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好地方啊!”蚩狂半睁着醉眼,手中摩挲着细腻光滑的白瓷,啧啧赞叹。

赵老太爷矜持的微笑起来。南蛮子哪里见识过大唐真正的繁华。赵家比起杨家的富贵又差了一大截。单说杨家白鹭堂,支撑厅堂的柱子,整料雕成,比起前蜀王宫也毫不逊色。被南诏掠夺之后,益州府的织锦人家元气大伤,赵家毫发无损。战后的赵家就能一跃成为益州行首。将来有机会等到杨家颓败,卖掉祖宅,他能端坐在白鹭堂老死,此生就无憾了。

不过,赵老太爷心中仍有一个问题。趁着蚩狂与手下将军们欢喜的时候,他笑着问出了口:“蚩狂将军,您拘了三道堰上千百姓,是为了封锁消息吧?”

抢走三道堰百姓的财物,赵家能说被南诏胁迫,也献出了大量财帛。大军过境,只要不烧杀掳掠,就是万幸。总不能将三道堰所有人拘在一起杀了,独留赵家毫发无损。事后赵家也无法向朝廷自圆其说。

蚩狂斜睨着他,慢悠悠地说道:“明天就不用封锁消息了。”

赵老太爷满意地抚须笑道:“赵家在三道堰住了一百多年。有将军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大军过境,不过失了些财物,算不得什么。犒赏士兵也是应该的。”

蚩狂哈哈大笑:“本军将有一事正要与赵老太爷商量。白王殿下曾经与赵家达成协议。让赵家去南诏行商。”

行商!赵老太爷眼睛一亮。益州府的锦、蚕丝北行至长安,再经西市远走丝绸之路。南行则去苏杭两广。与南诏接壤,能去南诏行商。赵家就成了大唐独一份。

仿佛看到赵家自益州府崛起,名扬大唐,赵老太爷的笑容直达眼底。

“临行前国主特意下令,让本军将回程时一路好好礼待赵家人。”

直接和国主搭上关系,赵家商队在南诏就是金字招牌!商队和南诏军一路,安全更加无虞。赵老太爷大喜:“多谢将军照拂。”

蚩狂随意往四周看了眼道:“赵家如此配合,本军将就不令士兵多加骚挠了。赵老太爷,我给你两天时间招集赵家的匠工,收拾财物行装,三天后随三道堰的匠工们一起先行启程回返南诏。”

“两天时间足够……”赵老太爷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问道,“召集赵家的匠工?不是赵家的商队?”

蚩狂腾地站了起来,堂中的歌舞立时停了。

璀璨的灯光照在蚩狂的铁甲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他倨傲地环顾着赵家的男人们,得意地说道:“南诏地广人稀。本军将奉国主令,迁益州匠工入南诏永居!”

“叮当!”

酒盏从赵老太爷手中滑落,砸在案几上。白瓷酒盏没有碎掉,骨碌碌在地毯上滚动了几圈,停了下来。

赵家人纷纷望向赵老太爷。他如梦初醒,站起身问道:“将军,老夫方才听你说迁匠工进南诏永居?您说的匠工是……”

“会缫丝、印染、织锦手艺的人,全部迁入南诏!”蚩狂掷地有声的说道。他不怀好意地看着赵老太爷,“尤其是赵家这种百年织锦大户人家的子弟,无论男女。四十岁以下,悉数都要随大军迁移。赵老太爷年事已高,就不必动身了。免得路上头疼脑热,没办法将您葬进赵家的祖坟。哈哈!”

四十以下的子弟,不论男女……悉数随大军迁移……

从此赵家的根就挪到了南诏,背井离乡。

一股血涌上了赵老太爷的脸。他用颤抖的手指着蚩狂:“将军,不是这样的。白王殿下和赵家的协议不是这样说的!”

晟丰泽说,只要赵家拘束三道堰的染坊织锦人家,安静本份地呆在家中。他保证不伤人性命。

“不伤人性命。不伤人性命!”赵老太爷喃喃念着这句话。要掳匠工迁入南诏,自然不会伤人性命。

蚩狂大笑道:“我家国主说了。匠人的性命比财物贵重。有了匠人,何愁织不出价值千金的蜀锦。本军将早下了严令。手下士兵尽管取走财物,绝不轻易伤人性命!赵老太爷,叫赵家人早些收拾吧。本军将是粗人,没什么耐性!”

“我要见白王殿下!他不是这样说的,他和赵家的协议不是这样说的!我赵家立足益州上百年,赵家人绝不背井离乡!”赵老太爷高声叫喊着,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翻起了白眼。

“爹!”

“祖父!”

赵禀松和赵修缘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赵老太爷。抚胸掐人中,好不容易让赵老太爷缓过一口气来。

“赵二郎!白王殿下曾道,赵家你能作主,是吗?”

猛然听到这句话,赵老太爷鼓着眼睛瞪着赵修缘:“二郎,你答应了晟丰泽什么?你说,你说!”

从白王殿下直呼晟丰泽的名字,赵老太爷已经对南诏生了恨意。

“祖父!各位叔伯长辈,请听二郎一言。”赵修缘回过头,堂中的赵家人个个面色灰白,胆小的身体抖如筛糠。气恼的面红耳赤,敢怒不敢言。堂前南诏将军们个个手按剑柄,面沉如水。堂外南诏兵站得整整齐齐。火把的光映亮了雪亮的枪矛。蚩狂的笑容里噙着冰寒与威胁。似乎只要自己的回答令他不痛快,那把曾杀死季嬷嬷的刀就会扬起雪亮的刀芒,让自己身首异处。

一丝奇异的笑容从他唇边漾开。他的眼眸在灯火映下熠熠生辉。

★、第224章 掳人

“赵家数代织锦。绵延百年。”赵修缘缓缓站了起来,“百年来,赵家织出了无数的美锦。积攒下一座牌坊,数块锦王匾额。三道堰赵家,在益州府鼎鼎有名。不过是有名罢了。哪怕去年夺回了锦王,被人们称为锦王的,还是益州城杨家巷的锦王杨家!赵家再织一百年,能做什么呢?顶多被人称为三道堰锦王赵家罢了。赵家仍然是商户!不入流的商贾人家!”

赵家二老爷大怒道:“难不成让赵家子弟弃了家传的锦业去读书科考吗?二郎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我很清醒!”赵修缘的双颊因激动染上了一层红晕,他大声说道“为了确保锦王,我被迫和牛家订亲,娶回来一个丑妇!为什么要我娶牛五娘?祖父你说,杨家有人在朝为官,赵家想夺锦王,一定要找个得势的亲家。朝廷会给赵家封任官职吗?不会。因为赵家只是大唐万千商贾人家中的一个罢了。可是南诏白王殿下承诺。只要赵家南迁,就封赵家家主为南诏织造局大使。统管南诏锦业。赵家锦能继续织,赵家再不是低贱的商户!我为什么不答应?!”

满堂皆惊。

“那是南诏人的官!我们是大唐子民!赵二郎,你只是继任家主,还不是家主哩,你凭什么替赵家做决定?!我绝不离乡背井,迁去南边荒蛮之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赵家二老爷高声叫道。

唰地一道光闪过,剑气激得堂上的烛光飘荡起来。赵二老爷张大了嘴,捂着脖子,一只手伸向了赵老太爷。他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想叫一声父亲,又仿佛想继续叫骂。一股血箭从脖颈处喷出,赵二老爷卟咚栽倒在案几上。

“想死在这里,本军将成全你。”蚩狂淡淡说道。

“老二啊!”赵老太爷猛地推开扶着自己的大爷赵禀松,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爹!”

“二老爷!”

堂上众人突然惊醒,一时间哭声叫喊声响成一片。

鲜红的血从案几上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一点点洇进去,仿佛是地毯上新织就的花。

赵修缘缓缓伸手,抹去溅到脸上的血。兴奋和激动被赵二老爷喷溅的鲜血浇得冷了。他错了吗?再努力不过就是个锦王赵家罢了。去了南诏,以赵家的技艺,赵家的经验,能管理南诏的锦业,被所有锦户仰望。晟丰泽说,只要他能做好,将来娶个郡主回家都不成问题。

他只要季英英。他只要能摆脱牛五娘那个丑妇!

“你杀了我爹,我和你拼了!”赵大郎举起了狭长的案几朝蚩狂砸去。

旁边一名偏将朝着他的后腿弯就是一脚。赵大郎扑倒地地上。没等他爬起来,镶着马刺的牛皮靴子踩在了他背上。

蚩狂低下头,用剑背拍了拍他的脸:“赵家大郎?听说织锦技艺与赵二郎不相上下。本军将舍不得杀你。来人,绑走!”

进来两个士兵将赵大郎绑起来架了出去。

“我看赵家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绑人带走!”蚩狂大声下令。

“将军息怒!”赵修缘蓦然惊醒,上前作揖道,“将军,我保证赵家的好匠工悉数南迁,请将军给两天时间收拾……”

蚩狂已转过了身。

两名士兵上前扭住赵修缘往外拖。

“放手!我是白王殿下亲许的织造局大使!蚩狂将军,你不能这样对赵家!”赵修缘挣扎得满脸通红,高声叫喊着。

没有人搭理他。士兵们似早有准备,逮着年纪瞧着在四十以下的,一律拖走。转眼间厅堂喊叫声骂声不断。没过多久,后院传来女人的哭叫声。

蚩狂玩弄着厅堂中摆设用的精美花瓶,啧啧摇头:“白王殿下做好人,这坏人就由本军将来做了。眼瞅着三道堰最有钱的人家不抢,去抢那些穷汉,如何对得起本军将手下的将士?”

他抬起头,看到堂中以赵老太爷为首的赵家长辈们疯了似的扑向被捉走的青壮。蚩狂大声下令:“将四十以上的全带到垮院关起来。告诉他们,再吵闹,本军将就要杀人了!”

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赵老太爷再次翻了个白眼,晕死过去。

厅堂上终于变得安静。蚩狂满意地下令道:“抄家!手脚都轻点!别把东西弄坏了!”

“是!”偏将应了,兴奋地带着一队人奔向了后院,“抄家搬东西!”

“蚩狂将军!”赵修缘伸长了脖子,不停地喊着。

蚩狂想了想,走了过去:“赵二郎,你只要老实听话,本军将就让你暂管着三道堰带走的匠人。你管不好,本军将就杀了你!”

只要挺过去,见到晟丰泽就好了。赵修缘迭声说道:“小人早就答应了去南诏,请将军放心!我一定会说服赵家人的。”

蚩狂招过一名偏将耳语了几句,挥了挥手:“带他们过去!”

那名偏将笑了笑,上前推搡了赵修缘一把:“走吧。听将军的吩咐办事,我会照顾你的。”

后院月锦堂间的院子里,赵家所有四十以下的仆妇聚集在一起。乌泱泱的有二百多人。女人们不敢放肆地大哭,哆嗦地挤在一起,传出压抑的嘤嘤哭声。

牛五娘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她瞥了眼哭瘫在丫头胳膊上的大奶奶,转开了脸。

四周围满了士兵,直勾勾的盯着赵家害怕地不停哭泣的女人们。

隔了一会,两名士兵架着一个侍婢过来。玉缘挣脱了士兵,快步走到了牛五娘身边。

“事情办妥了?”牛五娘低声问道。

“不出娘子所料。娘子放心。”玉缘看了眼四周,声如蚊蚋,“奴婢会找机会带你逃走。”

面纱微微一动,似乎是被笑容扯动。牛五娘悠然说道:“逃什么?我等着白王殿下进了城,把杨家人也一并交给我。”

玉缘不由大惊:“娘子,他们要掳人去南诏啊。您怎么能吃得了这种苦头?”

“我是赵二郎的妻子。夫贵妻荣,我自然是要跟着他去南诏享福的。只要他为南诏人做事,我怎么会吃苦?”牛五娘喃喃说道,“我只想知道,杨静渊如果知道杨家人在南诏任我羞辱,隔了千山万水,他会不会痛苦地疯掉?”

★、第225章 同囚

喉咙干涩得让季英英忍不住呛咳起来,瞬间有股清水灌进了嘴里。她狼吞虎咽地咽下,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说:“好了,娘子没事了。”

“娘子!”看到季英英眼睫毛动了动,湘儿喜极而涕,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脑袋灌了水似的,动一动都难。季英英睁开眼睛,看到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她慢慢看清楚了:“湘儿,玉兰……”

四五个丫头围着她放声大哭。

“哭什么?再哭就把你们杀了!”远处传来男人粗野的喝斥声。

火把的光并不十分明亮,远远的插在栅栏上。天空有月,怎么天黑得这么快?印象中天已经亮了。家里被搜刮干净,没有兵来了。朱二哥说再等到天黑,就放火烧了母亲他们的尸骨,凫水逃走……季英英朝湘儿伸出手,让她扶着自己坐了起来。

淡淡的月光照在这片开阔地上,栅栏外头是连绵看不到尽头的帐蓬。季英英瞳孔收缩,抓紧了湘儿的手:“这是军营?南诏军营。”

“是。我们被关在南诏军营里。”湘儿哽咽地说道。

玉兰拉了把春兰,连同另外两上小丫头跪伏在季英英面前:“娘子,大奶奶已经去了。求娘子收留我们四个。我们一定尽心服侍您。”

“嫂子去了。”季英英像是在肯定一件事,重复了一遍。

玉兰泪如泉涌:“生下孩子,太太正欢喜地给孩子清洗,南诏兵就闯进来了……我家娘子血崩……太太想把小郎君抱给她看一眼,被南诏兵推搡了一把撞到墙上,小郎君就……”

“别说了!”季英英打断了她。

母亲哥哥季嬷嬷还有刚出生的孩子,几张脸蓦然出现季英英面前。她的心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痛得涸出了血。她揪紧了胸前的衣襟,大口地喘着气。

记忆纷涌而来。

她和湘儿还有朱二郎躲在回廊下面,看着一拨又一拨的士兵来家里搜刮财物。家人的尸首静静地躺在面前,连给他们收尸都不敢过去。她看了整整一夜不曾合眼。

家里终于安静了。她爬了出去,想把母亲的眼睛阖上。然后就不醒人事。“南诏兵发现我们了是么?”

湘儿哭着摇头:“不,是一个黑衣蒙面的人,看身段是个女的。她打晕了娘子。我和朱二哥就忍不住出来拦她。她喊了一嗓子,南诏兵就跑进来了。”

“她呢?”

“跑了。”

南诏军进了三道堰。还有个蒙面女子特意来抓自己。还会有谁呢?三道堰出现的神秘女子。应该有一身好功夫吧,才会在南诏兵冲进家门时全身而退。季英英笑了起来:“牛五娘。”

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人都被抓这里关着了。还能跑出去质问她不成?季英英摇了摇头,问起了家中其他人:“朱二哥是和男人们关在一起吧?嬷嬷她们呢?季福季贵叔田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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