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那屋里住着三个人,晚上都交卸了差事,自然松闲下来。芳景见锦秋半睡在炕上,手里拿了小菱花镜,笑道:“只有你发疯,这会子还不睡,只顾拿着镜子左照右照。”锦秋道:“我瞧这额头上长了个疹子。”芳景笑道:“一个疹子毁不了你的花容月貌。”锦秋啐道:“你少在这里和我强嘴,你以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小心明儿公公来,将你背走。”
芳景便起身道:“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看你还敢胡说?”按住锦秋便胳肢,锦秋笑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得讨饶。芳景回头瞧见琳琅,笑着道:“再听到这样的话,可别轻饶了她。”琳琅微笑道:“姑姑们说的什么,我倒是不懂。”
锦秋嘴快,将眼睛一眯,说:“可是句好话呢。”芳景将她肩膀一拍:“别欺侮人家不知道。”琳琅这才猜到一分,不由略略脸红。果然锦秋道:“算了,告诉了你,也免得下回旁人讨你便宜。”只是掩着嘴笑:“背宫你知不知道?”琳琅轻轻摇了摇头。芳景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事拿这个来胡说。”
锦秋道:“这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规矩,讲一讲有什么打紧?”芳景说:“你倒搬出太宗皇帝来了。”锦秋嘿了一声,道:“我倒是听前辈姑姑们讲,这规矩倒是孝端皇后立下来的。说是宸妃宠逾后宫,孝端皇后心中不忿,立了规矩,凡是召幸妃嫔,散发赤身,裹以斗篷,由公公背入背出,不许留宿御寝。”
芳景亦只是晕红了脸笑骂道:“可见你成日惦着什么。”锦秋便要跳下炕来和她理论,芳景忙道:“时辰可不早了,还不快睡,一会子叫掌事听到,可有得饥荒。”锦秋哪里肯依,芳景便“哧”一声吹灭了灯,屋子里暗下来。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
第10章 未能无意
气晴朗,碧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白晃晃的日头隔着帘子,四下里安静无声,皇帝歇了午觉,不当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里,琳琅也坐下来绣一方帕子,芳景让李德全叫了去,不一会儿回屋里来,见琳琅坐在那里绣花,便走近来瞧,见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莲青色的丝线绣了疏疏几枝垂柳,于是说:“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些。”
琳琅微笑道:“姑姑别笑话,我自己绣了顽呢。”芳景咳了一声,对她道:“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挣扎了这半日,实在图不得了,已经回了李谙达。李谙达说你这几日当差很妥当,这会子万岁爷歇午觉,你先去当值,听着叫茶水。”
琳琅听她如是说,忙放了针线上殿中去。皇帝在东暖阁里歇着,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静无声,只地下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那淡白的烟丝丝缕缕,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的。当值的首领太监正是李德全,见了她来,向她使个眼色。她便蹑步走进暖阁,李德全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万岁爷有差事交我,我出去就回来,你好生听着。”
琳琅听说要她独个儿留在这里,心里不免忐忑。李德全道:“他们全在暖阁外头,万岁爷醒了,你知道怎么叫人?”
她知道暗号,于是轻轻点点头。李德全不敢多说,只怕惊醒了皇帝,蹑手蹑脚便退了出去。琳琅只觉得殿中静到了极点,仿佛连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她只是屏息静气,留意着那明黄罗帐之后的动静。虽隔得远,但暖阁之中太安静,依稀连皇帝呼吸声亦能听见,极是均停平缓。殿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绡纱,投射进来只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
她想起幼时在家里的时候,这也正是歇午觉的时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与梨花。阳光明媚的午后,院中飞过柳絮,无声无息,轻淡得连影子也不会有。雪白弹墨的帐里莲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说:“太素净了,小姑娘家,偏她不爱那些花儿粉儿。”
那日自己方睡下了,丫头却在外面轻声道:“大爷来了,姑娘刚睡了呢。”
那熟悉的声音便道:“那我先回去,回头再来。”
隐隐绰绰便听见门帘似是轻轻一响,忍不住掣开软绫帐子,叫一声:“冬郎。”
忽听窸窸窣窣被衾有声,心下一惊,猛然回过神来,却是帐内的皇帝翻了个身,四下里依旧是沉沉的寂静。春日的午后,人本就易生倦意,她立得久了,这样的安静,仿佛要天长地久永远这样下去一样,她只恍惚的想,李谙达怎么还不回来?
窗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窗纱上,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里呵着气。她看那日影渐渐移近帐前,再过一会儿功夫,就要映在帐上了。便轻轻走至窗前,将那窗子要放下来。
忽听身后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不要放下来。”她一惊回过头来,原来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手撩了帐子,便欲下床来。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乱里却忘记去招呼外面的人进来。皇帝犹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样警敏锐捷,倒是很难得像寻常人一样有三分慵懒:“什么时辰了?”
她便欲去瞧铜漏,他却向案上一指,那案上放着一块核桃大的镀金珐琅西洋怀表,她忙打开瞧了,方答:“回万岁爷,未时三刻了。”
帝问:“你瞧得懂这个?”
她事起仓促,未及多想,此时皇帝一问,又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道:“以前有人教过奴才,所以奴才才会瞧。”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瞧着这西洋钟点就说出了咱们的时辰,心思换算的很快。” 她不知该怎么答话,可是姑姑再三告诫过的规矩,与皇帝说话,是不能不作声的,只得轻轻应了声:“是。”
殿中又静下来,过了片刻,皇帝才道:“叫人进来吧。”她竦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犯了大错,忙道:“奴才这就去。”走至暖阁门侧,向外递了暗号。司衾尚衣的太监鱼贯而入,替皇帝更衣梳洗,她正待退出,皇帝却叫住了她,问:“李德全呢?”
她恭声道:“李谙达去办万岁爷吩咐的差事了。”
皇帝微有讶异之色:“朕吩咐的什么差事?”正在此时,李德全却进来了,向皇帝请了安,皇帝待内官一向规矩森严,身边近侍之人,更是不假以词色,问:“你当值却擅离职守,往哪里去了?”
李德全又请了个安,道:“万岁爷息怒,主子刚歇下,太后那里就打发人来,叫个服侍万岁爷的人去一趟。我想着不知太后有什么吩咐,怕旁人抓不着首尾,所以奴才自己往太后那里去了一趟。没跟万岁爷告假,请皇上责罚。”
皇帝事母至孝,听闻是太后叫了去,便不再追究,只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李德全道:“太后问了这几日皇上的起居饮食,说时气不好,吩咐奴才们小心侍候。”稍稍一顿,又道:“太后说昨日做的一个梦不好,今早起来只是心惊肉跳,所以再三的嘱咐奴才要小心侍候着万岁爷。”
皇帝不禁微微一笑,道:“太后总是惦记着我,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人家总肯信着些梦兆罢了。”
李德全道:“奴才也是这样回的太后,奴才说,万岁爷万乘之尊,自有万神呵护,那些妖魔邪障,都是不相干的。只是太后总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再四的叮嘱着奴才,叫万岁爷近日千万不能出宫去。”
皇帝却微微突然变了神色:“朕打算往天坛去祈雨的事,是谁多嘴,已经告诉了太后?”
李德全深知瞒不过皇帝,所以连忙跪下磕了个头:“奴才实实不知道是谁回了太后,皇上明鉴。”皇帝轻轻的咬一咬牙:“朕就不明白,为什么朕的一举一动,总叫人觊觎着。连在乾清宫里说句话,不过一天功夫,就能传到太后那里去。”李德全只是连连磕头:“万岁爷明鉴,奴才是万万不敢的,连奴才手下这些个人,奴才也敢打包票。”
皇帝的嘴角不易觉察的微微扬起,但那丝冷笑立刻又消弥于无形,只淡淡道:“你替他们打包票,好得很啊。”李德全听他语气严峻,不敢答话,只是磕头。皇帝却说:“朕瞧你糊涂透顶,几时掉了脑袋都未必知道。
直吓得李德全连声音都瑟瑟发抖,只叫了声:“主子……”
皇帝道:“日后若是再出这种事,朕第一个要你这乾清宫总管太监的脑袋。看着你这无用的东西就叫朕生气,滚吧。”
李德全汗得背心里的衣裳都湿透了,听到皇帝如是说,知道已经饶过这一遭,忙谢了恩退出去。
殿中安静无声,所有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只伏侍皇帝盥洗。平日都是李德全亲自替皇帝梳头,今天皇帝叫他“滚”了,盥洗的太监方将毛巾围在皇帝襟前,皇帝便略皱一皱眉,殿中的大太监李四保是个极乖觉的人,见皇帝神色不豫,便道:“叫李谙达先进来侍候万岁爷吧。”皇帝的怒气却并没有平息,口气淡然:“少了那奴才,朕还披散着头发不成?”举头瞧见只有一名宫女侍立地下,便道:“你来。”
琳琅只得应声近前,接了那犀角八宝梳子在手里,先轻轻解开了那辫端的明黄色长穗,再细细梳了辫子,方结好了穗子,司盥洗的太监捧了镜子来,皇帝也并没有往镜中瞧一眼,只道:“起驾,朕去给太后请安。”
李四保便至殿门前,唱道:“万岁爷起驾啦——”
皇帝日常在宫中只乘肩舆,宫女太监捧了各色器物跟在后头,一列人逶逦往太后那里去。皇帝素来敬重太后,过了垂花门便下了肩舆,李四保待要唱报御驾,也让他止住了,只带了随身两名太监进了宫门。的109a0ca3bc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方转过影壁,只听院中言笑晏晏,却是侍候太后的宫女们,在殿前踢键子作耍。暮春时节,院中花木郁郁郁葱葱,廊前所摆的大盆芍药,那花一朵朵开得有银盘大,姹紫嫣红在绿叶掩映下格外娇艳。原来这日太后颇有兴致,命人搬了软榻坐在廊前赏花,许了宫女们可以热闹玩耍,她们都是韶华年纪,哪个不贪玩?况且在太后面前,一个个争先恐后,踢出偌多的花样。
皇帝走了进去,众人都没有留意,只见背对着影壁的一个宫女身手最为伶俐,由着单、拐、踱、倒势、巴、盖、顺、连、扳托、偷、跳、笃、环、岔、簸、掼、撕挤、蹴……踢出里外帘、耸膝、拖枪、突肚、剪刀抛、佛顶珠等各色名目来。惹得众人都拍手叫好,她亦越踢越利落,连廊下的太后亦微笑点头。侍立太后身畔的英嬷嬷一抬头见了皇帝,脱口叫了声:“万岁爷!”
众人这才忽啦啦都跪下去接驾,那踢键子的宫女一惊,脚上的力道失了准头,键子却直直向皇帝飞去,她失声惊呼,皇帝举手一掠,眼疾手快却接在了手中。那宫女诚惶诚恐的跪下去,因着时气暖和,又踢了这半日的键子,一张脸上红彤彤的,额际汗珠晶莹,极是娇憨动人。
太后笑道:“画珠,瞧你这毛手毛脚的,差点冲撞了御驾。”那画珠只道:“奴才该死。”忍不住偷偷一瞥皇帝,不想正对上皇帝的线视,忙低下头去,不觉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转,如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第11章 十分天与
帝对太后身边的人,向来很客气。便说:“都起来吧。”随手将键子交给身后的张三德,自己先给太后请了安。太后忙叫英嬷嬷:“还不拿椅子来,让你们万岁爷坐。”
早有人送过椅子来,太后道:“今儿日头好,花开得也好,咱们娘俩儿就在这儿说话罢。”皇帝应了一声,便伴太后坐下来。英嬷嬷早就命那些宫女都散了去,只留了数人侍候。太后因见皇帝只穿着藏青色缂丝团龙夹袍,便道:“现在时气暖和,早晚却还很有些凉,怎么这早晚就换上夹的了?”
皇帝道:“因歇了午觉起来,便换了夹衣。儿子这一回去,自会再加衣裳。”太后点一点头,道:“四执库的那些人,都是着三不着四的,李德全虽然尽心,也是有限。说到这上头,还是女孩子心细,乾清宫的宫女,有三四个到年纪该放出去了吧?”回头便瞧了英嬷嬷一眼,英嬷嬷忙道:“回太后的话,上回佟贵妃来回过您,说各宫里宫女放出去的事,乾清宫是有四个人到年纪了。”
太后便点一点头:“要早早的叫那些小女孩子们好生学着,免得老人放了出去,新的还当不了差事。”向侍立身旁的画珠一指:“这个丫头虽然淘气,针线上倒是不错,做事也还妥当,打今儿起就叫她过去乾清宫,学着侍候衣裳上的事吧。”
皇帝答:“太后总是替儿子想着,儿子不能常常承欢膝下,这是太后身边得力的人,替儿子侍候着太后,儿子心里反倒舒畅些。”
太后微笑道:“正因瞧着这孩子不错,才叫她去乾清宫,你身边老成些的人都要放出去了,这一个年纪小,叫她好生学着,还能伏侍你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