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坐了三轮车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静。车子穿行在凉风里,她怔怔地出着神。适才在汪府里,隔着紫檀岫玉屏风,隐隐约约只听得那一句稍稍高声:“你这个没良心的。”软语温腻,如花解语,如玉生香,想来电话那端的人,听在耳中必是心头一荡——沉沦记忆里的惊痛,一旦翻出却原来依旧绞心断肠一般。原来她与她早有过交谈,在那样久远的从前。于今,不过是撕开旧伤,再撒上一把盐。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姹紫嫣红开遍,自己这一朵,不过点缀其间。偶然顾恋垂怜,叫她无端端又生奢望。只因担了个名分,倒枉费了她,特意来自己面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讽无过于此,电话打来,俏语笑珠,风光旖旎其间,不曾想过她就在数步之外。
她对车夫说:“麻烦你在前面停下。”车夫错愕地回过头来,“还没到呢。”她不语,递过五元的钞票。车夫怔了一下,停下车子,“这我可找不开。”
“不用找了。”看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欢喜,心里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钱于旁人,多少总能够带来欢喜吧。这样轻易,五块钱就可以买来笑容,而笑容于自己,却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里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着。老板走来走去,收拾桌椅,打扫抹尘。老板娘在灶头洗碗,一边涮碗一边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这样子,扫地跟画符似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拿围裙擦了手,走过来夺了扫帚就自己扫着。老板嘿嘿笑了笑,搔了搔头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言一行这样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远不能企及。
放下调羹,却怔怔地出了神。恍惚间抬起头来,发现面前伫立的人,终于缓缓展现讶异,“张先生。”
张明殊勉强露出微笑,过了片刻,才唤了一声:“任小姐。”
他还是依着旧称呼,素素唇边露出凄苦的笑颜,这世上,终究还有人记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却问:“这样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张明殊道:“我回家去,路过汪府门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轮车。”他不过是担心,想着一路暗中护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机远远跟着。谁知她半路里却下了车,他身不由己地跟进店里来,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开目光。
素素轻轻叹了一声,说:“我没有事,你走吧。”他只得答应了一声,低着头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后胃里像是压上了大石。她梦游一般站在街头,行人稀疏,偶然车灯划破寂黑。三轮车叮叮响着铃,车夫问:“要车吗,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车子,又听车夫问:“去哪里?”
去哪里?天底下虽然这样大,她该何去何从。所谓的家不过是精致的牢笼,锁住一生。她忽然在钝痛里生出挣扎的勇气——她不要回那个家去。哪怕,能避开片刻也是好的。哪怕,能逃走刹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馆,蓝棉布的被褥却叫她想起极小的时候,那时父母双全,她是有家的孩子。母亲忙着做事顾不到她,只得将她放在床上玩。她是极安静的小孩,对着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母亲偶然回头来看到她,会亲亲她的额头,赞她一声“乖”。就这一声,又可以令她再静静地坐上半晌。母亲温软的唇仿佛还停留在额上,流水一样的光阴却刷刷淌过,如梦一样。她记得刚刚进芭蕾舞团时,牧兰那样自信满满,“我要做顶红顶红的明星。”又问:“你呢?”她那时只答:“我要有一个家。”
锦衣玉食万众景仰,午夜梦回,月光如水,总是明灭如同幻境。他即使偶尔在身侧,一样是令人恍惚不真切,如今,连这不真切也灰飞烟灭,成了残梦。她终其一生的愿望,只不过想着再寻常不过的幸福。与他相识后短短的三年五载却已然像是一生一世,已经注定孤独悲凉的一生一世。
窗外的天渐淡成莲青色,渐渐变成鸽灰,慢慢泛起一线鱼肚白,夜虽然曾经那样黑,天,到底是亮了,她却永远沉沦于黑暗的深渊,渴望不到黎明。
她捱到近午时分才出了房间,一打开门,走廊外的张明殊突然退后两步,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见她看着自己,不由自主转开脸去。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还是一直跟着自己,竟然在这里守了一夜。
他这样痴……又叫牧兰情何以堪?她抓着门框,无力地低下头去。他终于开了口:“我……司机在外面,我让他送你回去。”
她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一样。她的声音也似精疲力竭,“我自己回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刚刚走到穿堂,到底叫门槛一绊,他抢上来,“小心。”
两年来的咫尺天涯(7)
头晕目眩的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恍惚间却仿佛看到熟悉的面孔,那双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是永世无法挣脱的禁锢。
“任素素!”
她身子一颤抬起头,只看见雷少功抢上来,“三公子!”想要抱住他的手臂,慕容清峄一甩就挣开了,她只觉身子一轻,已经让他拽了过去。他的眼神可怕极了——“啪!”一掌掴在她脸上。
张明殊怒问:“你为什么打人?”
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只觉得他的手臂那样用力,仿佛要捏死自己了。只是说:“不关他的事。”
一夜的担心受怕,一夜的彷惶若失,一夜的胡思乱想,一夜的若狂寻觅,他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她惟一的一句,竟然是替那男人开脱!
他在乎她,这样在乎,在乎到这一夜熬得几乎发了狂,却只听到这一句。她那样脆弱轻微,像是一抹游魂,他永远无法捕获的游魂。他喘息着逼视着她,而她竟无畏地直视。她从来在他面前只是低头,这样有勇气,也不过是为了旁人。
雷少功一脸的焦灼,“三公子,放开少奶奶,她透不过气来了。”他一下子甩开她,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稳,张明殊忍不住想去搀她一把,被他大力推开,“不许你碰她。”
她却几乎是同时推开他的手臂,“你别碰我。”
这一声如最最锋利的刀刃,劈入心间。她倔强而顽固地仰着脸,眼里清清楚楚是厌憎。她不爱他,到底是不爱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终于说了出来。他倚仗了权势,留了她这些年,终究是得不到,得不到半分她的心。
他在她面前输得一塌糊涂,再也无法力挽狂澜。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回的希望,不过是换了更大的失望,直至今天……终究成了绝望。他从心里生出绝望来,她这一句,生生判了他的死,以往还残存的一丝念想、一丝不甘也终究让她清清楚楚地抹杀。如溺水的人垂死,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碰你!我这辈子再也不碰你了!”
意密弦声(1)
幺弦写意,意密弦声碎。书得凤笺无限事,犹恨春心难寄。
卧听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胧。一夜梦魂何处,那回杨叶楼中。
二十二
天气这样热,因为当值穿着戎装,从廊上走过来,雷少功就出了一身的汗,一进值班室,随手取下帽子,那天花板上的电扇虽然转着,扇出的也只是阵阵热风。刚刚倒了壶里的凉茶来喝,就听到铃响。值班的侍从“咦”了一声,说:“奇怪,先生不在,谁在书房里按铃?”雷少功道:“大约是三公子吧,我去看看。”
慕容清峄不防是他,低着头说:“把父亲昨天交代的档案都取过来我看。”雷少功问:“那可不是一会儿的工夫,今天三公子就在这边吃饭?”慕容清峄这才抬起头来,“是你?你如今比他们还要啰嗦,连厨房的事都揽上了。”
雷少功说道:“您有差不多一个月没回家了,今天是您生日,回去吃饭吧。”
慕容清峄“哼”了一声,说:“我这不是在家里吗?你还要我回哪里去?”雷少功见他明知故问,可是怕说得僵了,反倒弄巧成拙,只得道:“那边打电话来说少奶奶这几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见他不做声,知道已经有了几分松动,于是说:“我去叫车。”
正是黄昏时分,庭院里颓阳西斜,深深映着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浇过水,热气蒸腾。阶下的晚香玉开了花,让那热气烘得香气浓郁。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是热,热得人烦乱。一柄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新姐走过来说:“院子里才浇了水,这里热得很,少奶奶到里面坐去吧。”她懒得动,也懒得做声,只是慢慢摇了摇头。新姐问:“厨房问晚上吃什么,还是吃粥吗?”
她点了点头,新姐去了,过了片刻,却喜滋滋地回来说:“少奶奶,三公子回来了。”她的手微微一抖,心里像是火焚一样焦灼,他到底是回来了。
她一双软底缎鞋,走在地板上亦无声无息。客厅里没有开灯,他的脸在晦暗里看不分明。她远远站定,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等他开口。
她身后是朦胧的余晖,勾勒出单薄的身影。他久久凝望,隔着半间屋子,便是隔着一个天涯。不能逾越的天堑,他永远不能够令她为自己展开笑颜。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言。
无力感油然而生,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脸去,面无表情冷漠地说出一句话来,“听人说你病了,有没有叫许大夫来看?”她轻轻点了点头,他脸上只有冷淡的倦意,她忽然灰了最后一分心。新姐却终究忍不住,喜滋滋地说:“三公子,少奶奶害臊不肯说——要给三公子道喜了。”
他转过脸来瞧她,她眼里却只是平静的无动于衷。那么这个孩子,她认为是可有可无,甚至,只怕是厌恶也不一定。她不爱他,连带连他的孩子也不愿意要,他竟然连开口问一句的勇气都失去了,只是望着她。
她眼里渐渐浮起苍凉的伤感……他到底是猜对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不过替她添了烦恼,成了羁绊。他乏力地转开脸去,窗外暮色四起,花树的影子朦朦胧胧,天黑了。
雷少功想不到他这么快出来,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着他上车。最后终于听见他说:“咱们去吃苏州菜。”
宜鑫记的茶房见了他,自然如得了凤凰一般。笑容可掬地拥着他进去,一路忙不迭地碎碎念:“三公子可有阵子没光顾小号了,今天有极新鲜的鳜鱼。”一面又叫柜上,“去窖里取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来。”
说是二十年陈酿,也不过是店家夸口。但那女儿红后劲极佳,他与雷少功二人对酌,雷少功犹可自持,慕容清峄已有七八分的酒意。正上甜汤时,却有人推门进来,笑吟吟地道:“三公子,今天这样的日子,我这个不速之客可要过来敬杯酒。”
雷少功抬眼望去,只见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娉娉婷婷,正是许长宣。她与锦瑞关系极好,锦瑞将她视做小妹妹,故而与慕容清峄也是极熟悉。慕容清峄醉得厉害,只是笑,“你不是在国外念书吗?是几时回来的?”许长宣道:“回来可有一阵子啦。我记得今天可是好日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少奶奶呢?”
雷少功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问:“许小姐是回来度假,还是长住?”许长宣说:“长住,以后可不走了。”见慕容清峄正瞧着自己,便缓缓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