我们的猜测。送孩子们离开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离城之事不得声张。被有心人诬个造谣生事蛊惑人心就不妙了。天一亮二郎护送你大嫂和媳妇,带着孩子们去东郊田庄。对外就说带孩子们去山里赏秋。我和大郎留在府中。”

杨静山大惊:“娘,您留下来做什么?”

杨静岩也道:“大哥身体不好,腿脚不便。我留下来跑跑腿也好。”

她走了,杨二老爷杨三老爷就没有人压得住了。杨石氏笑道:“府里不能没有当家主母。二郎。你得好好护着你大嫂和孩子。”

无论如何,两个儿子能保一个是一个。不能都折在了城里。

杨石氏没有提让季英英一起走的话。季英英没有吭声。杨大奶奶却不想让她留下来照顾杨静山:“母亲,郎君需要人照顾,儿媳也留下来。让二弟和弟妹带澄玉他们走吧。”

“大嫂,澄玉还年幼……”

“他十三岁了。也懂事了。拜托二弟和弟妹好好照顾他。”杨大奶奶说着,目光哀哀地望向杨静山。

杨静山心里一叹,伸手拍了拍她道:“就这么定了。二弟和弟妹早做准备吧。缴纳蜀锦一事,有我和母亲呢。”

杨石氏疲倦地说道:“英英留下来,你们都回去早做准备。就照我说的办。”

等到众人走后,杨石氏吩咐雪青去取了二十两金子来,一锦囊的金豆子,入手沉甸甸的。她叹了口气道:“英英,我知道你担心娘家。明早我会叫人去季家报讯,让你娘和你哥嫂早做安排。你不用留下来,让季福套了车,叫香油给你领路。带着你的陪嫁嬷嬷和侍女明天一早就出发,去找三郎。”

“太太。”季英英心里一暖,“太太,我也不矫情地说要和杨家共进退的话了。这里是三郎的家,他不会弃杨家于不顾的。”

杨石氏面容微僵,喃喃说道:“我不指望他要管杨家的死活。当初是我对他生了嫌隙。他怨我恨我也随他去。你是我作主娶回来的,你不能在我这里有闪失。天都快亮了,赶紧去准备吧。”

“太太,您保重。”季英英起身给杨石氏行了大礼,拿了金子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季英英带着季嬷嬷和凌儿湘儿出了杨家。

她没有直接从北城门出城,先叫季福去了杨静渊告诉她的地址。

“徐记医馆。”季英英记住了这家开在陋巷里的小医馆,走了进去。

店很小,只有一个伙计一个郎中。见季英英主仆进来,伙计迎了过去:“娘子是瞧病还是抓药?”

季英英看了眼柜台后正在捡药的徐郎中,轻声问道:“我夫君是杨家巷杨家三郎,他告诉我如果想给他送信,就将信交给徐记医馆的徐郎中。”

听到杨家三郎,徐郎中停了手里的活,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他审视着季英英道:“在下姓徐,开了这家小医馆混口饭吃。您是杨静渊的媳妇?”

见他一口道出杨静渊的姓名,季英英欠身行了礼:“妾身季氏二娘。”

徐郎中虚扶一把,面不改色地请季英英在一旁坐了。他心里恼怒异常,暗道老舒带来的小子果然不按常理出牌。这是东川军的秘密联络点,军中通信密道。竟然被杨静渊那小子随意当成传递家信。若不是郭大都督赏识那小子的武艺,老舒又欠了杨大老爷人情,他一定要寻机会好好教训那小子。

“杨三郎可曾告诉过你。但凡由在下传递的信,都是要查看的。”徐郎中淡淡说道。

季英英早料到这里可能是东川军的军中信道,她来这里,也正是想将自己所知的事情通知杨静渊。信中并无旖旎之语。她拿出早写好的信放在了桌上:“麻烦徐先生了。”

徐朗中当着她的面就拆信看了。信中所说和他这些天上报东川节度使府的内容差不多。只比他肯定一点,南诏必然攻打益州城。他不动声色地将信重新封好道:“杨三奶奶这是打算出北城门去找杨三郎吧?”

季英英摇了摇头道:“我要回娘家。”

南诏军在城南一带。季家在城西外,离城还有几十里路。嫂子还有两个月要生产。杨石氏遣人报信。母亲和哥嫂说不定会心存侥幸。季英英打算回趟娘家,劝母亲与哥嫂即日动身,去青城山华清老道的山中茅屋避战乱。

有城中三万匹蜀锦拖延时间。南诏大军攻到益州府至少也需要两三天。搬家的时间足够了。

据徐郎中所知,南诏军中军大营在邛州。左右两军在昨晚就已经拔营,不知所踪。最大的可能就是从东西二门开始包抄益州,最后形成对益州的合围。眼下除了北门外没有发现南诏军队,东西二路都不见得安全。他劝道:“既然杨三奶奶也判断南诏会攻打益州城,何不趁没有围城之前,出北城门去三台?”

“多谢先生美意。如果能见到三郎,就告诉他。我与我娘和哥嫂去青城山找他师傅去了。”季英英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与打算。

去青城山中避战乱,也是个好办法。徐郎中再不相劝:“杨三奶奶放心,在下今天就把信送去。”

“妾身冒昧问一句。南诏率二十万大军前来。东川军是离益州府最近的驻军。可会前来解围?先生若觉得不妥,可以不答。”

徐郎中微微一笑:“这得看皇上何时下旨。”

没有圣旨,东川军不能擅离自己的藩地。南诏进攻西川。是否会继续攻打东川,东川节度府也紧盯着益州府的情况。

只要圣旨一下,东川军一定会驰援益州。有了援军,南诏不见得就能攻下益州城。季英英暗松口气,再次谢过。她离了徐记医馆,催促着季福驾车赶紧回三道堰。

★、第217章 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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