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里,对他说:“我们说好的,你不许下车,不许进侯机厅,你要转过脸去,不许看着我,我走的时候,你不许再记得我,从今以后,你要永远忘了我。”

  她每说一个“不许”,他就笑着点一次头,重重的点头,始终微笑。

  最后,她说:“我走了,你把脸转过去。”

  他听话的转过脸,背对着她。

  她拎着箱子,下车,急急的往侯机厅去。

  他坐在车上,一直听话的,背转着脸。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极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眼泪却静静的淌了满脸。

  他明明无法做到,可是全都答应下来。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不管她说什么,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身后是巨大的机场,无数架飞机轰鸣着起落,进出空港。

  而有一架飞机,载着她,离开他。

  他答应了她,绝不回头看,绝不看,她离开他。

  从此之后,人各天涯。

  佳期走的很快很急,进侯机大厅时,广播正在最后一遍催促:“飞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搭乘该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

  大厅里都是人,无数熙熙攘攘的旅客,从这里离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觉得自己软弱而茫然。

  阮正东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实那是因为怯懦,所以总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谓的勇敢其实只是蜗牛的壳,看似坚固,实际上却不堪一击。

  她却只是懦弱的想要逃避。

  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可是她觉得孤单得令自己发抖。

  她的腿发软,几乎没有办法再站立。终于将行李放下来,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从她身边经过,而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累极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来,累到了极点,只想快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一场。可是心里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亲的那个家去。温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交给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极点,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变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里去,宁静而安全的小小旧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没有力气坚持,她再也没有力气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样遥远,可是不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

  出了机场她拦了一部的士,天色正黯淡下来,这座城市的黄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机并不情愿跑长途,她加了一百块钱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离带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因为车速快,夜色朦胧中,那些排列整齐的植株仿佛是栅栏,几乎连在了一块儿。而橙黄色的小圆点,反射着车灯的光,排成漫长而寂寞的队列。

  的士司机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并不好,唱到中间有点卡,有轻微的吱吱声。

  一首老歌,反反复复的唱:“等你爱我……等你爱我……”

  很俗气的歌,是许多年前一部电视的主题曲,那样执着,那样坚定,可是谁有足够的勇气,真的将爱情进行到底。

  小镇的夜色在点点灯光中显得格外宁馨。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下了桥,站在熟悉的巷口,两侧房子里人家电视机的声音隐约可闻,她却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她曾有过的一切。她的家,还有最疼她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满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风吹得她手足冰凉。

  父亲去世后,为了偿还那五万块钱,她把同父亲一起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给卖了。还有厂里给的一点抚恤金,她自己上班攒下来的一点点钱,东拼西凑,将因为医疗费而用掉的钱全部凑齐,存回那张银行卡,然后寄到沈阳去。

  她不要欠一毛钱,父亲也不要欠一毛钱。

  对于那个人,那件事,她不愿意父亲有任何屈辱的姿势。

  那是她欠父亲的债,她连最后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们的家,换取父亲最后的尊严。

  那是她与父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读大学之后,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总觉得弥足珍贵。每一次回家,远远的看见墙后小楼的一角,心里就会觉得骤然一松。

  她是回家来了。

  哪怕在外头再难再累,只要想到还有家,还有家在那里,她总是能够忍辱负重。

  只要有家在那里,她的家在那里,永远有一盏温暖的灯光,会等着她。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最终走出多远,她知道,父亲会在家里,会在家里等着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卖,去换取仅存的尊严。

  卖房子的那天,她并没有哭,却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从出生开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楼里,她知道每一级台阶,每一道窗隙里,记忆的都是她与父亲的时光。她知道每一扇柜门,每一张椅子,都留下父亲摩挲过的指纹。

  那是她最珍视,也是她唯一仅存的一切。

  可是她连这记忆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卖,在无路可走的那时候。

  是那个时候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视的东西出卖掉,而换回来,却是永远的失去。

  她再也没有颜面回来,回来面对与父亲同有过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时光,那些最温馨最温暖的记忆。

  她拖着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桥头上去。

  桥栏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来,仿佛还是许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学,忘了带钥匙,只好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只要再等一会儿,爸爸就会推着自行车,从桥头那边走上桥来,熟悉的身影会一点点出现在视野里。

  河水无声,风吹得很冷很冷,河水里倒映着两侧人家的灯光,荡漾着温暖的橙色光晕。

  可是再没有人会回来,替她打开家门,再没有一盏灯,会是她的家。

  这么多年,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曾经流泪,躲在被子里,默默哭泣,可是再不会有人,用温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泪。

  这么多年,她一无所有的回到这里来。

  两手空空,身心俱疲,什么都没有,连一颗心都成了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远处人家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的灭了,夜浓稠如墨,风吹得人冷彻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绝望的空虚与寒冷,让她一直发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桥下的河水在黑暗里无声流淌,她抵在桥栏上,视线一点点的模糊。

  “爸爸,我回来了。”

  “爸爸,求你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让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边新开了家客栈,很小的招牌,暂新的粉刷,门口还挂了一对大红灯笼。因为近年来游客渐多,所以镇上也有了几家像模像样的旅馆。

  灯还亮着,于是她敲了门。年轻的老板娘并不认得她,但是很热情的把她迎进去了。

  楼上的房间里一切都是新的,连窗帘都是新鲜而热闹的橙色图案,房间是所谓的标间,还有小小的洗手间。燃气热水器,老板娘耐心的教她调水温。

  她洗了一个洗水澡,午夜时分,整个古镇几乎都已经睡去,哗哗的水声,寂寞而清晰,而热水打在身上,泛起一种轻微的痛楚。

  没有带吹风机,湿淋淋的头发用毛巾随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觉得累到了极点,竟然就那样睡着了。

  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醒来,全身都是滚烫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着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可是人倦到极点,仿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昏昏沉沉睡着。口很干,嘴唇上全起了皮,紧得发疼,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自己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因为烫,喝了两口又倒下去睡着。

  有乱梦,恍惚间是小时候生病,父亲摸着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退烧。父亲的手清凉而轻柔,像是羽毛,拂过她的额头。

  再过一会儿,却梦见上次在医院里打点滴,她睡着了,护士替她拨掉针头,而阮正东俯过身看她,温和的替她按住药棉。

  突然之间,却只剩了她一个在空荡荡的医院里,医生、护士一个人都没有,很长很长的走廊,却寂静如死地。她浑身发冷,一间间病房的推开门,门后却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仿佛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一直发抖,惊恐交加,把每一扇门都推开,却总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她从梦里醒来,透过窗帘,阳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觉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动弹。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虚弱无力到了极点。

  终于挣扎着起来,慢慢走去了镇上的医疗站。

  这么多年,医疗站还是那么简陋。医生护士都是些年轻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医生开了药,想不到最寻常不过的感冒,却让她病得这样无力。

  药水滴的很慢,过了许久还没有打完。输液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独自坐在长椅上,看药水一滴滴落下。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可是并不觉得饿,人像是发了木,机械而迟钝。

  有人从门外的走廓上经过,都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忽然又回过头来,迟疑着唤她:“佳期?”

  她认了许久才认出来,原来是在自家楼下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孙伯伯。

  孙伯伯又惊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努力微笑。

  孙伯伯是来取药,却一直陪她打完针。

  他坚持要她跟他回家,说:“咱们楼上楼下住了十几年,你就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怎么可以不回家看看。而且你现在又病了,回家让乔阿姨给你熬热粥,受凉感冒,热热的吃下去就好了。”

  她只得点头。

  停了一会儿,孙伯伯却说:“佳期,其实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这句话她没听懂,直到走进熟悉的院门,看到熟悉的房子,她站在天井里,仰望那熟悉的小楼,那熟悉的窗子,那自己曾有过的一切,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孙伯伯说:“怎么不上楼去看看?”

  而她只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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