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可是你妹妹哦…你都不关心我一下。”沙罗咬牙切齿地说道,这算什么哥哥嘛…“沙罗你怎么了?”保宪这才留意到妹妹很不雅观地坐在地上。
“我从树上掉下来了。”沙罗委屈地看着他。
看着灰头灰脸的妹妹,保宪忽然很想笑,当然,他知道如果现在笑出声,后果是严重的,于是赶紧伸手拉了沙罗起来。
“没事吧?”
“没事,都怪安…”她抬眼望去,安倍晴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哥哥,安倍晴明真是白狐之子吗?”她好奇地问道。
保宪眯了眯眼,唇边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道:“那么,你说他像吗?”
沙罗盯着保宪,眼睛又弯成了一轮明月:“我觉得——哥哥比较像!”
“笨蛋!”保宪笑着用桧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春日的平安京,处处弥漫着优雅、平和的气息。
刚从大内里阴阳寮出来的贺茂保宪,此时正坐在父亲的牛车内,往回家的方向而去。望着外面的风景,他轻轻吁了一口气。这几天,大纳言的正室夫人三番两次想召他去家中询问吉凶,刚才好不容易才推脱了这桩差事。
阴阳寮始建于天武天皇时代,隶属于中务省,有阴阳头一名,下面有负责地相占卜的阴阳师六名,培养未来阴阳师的阴阳博士一名,教导历生制作历法的历博士、天文博士、和管理时间的漏刻博士各一名。再往下,就是普通的阴阳师和实习的阴阳生了。阴阳寮每天必须记录时间,编写历法,观测星象,工作真是像山一样多。而且比起别的阴阳师,保宪还会多出一些额外的工作。——那就是经常被那些贵族小姐夫人们召去占卜问卦。按说这种工作轮不到还未曾显山露水的阴阳师,不过如果是阴阳头的儿子,又是个帅到万中无一的帅哥,那又另当别论了。要知道这个时代贵族实行的婚姻制度是访问婚,也就是说妻子并不住在丈夫家,而是做丈夫的晚上乘着牛车到妻子或情人家里去共度春宵。丈夫不在身边,闲得发慌的贵族女性以询问吉凶的名义将阴阳师召来家里打发时间,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对了,保宪,你觉得晴明这孩子怎么样?”忠行大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父亲大人,晴明的确十分聪明,学阴阳术也比别人快,就是性格似乎过于清冷了。”保宪笑了笑,他看得出那孩子聪明而早慧,身上有种超越年纪的特殊气质——冷静,淡定;内心敏锐,眼神淡漠。他甚至认为那孩子是所有贺茂门弟子里除自己之外唯一得到阴阳要义的同门。所谓阴阳的要义,就是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外冷静而自信地审视芸芸众生,将它们通通看做万物同本的同一存在——咒。当那孩子竖起双指念动咒语的时候,天地万物仿佛就以一种天然的韵律流转在那低沉而婉转的声线中;那孩子仿佛通晓每一句咒语的涵义和力量,好像天生知道如何恰当运用那一串串玄妙而晦涩的音符。
“他的父亲安倍大人是我的好友,你身为他的师兄,要多照顾他一点。”忠行顿了顿,又道,“这个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让我头疼的孩子又多了一个呢。”保宪持扇浅笑,“光是沙罗,就已经让我吃不消了。”
忠行微微一笑,道:“沙罗再过几年也要行成人礼了吧?”
“是啊,再过几年这个妹妹就会让别人感到头疼了。”保宪笑道,心里开始同情起了未来的妹夫。
“不过,沙罗这性子…保宪,你说我是不是太纵容她了?”忠行大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之色。
保宪望向了窗外,深邃的目光穿透了纷落的樱花,低声道:“这样自由自在的沙罗不正是最可爱的吗?那些礼仪,等成人礼过了之后再说吧。”
忠行大人看着保宪,笑着点了点头。
“保宪,听说你最近和平中纳言的女公子走得很近?”
“哦呵呵呵,父亲大人,您从哪里听来的?”
“另外好像你和宫中的女房琉璃…”
“哦呵呵呵,今天的天气还真不错呢。”
“保宪,不要每次都用这一招。”
“哦…呵…呵…呵…”
在庭院里最后一朵樱花凋零的时候,初夏的轻风悄然而至,贺茂家小姐沙罗和怪小孩安倍晴明之间的关系丝毫没有改善,令沙罗郁闷的是,她从来不曾在晴明这里占过上风,真看不出平时沉默寡言的他还有那么尖刻的一面。
不过,一天不和他斗斗嘴,好像还会觉得蛮无聊的呢。
这些天一直没有下雨,天气变得格外闷热。平日里最怕酷暑的沙罗早就按捺不住,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房间,想去院子里透个气。
在荷花池边,沙罗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如水的月色下,安倍晴明正凝视着手中所拿的一张微微泛黄的纸张,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夏日的夜,微凉干燥的风掠过他脸颊,吹动他一寸一寸的发丝,白皙的脸上完全是装不下笑容这种东西的,唯有惆怅伤感的气氛散布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沙罗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刚到他背后,他就立刻警觉地收起了纸。但她还是隐约看见了一行字,童子丸吾儿,母有一事,不得不言…童子丸?是谁?
“晴明,在看情信吗?”她在他身边坐下,不放过任何一个取笑他的机会。
晴明凝望着湖面,忽然缓缓道:“那是自然,因为那是我五岁时,母亲离家时留给我的信。”
“你母亲留给你的信?可是你母亲不是白狐吗…”沙罗惊讶地问道。
晴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我,我只是好奇晴明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沙罗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失去了捉弄他的兴致,反倒解释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我看到了母亲的原形而被吓得大哭,母亲也不会离开我。”他低低道,抬头望向了很远的地方。月光清冷,碎碎地裂了一地,光芒闪烁在他的眼里,是如此寂寞。
沙罗凝视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似乎有一种想要安慰他的冲动。
“晴明那时只有五岁而已,怎么能怪你呢。保宪哥哥说一男一女相互喜欢就会成亲,我想晴明的父亲母亲也是这样才成亲的吧。光是想想这个,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呢,对不对?”
晴明慢慢转过头来,眼眸里竟是难得的温和:“沙罗,你真是这么想吗?即使我身为白狐的儿子,你也觉得我是幸福的吗?”
“嗯,我想是的。”沙罗低低道,“我的母亲在我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我从来也没见过母亲的样子,可是我都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因为彼此喜欢才会成亲,才会有我的。只要这样想,我就会高兴起来。”
晴明轻轻挑了挑眉,这个小女孩似乎比他想像中更坚强呢。
“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沙罗笑道。
“明白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仿佛映日莲花在霞光中缓缓盛开。
“晴明笑起来很好看呢。”沙罗忽然脱口道。
“天色很晚了,我也该回房了。”晴明敛起了笑容。
“晴明,那个名字很可爱呢。”沙罗睨了他一眼。
“什么?”
“童子丸…啊。”她忽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晴明的乳名,贼贼一笑,怎么能放过这么好的取笑他的机会呢。
“…”
“晚安,童子丸。”
“沙罗,不许叫这个名字…”
“知道啦,童子丸。”
“沙罗…你到底听没听到?”晴明冷静的脸上开始轻微抽搐。
“听到了,童子…”咦,她怎么发不出声音了,沙罗摸着自己的喉咙,瞪着晴明,一定是他用了什么阴阳术。
果然,晴明的唇边忽然闪过了一丝狐狸般的笑意。
“沙罗,等你回了房,自然就可以开口说话了,不过记住,以后不可以再叫那个名字。”他说完就转身而去。
沙罗愤怒地望着他的背影,安倍晴明这个怪小孩!竟然也会用这一招,好狡猾啊,果然是白狐的儿子,体内流淌着一半狐狸的血液呢。等着瞧…
第19章 温暖
时光犹如樱花绽放般匆匆,春去秋来,转眼间已经到了寒风凛冽的来年冬季。
短短的一年多时间,晴明以超出常人的资质学会了许多基础的阴阳术,只是他那特异的秉赋也引来了不少同门师兄的妒忌。更别说有什么人愿意接近他了,除了贺茂保宪和师父,也许只有沙罗,是这里唯一愿意和他多说话的人。
此时,一个身形挺拔瘦削的少年站在已结了薄冰的池塘边,静静地望着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风掠过,单薄的衣衫随之起舞。黑色的发丝拂过清冷俊美的脸庞,英挺的眉间是少有的舒展,只有那双墨黑色的瞳仁深处,依旧是一片不可融化的冰冷。
他喜欢这里。特别是这里的天空。浩淼无垠的苍穹,颜色似乎比别的地方要深。那一片宽容博大的蓝,望得久了,便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而奇异地生出一种仿佛要融进去的感觉。
“安倍晴明,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晴明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听得出那是平时一直关系不好的师兄佐助。
“安倍晴明,你这个冷淡的样子还真是让人不愉快呢。”佐助走近了两步,脸色阴郁。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飞舞在半空中。
“看,青岚,下雪了!”待在房里的沙罗早就坐不住了,披上了一件单衣匆匆出了房门,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沙罗小姐,外面太冷了,您还是回屋吧?”青岚在一边劝道。
“等一会儿,青岚,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呢。”沙罗浅浅笑着,伸手去接那晶莹剔透的雪花。
“嗯,可是好冷啊,小姐。”青岚裹紧了衣服颤声道。
“冷?”沙罗笑意更浓,“那我教你一个方法,只要你从这边跑到哥哥那边,再从哥哥那边跑回来,来回几次,保证不会冷了。”
“小姐,您是开玩笑吧?”青岚觉得好像更冷了。
“呵呵,当然是开玩笑。”沙罗咯咯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纷乱的声音,有人慌里慌张往这边走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沙罗拉住那神色慌张的侍女问道。
“沙罗小姐,听说有人落水了。”
“落水?是谁?”
“好像是——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沙罗微微一愣,那个怪小孩,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真是可怜,这么冷的天落水一定会生病的。”青岚摇了摇头,同情地说道。
听到生病这两个字,沙罗的心里忽然轻轻一颤,她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立刻往那个方向跑去。
后院的湖边已经站了几个弟子,沙罗匆匆忙忙拨开人群,只见晴明已经上了岸,只是浑身已经湿透,身子还轻微地颤抖着,而他的脸上,却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清冷。
沙罗心里一窒,弯下腰连声问道:“晴明,晴明,你怎么样?”
“我没事。”晴明的声音比湖面的薄冰还冷。
“怎么好端端会落水了?”沙罗望向了旁边,一眼看见佐助惊慌的脸,联想到平时晴明和他最为不和,不由心里一个激灵,莫非是佐助他…“佐助,是你推晴明落水的对不对?”她不客气地指着他大声道。
佐助脸色更加苍白,颤声道:“不是,不是我,我…”
沙罗瞪了他一眼,拉住了晴明的手,道:“快点回房把衣服换了,不然会得病的。”
“说了——我没事。”晴明冷声重复了一遍。
“你,你这个怪小孩,我是为了你好!”沙罗也不由有些气恼。
“我要是得病,也许大家只会感到高兴吧。”他清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传来,沙罗心头一震,她看向晴明,他一脸冷漠地回望着她,同时慢慢地撤回自己快要冻僵的手。
冰冷的触感让沙罗感觉更加寒冷。
这样的晴明令她的心微微疼痛起来,她不由分说地抓起了他冰冷的双手,用自己的手温暖着他的手。
“不是的,晴明,不是你所想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你的人和你在一起啊。”
晴明的身子微微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沙罗,她小小的手,也不比他的手热多少,所以他的手,他的身体,依旧冰冷。只是,在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地方,似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落水事件过后,贺茂忠行重重斥责了佐助,落水的安倍晴明一切无恙,倒是沙罗反而染上了风寒。
“阿,阿嚏!”沙罗连打了几个喷嚏。
“沙罗小姐,您觉得怎么样?”青岚又在她身上盖了一层单衣。
“还能怎么样,我头又痛,全身没力气,难受得要命。最惨的就是哪里都不能去。”沙罗郁闷地揉了揉鼻子。
“沙罗,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啊。”保宪笑着走了进来,还挟带着一阵淡淡的残梅熏香。
“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啊,我都这样了,你都没有同情心。”沙罗哀怨地瞥了他一眼。
保宪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真有点烫呢。”
“嗯,好难过,我什么都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