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针出自国外有名的珠宝公司,三粒钻石,在灯下一闪,恍若一行细泪。慕容夫人却说:“等下子定然有记者,你去我的化妆间里,那里有人等着,叫她们重新替你化妆梳头。”
她轻声应:“是。”
化妆梳头都是极费功夫的事情,重新下楼来,在门外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滞。她走路本来就很轻,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走进去,还是锦瑞回头看见了,叫了她一声:“素素。”说:“你平日里还是要化妆,气色显得好些。”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光艳照人,也不过是人前做一朵锦上花,让旁人看着羡慕不已,除此,她还有什么余地?
慕容清峄根本不曾转过脸来,慕容夫人说:“素素一定也没有吃早饭,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点东西,宴会是在午后两点,还有好几个钟头呢。”
慕容清峄站起来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个眼色,素素只得跟着他走出去。厨房倒是很周到,听说是他们两人的早餐,记得他们各自的口味爱好,预备西式的一份给慕容清峄,又替素素准备的细粥小菜。
偌大的餐厅,只听到他的刀叉,偶尔碰在盘上,叮的一声轻响,重新归于沉寂。他们上次见面还是旧历年,几个月不见,他也显得削瘦了,大约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间隐约透着疲惫和厌烦。或许,是在厌烦她,厌烦这样的场合,不得不粉饰太平的场合。
两个人在沉默里吃完早餐,她默默随着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厅,走过走廊,他忽然回过头来,伸手牵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颤,旋即看到大客厅里的记者,正纷纷转过脸来,他微笑着揽着她的腰,只听一片按下快门的轻卡声,配着耀眼的镁光,闪过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精神来,像慕容夫人一样,对镜头绽开一个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礼,维仪穿婚纱,头纱由三对小小花童牵着,那笑容如蜜一样,新人礼成,纷纷扬扬的彩带彩屑夹着玫瑰花瓣落下来,像是一场梦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与齐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侣。
晚上双桥官邸燃放焰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烟花绽开,一瞬盛放。露台上都是宾客,众人拱围中他轻拥着她,可是,不过也只是作戏,他只是仰面看着,他的眼一瞬闪过焰火的光芒,仿佛燃起隐约的火光。但旋即,迅速的黯淡下去,熄灭成依旧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风吹来,冷得令她轻轻打个寒噤。这样热闹繁华的场面,这样多的人,他离她这样近,可是她是独自一个,临着这冷风。
第18章
舞池那头乐队调着弦,起首第一支华尔兹,乐声起伏如碧蓝湖水的微涟,又如檐下铜铃的摇曳风中的脆响。素素不由微微出神,一回过头来,他已远远伸了手。只得将手交握与他。他的手微凉,可是舞技依然娴熟,回旋,转身…四周是衣香鬓影的海,唯有此刻,唯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顺微仰起脸,静静的望着他。
他的目光却下意识般飘忽移开,不过一两秒钟,便重新与她对视,他目光温和,几乎令她生了错觉,颊上渐渐洇出红晕,呼吸也渐渐浅促。只觉身轻如一只蝶,他的臂怀是唯一的攀附,轻盈任凭他带领,游走于花团锦簇的舞池间。耳中渐渐只剩了乐声,旋转,旋转…转得她微微生了眩晕,音乐是波澜壮阔的海洋,他的眼睛却是无望无际的深渊。她无力再去尝试俯瞰,只怕会不顾一切纵身一跃——他连连几个回旋,却带她离开喧嚣的舞池深处。音乐声渐渐高亢出最后的华章,她只觉眼前微微一黑,人已经立在花障的阴影里。
他猝然的吻下来,收紧的臂膀紧紧束缚着她,不容躲避,不容挣扎。他从来是这样霸道,熟悉而遥远的温暖令她全身发软,唇上的力道却在一瞬间再次夺去她的呼吸。他贪婪的汲取着她的气息,仿佛横穿大漠濒临渴毙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急切索取毫不顾忌,连呼吸都紊乱急促。
她不要——不要他如此,明明知晓他再度惑于她的美色,她再也无力承受失却的痛苦,只好不要,不要他这样对她。如同对待他身畔那些万紫千红,偶然忆起便回顾垂怜,哪怕她卑微如同野草,但她已经被他抛弃,从此,她再也不要他的回顾。
她用力一挣,他猝然放了手。她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隐约燃起的火簇,渐渐幽寒如冰,她反倒生出无畏来,直面他锋锐的眼神。他嘴角牵出一个冷笑,摔开她的手掉头而去,径直穿过舞池,消失于欢欣笑语的人丛深处。
夜阑人散已经是凌晨三点钟,慕容夫人说:“年纪大了,真是熬不住。我可要睡去了,素素,这样晚了,你就在这边睡吧,免得明天一早还得赶过来。”话说得这样,素素只得应“是”。慕容夫人一转脸看到慕容清峄的身影在门外一晃,忙叫住:“老三,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
慕容清峄说:“才刚接了个电话,有事要出去。”
慕容夫人说:“三更半夜的出去哪儿?”
慕容清峄说:“是真的有公事,母亲不信,问值班的侍从。”说着就往外走,慕容夫人只得对素素笑一笑,说:“别管他了,你先去睡吧。”
素素上楼去,这睡房她差不多半年没有进来过了,房间倒还是从前的布置,连她的一双拖鞋还放在原来的地方。仆人每日收拾,自然是纤尘不染。她却知道他也是多日不曾回这房里了,因为床头上的一只古董钟,从来是他亲自上发条的。那钟的日期格还停在几个月以前,他当然有旁的去处。
被上是淡薄熟悉的薰香,床那样宽大,她习惯的蜷缩着。刚刚有了几分睡意,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取下听筒,犹未说话,对方软腻的娇嗔:“你这没良心的,你是不是要我等到天亮啊?”
她凄清的笑起来,千疮百孔的心,连痛都是麻木的了。她轻声说:“他已经来了,你不用等到天亮。”
等待是永无止境的苍老,她却连等待都拒绝了。书房里顶天立地的书架,成千成万的书册,用专门的梯台才可以取到上层的书。书页里的光阴,比水流还要湍急,书中文字的洄漩,还偶尔溅起浪花。她的心却幽暗成一口古井,生了浮萍生了蒙翳,片片蚕蚀殆尽。春去了,燕子去了,夏远了,蝉声稀了。秋尽了,满地黄花堆积,冬至了,雨声寒碎。四季并无分别,她是深深庭院的一枝花,无人知晓,断井颓垣之畔慢慢凋谢,褪尽颜色,渐渐的灰败,终有一日,不过是化做尘泥。
玉颜憔悴三年,她曾经失去四年,而如今,她再次失去,漫漫又是一年了,只怕——此生已是永远。
房子那样敞阔,静深如幽谷。悉碎的衣声仿佛是唯一的回音,窗外的寒雨清冷,点滴敲着窗棂。客厅里电话突兀的响起,划破如水的寂静,无端端令她一惊。旋即轻轻的叹喟了一声,大约又是侍从室打来,通知她必须出席的场合。新姐接了电话,来对她说:“是方小姐的电话呢。”
唯一记得她的,大约只剩牧兰了。只听她说得一句:“素素,生辰快乐。”她这才想起来,轻轻啊呀一声。牧兰说:“我只怕你不在家呢,我请了舞团里几位旧朋友一块儿吃饭,你若是有空能不能来,就算我们替你做生日吧。”
一屋子的旧朋友,见她进来纷纷站起来,微笑不语。只有牧兰迎上来:“我以为你今天是不能来呢。”她微笑说道:“接了你的电话,我才是真的高兴。”晓帆笑着说:“哎呀,前一阵子看到报纸上你的照片,简直认不出来了。你是越来越美——只是瘦了。”这样一说,旁的人也七嘴八舌的问起话来,大家这才顿时热络起来。
菊花火锅滋滋的轻响,幽蓝火苗轻舔着金色的铜锅底,隔着氤氲淡薄的白色热雾,叫素素想起当年舞团里打牙祭吃小馆子。也是吃火锅,自然没有这么考究,但热气腾腾里笑语喧哗,一如昨日。
晓帆依旧闹喳喳的性子:“素素,你最没有良心,老朋友最少联络,我们只有偶然从报纸上瞻仰你的芳容。”牧兰哧的笑出声来:“素素,别理她,她早说了今天要敲你竹杠。”晓帆笑嘻嘻从手袋里摸出一份报纸:“你瞧,我专门留了下来,照片拍得真是好。”
素素伸手接过,还是维仪出嫁时拍的全家合影。她侍立慕容夫人身后,脸上微有笑意,身畔便是慕容清峄,难得穿了西式礼服,领结之上是熟悉的面庞,陌生的笑容。这样双双而立,旁人眼里,也是尽善尽美的幸福罢。
牧兰拿过报纸去,笑着问:“晓帆,你难道还要素素给你签名不成?”一边招呼:“锅子要烧干了啊,快点吃。”一边端起杯来:“寿星,这一杯可要喝掉。”
素素这才微笑起来:“你们还不知道我?我哪里能喝酒?”晓帆说:“这梅子酒和汽水一样,哪里能喝得醉人。”牧兰也笑:“咱们都不是会喝酒的人,只是个替你上寿的热闹意思。”旁人也都劝着,素素见盛情难却,只得浅啜了一口。晓帆端着杯说:“好,我这里也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素素说:“我可真不能喝了。”晓帆咦了一声,问:“当真我比起牧兰来,就没有面子么?”
素素听她这样讲,只得也喝了半杯,这一开了先例,后面的人自然也都上来敬酒。素素没有法子,零零碎碎也喝了几杯。她本来就不会喝酒,只觉得耳赤脸热,心里跳得厉害。一帮人说笑着吃菜,又另外喝了半碗甜汤,这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坐了汽车回去,一下车让冷风一吹,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新姐迎出来接过她的手袋,笑逐颜开的说:“三公子来了。”
她怔了一怔,往客厅中望去。家俱幽暗的轮廓里也清晰衬出他的身影,她的心里似焚起一把火来,胃里灼痛如绞,仿佛适才喝下去的都不是酒,而是腐骨穿心的毒药。他脸上的神色令她垂下头去,他的声音冷硬如石:“任素素,你还肯回来?”
酒意如锤,一锤锤重重落在太阳穴上。那里的血管突突轻跳,像是有尖锐的刺在扎着。他握住她的手腕,疼痛得令她轻轻吸气,他一撒手就甩开她:“我瞧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去哪里喝成这样回来?”
她无声无息的仰起脸来,平静冷淡的看着他。这平静冷淡彻底激怒了他,她对他永远是这样子。无论他如何,都不能撼动她。他回手就将茶几上的茶盏扫落于地,那声音终于令她微微一震。
他这样生气,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所有物可能遭到觊觎。她心灰意懒的重新低下头。只容得他不要,即使他不要了,也容不得旁人有任何的企图。她连分辩都懒了,唯剩下冰冷的绝望。
他说:“我再也不信你了。”
她脸上浮起幽幽的笑颜,他什么时候信过她?或者,他有什么必要信她?她在他的生命里,渺若一粒最微小的轻尘,他容不下的只是这轻尘无意飞入眼中,所以定要揉出来才甘心,若非如此,哪里还能引起他的拨冗注意。
天气更冷了,下午时又下起雨来。她独自听着雨声,晰晰沥沥如泣如诉。年纪小时不喜欢雨天,潮湿寒冷,又只能闷在屋子里。如今幽闭一样的生活,倒听惯了这雨声,漱漱打着蕉叶,点滴滴碎人心,凄清如同耳畔的低吟。如今知她的,也只有这雨了,苍天倘若知人意,替人垂泪到天明。上天或许真的终生怜悯,在寂寂楼台之外烟雨相伴。
抽了一张素笺,给牧兰写信,只写了三行字,便怔忡的凝眸。想了一想顺手翻开本书夹进去,书上还是去年写的字迹:“千金纵买相如赋,哪得回顾?”
到了如今,早已连回顾都不要了。
天气寒冷,官邸里有暖气,四处皆是花卉,瓶花、插花,水晶石盘里养着应景的水仙…餐厅里景泰蓝双耳瓶中,折枝梅花让暖气一烘,那香气越发浓烈了,融融春意一般。锦瑞夫妇与维仪夫妇都带了孩子来,大人孩子十余人,自然是热闹极了。维仪的儿子犹在襁褓之中,十分可爱,素素抱了他,他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素素瞧。维仪在一旁笑道:“常言说外甥像舅——母亲就说这孩子倒有几分像三哥小时候的样子。”慕容夫人笑道:“可不是吗?你瞧这眼睛鼻子,轮廓之间很有几分相像。”素素低头看着孩子粉嫩的小小脸孔,一瞬间心里最不可触的地方狠狠翻起抽痛,只是说不出的难过。
慕容沣心情却是不错,与慕容清峄、齐晰成三个人一起喝掉了一坛花雕,维仪笑道:“父亲今天真是高兴,三哥,你别劝晰成再喝了,他的酒量你是知道的。”慕容清峄也有了几分醉意,只是一笑:“女生外向,你这样护着他,我偏偏不听。”两个人到底又喝了数杯,齐晰成早已是酩酊大醉,这才罢了。
去年素素吃完年饭就回去了,这天慕容夫人却说:“老三像是喝多了,你上去瞧瞧他,今天就别走了。”那意思甚是明白,素素因她素来对自己疼惜,不忍在大年下拂她的意,只得上楼去。慕容清峄果然有些醉了,从浴室里出来倒在床上就睡了。素素轻轻叹了口气,见他胡乱的卷着被子,只得和衣在床边躺下。
她素来睡眠极浅,这一日因守岁,人是困乏极了,昏昏沉沉就睡着了。恍恍惚惚却仿佛是躺在舅母家里,低矮简陋的床上,天花板上斑驳的漏雨留下的水痕。天气热得要命,窗外的太阳烤得屋子里像是在火焰山上一样,她身上却是冷一阵,热一阵。只听舅母说:“不是我狠心,今天是非得送走不可。”那孩子一直在哭,用力在襁褓之中挣扎,仿佛能听懂大人的说话。孩子拼命一样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她心都碎了,眼泪哗哗淌着,哀求一样伸出手去,她呜呜的哭得全身发抖…孩子…她的孩子…她无力保全的孩子…她等到他,终于等到他,他远远的在台下看着她,每一个舞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一样。孩子…他能不能替她寻回孩子…她哀求着抽泣…三…三…
最最亲密的时候,她曾经叫过他的乳名。他翻了个身,不过是醉了,或者,又是在做梦罢了。那令人心碎的哭声,却依旧在耳边回旋。她的哭声,她在哭…他一惊就醒了,本能一样伸出手去:“素素!”真的是她,是她蜷缩在那边,身子软软在颤抖。她又叫了他一声:“三…”只这一声,心里哗啦一下子,仿佛什么东西碎掉,两年,他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一点一滴筑起堤坝,本以为已经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却原来根本不堪一击,抵不过她这一声。只这一声,就仿佛着了魔,她在这里,她是真的在这里。他紧紧的搂住她:“我在,素素,我在…”她呜咽着睁开眼睛,幽暗的灯光下看着他的脸,他离开四年,抛弃她四年,此刻眼里却是溺人的柔软。他不过是醉了,或者,她只是做梦,他才会这样瞧着她,仿佛她是世上最珍贵的珍宝,仿佛他一松手就会失去的珍宝。她瑟瑟的发着抖,他身上是熟悉的气息,温暖的令人想飞蛾扑火。她自寻死路,可是,他这样瞧着她,仿佛当年的时候…当年…当年他也曾这样贪恋的瞧着她…
他身上是淡薄的酒气,她眼里渐渐重现悲伤的平静,别开脸去,他急切的找寻她的唇,她不要,不要这样子莫名的慰藉,或许,他将她当成旁人一样。她举起手来挡住:“不…”明知他不会因她的不许而停止,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他却怔了一下,慢慢放开手。眼里渐渐浮起她所不懂的神气,竟然像是悲伤…他像是小孩子,被生生夺走心爱之物,又像是困在陷阱的兽,眼睁睁看着猎人持枪走近,那样子绝望。绝望到令她心悸。只听他梦呓般说:“素素,我爱你。”
她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子。不过是一句谎言,她却失却了气力。她原以为自己连恨都消磨殆尽了,年来的天涯相隔,他轻轻一句谎言,就令她全无还手之力。她这样没出息,在他面前,她就这样没出息。她早就尽失了希望,她早就不奢望回顾了。两滴眼泪落下来,无声滴在被上。他说:“素素,你不要哭。”只要她不哭,他什么都愿意去做,他只要她不哭。她单薄的肩头颤抖着,他将她揽入怀中,吻着她的泪,一旦拥她入怀,就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渴望,他要她,他要她,他要的只是她,哪怕没有心,有她的人也好…
天色渐明,窗帘米色的底上,淡金色的暗纹渐渐清晰,可以依稀看出花朵的形状。淡薄的朝阳投射过来,那淡金色的图案便映成了明媚的桔黄,在人眼里渐次绽放出花来。
第19章
小客厅里的窗帘,是皎洁的象牙白,绣着西番莲图案,密密的花与蕾,枝叶繁复。慕容夫人坐在那里,亲自封着红包利是,预备孙辈们拜年。素素走进来,轻声说:“母亲,新年好。”慕容夫人抬头见是她,满脸是笑:“嗳,好孩子,新年好。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老三还没起来吧?”
素素面上微微一红,说:“是。”慕容夫人道:“你还是起得这样早,他们都没起来呢。你父亲那里有一帮客人,你不用过去了。上楼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来一块吃早餐吧。”
素素只得折回房间去,慕容清峄翻了个身,见她进来,那神色倒似松了口气,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静静的坐下。他在床上捱了片刻,终究是不自在。望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淡,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问:“母亲起来了?”
她说:“起来了。”于是他说:“那我也起来,免得父亲问起来,又说我懒。”她低着头,手里的手绢细密的绣花边,像是一条埂起的伤痕,硬生生硌着指尖。他从浴室里出来,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素素。”倒使她受了惊吓似的,抬起仓皇的眼瞧着他。他欲语又止,终究只是说:“我——我先下去给父亲拜年。”
初一来拜年的亲友甚众,素素帮着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间。正是忙碌,忽听维仪笑了一声,慕容夫人低声问:“这孩子,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不老成,无端端的傻笑什么?”维仪轻声说:“我怎么是傻笑——我只是瞧着三哥有趣,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进来三趟了。每次只是望望三嫂就走开,他难道怕三嫂飞掉不成?”
慕容夫人笑吟吟的说:“别拿你三哥来寻开心,看看你三嫂,又该不自在了。”素素早已是面红耳赤,借着迎客,远远走到门口去。正巧慕容清峄又踱过来,一抬头见了她,怔了一下,转身又往回走。素素轻轻“哎”了一声,他转过头来瞧着她,她低声说:“维仪在笑话我们呢。”他听了这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就笑起来,眉目间仿佛春风拂过,舒展开来。
维仪远远瞧着他俩的情形,只低声对慕容夫人道:“妈,你瞧,我今年没瞧见三哥这样笑过。”慕容夫人轻轻吁了口气:“这两个冤家。”
等到了晚间,素素来向慕容夫人道:“母亲,我先走了。”慕容夫人望了慕容清峄一眼,说:“也好,闹了一天,只吵得我头痛,想必你也累了,你那边到底安静些,早点回去歇着。”素素应了声是,却听她又说:“老三,你也过去,明天早上再和素素一块过来就是了。”慕容清峄答应了一声,转脸叫人:“开我的车子出来。”
素素静默了片刻,才说:“我那边诸事都不周全,只怕万一有公事找他,会耽搁他的时间。”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她心里以为,依他向来的性子,说不定当场要发作,谁知慕容清峄却说:“大年下会有什么公事——我去看看,你那里缺什么,正好叫他们添置。”慕容夫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松,也道:“正是,原先这房子,就是为你们两个成家买的,我是赞成小家庭独立的,不过年纪大了,喜欢你们天天在眼前,所以才没叫你们搬,倒是我的私心。你们年轻人,当然愿意自由的住在外头,反正离双桥很近,来去也很方便。”
素素听她的口气,愈发起了另一层意思,她素来尊重这位婆婆,言下一片殷殷之意,她不好再说什么。因她一贯处境淡然,所以下面的人未免诸事省便。她和慕容清峄同车回去,倒将那边的下人闹了个手忙脚乱。慕容清峄见房子整洁如新,布置的也很雅致,她却是换了衣服就下楼来,随便选了一本书看着。他见她只是淡淡的样子,只得说:“这里倒是很安静。”在屋子走动看了一看,又说:“这地毯我明天叫人换一张,颜色和窗帘不配。”想了一想,说:“还是换窗帘好了。你说,是换窗帘,还是换地毯?”
她待要再不答话,心里到底不忍,况且他这样眼睁睁的望着她,那神色倒不像是在问家常的繁琐小事,仿佛等着她决断什么似的。她终究顾着他的面子,于是说:“换窗帘只怕容易些。”她肯回答,他心下一喜,说:“那明天叫人来换,你不要看书了,很伤眼睛的。”旋即又说:“你若是想看,打开大灯再看罢。”嘴里这样说,眼里却不禁露出一丝期望。她想着日间自己主动跟他讲了一句话,他就十分的高兴,此刻又这样的小心翼翼,总不过是怕自己多心,到底是极力想体贴一些。心里终究一软,低声说:“我不看就是了。”
过了元宵节,公事渐渐重又繁忙起来。雷少功来得早了,慕容清峄还没有下楼,他在那里等。只见素素从庭院里进来,后头跟着人捧着折枝花预备插瓶。他连忙站起来道早安。素素向来对他很客气,道了早安又问:“是有急事?我叫人去叫他。”雷少功说:“适才我打了电话,三公子就下来了。”这半个月来,他们在两边来回,极为不便,慕容清峄却并不在意。慕容清峄下楼见了雷少功,问:“等了好一会儿吧?再等一下,我就来。”走过去和素素说了几句话,才出门去。
雷少功觑见他心情甚好,于是说:“三公子,汪小姐那边,要不要安排一下?她这一阵子找不到您,老是缠住我不放。”慕容清峄笑道:“她缠着你?你帮个忙笑纳好了。”雷少功笑一声,说:“谢了,我消受不了这等艳福。”
慕容清峄去开会,雷少功到值班室里去看公文。没看多大一会儿,那汪小姐又打电话来了,雷少功一听她的声音就头痛,开口就说:“三公子不在。”那汪绮琳发了狠,轻咬银牙说:“他是存心避着我了,是不是?”雷少功说:“他公事忙。”汪绮琳冷笑了一声:“雷主任,你不用在这里敷衍我,回头我请三少奶奶喝茶去。”雷少功本来厌恶到了极点,他向来脾气好,听她这样威胁,却不知为何也动了气,只冷然道:“我劝你不要妄动这样的念头,你若是想自寻死路,你就试试看。”
汪绮琳呆了半晌,幽幽道:“那么是真的了——外头说,他们两个破镜重圆。”雷少功说:“你这话又错了,他们又不曾生分,怎么说是破镜重圆?”
汪绮琳冷笑一声,说:“别跟我打这官腔,大家谁不知道,那位三少奶奶冷宫里呆了快两年了,三公子近来怎么又想起她来,我倒要瞧瞧她能长久几日。”
挂上电话,雷少功心里只想骂娘,晚上回去时就对慕容清峄说:“您的女朋友里头,就数这汪小姐最难缠,趁早想个法子了断才好。”慕容清峄漫不经心的说:“你去办就是了。”
他回去素素还没有睡,见他进来于是站起来。他说:“又没有外人,就别立规矩了。”说:“你穿的单薄,不要坐在窗下。”素素顺手接过他的外套,他这十余日来,总是非常留意她的神色,见她微有笑意,心里极是高兴,问:“晚上吃什么?”
素素歉然道:“对不住,我以为这么晚你是不回来了,所以自己吃过了。我叫厨房再替你另做吧。”他问:“你晚上吃的什么?”她答:“我是吃的扬州炒饭。”他马上说:“那我也吃炒饭好了。”见他这样说,令她忍不住浅浅一笑,他望着她也笑起来。
牧兰与张明殊结婚,素素接到请柬,极是高兴。张家家境殷实,在明月楼大摆喜宴,那一种热闹,明月楼对着的半条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当真客似云来冠盖满城。张太太极是眼尖,认得是素素的车子,满面春风的迎上来,笑逐颜开:“没想到三少奶奶这样给面子。”亲自陪了她进去,女眷里头很多人都是认识她的,众星拱月一样团团围住,嘈嘈切切说些寒暄的话来。素素半晌才脱得身去里间,只说一句恭喜,牵了牧兰的手,看她一身的金碧褂裙,头上结着绒花,发簪上细密的碎钻,灯下星辉一样耀眼,倒是喜气洋洋。不禁道:“我真是替你高兴呢。”牧兰也极是高兴,说:“这么些年,总算是有个结果罢。”
素素自然被主人安排在首席,这样热闹的场合,其实也吃不到什么。回去之后只得另外叫厨房下面,慕容清峄本来正在看卷宗,于是放下公文向她笑道:“你可是出去吃了鲍翅大宴,回来还要再吃清汤面?”她说:“我是吃不来那些,我看新娘子也没吃什么。”他问:“客人一定不少吧?”她嗯了一声,又说:“牧兰介绍我认识伴娘汪小姐,那汪小姐人倒是极和气,牧兰和她很要好,我们约了过阵子去喝咖啡。”
他说:“常常和朋友出去玩一玩也好,省得成日闷在家里。”突然想起来,问:“汪小姐,是哪一个汪家的小姐?”
她说:“是汪部长的二小姐。”看见他脸色一变,旋即如常,说:“那个方牧兰,你还是少跟她来往。我们和霍家是姻亲,回头别又惹是非。”她怔了一怔,说:“我和牧兰十几年的朋友,许公子的事过去这样久了,我想应该没关系吧。”
他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旁人若是知道,又是笑话。”
她说:“我总不能为着害怕闲话,就丢掉朋友。”他心下烦乱:“反正我不答应你和她们在一块,你若是想交朋友,霍家、穆家、陈家的女眷,不都是极和气的人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们只是对三少奶奶和气,不是对我和气。”
他说:“你瞧,你又说这种怪话了,你不就是三少奶奶吗?”停了一停,又说:“你知道那些世交里头,是非最多,我是不想你无意间卷进去,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素素说:“我知道了。”
他新近升职,自然格外显得忙些。这天出差回来,首先去双桥见了父母,回家来时素素正吃饭,他说:“别站起来了,又没有旁人。”回头对下人说:“叫厨房添两样菜,给我拿双筷子。”见餐桌上一只小玻璃碟子里的醉螺,那螺色如红枣状如梨形,个头极小,像一只只袖珍的小梨。正是平心海特产的梨螺,于是问:“这个倒是稀罕,哪里来的?”
素素说:“牧兰和张先生去平心海度蜜月回来了,带了一篓这个回来给我尝鲜。”
他接过筷子尝了一只,说:“很香。”又问:“换厨子了吗?这个倒不像他们平常的口味。”素素说:“上回听母亲说你爱吃这个,我怕厨房又弄得太咸,所以我试着醉了这几只,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想着今天晚上自己先尝一尝,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呢。”慕容清峄笑逐颜开说:“原来是三少奶奶亲手醉的,我可真是受宠若惊。”素素见他极为高兴,微笑说:“只要你爱吃就好了。”厨房添了稀饭上来,他似是随意一般问:“你们是在外头见面?还是他们到家里来过?”素素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外人到家里来,所以和牧兰约在外头,我请她和张先生吃饭,地方是他们选的,叫什么黔春楼。花了一百四十块钱。”
他听到这里就笑起来:“够了够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必一五一十全报告出来。”又想了一想,说:“我倒忘了,你一个月的零花钱只有五百块,只怕不够用。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从这个月起把我的俸薪直接给你。”
素素说:“我没有多少用钱的地方,每个月五百我都用不了。”他说:“最近物价很贵,买一件衣服只怕都要百来块,你那五百块钱,请朋友喝几次茶就没了。”她说:“母亲叫人替我做的衣服,我都穿不完,况且许多地方,都可以记账。你花钱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不必将俸薪全给我。”惹得他笑起来:“傻子,俸薪那千几块钱,能当什么?你不用管我,你花不完,多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就是了。”见她微有窘意,于是岔开话说:“那个黔春楼听来像是不错,不知道菜色怎么样?”
素素说:“是新开张的云南菜馆子,有几道菜倒是很特别,有一种弓鱼干很好吃。”慕容清峄听了,倒有几分不自在,却仍是微笑,问:“怎么想起来去吃云南菜?”素素答:“汪小姐是云南人,她推荐我们一起去尝鲜。”慕容清峄听了这一句,面上并不显露出什么,只是说:“那个汪小姐,你远着她些。”
素素心里略感奇怪,问:“为什么?”
他说:“你不懂就别问,反正不要理会她就是了。”他这样有意含糊其词,素素想了一想,问:“是因为局势的缘故么?”
慕容清峄正是要她如此误会,于是说:“反正你别问就是了。”素素听他这样讲,果然以为自己猜测对了,这上头慕容夫人对她向来教诲颇多,知道不便追问,于是只是默记于心。
过了几日和牧兰在外面吃甜品,牧兰说:“绮琳说要请咱们去北云玩,我反正已经答应了,你呢?”素素摇一摇头:“我可不成。”牧兰问:“三公子不是不在家么?为什么不出去玩玩,一个人在家里多无聊。”
素素道:“我反正也惯了。”牧兰说:“瞧你这样子,也不怕闷出病来?不过你近来气色倒是挺好的。”素素说:“是么?大约最近吃得好,人长胖了些吧。”牧兰笑起来:“就你这样子,风一吹都能飞起来,还叫胖?我才是真的胖了。”忽然想起一事来:“后天大剧院公演《胡桃夹子》,咱们去看吧,剧团里的几个新人,听说跳得好极了。”素素听了,果然高兴:“好啊,到时你打电话来,咱们一块儿去。”
到得那一日,牧兰果然打电话来约素素,在剧院外头见了面,才知道还有汪绮琳也约在一起。素素记着慕容清峄的话,可是既然来了,又不好再说走,只得和她们两人一齐进去。好在看芭蕾舞不同看戏,并不能够过多的谈话,所以只是静静的看着台上。她与牧兰都是行家,见那些新人果然跳得十分出色,素素看的十分专注,忽听汪绮琳轻声道:“听说三少奶奶当年一曲《梁祝》,令夫人都赞叹不已。”素素犹未答话,牧兰已笑道:“素素是极有天赋的。”素素只得笑一笑,说:“都是很多年前了,如今哪里还能跳舞。”牧兰道:“我骨头也早就硬了,上次试了试,连腿都迈不开了。”
第20章
素素怕谈话声音太大扰到旁人,于是不再接口。第四幕快要结束时,忽见最尽头包厢里几个人都转过身去,有一人更是起立致意。牧兰一时好奇,也转过脸去张望,只见走廊那头几个人走过来,都是一身的戎装,当先一人长身玉立,翩然而来,正是慕容清峄。左右包厢里的看客都是非富即贵,自然都识得他。他这一路进来,少不了纷纷起立打招呼。正好第四幕落幕,素素正在鼓掌,一回头见是他进来,意外的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慕容清峄笑道:“回去你不在家,说你到这里来了,所以我过来接你。”那汪绮琳一颗心早已是七上八下,慕容清峄原只是一时兴起前来,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她。微一迟疑,知道众目睽睽,不知多少人正瞧着热闹。不慌不忙打个招呼:“汪小姐,许久不见。”又向牧兰点一点头:“张太太,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