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绮琳微微一笑,说:“三公子和三少奶奶真是恩爱,一刻不见,就亲自来接。”
素素向来面薄,低声说:“汪小姐取笑了。”慕容清峄说:“我还没吃晚饭呢。”素素听他这样说,果然道:“那咱们先回去吧。”慕容清峄取了她的外衣手袋,随手却交给侍从。素素对二人道:“实在对不住,我们先走了。”二人自然客气两句,起身送他们离开。
等到了车上,素素见慕容清峄的脸色并不是很好,低声说道:“我并不知道牧兰还约了她,你不要生气。”慕容清峄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没事,我并没有生气。”雷少功却说:“三公子,跟您告个假,我有点私事先走。”慕容清峄说:“那你去吧。”
他们本来开了两部汽车过来,此刻慕容清峄夫妇坐了一部车先走了。雷少功点上一枝烟,夜里风正凉,他靠在车子旁边,看大剧院外面灯火通明,照着巨幅的海报。海报上女主演弯着身子,舞裙的薄纱,像是一朵半凋的芙蓉花。灯下看去,极是动人。他望着那张海报,不由得出了神。不远处是街,隐约听得到市声喧嚣,这样听着,却仿佛隔得很远似的。他随手掐熄了烟头,又点燃一枝。这一枝烟没有吸完,果然就见汪绮琳独自从剧院里头出来。向街边一望,那路灯光线很清楚照见她的脸色,却是微有喜色。走过来后笑容却渐渐收敛,问:“他叫你在这里等我?”
雷少功说:“汪小姐,先上车再说吧。”
汪绮琳上了车子,又问:“他有什么话,你说吧。”雷少功道:“汪小姐是个聪明人,这样子闹,除了让旁人看笑话,又有什么好处?”汪绮琳笑一笑,说:“我怎么了?我和你们三少奶奶很投缘啊,不过只是一块儿吃饭看戏,你们怕我吃了她不成?”
雷少功也笑一笑,说:“人人都说汪小姐聪明,我看汪小姐这回做事糊涂。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万一翻了脸,汪小姐没有好处。”汪绮琳仍是笑靥如花:“雷主任,你跟我说实话,他最近又瞧上谁了?我知道他向来不将这位少奶奶当一回事的,这一年里,我瞧他也尽够了,没想到他和我闹生分,你让我死也做个明白鬼,成不成?”
雷少功说:“他的事情,我们做下属的哪里知道。”汪绮琳一眼瞟过来,轻轻笑了一声:“瞧,雷主任又打官腔了不是?他的事情,你若是不知道,就没人知道了。”雷少功说:“汪小姐这样子说,我也没法子。你到底给我三分薄面,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我回头好去交差。”
汪绮琳道:“你别急着交差啊,我能有什么条件?你们将我想成什么人了?我也不过是一时好奇,想好好瞧瞧三少奶奶,是个什么样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现下我也瞧够了,你们既然不乐意我跟她交往,我以后就不打扰她就是了。不过,我和他的事知道的人不少,我可不担保别人不说。”
雷少功说:“汪小姐知进知退,才是聪明人。”
汪绮琳嫣然一笑,说:“我聪明?我傻着呢。”
第二天雷少功便对慕容清峄说:“汪小姐那样子,倒只是疑心您近来又瞧上了旁人,我看她正闹意气,不像是要善罢甘休的样子。不过她应当知道中间的利害关系,不会轻举妄动。”慕容清峄说:“那你就告诉她,我近来确实瞧上旁人就是了,省得她来烦我。”雷少功笑了一笑,说:“您要我扯这样的谎,也要她肯信,她只是说,要亲自和你讲清楚。”慕容清峄说:“我是没空见她的,她有什么话,叫她对你说好了。原先看她颇为善解人意,没想到了纠缠不清。”雷少功听他语气里颇有悔意,于是安慰他说:“汪小姐虽然难缠,到底也是有头有脸,不会弄出笑话来让别人看。”迟疑了一下又说:“我看那位张太太,倒像是在装糊涂,少奶奶是个老实人,只怕会吃亏。”
慕容清峄说:“她不过就是喜欢谈些飞短流长,谅她没胆子在素素面前说什么,由她去吧。”
他既然这样说,雷少功又接到汪绮琳的电话,便只是说:“三公子确实抽不出空来,你有什么话,对我讲也是一样的。”汪绮琳叹了一声,说:“没想到他这样绝情,连见一面都不肯。”想了一想,说:“他既然如此,我也就罢了,不过,我要他替我办一件事。”雷少功听她肯开口谈条件,自然乐意,于是说:“你尽管说就是,回头我一定一五一十转告他。”汪绮琳道:“岐玉山工程,我要他指明给一家公司来做。”雷少功踌蹰道:“这是规划署的公事,我看他不方便插手。”汪绮琳冷笑一声,道:“你不能替他做主的话,就先去问问他。老实讲,我提这要求,已经是够便宜他的了,他不过帮忙说一句话,也不肯么?”雷少功只是说:“我请示了他,再来给你回话。”
晚间觑见慕容清峄得空,便将此事对他说了,果然,慕容清峄皱起眉来:“她也太狮子大开口了,这中间一转手,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雷少功说:“我也说了您有些为难,毕竟不是小事,况且又不是您直接管辖,万一旁人听到风声,又出事非。”慕容清峄一脸不耐:“算了算了,就依她好了,我回头跟他们去说。一劳永逸,省得她再出花样。”
他们在客厅里讲话,隔着落地长窗,雷少功只见素素从花园里过来,于是缄然。慕容清峄回过头去见是她,于是问:“我瞧你近来手艺大有长进,这几枝花,是又要插起来吗?”素素答:“我跟着母亲学,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
雷少功见她进来,于是告辞出去。
慕容清峄看素素穿着淡青色的织云锦旗袍,极淡的珠灰绣花,于是说:“天气渐渐热了,其实穿洋装比穿旗袍要凉快。”素素说:“我总是不习惯在家里穿洋装,裙子那样短。”倒说得他笑起来,她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于是问:“你这次出去,什么时间回来?”慕容清峄说:“我也拿不准,大约总得两三天吧。”见她持着那小银剪刀,低着头慢慢剪着玫瑰上的赘叶,便说道:“等我这一阵子忙过,咱们出去玩一玩。结婚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带你出去过。”她说:“没有事,你这样忙,其实我也是懒得动。”他说:“等我这次回来,无论如何我叫他们替我安排几天时间,我带你去长星海,那边有官邸,很方便的。”随手接过素素手里的那枝玫瑰,替她簪在襟上:“到时候只有咱们两个人,清清静静的住几天。”素素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很是向往,见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虽然多年的夫妻,可是仍旧不知不觉低下头去,襟上那朵玫瑰甜香馥郁,中人欲醉。
他走了之后,素素独自在家里。这天去了双桥官邸,陪慕容夫人吃过午饭。正巧维仪带着孩子过来,素素抱了孩子在庭院里玩,维仪见她疼爱孩子的样子,转脸轻声对慕容夫人道:“三哥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可怜三嫂这么些年。”慕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有些美中不足,要是能有个小孩子,就是锦上添花了。你三哥再过两年就快三十岁了,你父亲像他这年纪的时候,已经有了你大姐和你二哥了。”维仪倒仿佛想起什么来,望了素素一眼,压低声音说:“母亲,我在外头听见一桩传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慕容夫人知道这小女儿从来不爱道听途说,心里略略奇怪。于是问:“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和你三哥有关系?”
维仪低声道:“我听人说,年来汪绮琳和三哥一直走得很近。”慕容夫人问:“汪绮琳?是不是汪家老二,长得挺秀气的那个女孩子?”维仪点一点头:“晰成有两次遇上他们俩在一块儿,你知道三哥那脾气,并不瞒人的。”慕容夫人笑了一声,说:“年轻人眼皮子浅,在外头玩玩也不算什么。你三哥向来知道好歹,我看这一阵子,他倒是很规矩。”维仪不知为何,倒长长叹了口气,慕容夫人听她口气烦恼,于是问:“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说什么?”维仪又远远望了素素一眼,见她抱着孩子,一手拿了面包喂鱼,引得那些鱼浮起喁喁,孩子高兴得咯咯直笑,素素也微笑着,腾出手来撕面包给孩子,教他往池子里撒食。维仪低声说:“母亲,我听说汪小姐有身孕了。”
慕容夫人只觉得眼皮轻轻一跳,神色肃然地问:“你说那孩子是你三哥的?”维仪说:“外面人是这样说,也不过半信半疑吧。这种事情除了他们两个自己,旁人哪里知道。”慕容夫人道:“老三不会这样糊涂,你是听谁说的?”维仪说:“传到我耳朵里来,也早拐了几个弯了,我并不太相信,可是还有一桩事情,不知道母亲知不知道?”顿了一顿,才说:“这次岐玉山改建公路的事情,听说三哥出面一揽子兜了去,全部包给一家公司,巧不巧这家公司,是汪绮琳舅舅名下。”
慕容夫人神色凝重,说:“这样一讲,倒有几分影子了。老三怎么这样做事,回头让你父亲知道,看不要他的命。”
维仪道:“三哥这几年升得太快,外面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偏偏他行事向来肆无忌惮,到底会吃亏。”
慕容夫人想了一想,说:“等老三回来,我来问他。”凝望着素素的背影,又说:“别告诉你三嫂,免得她心烦。”维仪嗔道:“妈,难道我连这个都不知道?”
素素吃过晚饭才回去,才进家门便接到牧兰的电话:“找你一天了,你都不在家。”素素歉意的笑笑,说:“今天我过去双桥那边了,有事吗?”牧兰说:“没有事,不过想请你吃饭。”素素说:“真对不住,我吃过了,改日我请你吧。”牧兰说:“我有件顶要紧的事情想告诉你呢,你来吧,我在宜鑫记等你。”
素素犹豫了一下,说:“这么晚了,要不明天我请你喝茶?”牧兰说:“才八点多钟,街上热闹着呢,你出来吧,事情真的十分要紧,快来,我等着你。”
素素听她语气急迫,想着只怕当真是有要紧事情,只得坐车子去宜鑫记。宜鑫记是老字号的苏州菜馆子,专做达官名流的生意,馆子里的茶房老远看到车牌,连忙跑上来替她开门:“三少奶奶真是贵客。”素素向来不爱人家这样奉承,只得点头笑一笑,茶房问:“三少奶奶是独个儿来的?要一间包厢?”素素说:“不,张太太在这儿等我。”茶房笑道:“张太太是在三笑轩,我带您上去。”
三笑轩是精致的雅阁,出众在于壁上所悬仕女图,乃是祝枝山的真迹。另外的几幅字画,也皆是当代名家的手笔。素素这几年来阅历渐长,一望之下便知其名贵。只见牧兰独自坐在桌边,望着一杯茶怔怔出神,便笑道:“牧兰,这样急急忙忙约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牧兰见了她,倒缓缓露出一个苦笑来。她连忙问:“怎么了?和张先生闹别扭了?”牧兰叹了一声,说:“我倒是宁可是和他闹别扭了。”素素坐下来,茶房问:“三少奶奶吃什么?”素素说:“我吃过了,你问张太太点菜吧。”向牧兰笑一笑:“闹别扭是再寻常不过,你别生气,这顿算是我请客。你狠狠吃一顿,我保管你心情就好了。”
牧兰对茶房说:“你去吧,我们过会儿再点菜。”看着他出去关好了门,这才握住素素的手,说:“你这个傻子?你当真不知道么?”
素素万万想不到原来会说到自己身上,惘然问:“知道什么?”
牧兰只是欲语又止,说:“按理说我不应当告诉你,可是大约除了我,也没有人来说给你听了——素素,我真是对不起你。”
素素越发不解,勉强笑道:“瞧你,闹得我一头雾水。你向来不是这样子,咱们十几年的交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牧兰道:“你听了,可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素素渐渐猜到一二分,反倒觉得心里安静下来,问:“你听说什么了?”
牧兰又叹了口气,说:“我去年认识汪绮琳,因为她和明殊的表哥是亲戚。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素素嗯了一声,语气淡淡的:“我不怪你,也不怪旁人。怨不得他叫我不要和汪小姐交往,原来中间是这样一回事。”牧兰说:“我瞧三公子也只是逢场作戏,听人说,他和汪绮琳已经断了往来了。”
素素唇角勾起一抹恍惚的笑容,牧兰说:“你不要这样子,他到底是维护你的,不然也不会叫你不要和她交往。”
素素打起精神来,说:“咱们别说这个了,点菜来吃吧,我这会子倒饿了。”牧兰怔了一下,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素素轻轻叹了一声,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牧兰道:“我也只是听旁人说——说汪绮琳怀孕了。”只见素素脸色雪白,目光直直的瞧着面前的茶碗,仿佛要将那茶碗看穿一样。牧兰轻轻摇了摇她的肩:“素素,你别吓我,我也只是听人传闻,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素素拿起餐牌来,牧兰见她的手轻轻颤抖,可是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急切道:“你若是想哭,就痛快哭出来好了。”素素缓缓的抬起头来,声音轻轻的:“我不哭,我再也不会哭了。”
牧兰瞧着她叫了茶房进来点菜,倒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待得菜上来,她也只是一勺子一勺子舀着那莼菜汤,舀得满满一汤碗了,仍没有住手,一直溢出碗外来,牧兰叫了一声:“素素。”她才觉察,放下勺子说:“这汤真咸,吃得人口干。”牧兰说:“我瞧你脸色不好,我送你回去吧。”她摇一摇头:“不用,司机在下面等我。”牧兰只得站起来送她下楼,见她上了车子,犹向牧兰笑一笑:“你快回家吧,已经这样晚了。”
第21章
她越是这样平静无事的样子,牧兰越是觉得不妥,第二天又打电话给她:“素素,你没事吧?”素素说:“我没事。”电话里不便多说,牧兰只得说了两句闲话挂掉。素素将听筒刚一放下,电话却又响起来,正是慕容清峄,问:“你在家里做什么?我今天就回来,你等我吃晚饭行不行?”素素嗯了一声,说:“好,那我等你。”他说:“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她轻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一直很高兴。”他到底觉得不对,追问:“你跟我说实话,出什么事了?”她说:“没事,大约昨天睡着时着凉了,所以有点头痛。”
午后暑热渐盛,她躺在床上,颈间全是汗,腻腻得令人难过,恨不得再去洗澡,渐渐神迷眼饧,手里的书渐渐低下去,朦胧睡意里忽然有人轻轻按在她额头上,睁开眼首先瞧见他肩上的肩章灿然,没有换衣服,想是下车就直接上楼来了,走得急了呼吸未匀。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一脸的汗,见了她睁开眼来,微笑问:“吵醒你了?我怕你发烧,看你脸上这样红。”
她摇了摇头,说:“你去换衣服吧,天气这样热。”他去洗澡换了衣服出来,她已经又睡着了,眉头微蹙,如笼着淡淡的轻烟。他不知不觉俯下身去,仿佛想要吻平那眉头拧起的结,但双唇刚刚触到她的额头,她一惊醒来,几乎是本能一样往后一缩,眼里明明闪过憎恶。他怔了一怔,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握住,却垂下眼帘去。他问:“你这是怎么了?”她只是摇了摇头,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简单的说:“没事。”他烦躁起来,她明明在眼前,可是已经疏离,疏离到令得他心浮气躁:“素素,你有心事。”她仍旧淡淡的,说:“没有。”
天气那样热,新蝉在窗外声嘶力竭,他极力的按捺着性子:“你不要瞒我,有什么事明白说出来。”
她只是缄默,他隐隐生气:“我这样提前赶回来,只是担心你,你对我老是这样子,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哪里还有资格要求,他重新想起她来,已经是莫大的恩宠,她何必还妄图要求别的。唇边凄清的笑颜终究令他恼怒:“你不要不知好歹!”她向后退却,终究令得他挫败无力的转过脸去,他这样努力,尽了全力来小心翼翼,她不过还是怕他,甚至,开始厌恶他。前些日子,她给了他希望,可是今天,这希望到底是失却了。
他瞧着她,她脸色苍白,孱弱无力的像一株小草,可是这草长在心里,是可怕的荒芜。他压抑着脾气,怕自己又说出伤人的话来,她却只是缄默。他无声的握紧拳头,指甲深深的掐入掌心,她就在他面前,可是已经又距他这样远——仿佛中间横埂着不可逾越的天堑——唯有她,唯有她令他如此无力,无计可施可法可想,只是无可奈何,连自欺欺人都是痴心妄想。
他去双桥见过了父母,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饭。吃完饭后在休息室里喝咖啡,慕容夫人挥退下人,神色凝重的问他:“那个汪绮琳,是怎么回事?”他倒不防慕容夫人会提及此人,怔了一下才说:“母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慕容夫人道:“外面都传得沸反盈天了——我看你是糊涂了,我听说她有了你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慕容清峄脱口道:“不可能。我今年就没有和她见过面了。”慕容夫人面色稍豫,但口气依旧严厉:“这件事情,你甭想含糊过去,你老老实实的对我说实话,假若你不肯,我回头告诉你父亲,叫他来问你。”慕容清峄道:“母亲,我不会那样荒唐。我确是和她交往过一阵子,自从过了旧历年就和她分手了。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谎,假若真有其事,至少已经六个月了,她哪里还能出来见人?”
慕容夫人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这就好,我原想着也是,你不会这样大意。不过旁人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往你头上扣。”
慕容清峄怒道:“真是无聊,没想到她这样乱来。”慕容夫人道:“到底是你不谨慎,你总是要吃过亏,才知道好歹。素素是不理你的风流账,若教她听到这样的话,真会伤了她的心。”慕容清峄想起她的样子来,突然醒悟:“她只怕是已经听说了——今天我回来,她那样子就很不对。”慕容夫人道:“总归是你一错再错,她给你脸色瞧,也是应当的。”
他心里愧疚,回家路上便在踌蹰如何解释。谁知回家后新姐说:“少奶奶出去了。”他问:“去哪儿了?”新姐说:“您刚一走,少奶奶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他见素素的车子仍在家里,问:“是谁打电话来?少奶奶怎么没有坐车出去?”新姐摇一摇头:“那我可不知道了。”
夏季里的天,本来黑得甚晚。夜色浓重,窗外的树轮廓渐渐化开,像是洇开了水的墨,一团团不甚清晰。他等得焦躁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雷少功本来要下值回家,进来看到他的样子,倒不放心。于是说:“三公子,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他想起日间她的样子,那目光冷淡而无力的决然,猛然惊悚,只怕她竟会有什么想不开,心里顿时乱了。连忙说:“快去!叫他们都去找。”
雷少功答应一声,出去安排。慕容清峄心里担心,踱了几遍来回,倒想起一事来,对雷少功说:“你替我给汪绮琳打个电话,我有话问她。”
汪绮琳一听慕容清峄的声音,倒是笑如银铃:“你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慕容清峄不愿与她多讲,只说:“你在外头胡说什么?”汪绮琳咦了一声,说:“我不曾说过什么呀?你怎么一幅兴师问罪的腔调?”他冷笑了一声,说:“你别装糊涂,连我母亲都听说了——你怀孕?跟谁?”汪绮琳轻轻一啐,腻声道:“你这没良心的,怎么开口就这样伤人?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谁这样刻薄,造出这样的谣言来?要叫我家里人听到,岂不会气着老人家。”
他见她一口否认,只冷冷的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替你办了,咱们是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你以后最好别再这样无聊,不然,你一定后悔。”汪绮琳轻轻一笑:“怨不得她们都说你最绝情,果然如此。”他不欲与她多说,伸手就挂断了电话。
等到晚上十点钟都过了,他心里着急,坐下来翻阅公文,却是心不在焉。雷少功怕出事情,留下来没有走。偶尔抬头看墙角的钟,派出去找人的侍从们却一直没有消息。慕容清峄到底是担心,“啪”一声将手头的公文扔在案上,说:“我亲自出去找找看。”话音未落,电话铃响起来。雷少功连忙走过去接,却是牧兰,像是并未听出他的声音,只当是寻常下人,说:“请少奶奶听电话。”雷少功一听她这样讲,心里却不知为何微微一沉,只问:“张太太是吧?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块?”
牧兰说:“我才出去了回来,听说这里打电话来找过我,所以回个电话,你是——”雷少功道:“我是雷少功,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约了您?”牧兰说:“我和她在云华台吃过饭,她就先回去了,我去听戏所以现在才回来。”
慕容清峄一直在听,此刻越发担心起来。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关心则乱,当即对雷少功说:“打电话给朱勋文,叫他派人帮忙。”雷少功欲语又止,知道他必是不肯听劝的,只得去打电话。
却说汪绮琳握着电话,里面只剩了忙音。她对面是一幅落地镜子,照着一身滟滟玫红色旗袍,人慵慵斜倚在高几旁之侧,意外之喜,镜里映着像是一枝花。开得那样好,粉白的脸上薄薄的胭脂色,总不致辜负这良辰——她将听筒搁回,却又刻意待了片刻,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哧的一笑,慢条斯理的理了理鬓发,这才穿过花厅走进里间,向素素嫣然一笑:“真对不住,一个电话讲了这许久。”
素素淡淡的道:“这样晚了,汪小姐如果没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汪绮琳抿嘴笑道:“是我疏漏了,留你坐了这样久,只顾絮絮的说话,我叫他们用车送少奶奶。”素素说:“不必了。”汪绮琳道:“今天到底是在你面前将事情讲清楚了。我和三公子,真的只不过是寻常的朋友,外面那些传言,真叫人觉得可笑。少奶奶不放在心上,自然是好,不过常言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我只是觉得百口莫辩,今天难得遇到你,又当面解释,叫我心里好过了许多。”
素素道:“汪小姐不必这样客气。”她本来就不爱说话,言语之间只是淡淡的。汪绮琳亲自送她出来,再四要叫司机相送,素素说:“我自己搭车回去,汪小姐不用操心了。”汪绮琳笑了一笑,只得叫人替她叫了一部三轮车。
素素坐了三轮车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静。车子穿行在凉风里,她怔怔的出着神,适才在汪府里,隔着紫檀岫玉屏风,隐隐绰绰只听得那一句稍稍高声:“你这个没良心的。”软语温腻,如花解语,如玉生香,想来电话那端的人,听在耳中必是心头一荡——沉沦记忆里的惊痛,一旦翻出却原来依旧是绞心断肠一般。原来她与她早有过交谈,在那样久远的从前。于今,不过是撕开旧伤,再撒上一把盐。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姹紫嫣红开遍,自己这一朵,不过点缀其间。偶然顾恋垂怜,叫她无端端又生奢望。只因担了个名份,倒枉费了她,特意的来自己面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讽无过于此,电话打来,俏语笑珠,风光旖旎其间,不曾想过她就在数步之外,遥遥相望。
她对车夫说:“麻烦你在前面停下。”车夫错愕的回过头来:“还没到呢。”她不语,递过五元的钞票,车夫怔了一下,停下车子:“这我可找不开。”
“不用找了。”看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欢喜,心里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钱于旁人,多少总能够带来欢喜吧,这样轻易,五块钱就可以买来笑容,而笑容于自己,却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里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着。老板走来走去,收拾桌椅,打扫抹尘。老板娘在灶头洗碗,一边涮碗一边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这样子,扫地跟画符似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拿围裙擦了手,走过来夺了扫帚就自己扫着,老板嘿嘿笑了笑,搔了搔头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饮一啄这样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远不能企及。
放下调羹,却怔怔的出了神。恍惚的抬起头来,发现面前伫立的人,缓缓终于展现讶异:“张先生。”
张明殊勉强露出微笑,过了片刻,才唤了一声:“任小姐。”
他还是依着旧称呼,素素唇边露出凄苦的笑颜,这世上,终究还有人记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却问:“这样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张明殊道:“我回家去,路过汪府门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轮车。”他不过是担心,想着一路暗中护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机远远跟着,谁知她半路里却下了车,他身不由己的跟进店里来,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开目光。
素素轻轻叹了一声,说:“我没有事,你走吧。”他只得答应了一声,低着头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后胃里像是压上了大石。她梦游一般站在街头,行人稀疏,偶然车灯划破寂黑。三轮车叮叮的响着铃,车夫问:“要车吗,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车子,又听车夫问:“去哪里?”
去哪里?天底下虽然这样大,她该何去何从。所谓的家不过是精致的牢笼,锁住一生。她忽然在钝痛里生出挣扎的勇气——她不要回那个家去,哪怕,能避开片刻也是好的。哪怕,能逃走刹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馆,蓝棉布的被褥却叫她想起极小的时候,那时父母双全,她是有家的孩子。母亲忙着做事顾不到她,只得将她放在床上玩。她是极安静的小孩,对着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母亲偶然回头来看到她,会亲亲她的额头,赞她一声“乖。”就这一声,又可以令她再静静的坐上半晌。母亲温软的唇仿佛还停留在额上,流水一样的光阴却刷刷淌过,如梦一样。她记得刚刚进芭蕾舞团时,牧兰那样自信满满:“我要做顶红顶红的明星。”又问:“你呢?”她那时只答:“我要有一个家。”
锦衣玉食万众景仰,午夜梦回,月光如水,总是明灭如同幻境。他即使偶尔在身侧,一样是令人恍惚不真切,如今,连这不真切也灰飞烟灭,成了残梦。她终其一生的愿望,只不过想着再寻常不过的幸福。与他相识后短短的三年五载却已然像是一生一世,已经注定孤独悲凉的一生一世。
窗外的天渐淡成莲青色,渐渐变成鸽灰,慢慢泛起一线鱼肚白,夜虽然曾经那样黑,天,到底是亮了,她却永远沉沦于黑暗的深渊,渴望不到黎明。
她捱到近午时分才出了房间,一打开门,走廊外的张明殊突然退后两步,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见她看着自己,不由自主转开脸去。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还是一直跟着自己,竟然在这里守了一夜。
他这样痴…又叫牧兰情何以堪。她抓着门框,无力的低下头去。他终于开了口:“我…司机在外面,我让他送你回去。”
她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一样。她的声音也似精疲力竭:“我自己回去。”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刚刚走到穿堂,到底叫门槛一绊,他抢上来:“小心。”
头晕目眩本能抓住他的手臂,恍惚间却仿佛看到熟悉的面孔,那双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是永世无法挣脱的禁锢。
“任素素!”
她身子一颤抬起头,只看见雷少功抢上来:“三公子!”想要抱住他的手臂,慕容清峄一甩就挣开了,她只觉身子一轻,已经让他拽了过去。他的眼神可怕极了——“啪!”一掌掴在她脸上。
张明殊怒问:“你为什么打人?”
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只觉得他的手臂那样用力,仿佛要捏死自己了。只是说:“不关他的事。”
一夜的担心受怕一夜的彷徨若失一夜的胡思乱想一夜的若狂寻觅,他的眼时仿佛能喷出火来,她唯一的一句,竟然是替那男人开脱!
他在乎她,这样在乎!在乎到这一夜熬得几乎发了狂,却只听到这一句。她那样脆弱轻微,像是一抹游魂,他永远无法捕获的游魂。他喘息着逼视着她,而她竟无畏的直视。她从来在他面前只是低头,这样勇气,也不过是为了旁人。
雷少功一脸的焦灼:“三公子,放开少奶奶,她透不过气来了。”他一下子甩开她,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稳,张明殊忍不住想去搀她一把,被他大力推开:“不许你碰她。”
她却几乎是同时推开他的手臂:“你别碰我。”
这一声如最最锋利的刀刃,劈入心间。她倔强而顽固的仰着脸,眼里清清楚楚是厌憎。她不爱他,到底是不爱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终于说了出来。他倚仗了权势,留了她这些年,终究是得不到,得不到半分她的心。
他在她面前输得一塌糊涂,再也无力既挽狂澜。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回的希望,不过是换了更大的失望,直至今天…终究成了绝望。他从心里生出绝望来,她这一句,生生判了他的死,以往还残存的一丝念想、一丝不甘也终究让她清清楚楚的抹煞。如溺水的人垂死,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碰你!我这辈子再也不碰你了!”
第22章
天气这样热,因为当值穿着戎装,从廊上走过来,雷少功就出了一身的汗,一进值班室,随手取下帽子,那天花板上的电扇虽然转着,也扇出的只是阵阵热风。刚刚倒了壶里的凉茶来喝,只听到铃响。值班的侍从咦了一声,说:“奇怪,先生不在,谁在书房里按铃?”雷少功道:“大约是三公子吧,我去看看。”
慕容清峄不妨是他,低着头说:“把父亲昨天交待的档案都取过来我看。”雷少功问:“那可不是一会儿的功夫,今天三公子就在这边吃饭?”慕容清峄这才抬起头来:“是你?”又说:“你如今比他们还要罗嗦,连厨房的事都揽上了。”
雷少功说道:“您有差不多一个月没回家了,今天您生日,回去吃饭吧。”
慕容清峄哼了一声,说:“我这不是在家里吗,你还要我回哪里去?”雷少功见他明知故问,可是怕说得僵了,反倒弄巧成拙,只得道:“那边打电话来说少奶奶这几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见他不作声,知道已经有了几分松动,于是说:“我去叫车。”
正是黄昏时分,庭院里颓阳西斜,深深映着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浇过水,热气蒸腾。阶下的晚香玉开了花,让那热气烘得香气浓郁。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是热,热得人烦乱。一柄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新姐走过来说:“院子里才浇了水,这里热得很,少奶奶到里面坐去吧。”她懒得动,也懒得作声,只是慢慢摇了摇头。新姐问:“厨房问晚上吃什么,还是吃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