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季英英眨巴着眼睛,很感兴趣:“清平官的意思是,国主会召见妾身,和白王殿下金殿对质?”

杜彦笑道:“不错。事实上宫里来接季娘子的车已经来了。如何?”

能离开这地方再说吧。最差不过是被再送回来。现在不答应杜彦,被他灌碗药毒死,还成了畏罪自杀。咦,杜彦怎么就想不到用死无对证来咬死晟丰泽呢?

季英英点头应下:“清平官记得答应妾身的事。莫再让赵修缘来恶心我了。”

杜彦一笑,招来了牢婆。

他在门口等着季英英出来。外面的阳光让季英英停住了脚步。才半日,她就已经觉得外面的阳光更灿烂了。她叹了口气。

杜彦负手站着,淡然说道:“如果你在殿前反悔,别指望白王能护着你。虽说我能杀了你,但死无对证同样也能让晟丰泽逃过一劫。是为下策。”

阳光瞬间变得冰冷。季英英被杜彦的心思吓着了。她回了神,对杜彦福了福身笑道:“清平大人算无遗策,却让妾身有命活着。多谢您了。”

杜彦望着她上了牛车,被侍卫们护送着离开,轻叹了口气道:“大唐一介妇人都能笑谈生死。病虎虎威犹在,南诏何以顾全?”

却是在担忧起如果将来大唐报复,南诏该如何应对了。

韩四爹领着杨静渊三人挑着木柴野味进了城。看到一队侍卫护卫着辆牛车驶来,领着三人就避到了路边。

牛车四周没有遮拦,季英英安静地跽坐在车里。虽说没有镣铐囚笼禁锢,她根本没想过在南诏的都城一个大唐人能够逃走。

看装束打扮就知道是宫里的侍卫。因要面见国主,从牢里出来时杜彦特嘱牢婆给她换了身新衣。季英英穿着南诏女子的彩色花裙,面容姣好。引得道路两旁的百姓偷偷猜测起她的身份。

恬静的面容和鲜艳的花裙刺激得杨静渊的心直哆嗦。她是柔弱女子,她想活下去。他懂得。他不想责怪她。可是看到季英英抛头露面风风光光地被护送进宫,杨静渊心如刀绞。

她可以选择活着。因为她已经忘了被南诏人逼死的母亲哥嫂。她也忘了他。忘了她已经是他的妻了。

杨静渊忍得痛苦,额头的青筋高高凸起。脚步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才往后挪得半步。

季英英随意地观察着四周。太和城建得方正,城中大都是低矮的房屋。街道比不得益州城宽敞平整。只有远处的王宫多出了高楼,有威峨之姿。在这冬日,街上不少百姓都赤着脚。比起白涯宫附近的百姓,衣上的补丁少了些,更整洁。她心里叹气。一国都城,连益州府都不如。

迎着她的目光,男人们争先恐后地盯着她。晒黑的脸上一股桀骜之气,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季英英又想,这是个彪悍的国家。益州府连招呼客人的小二都斯文得很。

不经意间,季英英就看见杨静渊了。她撑着扶拦下意识地直起身,想跳下车朝他跑去。车旁的侍卫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季英英慢慢地松开扶拦,又坐了回去。远远的,她望着他暴怒的眼神,忍着大哭地冲动冲他摇了摇头,嘴唇开合间无声地告诉他,不要过来。

她看着杨静渊后退,将自己藏在了高高的柴垛后。牛车很快就将他甩到了身后,季英英低下头,看着眼泪一滴滴落在花裙上,慢慢洇成铜钱大小。

杨静渊扶着柴垛,把脸压在了上面用力磨着。粗糙的木柴刺痛了他的脸,他恨不得将柴将他的脸皮刮下来。他真没脸了。他不想抬头再看她一眼。他害怕自己忍不住冲到她面前,问她将自己置于何地。这哪是男人能忍下的羞辱呢?她眼里有着求恳。她居然求自己不要出现毁了她现在的生活。她还是季英英吗?还是大渡河边被南诏人高高吊起阻挡他前行,仍口口声声叫着他三郎的季英英?

牛七娘先还悄悄躲在桑十四身后看,等看清楚车里坐着的是季英英,忍不住开口要喊。

桑十四眼疾心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瞟了杨静渊一眼。这样的打扮,大群宫里的侍卫护送进宫。杨静渊说的没错,季英英果然和晟丰泽在一起了。

等到队伍过去,桑十四才松了手,胡乱找了个借口道:“开口就知道口音不对,装哑巴,别乱说话。”

这是出发前特意叮嘱过的。牛七娘嘟嘟嘴,见周围人群散开,压低声音道:“十四哥,看上去那些侍卫都是在保护季二娘呢。她不是被掳到南诏来的么?”

桑十四生怕杨静渊听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叫你闭嘴装哑巴。以后再解释。”

“哦。”桑十四一凶,牛七娘就乖乖地应了。

杨静渊像没听到他俩的对话似的。挑起了柴垛,示意韩四爹继续领路。

★、第261章 殿前

季英英被人领进了大殿。她飞快地睃了一眼,殿中并无太多的人。宝座上的南诏国主晟丰佑,右下首站着大军将蚩狂。左首站着晟丰泽。殿中跪着两人,瞧身影应该是赤虎和阿宁。

国主这是打算小范围审案,给足了兄弟面子。免得让他被朝臣们攻讦。

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清平官杜彦要对付晟丰泽,白王私纵唐女逃走的事早传遍了朝野。

季英英上前,向国主弯腰行礼。

“抬起头来。”国主只记得第一次宴请大唐织染大家时,那幅临江仙和季英英的姓氏。此时,他专注地打量着她。好奇地想知道兄弟痴迷上的女人长什么模样。

窄袖蓝袄,五彩花裙将她高挑的身形修饰得很美。南诏的太阳没有晒黑她的肌肤,一看就是四季不着日晒的益州府人。白皙的肌肤让看习惯了南诏黑美人的国主觉得殿堂都亮了几分。她长发松松在脑后挽了个髻,这明显是妇人的发式。国主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晟丰泽,叹了口气,有点鄙夷他的眼光。低贱的奴婢,还是个已婚妇人。王族高贵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呢。

丢脸便丢脸吧。国主乐意看着俊美的兄弟失去臣子们的敬爱。可恨的是,他令杨季氏织染浣花锦呢。白王却要放她逃回大唐。他眼里还有自己这个国主吗?

国主看够了,和气地询问季英英:“杨季氏,孤王已经听他们说过了。现在你说。”

晟丰泽紧抿着嘴,蚩狂老实地站着。跪在殿中的两人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季英英望着和晟丰泽有几分相似的国主,轻声开了口:“回禀国主。本打算就在附近山里找染料,白王殿下只遣了赤虎一人护卫。是妾身心急,不知不觉走得远了。”

“哦,这么说并非是白王放你逃回大唐?”

季英英坚定清楚地回答:“国主明鉴。”

蚩狂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国主沉默着。王弟年轻,武艺高强,率军攻唐立下汗马功劳。他那几个儿子没一个赶得上晟丰泽。他有意放纵杜彦打压王弟,也是为了他的孩儿着想。他比兄弟大十几岁,等他死了,国主羸弱,王叔强悍,怎么想都让人忌惮。

他也不能寒了王弟的心。孩儿们的羽翅还没长硬,大唐哪天翻脸要报仇。他还需要王弟领兵去挡一挡。

国主纠结万分。照季英英的说法,王弟非旦无罪,还忠心耿耿。他又不是个傻的,真要染料,令人进山采摘便是。也不至于只遣了心腹一人护着她翻过大山。

“禀国主,清平大人来了。”

“请他进殿。”

他真的很喜欢杜彦。他总会在适当的时侯出现,太知情识趣了。

季英英有点紧张。她想都没想,进殿就将杜彦的提议抛之脑后。杜彦会怎么对付她呢?这时,她看到晟丰泽朝她微微一笑。他不会让她有事的。季英英相信晟丰泽。

杜彦进殿朝国主弯腰行礼,随意地看了眼殿中众人,笑问道:“国主可审结此案了?”

国主笑道:“白王怎么会私纵杨季氏逃走,一场误会。杜卿此时来可有要事?”

杜彦和声回道:“臣在外听闻大臣们议论不休,也想知道国主审结结果,也好安抚朝臣。既然是场误会,朝臣们也不会误会白王殿下。”

国主点了点头道:“把阿宁的舌头割了,脸上刺了叛奴二字,锁在城门处。让那些企图背主的人都好好看看她的下场。”

跪伏在地的阿宁惶急地抬起了头,又重重磕了下去:“求您杀了奴婢吧!”

她不怕死。割了舌头,刺了字,锁在城墙上,她会被百姓揪打着,用石头砸死。最低贱的奴隶与乞儿都可以当街扑上来发泄自己的欲望。她怕得哆嗦起来,她宁肯被一切砍了头,也不要去想象自己衣不敞体的模样。

“主子!是阿宁听岔了。求您看在阿宁自幼进宫服侍您,您赏阿宁一个痛快吧!”阿宁听不到国主开恩的声音,爬到了晟丰泽脚下。她是因为爱着他才会背叛了他。他的心是铁石么?连赐她速死都不肯么?阿宁哭得瘫软了身体。

晟丰泽沉默地望着她,在两名侍卫上前欲将阿宁拖走时,他朝国主躬身行礼道:“阿泽谢过王兄的好意。毕竟是我白涯宫出来的人,求王兄赐她一死吧。”

国主无所谓地摆摆手。

“主子!”阿宁惊喜地抬起了脸。

她眼前只有弯刀划过的银光,喉间冰凉。阿宁捂着喉咙咳嗽抽搐着,喷溅的鲜血洒了一地。

季英英把脸扭到了旁边,脑中嗡嗡作响。她又想起蚩尤一刀挥下,季嬷嬷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白王殿下太过心慈啊。”杜彦叹了一句,令人将阿宁的尸体拖走。他瞥了眼季英英,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事,正色地向国主敬言:“国主,南诏想要强盛,必强法纪。”

国主顺着他的话道:“话虽如此,这次孤王便许白王亲手处置他的奴婢。将来若再有背主之人,按律法处置便是。”

杜彦赶紧说道:“国主英明。可是这杨季氏曾行刺白王。听说殿下的伤还没好全。按律刺行王族,当死。这事……还请国主示下。”

原来这个坑在这里等着自己呢。季英英终于明白了。算计杜彦是定会付出代价的。他没打算放过她。

国主望着杜彦的眼神柔得像春水似的,心里暗赞。他虎着脸大怒:“竟有此事?阿泽,你怎能被一个奴婢伤了?伤要不要紧?”

晟丰泽无法否认被季英英行刺。那天让赵修缘无功折返就用的这个理由。他深情地看着季英英,软绵绵地说道:“王兄,阿泽喜欢她呀。她是朵带刺的玫瑰,阿泽心甘情愿被她扎伤呢。王兄别为难她好不好?”

噎得国主又好气又好笑,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往下继续了。

“白王殿下以言差矣。您身上流淌着王族高贵的血。让朝臣知晓王爷您甘愿被一个低贱的唐女刺伤,王族的威严何在?”杜彦和声地劝道。

国主终于又能接下话来了:“阿泽,看在你的面上王兄可以饶她不死。你可知错?”

他们怎么可能杀了她呢?还要她织浣花锦呢。不过就是要打压晟丰泽罢了。季英英不忍地看着晟丰泽,如果可以,她宁肯死了。也不想再接受他的恩情。

晟丰泽心里清楚,只要季英英活着,再想办法吧。他想也没想地弯下了腰:“阿泽知错了。”

“回宫禁足三月。以后莫要再让自己受伤了。阿泽大了,也到了成亲的年纪。王兄定能为你选个好妻。莫要再迷恋着她了。掳来的奴隶不过是玩物罢了,当不得付出情意。带着赤虎回去吧。”所有人都会知道白王因为一个低贱的唐女顶撞国主,被罚禁足。他在朝中的威望又会降几成。国主达到了目的,笑咪咪地摆了摆手,示意晟丰泽可以走了。

晟丰泽默默地行礼。赤虎朝国主磕了头,担忧地看了季英英一眼,跟在了晟丰泽身后。

一道狠色从杜彦眼中闪过。他用晟丰泽尚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国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唐女隐藏浣花锦的织法,心怀不轨。臣觉得她是在利用白王殿下的情意,稍有机会就能行刺。为防她逃走,不如打断她的双腿以示惩戒,也不影响她染丝织锦。”

“杜彦!”晟丰泽才走得几步,明知道杜彦说给自己听,仍忍不住心头涌动的怒气,转身大步走了回来。

杜彦神色未动:“殿下唤臣可还有事?”

四目相对,晟丰泽看到杜彦眼眸深处浮现的恨意。他要为子报仇呢。他其实恨不得杀了自己吧。晟丰泽狠狠一拳揍在了他脸上。

杜彦踉跄着后退,站在他身后地蚩狂呆愣地张大了嘴巴,赶紧伸手将他扶住。

国主惊得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晟丰泽当着他的面就揍了杜彦,他吓了一跳:“阿泽,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晟丰泽一拳将杜彦揍得鼻血长流,任他摔倒在地上,伸手握紧了季英英的手,大声说道:“她是臣弟心爱的女子。清平官当着臣弟的面就要打折她的腿。他还当臣弟是您的亲兄弟,是南诏的白王吗?臣弟也要脸呢,就算是个奴婢,也是臣弟的人。揍他怎么了?他讨揍!”

国主气得大吼道:“你为了个奴婢揍清平官?为了这个唐妇你动手揍我的清平官?”

那是清平官,相当于大唐的宰相,百官之首。就这样随随便打了?

季英英被晟丰泽的话说得耳朵都红了。再不辨白,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想抽出被晟丰泽握住的手,被他用力捏得都疼了。她低声求他:“您放手吧。”

“你闭嘴!”晟丰泽恶狠狠地斥了她一句,掷地有声,“臣弟荒唐,臣弟愿意自降王爵!”

他知道的,王兄忌惮自己。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任由杜彦和自己针锋相对。王兄早就想降他的王爵了。降了王爵,削减封地奴隶,一千亲兵都不能养了。没有季英英这一出,王兄年迈体弱时,也会把这事做了。

国主看到晟丰泽坦坦荡荡的眼神,突然有种被他看穿心事的羞怒。他怒道:“你不要王爵就不要好了。滚回你的宫去!”

晟丰泽弯了弯腰,拉着季英英就要走。

“将杨季氏留下!何时织成浣花锦,孤何时放她回白涯宫!”也许留下这个让王弟痴迷的女子才是最聪明的办法。他为了她竟然连王爵都不要了呢。

晟丰泽深深吸了口气,松了手,眼神却瞟向擦了一袖子血的杜彦:“我等你好好地回白涯宫。”

他咬字咬得重。谁都听得出他的意思。他不用再威胁他的王兄和杜彦。他们都明白的,季英英出了事,他会报复。他敢揍杜彦,也敢杀死所有敢伤害她的人。

晟丰泽利索地带着赤虎走了。

季英英默默揉着被他捏疼了的手,悲哀地想,真是被掳来的低贱奴婢呢,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想不想。杨静渊见到她进宫了。他一定会打听出自己的下落,寻机救走自己。季英英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只要不死,她一定要离开南诏。

削掉了晟丰泽的王爵,国主却没有任何成就感。他被兄弟眼里的凶狠吓着了。削掉王爵也不能折了苍鹰的翅膀。他不能再伤王弟的心了。国主疲倦地说道:“送杨季氏去织坊。杜卿,你也回去养伤吧。”

杜彦恨自己身上没流着王族的血。仅仅削个王爵而己,也没伤着晟丰泽一根头发。他要揍他便揍了。他还能怎样呢?他怎样才能报杀子之仇呢?杜彦行礼告退,目光冰冷地从季英英脸上扫过:“赵副使潜心研制浣花锦,已有心得。臣这就嘱人送她去赵家织坊。”

季英英在心里默默地喊着杨静渊的名字。来得迟了,这一次她可就真的只有自尽了。

★、第262章 三喜临门

为让这些被掳到南诏来的织锦大户们安心,南诏特意在城中辟出一大块地,兴建屋舍安置。南诏也不是没有防备之心,将织锦户们集中在一起。若有事发生,前后街巷子一堵,里面的人插翅难飞。家家户户都是前面居住,后院挨着河流建织坊丝坊和染坊的格局。前街还特意建了一长排商铺分给各家。这条新建的街也被称为锦业街。

赵修缘升任织造局副使,是锦户中官职最高的人。赵府占据了正中最好的位置,屋舍也比其他人家气派。

看了眼长街入口牌坊上镌刻的锦业街名,韩四爹低声告诉杨静渊三人:“到了。”

牛七娘紧张地扯住了桑十四的胳膊,不用他安慰,又鼓足了勇气道:“十四哥,咱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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