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微的如同梦呓:“静琬,天黑下来我就要走了,就这几个钟头,你能不能陪着我。”
她应该摇头,这件事情应该快刀斩乱麻,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她应该回家去。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那样望着她,她就软弱下来,终究还是点了头。
她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来,可是在乾平城里,颖军腹地,带再多的人来,也无异于以卵击石。窗外林木间偶然闪过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棂上,已经是下午时分,她的扣子他已经替她一颗颗拾了起来,散放在茶几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没有针线,幸得她手袋里有几枚别针,但衣服虽然用别针别上了,那一列银色的别针,看着只是滑稽可笑。她素来爱美,眉头不由微微一皱,他已经瞧出她的不悦来,心念一动,便将茶几上的茉莉折下来,将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别针上,这下子别针被挡住了,只余了洁白精致的花瓣盛开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于是将茉莉一朵朵簪在别针上,他远远的在沙发那端坐下,只是望着她。
茉莉在衣襟上渐次绽放着,仿佛是娇柔的蕾丝,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的暗香袭人。他微笑说:“这样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韵味。”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说:“我也觉得很好看。”他随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鬓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间,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战事那样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后,必然是要亲自往枪林弹雨的前线去督师,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说:“我不戴了,我不爱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讳,你倒比我还封建。”到底将花轻轻的替她插入发间。
她慢慢用手指捋着自己的一条小手绢,茉莉的香气氤氲在衣袖间,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因为在山里,日光淡白如银,窗外只有沉沉的风声,滚过松林间如同闷雷。她微笑说:“我倒饿了。”
慕容沣怔了一下,双掌一击,许家平便从外面进来,慕容沣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吃的?”
许家平脸上浮起难色来,他们虽然精心布置了才来,可是因为行动隐蔽,而且这里只是暂时歇脚之处,厨子之类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静琬起身说:“我去瞧瞧有些什么,若是有点心,吃一顿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沣一刻也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这里本来是一位外国参赞的别墅,厨房里样样很齐备。她虽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为曾经留过洋,倒颇有些亲切之感。随手取了碗碟之类的出来,又拿了鱼子酱罐头,对慕容沣说:“劳驾,将这个打开吧。”许家平就在门外踱着步子,慕容沣却不想叫他进来,自己拿了小刀,在那里慢慢的撬着。他甚少做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在做着,有一种极致的快乐,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遥远的隔世,唯一要紧的,是替她开这一个罐头。
西式的厨房并不像中国厨房那样到处是油烟的痕迹,地面是很平整的一种青砖,墙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样,贴了西洋的漆皮纸,而且厨房正好向西,太阳的光照进来,窗明几净,并不让人觉得特别热。她低头在那里切萝卜,因为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深一刀,浅一刀,隔好一会儿,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声轻响。斜阳的光线映在她的发际,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环,有一缕碎发落在她脸侧,外面的风声呜咽,屋里只听得到静静的刀声,她手指纤长,按在那红皮的萝卜上,因为用力,指甲盖上是一种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个浅浅的小窝,因为肤色白晰,隐约的血脉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头,从她身后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的颈中有零乱短小的细发没有绾上去,发间只有茉莉幽幽的香气,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声音倒像是很平静:“我就弄好了,罐头打开了吗?”远处有隐约的风声,他恍惚是在梦境里,这样家常的琐事,他从前没有经历,以后也不会有经历,只有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住在这样静谧的山间,不问红尘中事。
他没有开过罐头,弄了半晌才打开来,她煮了罗宋汤,用茄子烧了羊扒,都是俄国菜,她微笑说:“我原先看俄国同学做过,也不晓得对不对。”
自然是很难吃,他们没有到餐厅里去,就在厨房里坐下来吃饭,他虽然并不饿,可是还是吃得香甜,她只喝了一口汤,说:“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 他微笑说:“不要紧,喝不完给我。”她剩下的半碗汤倾给他,她身上有忌廉与茉莉的香气,这样近,又这样远。
太阳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棂的最后一格。他转过脸对她说:“我们去后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气凉爽,虽是八月间,已经略有秋意。四面都是苍茫的暮色,渐渐向大地弥漫开来,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后山,他与她默默走着,不远处许家平与几个侍卫遥遥相随。山路本来是青石铺砌,因为不常有人走,石板间生了无数杂草,她一双高跟的漆皮鞋,渐渐走得吃力起来。他回身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道,他虽然走得慢,她额上也渐渐的濡出汗来。
山路一转,只见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万丈悬崖,下临着千仞绝壁。而西方无尽的虚空,浮着一轮落日,山下一切尽收眼底。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暮蔼沉沉,依稀能看见大片城廓,万户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都是呼呼的风声,人仿佛一下子变得微茫如芥草,只有那轮落日,熠熠的耀着那山下遥远的软红十丈。
他望着暮色迷离中的乾平城,说:“站得这样高,什么都能看见。”她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他抽出手帕铺在一块大青石上,说:“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她顺从的坐下来,她知道余时无多,太阳一落山,他就该走了,从此后他与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经出人意料的闯入她的生命里来,可是她并没有偏离,她终究得继续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边坐下,太阳正缓慢的坠下去,像玻璃杯上挂着的一枚蛋黄,缓缓的滑落,虽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坠,缓慢的、无可逆挽的沉沦下去。
他手中掣着只小小金丝绒的盒子,对她说:“无论怎么样,静琬,我希望你过得快乐。今后……今后咱们只怕见面的机会少了,这样东西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给你。”她既不接过去,也不说话,他就慢慢的打开盒盖来,瞬间盈盈的淡白宝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间去,这种光芒并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赠,必是价值连城之物,可是这样一颗浑圆明珠,比鸽卵还要大,那一种奇异的珠辉流转,直令人屏息静气。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颜料碟子,紫红、明黄、虾红、嫣蓝、翠粉……他身后都是绮艳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罩着他,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样皓洁,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这是乾隆年间合浦的贡物,因为世所罕见,所以叫‘玥’,以为是传说中的神珠。”她说:“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他脸上仿佛是笑,语气却只有淡淡的怅然:“静琬,这世上万物于我来讲,最贵重的无过于你,这颗珠子又能算什么?”
她心下侧然,自欺欺人的转过脸去,终究将盒子接了过去,他说:“我替你戴上。”那项链是西式的样子,他低着头摸索着,总也扣不上去。她的发间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开了,她的气息盈在他的怀抱里,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她,她的发摩挲着他的下巴,微痒的酸涩的,不可抑制的痛楚,他说:“跟我走。”
她只是拼命摇头,仿佛唯有此才能保证自己不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她的家在这里,她的根在这里,她的父母家人都在这里,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这里。她一直以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爱她了,她就会落入万丈深渊,她就会永世不得翻身。因为她是这样的爱着他,因为她已经这样的爱他,如果他将来不爱她了,如果他要抛弃她,她就会一无所有。到了那时,她将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泪漫出来,他的声音很轻微:“太阳落了。”
迷离的泪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后一缕余晖,天地间苍茫的黑暗涌上来,时方盛夏,她的身上却只有冰冷的寒意。
因为要赶在关城门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车开得极快。月亮正升起来,明亮的一轮,挂在山弯的树梢上。仍旧是那位严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车子行在山间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的轻响。她一直出着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突然一颠,旋即汽车夫将汽车停了下来,下车去看了,只是气急败坏:“真要命,轮胎爆了。”
那位严先生也下车去查看,问那汽车夫:“将备用轮胎换上得多久?”汽车夫答:“起码得一个钟头吧。”他心中焦急,向她说明了情况,她也着急起来,如果不能及时赶回去,城门一关,只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进城,如果自己一夜不归,家中还不翻天覆地?
正在着急的时候,只见两道光柱射过来,原来是另一部汽车从山上驶下来,山路崎岖,那汽车本来就开得不快,经过他们汽车时,车速更加的减慢下来。已经驶了过去,忽然又缓缓就停下来,一个汽车夫模样的人下车来,似乎想要问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位严先生见着那汽车夫,轻轻“咦”了一声,那汽车夫也像是认出他来,转身就又回到汽车旁去,对车内的人说了几句什么。
静琬只见一个人下车来,瞧那样子很年轻,明明是位翩翩公子,严先生抢上一步,行了个礼,含糊称呼了一声,却并不对他介绍静琬,只说:“我们小姐赶着进城去,能不能麻烦载我们一程?”
那人道:“当然可以的,请两位上车。”他的声音极是醇厚悦耳,却不是本地口音。静琬并没有在意,上车之后先道了谢,那人相当的客气,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车里本来顶篷上有一盏小灯,清楚的照在那人脸上,她只觉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来,原来竟是那日相让戒指之人。那人看清她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便又是那种很从容的神色。
虽然那位严先生似乎与这位程先生认识,可是他们在车内并不交谈,静琬本来就心事重重,只是默不作声,好在汽车走得极快,终究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乾平市坊间已经是万家灯火,那位严先生再三的向程先生道了谢,他们就在内东门下了车,那位严先生做事极周到,替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回家去,自己坐了另一部黄包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护送她。
家里大门外依旧停着七八部汽车,一重重的灯一直亮到院子里面去,看样子客人都还没有走,那姓严的侍卫远远就下了车,见无人留意,低声告诉她:“这阵子我都会在乾平,小姐府上我不便常去,小姐如果有事,可以直接到南城三槐胡同21号找我。”
静琬点了点头,她本来怕回家晚了,父亲要发脾气会节外生枝,客人果然都还没有走,上房里像是有好几桌麻将,老远就听到哗哗的洗牌声。父亲正陪几位叔伯打牌,见她回来,只问了句:“王小姐的病好些了吗?”
她胡乱点了点头,借口累了就回自己房里去,她本来就是心力交悴,全身都没有了力气,往床上一躺,只说休息一会儿,可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朦胧里像是已经到了婚礼那一日,自己披了大红色的喜纱,穿了红色的嫁衣,站在广阔的礼堂里,四周都是亲戚朋友,在那里说着笑着,可是自己心里只是难过到了顶点。听着赞礼官唱:“一鞠躬、二鞠躬……”身边的许建彰躬身行礼,她却无论如何不愿弯下腰去,心里只在想,难道真这样嫁了他,难道真的嫁给他?
她一惊就醒了,只觉得手臂酸麻,身上却搭着极薄的毯子,想是吴妈替她盖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看那窗外天已经渐渐发白,本来夏季夜短,已经快天亮了。她就坐起来,衣襟上却滑落了几星花瓣,她拾起来看,那茉莉虽然已经枯萎,但犹有残香。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那颗“玥”,下意识的向颈中摸去,不想一下子摸了个空,心陡然一沉,几乎是瞬间就生出一身冷汗来,只想,珠子到哪里去了?
她一着急,连忙起床梳洗,心想那珠子定是昨晚遗落了,如果不是在自己坐回家的黄包车上,就应该落在了汽车上,唯今之计,得赶快去找。她本来是很贪睡的人,这天起得这样早,连吴妈都很惊诧,说:“小姐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尹太太见她下楼,也心疼的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后天就是吉期了,明天只怕半夜里就得起来预备,到时侯很累人的。”静琬嗯了一声,尹太太只她这一个女儿,很是偏宠,见她心不在蔫,于是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别不是这两天累着了吧。”
静琬想着首先要去三槐胡同告诉严先生,他与程先生认识,可以先叫他去问是否落在那位程先生车上了,如果没有,那可就麻烦了。正在这样盘算着,福伯来通报说有客人拜访她,因为她平常也有许多男同学来往,所以尹太太没有介意。静琬拿起名片一看,见是“程信之”三个字,心中一喜,想着莫不是那位程先生,忙叫福伯请到小客厅里去。
果然是那位程先生,远远就行了西式的鞠躬礼,开门见山说道:“这样贸然来拜访小姐,本来十分不应该,但小姐昨天将一样很贵重的东西遗忘在了我的汽车上,所以我十分冒昧的前来奉还。”
静琬心下窘迫,心想他出身世家,见识广博,这样一颗明珠的来历,只怕早就识得,怪不得昨晚在车上乍然一见,神色间自然而然就有所流露。自己当时只顾想着心事,竟然没有半分觉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只是七上八下,那位程先生却若无其事,说道:“舍妹对于这种东西很是喜爱,所以上次我才在洋行替她订了那枚戒指,小姐的这颗明珠,只怕也是从东瀛来的养珠吧。”
静琬听他故意为自己解围,心下一松,含笑答:“是啊,这是养珠。”那位程先生道:“这样出色的珍珠,唯有小姐这样出色的人来佩带,才是相映生辉。”虽然这样一句恭维话,可是由他口中说出来,却极是自然,并不给人客套之感。
PS:自从写文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艰涩的境地,所以在此向全体看官大人们道谢!谢谢你们到现在没有抛弃碧。谢谢!
我会写完这个故事,哪怕再艰难,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18章
第18章
十八、梦随紫燕度关山
静琬送走程信之,一颗心才算放下来。到了第二日,因为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妇都忙着预备婚礼事宜,家中人多事杂,好几位表姐妹都来了,在楼上陪着静琬,一群人说说笑笑,转眼就到了晌午时分。静琬这才想起来:“怎么今天的报纸没有看到?”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们静琬从小就像男孩子一样,所以巾帼不让须眉,时时的关心国事新闻,只怕日后建彰还要对她甘拜下风呢。”她们虽然这样开玩笑,静琬素来很大方,不过笑了一声,就叫明香去拿报纸来。明香去了半晌,却空着手回来,说:“今天客人多,不晓得谁拿去看了。”另一位表妹就说:“报纸有什么看头,天天不过讲打仗,不过我听爸爸说,这仗只怕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报纸上登的头条,说是俄国对承军宣战了。爸爸说,承军这次是腹背受敌,准得一败涂地。”
只听“咣铛”一声,却是静琬手中一盏热茶,跌得粉碎。明香吓了一跳,连声问:“小姐烫着了没有?”静琬脸色雪白,那样子倒还镇定:“没有。”明香连忙收拾了碎瓷片子,嘴里还念:“落地开花,富贵荣华。”静琬一手按在胸口,脸上恍惚是在笑,喃喃道:“你跟谁学的,这样罗嗦。”明香将嘴一撇:“还不是吴妈,说家里办喜事,吉利话一定要记着。”
几个表姐妹看她的妆奁,一样样的首饰头面都取了出来,拿一样便赞叹一声,本来年轻的女子聚在一块儿,就极热闹,何况是在看首饰,这个说这个精巧,那个夸那个贵重,静琬额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满屋子的笑语喧哗,在耳中却是忽远忽近,带了一种嗡嗡的蜂鸣声。她定了定神,因为办喜事,这件屋子里,都牵起喜幛与彩花来,四处都是很绚丽的颜色,屋子里堆着锦缎箱笼之类,都是预备明天一早抬过去的嫁妆,梳妆台上一只小小的西洋座钟,钟下悬着的水晶球旋个不停,一下子转过来,一下子转过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种眩晕,仿佛整间屋子都天旋地转一样。
尹氏夫妇都忙着招呼亲友,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楼见女儿,一众同龄的姐妹们都下去听戏了,静琬一个人坐在那里,怔怔的发着呆。尹太太爱怜的说:“听吴妈说你中午都没吃什么?脸怎么这样红?”静琬伸手摸了摸脸,那脸颊上滚烫的,像是在发着烧一样,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烧着,她的眼底带着一种迷离的神气,轻轻叫了声:“妈。”
尹太太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鬓发,她忽然眼中泛起泪光来:“妈,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姑娘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静琬却像是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尹太太心底不由着了慌,忙道:“好孩子,许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们自己家里一样,而且都在这城里,以后你要回来,也方便的很啊。”
静琬却终究忍不住,那眼泪就涌出来,尹太太见了她的样子,自己也不晓得为何十分伤感起来。伸手将女儿搂入怀中,静琬声调犹带呜咽:“妈妈,对不起。”尹太太拍着她的背:“傻话,你有什么对不起妈妈的,你快快活活,妈妈就高兴极了。”又道:“你一向懂事,可要高高兴兴的,这是大喜事啊。”静琬嗯了一声,将脸埋在母亲怀中,紧紧抱住母亲的腰,久久不愿松开。尹太太想着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明天就要嫁到别人家里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万个不舍,所以絮絮的叮嘱着些为人新妇的道理,又说了许多话来安慰女儿。
按照礼节,结婚之前,建彰与她是不能见面的,所以这天黄昏时分,打了一个电话来。静琬接到电话,那一种百味陈杂,竟然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建彰只当她是累了,与她说了几句明天婚礼上的事,最后叮嘱说:“那就早些睡吧。”她嗯了一声,他正要将电话挂断,她忽然叫了声:“建彰?”他问:“怎么了?”听筒里只有电流嘶嘶的声音,他的呼吸声,平稳漫长,她柔声说:“没什么,不过就想叫你一声。”
她偶然露出这种小女儿情态,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说:“早点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见面了。”静琬长久缄默着,最后方说:“你也早些休息,再见。”
她将电话收了线,站了起来。前面搭了戏台在唱堂会,隐约的锣鼓声一直响进来。嘁儿锵嘁儿锵……她的一颗心跳得比那鼓点还要快,一一的检点手袋中的事物:父母与自己的一张合影相片、两大卷厚厚的钞票,一把零钱,还有那只金怀表。她想了一想,将“玥”拿手绢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们大都在前面听戏,她悄悄的下楼来,因为马上要开席了,下人们忙得鸦飞雀乱,一时也无人留意到她。她从后门出了花园,园中寂然无人,只有树上挂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风在那里飘展着,哗哗的一点轻微的招摇之声,前面的锣鼓喧天,她依稀听出是《玉莲盟》,正唱到“我去锦绣解簪环、布裙荆钗,风雨相依共偕百年。”那一种咬金断玉的信誓之声,仿佛一种异样的安慰,令她并不觉得十分害怕,只是脚步忍不住有些发虚,幸得一路上无人撞见。后门本来没有上锁,门房里的老李坐在藤椅里,仰头大张着嘴坐在那里,原来趁着凉风已经睡着了,老李养的那条大黄犬,见着她只懒懒的摇了摇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门。
从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几部黄包车在那里等客,她随便坐上一辆,对那车夫道:“去南城,快拉。”那黄包车见她的模样,知道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讲价,明明是位大主顾,当下抖擞了精神,拉起车来就一阵飞跑,不一会儿就将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举,当真是惊世骇俗,连那位严先生见了她,也吃了一大惊。她并无旁的话说,只简单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严先生极快就镇定下来,眼中忍不住流露出钦佩之色,口中却道:“现在两军战事激烈,交通断绝,小姐不能这样冒险。”
静琬固执起来,只将脸一扬:“他既然能来,你必然就有办法叫我去。城门马上就要关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这辈子就没法子走了。”那严先生沉吟道:“小姐乃千金之体,前线烽火,并不是旁的事。路上万一有闪失,我严世昌何颜去见六少?”静琬将脚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严世昌考虑半刻,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来道:“那么请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
他办事极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两个人乘了汽车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辆大车在那里接应,天色已晚,他们坐了大车颠簸走了数十里地,静琬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害怕,夹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坐在那黑咕隆冬的大车里,心中只怀着一种不可抑制的热烈。这一走几乎走了半夜,从颠簸的小路上转入更窄的一条路,最后转入一个院落,静琬借着车头煤油灯依稀的亮光,隐约瞧出像是寻常不过的一户庄户人家。
严世昌先下了车,再替她掀起车帷,低声说:“小姐,今天就在这里打尖,明天一早再赶路。”静琬虽然胆大,可是到了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禁不住有几分怯意。心中只在记挂父母,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一定急的要发狂了,可是自己义无反顾的出来,只待日后再去求得他们原谅了。
主人是一对夫妇,笑嘻嘻的迎出来,这里并没有电灯,依旧点的煤油灯,静琬见着女主人,才情不自禁微松了口气。昏暗的灯光下只瞧见屋子里收拾得很洁净,那主妇早早替她挑起里屋的帘子,里面也是大炕。静琬路上奔波这半夜,看那炕席整洁,也就先坐了下去。严世昌说:“明天只怕还要委屈小姐。”将全盘的计划一一对她讲明:“前线虽然在打仗,但这里离旗风岭很近,我们已经预备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动身,从山上抄小路过去,预备路上得要四五天时间,只要到了旗风岭境内,那就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了。只是这一路,都是翻山越岭的小路,并没有多少人家,只怕小姐吃住都得受很大的委屈。”
静琬道:“不要紧,我既然出来,就有着吃苦的准备。”
那严世昌与她相交不过廖廖数面,心中很是担心,她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大小姐,只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静琬换过主妇的一身旧衣服,拿蓝布将头发全围了起来,又在两颊上擦了些黄粉,陡然一看,很像是庄户人家的闺女了。她到底年轻,虽然满腹的心事,而且明知前路坎坷,临着水缸一照,还是忍不住哧的笑出声来。
严世昌也换了一身旧布衣,主人家替他们预备下两匹大走骡,又叫自己的一个侄儿,年方十四唤作剩儿,替静琬牵着牲口。静琬虽然骑术颇佳,可是还从来没有骑过骡子,站在门口的一方磨盘上犹豫了半晌,终究大着胆子纵身一跃,严世昌本来也甚为担心,见她稳稳的侧坐在了鞍上,这才松了口气。
那走骡骑得惯了,走得又快又稳。山中八月,稼禾渐熟,静琬折了一大片蒲葵叶子遮住日头,她原来的皮鞋换了主妇新纳的一双布鞋,那鞋尖上绣着一双五彩蝴蝶,日头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的如要飞去。她侧着身子坐在骡背上,微微的颠颇,羊肠小道两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然山弯里闪出一畦地,风吹过密密实实的高粱,隔着蒲葵叶子,日光烈烈的晒出一股青青的香气。走了许久,才望见山弯下稀稀疏疏两三户人家,碧蓝的一柱炊烟,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绕来绕去,永远也走不完似的。静琬起先还担心着父母,不时的闪过愧疚之心,到了这时候也只得硬生生抛开,只想事已至此,多想无宜,唯有一心想着见着慕容沣的那一日,满心满意里都是漫出一种欢喜,虽然从来没有走过这样崎岖的山路。
剩儿只顾埋头走着路,静琬本来心中有事想着要打岔分神,于是一句句的问他的话,几岁了,家里有什么人,念过书没有,除了村里去过哪里……严世昌本来担着老大一颗心,看她如今的样子,心里一块大石终于渐渐放下来。剩儿起先问一句才答一句,静琬甚少到这样的山岭中来,见到什么都觉得稀罕,剩儿本来很拘紧,经不住她问这个是什么树,那个是什么花,也渐渐的熟悉起来。
秋凉渐起,风吹过树梢哗哗的轻响,草丛中虫声如织,这边在唱,那边在吟,唧唧的此起彼伏,剩儿眼明手快,随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只大蝈蝈,拿草叶系了,递给静琬。静琬满心欢喜接过去,将草叶系在葵叶上,拿草尖逗那蝈蝈玩,不觉就流露出一种孩子气来,严世昌见了,也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这样路上一直走了三四天,他们走的这条路十分僻静,除了本地人,甚少有人知道。所以虽然一路行来极是辛苦,但颇为平静顺利。严世昌对静琬已经极为敬佩,说:“小姐当真是不让须眉。”静琬笑着说:“你将我想成千金大小姐,当然有几分瞧不起我。”严世昌连声道“不敢”,静琬哧的一笑,说:“你别老这幅唯唯喏喏的样子啊,你虽然是六少的下属,可并不是我的下属。”严世昌道:“世昌奉命保护小姐,所以眼下是小姐的下属。”
静琬笑道:“这一路上多亏你,你要是再这样唯唯喏喏,我可要罚你了。”严世昌脱口又应了个“是。”这下连剩儿也笑起来了,静琬说:“刚刚才说了,又明知故犯,罚你唱歌!”严世昌自幼跟随慕容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于枪林弹雨里闯到如今,日常相处的同袍,都是豪气干云的大男人,素来不待见娇滴滴的女人,可是和这位尹小姐一路行来,只觉得她心性豁朗,平易可亲,不仅没有半分架子,而且有着寻常男子也并不常有的韧性。最难得是这样一位大家千金,一路上吃干粮喝凉水,手脚都磨出水泡来,也并不皱一皱眉。他心中尊敬她,听她说要罚唱歌,心下为难,竟然从所未有的红了脸:“我可不会唱歌。”
静琬拍手笑道:“骗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会唱歌的,快唱一首来,不然我和剩儿都不依。”严世昌无可奈何,他所会唱的歌十分有限,只得唱了一首家乡小调:“山前山后百花儿开,摘一朵花儿襟上戴,人前人后走一回看一看,有谁来把花儿爱花儿爱……”他嗓子粗嘎,可是见静琬含笑极是认真的听着,于是一句接一句的唱下去:“山前山后百花儿开,摘一朵花儿襟上插,人前人后走一回看一看,有谁来把姐儿睬姐儿睬,粉蝶也知道花娇媚,飞到我姐儿的身边来,难道哥儿就那样呆,那样呆,还要我往他的手里塞,手里塞……”
骡蹄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足音清脆,远处惊起几只小鸟,扑腾腾飞到半天中去,他以前过的日子,要么是在枪底刀头上舔血,要么是与同袍吃酒赌钱,要么是在胡同娼馆的温柔乡中沉醉,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山间放声唱歌。可是见着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中无论如何不忍拂她的意。一首歌唱完,静琬笑道:“唱的这样好,还说不会唱歌。”严世昌手中一条软藤鞭子,早叫手心里的汗濡得湿了,缄默了数秒钟,笑道:“六少的京戏那才叫票得好,等几时有空,小姐可以请六少唱一折。”
静琬笑吟吟的说:“我还真不知道呢,下回一定要他唱。”随口问他:“你们六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严世昌笑着说:“原先大帅在的时候,六少也是顶调皮的,大帅恼起来,总拿鸡毛掸子揍他,不打折了掸子,绝不肯放过。那时六少不过十来岁,有回在外头闯了祸,知道大帅要打,所以先拿小刀将那簇新的鸡毛掸子,勒了七八分深的一个口子。大帅一回来,果然随手抽了掸子就打,才不过两下就打折了掸子,大帅倒是一怔,说:‘如今这掸子怎么这样不经使?’上房里的人都知道是六少弄鬼,个个捂着肚子笑着躲出去。”
静琬脸上也不由带出微笑来,眼睛望着前方山路,可是像是出了神,其实日落西山,余晖如金,严世昌只觉得她一双明眸,如同水晶一样,比那绚丽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辉。她转过脸来,那颊上如同醉霞一样,浮着淡淡的红晕,说:“严大哥,后来呢?”她这一声大哥叫得极自然,严世昌不敢答应,就这么一踌躇的时候,只听她又说:“可怜他从小没有娘,唉。”这么一声轻叹,幽幽不绝如缕,直绕到人心深处去。严世昌竟然不敢抬头再看她,隔了一会儿才说:“小姐,明天就到何家堡了,那里与旗风岭只是一山之隔,虽然颖军在何家堡没有驻兵,但游兵散勇只怕是难免。所以明天一天的行程,都十分危险,到时候如果有什么情况,小姐务必和剩儿先走,他认得路,知道怎么样到旗风岭。”
静琬心中虽然有三分害怕,可是很快的鼓起勇气来,说:“严大哥,不要紧的,咱们三个定然可以一块儿平安到旗风岭。”严世昌也笑道:“我不过说是万一,小姐乃福慧双修之人,定然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心心的见到六少。”
第19章
第19章
他们这晚依旧借宿农家,因为路上辛苦,静琬睡得极沉,到了早晨醒来,才觉得微有凉意,到窗前一看方知是下雨了。这么一下雨,山路更是泥泞难行,严世昌本来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秋天里的雨,时断时续,到了近午时分,依旧淋淋漓漓的下个不停。因为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越长,也就越危险,好在午后雨势渐弱,于是冒雨上路。
静琬穿了油衣,一顶斗笠更是将脸挡去了大半,她从来没有穿过油衣,只觉得那种桐油的气味很是呛人。走了数十里路,那雨又下得大起来,油衣又湿又重,内里的衣服也濡湿了大半,湿寒之气如腻在皮肤上一样,她情不自禁就打了两个喷嚏。严世昌极是焦急,可是雨中山路打滑,骡子行得极慢,也是无可奈何。到了黄昏时分,从山路上远远就眺望见山冲里大片的人家,雨意朦胧里像一幅烟云四起的水墨画,严世昌指给她看:“那就是何家堡,翻过那边的山头,就是旗风岭了。”
静琬打起精神来,笑着说:“可算是要到了。”山路弯弯曲曲,看着近在眼前,走起来却很远,一直到掌灯时分他们才下了山路,一条笔直的青石板官道,是往何家堡去的。因为天下雨,只有路人廖廖。他们并没有进镇子,就在镇边歇了歇脚,买了些窝窝头做干粮。
严世昌戴着斗笠,穿着一件半旧油衣,又说一口本地话,那小店的老板不疑有它,一五一十对他讲:“晚上可不要行路,这年月地方不靖平,一会儿这个军打来,一会儿那个军打来,你们不如在镇上歇一晚,明天一早赶路。”
严世昌问:“堡里不是有安民团吗?”老板说:“听说山上有颖军的一个连调防过来了,也就是这么听说,山里那么大,晓得那些兵爷们藏在哪里?”严世昌心中忧虑,抱着裹窝窝头的蒲叶包,深一脚浅一脚走回静琬身边,低声与她商量片刻,终究觉得留在镇上更危险,还是决定连夜赶路。
谁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们不过走了数里地,那雨如瓢泼一样,哗哗的只是从天上浇下来,浇得人几乎连眼也睁不开。四下里静悄悄的,连小虫也听不见鸣叫,唯有哗哗的雨声,四周只是墨一样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样。静琬心中虽然害怕,可是紧紧咬着嘴唇,并不吭一声。严世昌手里的一盏马灯,只能照见不过丈余远,白白的一团光晕里无数雨柱似乎直向着马灯撞过来,他知道不宜再赶路,于是对静琬说:“现在就算折回镇上去也十分危险,我记得前面有座关帝庙,要不今晚先到那里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
静琬只觉得湿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连说话的声音都似在颤抖:“我听严大哥的。”他们冒雨又走了里许,才见着小小一座破庙。庙中早就没了和尚,因为往来路人经常歇脚,庙堂中倒还干净,严世昌放下马灯,找了块不漏雨的干净地方让静琬坐下,静琬脱了油衣,只觉得夜风往身上扑来,更加的冷。严世昌见墙边堆着些枯枝乱草,迟疑了一下,因为山中形势不明,如果生火只怕会引得人来。但见那马灯一点亮光照在静琬脸上,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已经冻得紫乌,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他只担心她再穿着湿衣会受寒生病,心中不由抱着一丝侥幸,觉得这样的大雨夜里,就算山中有颖军,亦不会冒雨夜巡。他于是抱了一堆过来枯枝,生起火来。
静琬拿了块窝窝头,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湿,叫火烘着,慢慢腾出细白的水汽,因为暖和起来,人也渐渐的缓过劲来。剩儿也累极了,一边烘着湿衣,一边靠在墙上就打起盹来。外面风雨之势渐小,严世昌说:“等到天亮,这雨大约也就停了。”静琬微笑说:“但愿如此吧。”严世昌胡乱吃了几个窝窝头,正拾了些枯叶往火中添柴,忽然腾得就站起来,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
静琬吓了一跳,见他脸色凝重,不由自主也紧张起来。她努力的去听,也只能听到雨打在庙外树木枝叶间,细密的漱漱有声。严世昌突然转过身来,捧了土就将火堆中掷去,静琬这才回过神来,忙帮忙捧土盖火。火焰熄灭,庙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静琬只听到严世昌轻而微的呼吸之声,两匹骡子原本系在庙堂中间的柱子上,此时突然有匹骡子打了个喷鼻,她心中害怕,却听严世昌低声唤:“剩儿?”剩儿一惊就醒了,只听严世昌低声说:“你晓得下山的路吗?”剩儿低声说:“晓得。”
静琬努力的睁大眼睛,屋顶瓦漏之处投下淡淡的一点夜空的青光,过了好久她才能依稀瞧见严世昌的身影,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可是她听不出外面有什么不对。他突然伸手过来,往她手中塞了一个硬物,低声说:“来不及了,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前后包抄,六少曾经教过小姐枪法,这枝枪小姐拿着防身。”
他手中有另一枝短枪,黑暗里泛着幽蓝的光,她害怕到了极点,只觉得手中的枪沉得叫人举不起来。这时才仿佛听见外面依稀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那蹄声杂沓,显然不止一人一骑,隐约听着马嘶,似乎是大队的人马。他们三个人都紧张到了极点,屏息静气,听那人马越走越近,静琬一颗心就要从口中跳出来一样,外面有人道:“刚才远远还看着有火光,现在熄了。”跟着有人说:“进去看!”
静琬的身子微微发抖,紧紧握着那把手枪,手心里已经攥出汗来,听着密集的脚步声急乱的拥过来,接着有人“砰!”一声踹开了庙门。
慕容沣在睡意朦胧里,依稀听到仿佛是沈家平的声音,压得极低:“六少才睡了,通宵没有睡,今天上午又去看布防,到现在才抽空打个盹。”另一个声音好像是秘书汪子京,略显迟疑:“那我过一会儿再来。”他一下子就彻底清醒,天阴沉沉的,虽然是下午,仍旧仿佛天刚蒙蒙亮的样子,天是一种阴翳的青灰色,隐隐约约的闷雷一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知道那并不是雷声,而是前沿阵地上的炮火声。他抓过枕畔的手表来看,是下午三点多钟,原来自己这一睡,还不到一个钟头,那种疲倦之意并没有尽去,反而有一种焦虑的心浮气躁。
他问:“谁在外头?”
果然是汪子京,听见他问连忙走进来,他已经下床来,就拿那架子上搭着的冷毛巾擦一擦脸,问:“什么事?”汪子京含着一点笑意,说:“是好消息,第九师与护国军的第七团、第十一团已经完成合围,我们的骑兵团已经到了月还山,护国军的先锋营也抵达轻车港,颖军高柏顺的两个师还蒙在鼓里呢。”
慕容沣掷开毛巾,问:“东线呢?”
“第四师的炮兵还在牵制。”汪子京很从容的说:“几乎要将历城轰成一片焦土了,钱师长刚发来的密电,已经抵达指定的位置。单等着瓮中捉鳖,出这些天来憋着的一口气。”
慕容沣哼了一声,说“我军弃守余家口不过十余日,那些外国报纸就指手划脚的胡说八道。亏他们还敢引用孙子兵法,这次我送他们一出好戏,叫他们好生瞧着,什么叫孙子兵法。”
他既然起来了,就陆续的处理一些军务,他的临时行辕设在南大营的驻地里,会议开完已经是好几个钟头之后。慕容沣心情颇好,笑着对一帮幕僚说:“这些日子来诸公都受了累,今天我请大家吃饭。”军中用餐例有定规,每人每日份额多少,所以他一说请客,几位秘书都十分高兴,簇拥着他从屋子里走出来。天色正渐渐暗下来,太阳是一种混沌未明的晕黄色,慢慢的向西落去,远远望见营房外有汽车驶进来,门口的岗哨在上枪行礼。
慕容沣本以为是江州统制贺浦义来了,待认出那部再熟悉不过黑色的林肯汽车,正是自己的座车。心下奇怪,转过脸问侍卫:“谁将我的车派出去了,沈家平呢?”那侍卫答:“沈队长说有事出去了。”慕容沣正待发作,那汽车已经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沈家平,远远就笑着:“六少,尹小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