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想起王妃大义凛然地说起这句话,面上微微一动,叹息一声,“此事就当意外来处理,别深查了。传我命令,世子妃幽禁三天。”

“父王!”程穆东十分惊讶,这十分不合理,分明有一个新线索,他却不让查,就这么草草结案,当成意外也就罢了,还要关幽禁。

“照我的话去做。”王爷厉喝,程穆东不敢争辩,只能退出房间,王爷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喃喃自语,“秀玉,你会谅解我的,对吧?”

消息很快传开,东西南北西苑都收到消息,冰月愤愤不平,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咒骂,娇俏的脸因愤怒而明亮通红,双眸急得要出血。灵溪和灵心求程慕白去说情,程慕白却淡漠喝茶,无动于衷。

云不悔拉着如无头苍蝇似的冰月,“这事情不管是谁做的,楼嫣然失去孩子是一大伤痛,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好,意外也好,孩子没了就是没了。每个人说辞都无漏洞,事情至此又无法查清真相,总要有人为孩子付出代价,梅花糕是我做的,面粉是我揉的,自然是我付出代价。三天的禁闭而已,比我想象中的轻,已算好的了。”

“小姐,这分明是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就无妄之灾,这件事我也不算全无益处,就当这一次是为了未来我的孩子积福。”云不悔笑得柔和,当真不介意三天的幽禁。这件事给她一个教训,给她提了醒,打破了她心中一贯所求的安逸和平和,她深深地明白,将来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

程慕白看着她,为什么这张小小的脸总让他全身的骨头都觉得骄傲?

……

云侧妃得知只是幽禁,不依不饶,王爷动了怒,所有人都不知道,王爷用了什么法子震住云侧妃,她不敢再闹,接受了这个事实。

程佑天看着王爷拂袖而去,心一点一滴地沉到水底,眼前是一片黑暗的前景,他竟什么都看不清楚,云侧妃倏然一拍桌子,咒骂云不悔。这几日她压抑得多,少有发泄,最恶毒的词语都骂出口,为什么失去孩子的不是云不悔。程佑天听着心惊,他并不相信,这桃花粉是自己母亲下的,程穆东的话他并不全信,可始终是有了一道裂缝,听她这话,他更觉得裂缝宽了。

“母亲,真是你做的吗?”

云侧妃茫然,转而愤怒,“你说什么呢?你竟然怀疑我?”

“吉祥那天也在厨房。”

“那又怎么样,吉祥在厨房就代表我一定会做手脚吗?你白痴了?我为什么要害我自己的孙子。”云侧妃怒不可遏,对程佑天的指控,她几乎是恼羞成怒,又是失望透顶的。

她以为,不管她做什么,她儿子都应该无条件支持她。

如今,她在儿子身上看见失望。

她也失望。

程佑天有些疲倦地揉着眉心,“母亲,你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当年李姨娘怀孕,你让吉祥在她的燕窝里动手脚……”

“程佑天!”云侧妃的声音拔高,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尖细,她站起来,惊慌失措和愤怒恐惧在她眼中冲撞,她浑身发抖,如油尽灯枯的老人在发抖。

程佑天似乎没听到母亲尖细的声音,“我当时年纪小,可我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李姨娘就没了孩子,所有人都说李姨娘贪嘴,吃坏了肚子,没了孩子,可我知道是你做的。母亲,如果云不悔怀了孕,你定然不希望她的孩子出生,所以你会动手……”

云侧妃扬起手,火辣辣的巴掌扇在程佑天脸上,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程佑天的脸上渐渐地浮起了五指印,他平静地看着气急败坏的母亲,唇角扬起淡淡的讥诮。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名被人扒光了衣服的戏子,四边八方都是嘲笑声,她怒指着程佑天,“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做这么多,为了谁?”

“别拿我当借口,你是为了你自己。”程佑天冷声打算她的话,“我程佑天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争取,输了赢了,我问心无愧,不会做这些不入流的勾当。母亲,你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不要拿我挡在你面前,我承受不起。”

云侧妃又打了他一个巴掌,似乎恨不得把烂他的脸,力道很大,程佑天始终面无表情,他激动过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么激动,所以他就变得很平静了。

“因为你的贪心,我没了孩子。”程佑天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云侧妃已无力和他争辩,指着门口让他出去,程佑天刚踏出去就看见楼嫣然在屋檐下悲伤地凝着他。

程佑天走过去,站在楼嫣然面前,他素来是骄傲的,可如今这骄傲的头颅在她面前低下。楼嫣然的视线突然变得朦胧,泪水无法抑制地流下来。他伸手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这是他第二次认真地看着他的结发妻子,他发现,这名一直很骄傲,背脊挺得很直的女人也是如此楚楚动人,令人怜惜的。

他把她搂到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低低地诉说着一名男人对女人的亏欠,“嫣然,对不起。”

楼嫣然泪流满面,她在他怀里疯狂地摇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按住她的头,固定在胸前,楼嫣然断断续续哭出一句话,“佑天,对不起……”

谁都和谁说对不起,可似乎,这一声对不起包含的东西,只有彼此才知道。

程佑天第一次感觉到,他这一生,喜怒哀乐和他怀里的女人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们会为了他们的孩子悲伤,落泪。

……

幽禁室是王府的刑室,里面脏乱不堪,只有一张石床,云不悔去幽禁室前,程慕白就让人去打扫一番,添了足够的被褥,门一关上,遮去了所有的光线,整个幽禁室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清。这样长期的黑暗能让人发疯,云不悔就听灵溪说过,南苑一名犯错的侍女关到幽禁室四天就疯了,出来后就跳井自尽。

这幽禁室有很多带着血腥的故事,灵溪说起冰月都是一身冷汗,她怕云不悔无聊,总是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和云不悔说话,说她们以前的趣事。她一心一意为云不悔排解寂寞和漫漫时光。云不悔想,冰月是她的贴心小棉袄。这丫头跟着她,忠心到死。灵溪和灵心一空下来也来陪她,倒是程慕白,很少来。

她是受罚,她明白程慕白的难处,这一次当成意外来处理,府中的奴仆们自不知道这其中曲折,他们就看结果,许多人,特别是西苑的奴仆都铁了心认为云不悔是故意把楼嫣然的孩子弄没了。她辛苦建立起来的名声毁于一旦,主事大权也被剥夺,重回王妃手里。

主事大权是小事,横竖在东苑的事,这名声云不悔素来也不在乎,可程慕白为了避免她更受敌视,不好日日来看她。

漫漫长夜,她熬得很辛苦。

玉致也知道这件事,却没来过一次,她的心结还在,心病难医,她和玉妩也生分了,明显得连王妃都看得出来,玉致成天往外跑,王妃问程慕白,程慕白隐瞒下来,没说什么。

幽禁第二天晚上,王妃把程慕白叫道自己屋里来,菊青沏上碧螺春,袅袅茶香萦绕不去,王妃看起来心事重重,母子两人相对许久,无话可说。

程慕白敏感地察觉到,她的话题和云不悔有关,且不会是他愿意听的话题。

“知道我找你来是什么事吗?”

“母亲请明示。”程慕白态度恭顺。

王妃抿茶,茶盖在茶水上轻轻拂过,惊奇淡淡涟漪,香气益发浓郁,“今天我去王大夫医馆,有一名成亲十年不孕的女子来求医,她有体寒之症,不易有孕。求王大夫调理身体,王大夫说只有雪山的兰心草兴许还能有救。那女子很开心,立刻说要去求兰心草,王大夫却笑着告诉她,这兰心草怕是少见了,他让那女子别费心思了,因为这兰心草都被高价卖给另外一人。那女子求子心切,求问是谁。王大夫不愿告知,只说告诉你也没用,你见都见不到。那女子不死心,跪着磕头,慕白,你猜,王大夫说的人是谁?”

程慕白心一突,顿有不好的预感,面上清冷惯了,没什么表情,只说,“儿子愚钝,还请母亲告知。”

“你的妻子,我的儿媳,云不悔!”

已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程慕白并不吃惊,王妃一说体寒之症,不易有孕,且问他是谁,他就想起云不悔那天晚上问他的话,如果无法生育……她眸底的悲伤,他看得清清楚楚,当时只是以为她为旁事难过,不作他想,如今想来才知道,他的小妻子原来在担心害怕。

“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王妃放下茶杯,笑意微冷。

程慕白说,“母亲,不悔幼年随岳母回凤城,途中在雪地受冻,寒毒入体,落下病根,所以难以受孕,难以受孕,并非不能怀孕。”

“胡闹,这么大一件事,她竟然敢瞒着我,难怪我暗示几次,她都神色不对,我以为她是害羞,没想到……”王妃愠怒,儿媳不能受孕却瞒着婆婆,这是大罪啊。

特别是把子嗣看得非常重要的王府,更是大罪中的大罪。

程慕白淡淡一笑,“母亲,您多心了。此事不悔在婚前就和儿子坦诚,并无隐瞒,儿子不在乎,愿意和她携手相伴,是儿子不让她告诉您的,您有气就往儿子身上撒。”

“放肆!”王妃厉喝一声,危险地眯起眼睛,“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你是被她迷昏了头么?这种事也敢给她护着,睁眼说瞎话。”

程慕白哭笑不得,却一心赖到底,“母亲,怎么说呢,当时儿子娶不悔,并非为了子嗣,所以子嗣这问题,儿子也没担心过,再说,她并非不能生育,母亲就别太担心了嘛。”

“都一年还没动静,这算正常吗?”

“这怎么不算正常了。”程慕白为了妻子豁出去了,“您也不想一想,儿子这身子板,三天两头病着,能同房的日子不多。不悔嫁给儿子和活寡没差多少,哪怕不悔能正常生育,摊上儿子这么半废的人也要等好长时间吧,是儿子不争气,您怪不悔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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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不算正常了。”程慕白为了妻子豁出去了,“您也不想一想,儿子这身子板,三天两头病着,能同房的日子不多。不悔嫁给儿子和活寡没差多少,哪怕不悔能正常生育,摊上儿子这么半废的人也要等好长时间吧,是儿子不争气,您怪不悔做什么?”

他这一席话说得压力全无,天经地义,完全否认自己是纯野兽的事实,说得三分无奈,七分委屈,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活生生就摆出一张委屈的脸。

“你……”王妃被他哽了一下,竟不知道要说什么,程慕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挤出两滴尴尬来,王妃本来没觉得什么,可见儿子露出这副神色,她脸上也不免燥热了。

程慕白打蛇随棍上,“母亲,我真觉得不悔挺委屈的,嫁给我这一半废人,她从没怨言,主事井井有条,对您,对儿子,对妹妹们,尽心尽意,这么好的妻子哪儿找去,您说是吧?”

“我又没让你休妻,你着急什么?”王妃没好气地说,“你别给我瞎掰,作为媳妇,不悔的确没话可挑,可慕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要想一想吧。”

“我不是说了吗?是我不争气。”

“胡扯,放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你还不中用?”王妃瞪他。

程慕白说,“母亲,这也要有心有力才行啊。”

“住口!”王妃恼了,程慕白见好就收,乖顺得不得了,王妃叹息,“我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把这话和你说了说,彼此心里有个数。”

“是,儿子知道。”程慕白恭顺极了。

王妃说,“不悔啊,什么都好,我也知道,所以我没让你休妻,你也别损自己给她开脱。”

程慕白阴暗地想,从今天开始,我是不是更要努力一些才行呢,虽然他自认为在这事上他已经很勤奋,很努力,很热衷了,似乎还是不够啊……

这多做,机会总是多的,是吧?

程慕白从王妃屋里出来便去幽禁室,有侍卫看守,幽禁室不能进入,冰月在门口的台阶上拍着小手唱曲,唱得很开心,旁边的侍卫听着也美滋滋的,灵溪在一旁合着拍子。两人见程慕白来,呼啦从地上站起来,侍卫行了礼,程慕白挥挥手,他们不敢有违就离开十米之远。

灵溪和冰月也走开,云不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淡淡的笑意,“小白,你来啦。”

“闷了吧。”

“还成,不算闷。”云不悔说,“有这几个可人儿解闷呢。”

程慕白负手而立,站在幽禁室前,只有一门之隔,里面是他心爱的妻子,正一个人对面着漫漫长夜,无尽的黑暗,一个人被关到幽禁室三天,他能想象到这种孤独和无奈。

“不悔,我想你了。”

“明天就能见着了。”云不悔声音尚是轻快,不细听是听不到沙哑的。

“是啊,我迫不及待想天亮。”程慕白仰头,“今天的月光很美,月亮弯弯的,你的眼睛笑起来就是这样子,很美。”

“我眼睛有它亮吗?”她笑问。

程慕白说,“比它还亮。”

云不悔笑了,程慕白一人长身如玉站在月光下,那月亮里仿佛盛开了她妻子的笑脸,他的唇角也温柔起来,“不悔……”

“嗯,在呢。”

“不悔……”

“我在。”

他叫了她的名字好几次,她都笑着回答他,云不悔说,“小白,你有心事吗?”

“你就是我的心事。”

云不悔说,“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哄小姑娘的话说得真甜,我对你足够死心塌地,别再诱惑我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不哄你,我哄谁。”

“说得也是,那你继续哄吧,我听着开心。”云不悔笑着,这样的快乐是冰月唱十首歌都换不来的。

这一夜,程慕白和她说了很多话,柔情蜜意的,山盟海誓的,酸不拉几的话从他嘴里如不要钱似的大奉送,他似乎不想管未来如何,只想把这一刻他对她所有的爱都倾泻出来,只想把未知的未来全部许诺掉。

她很感动,也很不安。

她敏感地察觉到,程慕白的柔情蜜意和山盟海誓后有一层很决绝的意味,云不悔在黑暗中微红了眼眸,我的爱人,你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让你觉得如此恐惧不安,连带着对我们的未来也彷徨。

她没说,只是静静地,隔着一扇门听着她的爱人此刻许诺给她的快乐和幸福,幽禁室如开了一扇窗,无数的月光争先恐后地射进来,很美。

到后来,她睡着了……

这里分不清黑暗和白天,只有漫长的黑暗,她已经无眠两天,然后在程慕白的温柔下,缓缓地睡着。第二日正午刚过,程慕白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幽禁室的门,云不悔昏迷的黑暗中,气如浮丝。

她卷着身子躺在石床上,头发凌乱,衣服皱褶脏乱,空气中有一丝腐朽的味道,她的脚底不知道被什么咬伤了,流了一些血……冰月说是老鼠咬伤的,程慕白回头吼着荆南去请大夫。

他匆匆抱着她回皓月居,灵溪和灵心慌忙去烧热水,云不悔看起来需要好好地梳洗一次,玉妩跟着他们一起回了皓月居,玉致远远看着,咬着唇露出担忧的神色。

热水端上来,程慕白为她净身,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不悔爱干净,她醒来定然希望看见干净的自己,他甚至为她洗了头发,又一遍一遍地擦干水滴。

她的脸苍白如纸,人很憔悴。

程慕白揪心的疼,他起誓,就这么一次,最后一次。

不悔,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受苦,以后再不会了。

永远不会了。

这样的无力和心痛,他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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