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子心里一阵痛,把孩子搂在怀里,问:“天天晚上吃了什么?”

  “吴婆婆给我一个红薯,好甜。”天天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用肮脏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妈妈我给你留了一半。”

  她在窗下的桌子上看到半个烤红薯,小小的,早已经冷得像石头一般硬。她不能想三岁的天天是怎样把这么硬的东西一口口吞下去的,就这样还舍不得全吃完,要给她留一半。她站起来去煮面,因为再想的话她就要哭了。

她煮了半锅面条,打开桌上的罐子,用筷子挑了一点猪油搁在天天的那只碗里,和着面条拌均了。太冷,拿报纸垫在碗下,就让他在床上吃。

“妈妈,我想上幼儿园。”

  天天拿着筷子,有点怯怯的不敢看她,低着小脑袋:“张爷爷说幼儿园有暖气,还说小朋友们都上幼儿园。”

夜子摸了摸天天的头发,孩子柔软的发梢扫在夜子满是皱皮的手心里,痒痒的,她放柔了声气:“等妈妈发工资了,就送天天上幼儿园。”:

  她本来攒了一笔钱,打算给天天去幼儿园报名,结果天天得了一场肺炎,住了大半个月的医院,攒下的钱全花光了不说,还向店里预支了500块工资。

  小脑袋一下子仰起来,脏乎乎的小脸上笑容灿烂:“真的啊妈妈。”

  “等妈妈发了工资,就可以送你去幼儿园,还要带天天去吃麦当劳。”夜子把天天搂在怀里,像是安慰儿子,更像是安慰自己:“等妈妈发了工资,就快要过年了,到时候妈妈给天天买新衣服,包饺子吃。”

  “包饺子吃!”天天亮晶晶的眼睛有了神采:“大饺子,好多肉!”

  “嗯,好多肉。”夜子把面条又拨了一筷子到天天碗里:“快点吃,吃了好睡觉。”

  洗完了碗,夜子十根指头早冻得失去了知觉。天天已经窝在被子里重新睡着了,夜子拿开水瓶,兑了点温水,把毛巾拧了,给天天擦了擦脸,他都没醒。大约是吃饱了,又真的困了,毕竟是孩子。给天天擦脚的时候,夜子发现天天左脚小指上长了冻疮,夜子揪心的想,等拿到工资,还是先租间有暖气的屋子吧,这样下去不行。

等拿到工资……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可是钱太少了。天天的棉袄也短了,去年就是拿毛线织了袖口,凑合了一年,今年不能再凑合了。夜子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到哪里去弄几千块钱就好了。

大约是冷,夜子做了梦。梦见自己站在露台上,睡袍被深秋清晨的风吹得贴在身上,那些风像凉凉的小手,无处不在的探进衣袖里,带走她的体温。有人伸出手从后面抱住她,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所以放心的将自己整个人都让他揽入怀中。

有一只白色的鸥鹭展开硕大的翅膀,从弥漫着淡淡晨霭的湖面飞过,惊掠起一串水花。

  风更冷了。

她把脸藏在他温暖的怀里。

  然后就醒了。

  夜子翻了个身,天还没有亮,屋子里一片漆黑。天天睡得很香,用后脑勺对着她。黑暗里也可以看到发顶正中那个清晰的双旋,乌黑的头发像是围着这双旋生出来似的。夜子心里酸酸的,伸出手替天天掖好被子。

  这天是上午班,早晨九点开店门,开门后全体人员要在店前的人行道上跳舞,说是跳舞,其实和做广播操差不多。冬季寒风凛冽的早晨,偶有行人也只顾低头匆匆赶路,没人张望。

  跳完舞还要背店训,夜子机械的跟着领班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忽然乔洁捅了捅她,小声窃语:“夜子,有帅哥在看你。”

  夜子只当她是开玩笑,没有理睬乔洁,乔洁急得朝她直努嘴,夜子转过脸去一看,还真有人在看着她。

  挺标致一个男人,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站在一部黑色的车子前头,看到夜子望过来,他也并没有躲避夜子的目光,反而对她笑了笑。

  夜子认出他就是昨天晚上来洗头的那个客人,心想难道这么早又来洗头?

  结果这客人还真是来洗头的,他点了夜子的号码,夜子不好说什么,默默引他到洗头台边,很仔细的帮他围好脖子里的毛巾。

  “中午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所以来吹下头发。”

  夜子没吭声,很仔细的替他洗好了头发,再交给发型师去吹干。

 乔洁因此留了心,这客人果然隔天又来,没过几个星期,店里都知道这位先生来,准要点32号的夜子洗头。这事倒也寻常,因为老板娘开过玩笑,方圆十里所有的美发店,就数夜子是最漂亮的洗头妹。

  乔洁因此对夜子说:“喂,他是不是看上你啦!”

 “那客人看着就是有身份的人,怎么会看上洗头妹。”夜子很平静的咽下馒头,乔洁听得直翻白眼:“洗头妹咋啦!我原来呆的那家店,有个和我一块儿干活的洗头妹,因为长得漂亮,还嫁了个大款呢!”

  这世上到处都有灰姑娘的传奇,总会有王子举着那只鞋,满世界找寻他的公主。

夜子笑了笑,不跟乔洁争辩。

  这天下班仍旧已经是十点,夜子拖着疲惫的脚往公车站走,忽然有人从身后冲上来,扯下她肩上的包就跑了。

  夜子被扯得一个趔趄,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却又有人从她身后追上去,夜色茫茫中看着那人揪住抢匪,动作利索干净,几下就把抢匪踹在了地上,把包夺了回来。

  夜子傻乎乎的站在那里,直到那人把包递到她面前,她才认出原来就是常来洗头的那位客人。

“谢谢。”

  “小毛贼!”他还微微喘着气,忽然又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吧?”

  夜子摇头,默默的接过包,他说:“我有车,要不我送你回家?”

  夜子摇头:“不用了,谢谢。”

  他咧嘴笑了:“励小姐,您不记得我了吧,我姓高,原来在三哥手底下做事。”

  夜子神色冷淡:“你认错人了,我不姓励。”

  “励小姐……”

  夜子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公交站,夜子上了公交车,隔着车窗还看到那个人站在寒风里,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夜子一直狠不下心来辞工,毕竟快年底了,到处都不景气,只怕工作不好找。天天那场大病后,她手头一点积蓄都没有,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一天天又拖到拿工资,一共1400块,扣去预支的500块欠款,还有900。

  生活费、天天的新棉衣、天天要打的流脑预防针、水电费……

  夜子发愁的想,余下的钱恐怕不够再找间有暖气的屋子,现在的房东都要付三押一,随便算算就得两三千块,她上哪儿弄那么多的钱。

  天天默不作声在屋角玩着一块三角型的泡沫,是隔壁吴婆婆拣回来的,天天把它当成玩具,一会是手枪,一会是小船,总是玩得很高兴。但这时候也安静下来了,每当她数钱的时候,孩子总会识趣地躲得远远的,知道她肯定又在着急。

  数来数去,也不可能把钱可以数得多出一张来。夜子叹了口气,把钱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走一步算一步,她已经无能为力,还是就这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当一只驼鸟吧。

  这天刚上班没多大会儿,上午客人通常都不多。她和乔洁无所事事坐在椅子上,乔洁忽然指着窗外,满脸惊喜:“快看!大奔!”

  乔洁只认识两种车,一是奔驰,二是宝马,因为她的梦想就是找个开宝马或者奔驰的男朋友。

  夜子看着那部缓缓停在店门口的黑色奔驰,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迎宾已经拉开了玻璃门,笑容可掬的弯腰:“欢迎光临。”

  为首的黑衣男子径直朝里走来,收银台后的老板娘似乎也觉察到什么,堆着笑迎上来。那人说了几句什么,老板娘脸色似乎都变了,转身直着嗓子喊:“夜子!出来一下!”

  乔洁诧异的看着她,夜子还能勉强对她笑了笑。

  来人她根本就不认识,语气恭敬而客气:“励小姐,三哥想见见您。”

  她还很镇定:“那麻烦等一下,我把工作服换下。”

  她换了衣服出来,才发现有两个人守在更衣室门口,不声不响似两尊铁塔,难道还怕她借换衣服逃掉?

 又能逃到哪里去?

  当她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不禁带着近乎自嘲的微笑。穿着职业套装的女秘书给她端了茶,然后就退出去,小心的关好了沉重的双门。

  办公桌后整面墙壁皆是偌大一幅油画,画的却是中国龙,腾在云雾间,若隐若现。龙首上半睁半阖的眼睛,露出的瞳仁竟是金色。隔得这么远也看得清那淋漓的金粉,仿佛狰狞。

  乐俊凯坐在紫檀的大书案后头,眼睛亦是半睁半阖,仿佛懒得抬眼。

  她还记得第一次被叫到这间办公室来挨骂,难受了许久。乐意安搂着她:“喂,别跟我哥计较好不好,他成天就会装腔作势,跟他背后那条龙一样,张牙舞爪,其实是画的,唬人。”

  等第二次乐俊凯又把她叫到这办公室来大骂,她一边挨骂一边偷眼看着墙上的油画,想着乐意安说的话,便在心里偷偷的乐。

  今天乐俊凯却没有对着她破口大骂。

  紫檀大书案上放着许多照片,看着就知道全是偷拍的,离她最近的一张是她带着天天去买菜,她一手牵着天天,一手拎着装豆腐的塑料袋。因为天气冷,她把自己的围巾包着天天的脸,照片上的天天只露出双黑色的眼睛,秀气得像个女孩。

  她的心蓦得沉到最冷最深处,看着那满桌的照片,忽然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乐俊凯睁开了眼睛,指了指沙发:“坐。”

  这倒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礼遇,她却没有动。乐俊凯说:“这几年辛苦你了。”

  她抿着嘴不说话。

  乐俊凯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熬到现在,也不容易。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要多少钱都可以。”

  她的牙齿狠狠的咬着下唇,才没有出声。

  “没关系,”乐俊凯似乎很放松:“只要你开个价,我会好好补偿你。”

  她把手掐得自己都觉得疼了,过了好久才语气平静的说:“你弄错了,孩子不是你的。”

 乐俊凯嗤笑了一声,把一叠医院报告扔在案上,她匆匆的扫了一眼,才知道是上次天天住院的病历,不知道怎么被他弄到了手。

乐俊凯眯起眼睛:“你这种死心眼的女人,当初我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才把你踢走,你会跟别人生孩子?”他下意识用手指摩挲着照片中天天的脸庞:“血型、出生日期都对得上。不过你放心,把孩子接回来后,我会去做一次亲子鉴定。”

  她开始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你别想把孩子抢走,我是孩子的母亲。”

  “我是孩子的父亲。”乐俊凯淡然的拿起雪茄:“这是我们乐家的骨肉,我不会让他流落在外。”

  “我不会放弃孩子,随便你出多少钱,我不会放弃他。”

  乐俊凯笑了笑,喷出淡白色的烟雾:“励夜,我好像对你说过,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胆敢阻挠我,我一定会让它粉身碎骨,死不足惜。”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把孩子从我身边夺走。”

  “五十万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你不用痴心妄想了。”

  “三十万,如果你再不答应,我就一毛钱也不给你。”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把手里的茶杯向他脸上砸去:“乐先生,我不会出卖我的孩子,我希望你别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就这样。”

  “给脸不要脸,”他轻描淡写的把雪茄扔进烟灰缸:“那你就等着吧。”

  她心里很慌,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赶回家去。车子开不进巷子,她心急火燎,匆匆塞给司机钱,连零头都没有要,就一路跑回家去。

  平常上班的时候,她就把天天反锁在家里。虽然无奈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越是着急越是心慌,老远却听见天天的哭声,她本来以为是错觉,可是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天天的嗓子都哭哑了,哭一会儿叫一声妈妈。她急得连钥匙都找不着在哪儿,吴婆婆站在屋檐外窗子底下,正急得团团转,一见了她直拍大腿:“作孽哟!你可回来了!”

  等她开了锁进去,才看到天天坐在地上,开水瓶打破碎了一地,孩子的一只脚被烫得看不出样子来。

  她疯了一样抱起天天往外头跑,进了急诊科,医生一边责备她一边用剪刀剪开孩子的裤腿,护士看着她在一旁泪流满面,忍不住骂:“现在倒知道哭了,把这么小的孩子锁在家里,你干什么去了?”

  她声堵气噎,根本答不上来话。

  急诊手术花了460,又挂了两瓶消炎的点滴。医生坚持要住院,她的钱不够付押金,医生打量了她和孩子寒碜的衣着,对她们母子的状况了然于心,终于叹了口气:“算了,你先抱孩子回去,明天记得再来换药,照这情况看还得挂几天抗生素。千万别去小诊所,万一感染了,孩子这只脚可保不住了,你这当妈的,也不怕后悔一辈子。”

  她抱着孩子出了医院,天天嗓子都哭哑了,缩在她怀里无声抽泣。

  她站在冷风里头,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天天一见她哭,就吓得瞪大了两只眼睛,哑着嗓子说:“妈妈别生气……你教过我不能碰开水瓶,可是我冷,我想把热水袋的水换了……妈妈别生气……”

  她觉得筋疲力尽,孩子很瘦,抱在胳膊上都不觉得沉。每次去打预防针,社区防疫站的医生都说孩子体重偏轻,怕会缺钙或者贫血。她想尽了办法,本来一直买奶粉,可是后来奶粉出了事,进口奶粉贵得她负担不起。她省下自己那口给孩子吃,但再怎么省,每个月的开销在那里,她挣的钱,永远不够花。

  她抱着孩子坐公交车回家去,有好心的人让了座位给她,不用她教,天天很乖的道谢:“谢谢阿姨。”漂亮的阿姨摸了摸天天的脑袋:“这孩子真可爱。”看天天脚上包的纱布,又逗他:“怎么把脚弄伤啦。”

  天天耷拉着脑袋,没有吭声。

  下了公交车还要走很远,她抱不动天天了,只好把他背在背上。天天软软的小手搂着她的脖子,她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一直走到巷子口,才看到乐意安。

  乐意安是自己开车来的,下车来叫住她:“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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