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沙发那头锦瑞已经笑起来:“我受不了这两个人了,巴巴的原来是为了说上几句闲话,你们慢慢讲吧,维仪,咱们走。”维仪向素素眨一眨眼,一本正经地说道:“三嫂,有什么体已话千万别说,两边的总机都听得到。”

素素听着她们打趣,到底不好意思。于是对慕容清峄道:“没有别的事?那我收线了。”慕容清峄知道她的意思,于是说:“我晚上再给你打过来。”

素素挂上电话,回头见锦瑞姐妹已经走掉。于是问女仆:“夫人回来了吗?”女仆道:“回来了,在花房里。”素素连忙说:“我去见母亲。”走到花房里去,慕容夫人在花房里招待女客,远远就可以听到那笑语喧哗。她走进去,叫了声:“母亲。”慕容夫人微笑着点头,问:“听说你们出去看樱花了?就应该经常这样,年轻人还是活泼一些的好。”素素应了声:“是。”

郭夫人在一旁插话:“夫人这样疼她,真叫视若已出。”慕容夫人牵着素素的手,微笑道:“这孩子最叫人怜爱,又听话。比我那老三,不知强上多少倍。”康夫人笑道:“夫人也是爱屋及乌。”慕容夫人道:“我倒不是当着人前说客套话,我那老三,及不上素素让我省心。”正巧锦瑞走进来,笑着说:“母亲,你这就叫敝帚自珍,自家的孩子媳妇都是好的。”慕容夫人道:“是我偏心了,康夫人的几个媳妇,也都是极出色的。”

康夫人笑道:“她们几个,比起三少奶奶来,是天上地下,乌鸦凤凰,哪里能够相提并论。”锦瑞知道为着敏贤的事,康夫人颇有些心病。于是对素素说:“法文老师来了,在那里等你呢。”素素她这样说,对慕容夫人道:“母亲,那我先去了。”见慕容夫人点头,她便对众客人道:“诸位夫人宽坐。”倒令诸女客皆欠一欠身,说:“三少奶奶请自便。”

招待吃过下午茶,客人逐一告辞而去。锦瑞和慕容夫人在花房里坐着说话,锦瑞道:“那康夫人着实讨厌,话里夹枪带棒的。”慕容夫人说:“到底是老三伤过人家面子。”又说:“你尽日说我偏心,我看你也偏心。人家都说大姑子小姑子最难缠,没见着你和维仪两个,我知道你们姐妹,向来不爱管闲事,却这样维护素素。”

锦瑞说:“素素确实懂事听话,想不到她这样的出身,却连一丝轻狂样子都没有,老三是挑对了人——我大半也是为了老三,他对素素这样痴,痴得都叫人担心。”

慕容夫人道:“我瞧老三将一片心是全扑上去了。”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跟你一样,觉得有些担心,怕他太过于痴迷,反倒不见容。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锦瑞笑:“真是我的不是,招出您这样说来。老三改了性子,专心一意反倒不好么?”停了一停,又说:“老三是浮躁了一些,来日方长,有素素这样娴静的性子,不至于生出事端来的。”

慕容夫人说:“我瞧素素就是太静了,从来受了委屈不肯对人言的。这是长处,只怕也是短处。老三那爆炭一样的脾气,人家说什么都不肯听,何况她根本就不会说。只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两个人反倒会僵持到不可救药。”

锦瑞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平无事,母亲也坐在这里杞人忧天。”

慕容夫人也不禁笑了,说:“我这是杞人忧天才好。”

第14章

慕容清峄不过去了四天,回家路上便归心似箭。一下车便问:“夫人在家里?”替他开车门的侍从官笑逐颜开,说:“夫人去枫港了,三少奶奶在小书房里。”慕容清峄叫人一句话道破心思,不禁微笑:“罗嗦,我问过她么?”侍从官见他眼角也皆是笑意,知他心情甚好,于是道:“三公子您是没有问,不过三少奶奶倒问过几遍,怎么还没见着您回来。”

慕容清峄明知素素不会这样问,但那欣喜仍是从心里溢出来。快步走上楼去,见素素坐在那里念单词,眼睛却瞧着窗外。于是轻手轻脚走上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肩。她身子一震,转过脸来见是他,轻轻的叫了一声“哎呀”,说:“我怎么没见着你的车进来?”

他说:“我怕父亲在家,在前面下的车。”仔细的端详她,她让他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问:“才去了几日,就不认识了么?”他唔了一声,说:“才几日——我觉得倒似有几月光景一样。《诗经》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素素一直在恶补国学,见问下意识就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见他笑容可掬,这才知道上了当,不由脸上一红,说:“一回家就欺侮人。”他只是笑:“这怎么能叫欺侮人?是你自己说出来的。”问她:“早上打电话回来,他们说你出去了,是和维仪上街吗?”

素素说:“不是,牧兰约了我喝茶。”慕容清峄听了,却说:“那牧兰你不要和她来往了,免得将来大家尴尬。”素素吃了一惊,问:“出了什么事?”慕容清峄说:“长宁要和霍珊云订婚了,我想你若再跟牧兰来往,旁人不免会生出闲话来。”

素素怔忡了良久,才说:“怎么会——上次见到牧兰和长宁,两个人还是极亲热的。”慕容清峄道:“长宁又不是傻子,霍珊云和他门当户对,霍家又正得势,他们两边家里人都乐见其成。”素素只是意外,还有几分难过,茫然问:“那牧兰怎么办?”慕容清峄说:“你就别替她操心了,我叫人放了洗澡水,咱们去洗澡吧。”

最后一句话令她脸腾得红了,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只将他推出门外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时值午后,风过只闻远处隐隐松涛万壑,声如闷雷。宅子四面古树四合,浓荫匝地,叶底的新蝉,直叫得声嘶力竭。北面廊下凉风吹来,十分的宜人。正是日长人倦,一本杂志,看着看着手渐渐垂下去,几乎要睡着了,却听到脚步声,转脸一看,正是维仪。只见她穿了球衣,手里拿着拍子,笑道:“三嫂,我约了朋友打网球,一齐去玩吧。”

素素微笑:“我不会玩这个,你去吧。”维仪说:“家里这样静悄悄,怪闷的,咱们还是一块去吧。”

素素道:“我约了朋友喝下午茶呢。”维仪这才道:“哦,难得见到三嫂的朋友来。”素素道:“是约在外头咖啡店里。”维仪吐了吐舌头,说道:“那我先走了。”

因为是约在咖啡店里,所以素素换了身洋装才出门。一进门牧兰便笑她:“几日不见,气质是越发尊贵了。瞧这一打扮,像是留洋归来的小姐。”

素素不过微笑,说:“他们家里的规矩如此罢了。”侍者过来,微笑着说道:“三少奶奶倒是稀客,今天有极好的车厘子冰激淋,是不是要一客?”又对牧兰说:“方小姐喜欢的椰蓉蛋糕才刚出炉呢。”

牧兰哎哟了一声,对素素道:“你瞧瞧,这咖啡店快要和老中餐馆子一样了。”

倒说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是,是我多嘴。”

素素心里不忍见人难堪,忙说:“你说的冰激淋和蛋糕我们都要,你去吧。”回过头来,只听牧兰问:“三公子不在家?”

素素脸上微微现出怅然,说:“他一直很忙。”牧兰轻笑一声,说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情。”

正巧蛋糕与冰激淋都送上来了,牧兰说:“这里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样了,连卖相都差了。”素素尝了一口冰激淋,说:“上次来的时候要了这个,难为他们还记得。”牧兰说:“旁人记不住倒也罢了,若是连三少奶爱吃什么都记不住,他们只怕离关张不远了。”

素素只得笑一笑,说:“人家还不是记得你喜欢的蛋糕。”牧兰说:“老主顾老情面罢了。”正说话间,素素一抬头见到门口进来的人,脸色不由微微一变。牧兰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立刻觉察到了,于是回过头去看,原来正是许长宁。他却不是独自一人,身边却还有一位女伴,素素认得正是霍家五小姐,她心里这一急,却毫无法子可想,本来天气热,越发觉得那电扇的风吹在身上,粘着衣服。只是又着急又难过,只见牧兰却一丝表情也没有,她素无急智,心里越发乱了。那许长宁也看到了她们二人,步子不由慢下来,偏偏那霍珊云也瞧见了,笑盈盈的走过来和素素说话:“三少奶奶,今天倒是巧。”素素只得点一点头,微笑问:“霍小姐也来喝咖啡?”

幸得那霍珊云并不认识牧兰,只顾与素素讲话:“上次我与长宁订婚,家里唱越剧堂会,我瞧三少奶奶像是很喜欢。后天越剧名角申玉兰要来家里,不知道三少奶奶是否肯赏光,到家里来吃顿便饭。”

素素听她讲得客气,只得说道:“我对越剧是外行,瞧个热闹罢了。”

霍珊云笑容满面:“三少奶奶过谦了,大家都说,论到艺术,只有三少奶奶是内行呢。”又问:“天气热,我们家里是老房子,倒是极凉快的。今天回去,再给您补份请柬才是。”

素素只得答应着,霍珊云回头对许长宁道:“回头记得提醒我,我这样冒失,已经是很失礼了。”许长宁这才问:“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见他。”

素素说:“是啊,他近来公事很多。”她到底悄悄望了牧兰一眼,见她一口一口的吃着蛋糕,那样子倒似若无其事。偏偏霍珊云极是客气,又说了许久的话,这才和许长宁走开去。他们两个一走,素素就说:“我们走吧,这里坐着怪闷的。”

牧兰将手里的小银匙往碟子上一扔,铛一声轻响。素素结了账,两个人走出来,牧兰只是一言不发,上了车也不说话。素素心里担心她,对司机说:“去乌池湖公园里。”

车子一直开到乌池湖去,等到了公园,素素陪着牧兰,顺着长廊沿着湖慢慢走着,天气正热,不过片刻功夫,两人便出了一身的汗。湖里的荷花正是初放,那翠叶亭亭,衬出三两朵素荷,凌波仙子一般。风吹过带着青青的水气,一只鼓着大眼的蜻蜓,无声的从两人面前掠过,那翅在日头下银光一闪,又飞回来。

素素怕牧兰心里难过,极力的找话来讲,想了一想,问:“舞团里排新剧了吗?”牧兰长长叹了声气,说道:“不知道,我已经一个月没去了。”素素心里疑惑,牧兰突然停住脚,她吃了一惊,也止了步子,只见牧兰脸上,两行眼泪缓缓落下来。素素从来不曾见到她哭,只是手足无措,牧兰那哭,只是轻微的欷漱之声,可是极力的压着哭泣,反倒更叫素素觉得难过。她只轻轻叫声:“牧兰。”

牧兰声音哽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素素本来就没了主意,听她这样问,只是默默无声。游廊外就是一顷碧波,荷叶田田,偶尔风过翠盖翻卷,露出苍绿的水面,水风扑到人身上仍是热的,四周蝉声又响起来。

她回家去,心里仍是不好受。因慕容夫人入夏便去了枫港官邸避暑,家里静悄悄的。维仪照例出去就不回来吃饭,剩她独自吃晚饭,厨房倒是很尽心,除了例菜,特别有她喜欢的笋尖火腿汤。她心里有事,兼之天气热,只吃了半碗饭,尝了几口汤。回楼上书房里,找了本书来看着,天色已经暗下来,她也懒得开灯,将书抛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里路灯亮了,引了无数的小虫在那里绕着灯飞。一圈一圈,黑黑的兜着圈子。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走动,因着屋子大,越发显得静。她胸口闷闷的,倒像是压着块石头。在屋子里走了两趟,只得坐下来。矮几上点着檀香,红色的一芒微星,空里也静涸了一般,像是一潭水。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鱼,在人的衣袖间滑过。

她开灯看了一会书,仍然是不舒服。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样的难受,只得走下楼去。正巧遇上佣人云姐,于是歉然对她讲:“云姐,烦你帮我去瞧瞧,厨房里今天有没有预备宵夜,我老觉得胃里难受。”

云姐因着她一向对下人客气,又向来很少向厨房要东西。连忙答应着去了,过了片刻,拿漆盘端来小小一只碗,说:“是玫瑰汤团,我记得三少奶爱吃这个,就叫他们做了。”

素素觉得有几分像是停食的样子,见到这个,倒并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负云姐一番好意,吃了两只汤团下去,胃里越发难受,只得不吃了。刚刚走回楼上去,心里一阵恶心,连忙奔进洗手间去,到底是搜肠刮肚的全吐了出来,这才稍稍觉得好过。

朦胧睡到半夜,听到人轻轻走动,那灯亦是开得极暗,连忙坐起来,问:“你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慕容清峄本不想惊醒她,说:“你睡你的,别起来。”问:“你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黄黄的。”

素素说:“是这灯映得脸上有些黄罢——怎么这么晚?”

慕容清峄说:“我想早一点到家,所以连夜赶回来了。”说:“这样明天可以空出一天来,在家里陪你。”睡灯的光本是极暗的,素素让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头去,他却不许,伸手抬起她的脸来。缠绵的吻仿佛春风吹过,拂开百花盛放。

脸上微微一点汗意,人倦极了的朦胧睡意,颈中却微微的刷过刺痒。素素向来怕痒,忍不住微笑伸手去抵住他的脸:“别闹了。”他唔了一声,她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下颌冒出青色的胡茬上。他问:“我不能常常陪着你,你独个在家闷不闷?”她说:“母亲与大姐四妹都待我极好,怎么会闷?”他停了片刻,又问:“她们待你好——难道我待你不好吗?”她本性腼腆,转开脸去,床前一架檀木苏绣屏风,绣着极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锦团簇牵逶成六扇,她说:“你待我很好。”可是情不自禁,却幽幽叹了口气。他问:“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她低声说:“我只是想着那个孩子,假若能将他寻回来…”

慕容清峄本来有心病,听她这样说,神色不免微微有一变。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已经叫人继续去找了,你别总放在心上。”素素见他脸色有异,只是说道:“叫我怎么不放在心上呢。”那眼里的泪光便已经泫然,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她搂入怀中。

他难得有这样的休息,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起来的既迟,索性也不吃早餐了,走到书房去,素素坐在那里,面前虽然摊开着书,眼睛却望着别处。那样子倒似有心事,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听到他说话,倒吓了一跳似的。他心里疑惑,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只是微笑问:“起来了?”他唔了一声,说:“还是家里舒服。”瞧见她手边白纸上写得有字,于是问:“练字呢?我瞧瞧。”不等她答话,已经抽出来看,却是零乱的几句诗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却是:“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他虽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禀家教,于国学上头十分的通达。这两句诗来由出处一望便知,心里疑云顿起,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素素随感而发,替牧兰嗟叹罢了。见他拿起来看,到底有几分心虚,只听他问:“你说你昨天出去了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谁?”她因着他曾经交待自己,不要多和牧兰交往,说出实情来怕他不悦。迟疑一下,说:“是和一位旧同学,你并不认识。”她第一回在他面前说谎,根本不敢抬眼瞧他,只觉得耳根火辣辣的,只怕脸红得要燃起来。他嗯了一声,正巧有电话来找他,他走开去接电话,她这才松了口气。

他接了电话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样子,脸色并不是很好。但向来他的公事,是不能过问的,于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车子才进去。

他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楼吃饭。席间都是世家子弟,夹杂着数位电影明星,自然十分热闹。他一进去,霍宗其首先笑起来:“三公子来了,这边这边。”将他的位置,安排在电影明星袁承雨之侧。那袁承雨与他是旧识,微笑道:“三公子,这么许久不见。”慕容清峄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戏,我都没有去捧场,真是该罚。”霍宗其得了这一句,哪里肯轻饶,只说:“罚酒不能算,太寻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们罚就罚得香艳一点。”席间诸人都哄然叫起好来,许长宁问:“怎生香艳法,大家可要仔细斟酌。”霍宗其道:“咱们罚三公子,受袁小姐香吻一个。”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后仰,此刻嚷道:“这不行这不行。”许长宁也道:“就是,明明是罚三公子,怎么能反倒让他得了便宜。”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样,那唇红印子不许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对少奶奶如何能够交待?”诸人果然抚掌大笑连连称妙,何中则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就吻在衣领上,等闲擦不掉才好。”袁承雨哪里肯依,慕容清峄也笑:“你们别太过份了。”但众人七手八脚,两三个人一拥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峄,霍宗其连推带攘将袁承雨拉过来,他们是胡闹惯了的,见慕容清峄衣领上果然印上极鲜亮一抹红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峄酒量极好,这晚酒却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里突突直跳。霍宗其安排车子送客,向他促狭的眨一眨眼,说:“三公子,袁小姐我可交给你了。”袁承雨双眼一撩,说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饶我们了?”霍宗其咦了一声,笑道:“你们?我哪里敢不饶你们?”慕容清峄虽然醉了,但也知道叫他捉住了痛脚,又会没完没了的取笑。唯有索性大方,他反倒会善罢甘休。于是对袁承雨说:“你别理他,咱们先走。”果然霍宗其见他这样说,倒真以为他们弄假成真,笑着目送他们上车。

慕容清峄叫司机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少功办事极细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现在这样晚了。”他酒意上涌,想了一想才明白:“父亲瞧见我三更半夜醉成这样子,舰队的事又捱着没去办,必然要生气——咱们去端山,等明天父亲动身后再回去。”

第15章

素素因为不喜吹电扇,所以躺着拿柄扇子,有一扇没一扇的摇着。空气里闷得像是开了盖的胶,起初似是水,后来渐渐凝固,叫人呼吸着都有一丝吃力。她睡得朦朦胧胧的,突然一惊就醒了。只见窗外亮光一闪,一道霹雳划破夜空,一阵风吹来,只听得楼下不知哪扇窗子没有关好,啪啪作声。那风里倒有几分凉意,看来是要下雨了。

远处滚过沉闷的雷声,紧接着,又一弧闪电亮过。照着偌大房间里,那些垂帘重幔,也让风吹起来,飘飘若飞。接着刷刷的雨声响起来,又密又急。她听那雨下得极大,那雨声直如在耳畔一样,迷糊着又睡着了。

慕容清峄早晨却回来了,天色甚早,素素还没有起来,见他行色匆忙,问:“又要出去?”

他嗯了一声,说:“去万山,所以回来换衣服。”一面说一面解着扣子,解到一半倒像是想起什么来,手停了一停,望了素素一眼,但仍旧脱了衣服去洗澡,素素也连忙起来了。看他的换下的衣服胡乱扔在贵妃榻上,于是一件一件的拿起来,预备交给人洗去。最后那件白衬衣一翻过来,那衣领之上腻着一抹红痕,正是今年巴黎最时新的“杏红”。她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紧紧攥着衣服,直攥出一手心的汗来。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失了力气,清晨本来是极凉爽的,可是额头上涔涔的出了汗。窗外树间,那鸟儿脆声宛啭,一声迭一声在那里叫着,直叫得她耳中嗡嗡起了耳鸣。

他已经出来了,因洗过头发吹成半干,那湿发软软的,越发显得黑。他说:“我不在家吃早餐了,大约明天才能回来。”目光凝视着她的眼,倒仿佛要将她看穿一样,她心里只是茫然的难过,眼里淡薄的水气极力的隐忍,却怕他瞧出来,只是低下头去,声音微不可闻:“是。”

他听她口气如常平淡,那样子倒似不高兴:“你怎么了——简直和他们一样的声气,你又不是侍从官,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外人面前说话,别像这样别别扭扭的。”她只得轻轻应了一声,他说:“看你这样子,回头见了客人,大约又说不出话来。”她见他语意不悦,于是不再作声。只勉强笑一笑,说:“母亲不在家,客人也少了。”他瞧了她一眼,说:“我走了,你别送下去了。”

她本来心里难过,只是极力的忍耐。眼睁睁看着他往外走去,终于忍不住那眼泪又冰又凉,落在唇边,苦涩如黄连一样。不想到他走到门口却回过头来,她慌乱低下头去,到底是叫他看见了,他却笑起来,走回来问:“怎么了?”她不答话,忙忙的举手去拭那泪痕。他牵了她的手,轻声说:“傻子——昨天的事,是他们开玩笑,硬要将口红抹到我衣领上,你信不信我?”

她抬起眼瞧他,他的眼里虽带着笑意,可是清澈安详,仿佛是秋天里的海,那样深邃静谧,令她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溺,她安然的轻轻舒了口气。她——自然应当信他,也自然是信他的。

因着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树木的枝叶绿意油然,苍翠欲滴。空气也清爽起来,素素在洋行里新订了一件礼服,维仪和她一块去试衣服。那洋行里做事是十分顶真的,三四位店员拿了别针,将不合适的地方细细的别好,又一再的做记号预备修改。维仪笑道:“三嫂等闲不肯穿洋装的礼服,其实偶然瞧见你穿这个,也是极好看的。”素素说道:“家里有跳舞会,所以才订了这个,日常衣服还是穿着方便。”维仪是小女孩子脾气,见着新衣自然欢喜,经理又拿出许多图册来给她看,素素又向来不喜店员亦步亦趋的侍候,所以便独个进去换衣服。

那换衣间的墙壁是极薄的夹板,上面贴着藕色云纹的墙纸,望去像是太阳落下后一点淡薄的雯霞,颜色十分好看。板壁薄了,只听隔壁也是悉悉簌簌的声音,大约有人在隔壁也是换衣服。只听见轻腻的笑声:“这件衣服价钱可不马虎,你老实讲,是谁替你付帐?”另一个女声答道:“什么谁来付帐,我买衣服当然是自己付帐。”

素素本不欲窃听人家谈话,但那礼服自是不容易脱下来,好容易换了旗袍,伸手去扣着腋下的扣子,却听先前那轻柔的女声嗔道:“你骗旁人也倒罢了,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去?你跟我从实招吧,我可听说昨天晚上,你是跟三公子一块走的——你又一夜没回去,今天这衣服,大约是他付款罢。”

素素手里一滑,那扣子从指尖溜掉了,心里恍惚得厉害,手心里有了汗,那旗袍的盘花扣都是极小的一粒,怎么也捉不住。隔壁的声音仍旧隐隐绰绰,只听嘤叮有声:“你这鬼头,谁那样长的舌头,昨晚的事这么快你就听说了?”那笑声又轻又甜,素素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着冷,嘴里苦涩得像噙着黄连。那边笑语声低下去,变成嘈嘈切切细微的耳语,再也听不见了。她只觉得步子有些发虚,走出来见了维仪,维仪咦了一声,问:“三嫂,你这是怎么啦,一会儿功夫,脸色这样白。”

素素说:“大约是天气热罢。”看着那两个人从换衣间出来大堂里,便似是无意般望了一眼。只见当先一人高挑身材,艳丽的脸上犹带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样倒有几分眼熟。维仪见她望着,便说:“是袁承雨,她几部新片子倒正叫座。”素素只是瞧着她唇上流光溢彩,正是那动人心魄的杏红色。那心里就狠狠的如挨了一鞭,只是极痛的泛上来。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觉,与女伴说笑着,又叫店员取了另一款衣服来看。素素对维仪道:“咱们走吧。”维仪看她脸色极差,只怕她中暑,于是说:“天气这样热,去公园里坐坐吃冰激淋吧,那里水风凉快。”素素神情恍惚,只是“嗯”了一声。

公园里西餐厅正对着乌池湖,水风吹来十分宜人。维仪叫了冰激淋来吃,素素只要了杯奶茶。维仪说道:“家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这样的湖风,所以母亲每年喜欢去枫港避暑。”素素强打着精神,说道:“其实家里房子四围都是树,倒是很幽静的。”两个人吃了点心出来,维仪和她顺着游廊慢慢走着,一面是浓荫匝地,一面是碧波荷香,素素心里渐渐安静下来。顺着游廊一转弯,正巧一对情侣携手而来,迎面相遇看得极是清楚,她犹未觉得,对方便是一愣。她这才认出是庄诚志来,那庄诚志万万没有料到会遇上她,只是下意识放了女伴的手,迟疑着打招呼:“素…三少奶奶,你好。”

素素心无芥蒂,只是说:“许久不见了,庄先生。”又对维仪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同事庄先生。”维仪是西式教育下长大,处事极是大方,且因为尊重这位嫂嫂的缘故,对她的朋友向来也是很客气。几人又寒暄了两句,素素与维仪方出了公园回家去。

慕容清峄从万山回来,家里已经吃过饭了,于是吩咐仆人:“叫厨房将饭菜送房里来。”一面说,一面上楼去。素素正望着窗外出神,他进去也没有觉察。他轻手轻脚从后面走上前去,正要搂她入怀,却看到她眼角犹有泪痕,那样子倒似哭过一样。不由得一怔,素素见是他,那样子像是受惊一样,连忙站起来。他问:“好好的怎么啦?”

她心里只是痛楚,极力的淡然说道:“没事,不过是天气热,有些苦夏罢了。”他见她目光凄苦迷离,见他望过来,只是垂下头去,倒仿佛下意识在躲避什么一般。他问:“到底是怎么了?”她只是勉强笑一笑:“没事,真的没事。”

他吃了饭下楼,正巧遇见维仪抱着猫从小客厅里出来,于是问:“维仪,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里面?”维仪说道:“下午我和她一块儿去试了衣服,还上公园去逛了逛。”慕容清峄问道:“就你们两个人出去,没有别的朋友?”维仪说:“就我和三嫂两个。”随口说道:“在公园里遇上三嫂的一位旧同事,大家说了几句话就回家了,也没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峄问:“旧同事?”维仪哪里知道中间的端倪,说:“好像是姓庄罢,听三嫂介绍是原来舞团的同事。”这一句却叫他心里一紧,便是无可抑止的硬伤。原来如此,心里只想,原来如此。

她没有忘,一遇上便这样难过,到底是没有忘。他强占了她的人,到底是得不到她的心,她背人弹泪,强颜欢笑,只是为了旁人。

维仪走得远了,远远只听她怀里的猫妙呜了一声,像是羽毛轻轻扫起心里的狂躁,他在走廊里一趟来回,只是愤恨——她记着的是旁人,落泪是为了旁人。更加怒不可抑的却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忌妒…她这样将心留给旁人,他却在意嫉恨。

房子很大,入夜后便越发显得静。素素听那古董钟走得滴答滴答响。仿佛是书上讲的寒漏——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里去。她穿着一双软缎鞋,走起来悄无声息,刚刚走到书房门口,那门是半掩着的,却听见慕容清峄在讲电话:“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那口气极是温和,她慌忙往后退了两步,慢慢走回房间去。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进来换衣服。她本不欲问,可是总归是存着最后一丝期望:“这么晚了,还出去?”

他说:“有公事。”又说:“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来了。”

她垂下头去,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交待了一切。回来,不回来,心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区别。她就知道,幸福不会属于她,她没有这样的运气。上天不过捉弄了她一番,让她以为曾经拥有,而后,马上吝啬的收回一切。他给了她最大的幸福,然而轻易的再毁掉。身体的背叛,不过是心灵背叛的开始。她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卑微的器物,因着美貌,所以他喜欢,收藏,厌倦,见弃。以后的日子,即将是茫茫无尽的黑暗,永远渴望不到光明的黑暗。

床头上还扔着那柄扇子,那软软的流苏搭在枕上。枕上是苏绣并蒂莲,粉色的双花,瓣瓣都是团团的合抱莲心,极好的口采百年好合。一百年那样久,真真是奢望,可望不可及的奢望。等闲变却故人心——还没有到秋天,皎皎的白扇,却已经颓然旧去。

窗外光柱一晃,她将头抵在窗棂上,冰凉的铁花烙在额头,是他的汽车调头离去。

霍宗其放下电话就赶到端山去,雷少功休息,是从绍先值班。霍宗其见他站在廊下,于是问:“他们都来了?”从绍先点点头,霍宗其便走进去,见慕容清峄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幅西洋拼图,他却只是将那些碎片握在手里,哗一声扔下,又再抓起一把来。他对面坐着是李锗彦与秦良西,见他进来,慕容清峄起身说:“走,去牌室。”他们是老牌搭子,知己知彼。几圈下来,却是慕容清峄输得最多,李锗彦正是手气好,笑着说:“三公子今天看样子是翻不了本了。”慕容清峄说:“才三点钟,别说得这样铁板钉钉。”霍宗其笑道:“情场得意,三公子,别想着这赌场上头也不肯让咱们得意啊。”慕容清峄说:“你们就是嘴上不饶人,我得意什么了?”

秦良西打个哈哈,说:“袁小姐可漂亮啊。”慕容清峄说:“越描越黑,我不上你们的当。”霍宗其却说:“不过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两个人还双双同车走掉,今天这样的良辰美景,却在这里和咱们打牌。难不成袁小姐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高兴——原来不是因为输了钱。”

慕容清峄听他不荤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说!”秦李二人哪里还绷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来。

却说这天维仪想起来,问:“三哥最近在忙什么?原先是见缝插针的回家来,这一阵子却老不见他。”

素素勉强笑一笑,说:“他大约忙吧。”

维仪说:“三嫂,你最近脸色真差,叫大夫来瞧瞧吧。”素素脸上微微一红,说:“不用,就是天气热,吃不下饭罢了。”

锦瑞走过来,说:“四妹妹还不知道罢,你可是要做姑姑了。”

维仪哎呀了一声,笑着说:“这样的事情,你们竟然不告诉我。”素素低着头,维仪说:“三哥呢,他听到一定喜欢极了。三嫂,他怎么说?”

素素低声说:“他自然喜欢。”——难得他回来吃饭,说给他听。他那样子,起初确实十分的欢喜。但见她垂下头去,他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问她:“你怎么不笑?你不高兴么?”她只得勉强笑一笑,说:“我当然高兴。”可是自己都听得出语意干涩,言不由衷。他的声音不由低沉下去:“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也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冷淡的转过脸去,她骇异急切的望着他,他一旦露出不悦,她本能的就想要退却。她不明白,是哪里又错了。她一直那样努力,努力想要能做好他的妻子,方才几个月功夫,这努力却已经一败涂地。他开始厌倦她,这厌倦令她绝望的恐慌。她极力的忍耐,不问他的行踪,他回家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没有高兴的声气对她。她什么也没有,唯有他——他却不要她了。

慕容清峄本来不打算回来的,但是晚饭后接到维仪的电话:“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连饭都没有吃呢。”他以为可以漠不关心,到底是心下烦躁。避而不见似乎可以忘却,可是一旦惊醒,依旧心心念念是她的素影。

他过了十二点钟才到家,素素已经睡了。她难得睡得这样沉,连他进房里也没有惊醒。睡房里开着一盏暗淡的睡灯,她的脸在阴影里,连梦里也是皱着眉的。他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这样的不快乐,只是因着他。其实他早就知道,她是不愿意嫁他的,不过无可奈何,从一而终。所以不经意间,便会怅怅的出神。她不在乎他,一点点也不在乎。他刻意的试探着冷落她,却没有听到她一句稍稍幽怨的话——她不爱他,所以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心里是几近麻木的痛楚,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她不要他的爱,所以不在意他的人。

连有了孩子,她也只是淡淡的忧色。她不快乐,那种表情令他发狂,每一个夜晚,毒蛇一样的念头都在啃啮着他的心。她到底不爱他,他这样爱她,她却不爱他。他全盘皆输,尽失了一切,只得本能的去抓住自尊。他以为是可以轻易的忽视她,但是一旦回家来,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便将这种自欺欺人击得粉碎。

他受着这样的煎熬,只得给她难堪,动辄得咎,她也不过温顺的低着头。在他面前,她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顺从他。他要的不是怕,她却只是怕他。偶尔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顿时无影无踪。他发脾气,她也不过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么叫伤心,伤心过后,是要人命的虚空。他试图用旁的人旁的事来填这虚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块,是唯有她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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