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慕容沣摇摇头:“卫士用的皆是长枪,刚刚那一响,是德国制的一种驳壳枪,那种短枪符州军中很少使用,应该不是卫兵的枪走火。”

秦桑没想到他仅仅凭一声枪响,便可听出那是什么枪,不由微微得一怔。

慕容沣低声道“本来有些话,沛林并不该讲,但那位陈主任似乎是李帅的心腹?”

秦桑倒不曾想到这一层,仔细回想了一番,陈培那个人的来历她一无所知,所以只得笑了笑,说道:“人事上的事,我并不太清楚。”

慕容沣在一株梅花树下站定了,似乎欲言又止。

秦桑于是伸手攀下一支梅花,似乎在细赏那梅花的形态香气,却低声道:“慕容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慕容沣一边看着梅花,一边说道:“不瞒嫂夫人,父帅遣沛林此番南来,真意并不是和谈,就算是和谈,也要见到真正的江左主人。江左行省,历来就是易式的根基,易帅的事,父帅甚是遗憾。易三哥对我避而不见,亦在我的意料之中,李帅此人,性多猜疑,只是易三哥将门虎子,安能容卧榻之侧,他人酣眠?”

秦桑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却气定神闲,拈着一枝梅花,说道:“李重年性情狡黠,借着三哥的旗号,却实侵犯占据之实,父帅与易帅乃是八拜之交,易帅被奸人所害,父帅甚是愤慨,父帅与我,都愿助易公子一臂之力,还请嫂夫人转告三哥,父帅与沛林的诚意。”

秦桑倒不妨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笑道:“这样的大事,我全然不懂,不过公子的话,我会一句不少,转告给兰坡。”

慕容沣笑了笑,说道:“三哥胸怀大志,而嫂夫人巾帼英雄,却也不必过谦了。”

两人边说边笑往前走,那些卫士眼中,他们亦不过指点议论梅花而已。

游完梅谷之后,霞净寺的主持方丈又招待吃素斋,所以回城之时,已近黄昏。

秦桑在路上思量了许久,见到易连恺的时候,还是将慕容沣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了他。

易连恺却似是半分也没放在心上:“慕容宸派他儿子来挑拨我与李重年,亏他想的出来。劝我造反,我手里没有自己的一兵一卒,如何去跟李重年相争。”

秦桑正在卸妆,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平静地说:“反正他的话我带到了。听不听由你,拿什么主意,更是由你。你在外头的那些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指望你行事的时候,能够想着我一点半分。二哥那样的人,还不是抛下二嫂.....”想着自尽的二奶奶,秦桑不由觉得心中甚是抑郁,不知不觉便叹了口气。

易连恺却从后面伸手揽住了她,笑道:“那我答应你,绝不像二哥那样抛下你,总成了吧。”

秦桑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哪天真是让你选,一边是兵权,一边是我,你保证选兵权,不会是我。”

易连恺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你呀,成天就会胡思乱想。”

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倒是早早出门去了,秦桑起来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报纸,于是问:“今天的报纸呢?”

朱妈说道:“早上公子起来看到报纸,发了好大的脾气,派了所有人出去要将报纸收回来,所以家里的报纸也不敢留着,交给潘副官了。:

秦桑心里一沉,问:“报纸上说什么了?”朱妈不识字,所以呆了一呆,“那可不晓得。”

秦桑见问不出什么端倪,便遣她去叫潘健迟,谁知潘健迟跟着易连恺出去了,秦桑无法,只得派人去找卫士来,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早上报纸的头条是易连恺的卫士枪走了火,误中霞净寺无辜游人,因为死的是国立符远大学的学生,所以现在事情闹得很大。

秦桑想起昨天游山时那声枪响,不由得悚然一惊。连忙问那卫士:“现在公子爷到哪里去了?”

“到教育厅开会去了,说是学生们要游行。”

秦桑想了想,说道:“派人去找公子爷,请他务必回家一趟,或者打个电话回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那人答应着自去了,过了不久,易连恺果然打电话回来,语气甚是不耐,“我这里正忙着呢。”

“那枪不是卫士开的。”秦桑本来想直接告诉他,但想这里的电话全是军用线路,总机都能够听见,于是顿了顿,说:“你回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易连恺怔了一下,说:“行,我过会儿就回来。”

他话是这样说,没过多久秦桑就听见汽车喇叭响,正是易连恺回来了。他进门连衣服都没有换,往沙发上一坐,遣了朱妈去倒茶,然后随手关上门,说:“你知道什么?”

昨天枪响的时候,陈培说是卫兵的枪走火。后来慕容沣告诉我说,那不是长枪的声音,是德国的一种驳壳枪符军里没有那种短枪,他还问我,陈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连恺脸色阴沉,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食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么。

秦桑很少见到他这种样子,只觉得从前的他,虽然喜怒无常,可是不脱纨绔习性。而现在的他,却像是深不可测,自己再难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秦桑道:“验伤不就得了,子弹是可以查出来的,既然不是卫士开的枪,总是可以解释清楚地。”

易连恺脸色仍旧阴沉,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

'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确实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地,为什么要把父亲给软禁起来,我也不懂,为什么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们,到底争来争去,是争什么。地盘已经够大了,军队已经够多了,还要互相打来打去,战祸绵延民不聊生,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

易连恺忽然笑了声:“妇人之见。”

他说完便站起来,拿着帽子往外走,秦桑问:“怎么又要出去?”

易连恺说:“人家设了圈套给我钻,我总不能辜负这一番美意,”他心情似乎渐渐好起来,“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才比较有趣。”

到了晚间,秦桑才知道,因为误杀学生之事,陈培已经被撤职,而易连恺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迟去继续负责慕容沣的接待与安全。

秦桑听到这样的变动,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潘健迟有意置慕容沣于死地,现在让他去负责慕容沣的安全,那何异于送羊入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等到第二天,眼皮微肿,精神不济,可是仍旧打起精神。

原来此日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沣去游湖,吃早饭的时候秦桑看到报纸开了天窗,再寻了另几样的报纸来看,有的亦是开了天窗,有的却老实不客气,将易连恺大骂了一顿,称他是败家子,又说承州诸军不承认内阁,是为宪法之贼,与承军谈判便是与贼分赃。至于卫士枪支走火误中游人,那更是军阀生活之腐败云云。

秦桑见文辞犀利,行文之间极是厉害,所以不由看得极是认真。

易连恺这日却不像往日总是很早出门,看她拿着报纸看得认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道:“吃早饭就吃早饭,什么文章值得这么认真。”

秦桑便将报纸放到一边,易连恺却拿起来,秦桑原本以为他定然是勃然大怒,谁知易连恺竟然颇有兴致,一边看一边说:“不吝与虎谋皮,反复无常小人,未被宪法及民主精神,实行军阀割据之实//依他这写法,我简直惭愧的没有脸面去见符州百姓,啧啧 我得派人去打听下,看这个写文章的人,肯不肯来做我的秘书。”

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易连恺笑了笑,“你看我做什么?武则天尚且知道骆宾王之才,我难道连几千年前的一个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为然,你说你念的是西洋学校,动不动又跟我讲理义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马上变成女权主义....你们新派的女人就是麻烦。”

秦桑不欲与他争吵,所以并不理他。

易连恺说道:“陈培被关起来了,其实挺委屈的,他是李帅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你替我去看看他家里人,送点东西过去,问问他们还缺什么。”

秦桑冷笑道:“亏你想的出来。你把陈培关起来,却叫我去送东西给他家里人,这样收买人心,又有何用。”

易连恺道:“我不做事情,你说我是纨绔,我做事情,你又说我是收买人心。现在我挂着个司令的名义,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只能劳烦你,你若是实在不情愿,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尤其说道潘健迟,秦桑只觉得让他越少参与事情越好。

在直觉里,他觉得潘健迟非常的危险,让他去办的事情越多,她就觉得这种危险越深。

她私心里是非常不希望潘健迟继续留在这里,现在的易连恺她完全琢磨不透,从前她觉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够知道易连恺的脾气性格,现在看来,自己确实被他瞒过去了,他真正是什么样子,她是一点也猜不透。

所以她说道:“罢了罢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着慕容沣游完符湖,又去符远城里有名的饭店吃鱼羹。

在半路上就遇见了学生游行,幸而潘健迟早就安排好了人,将那些学生拦在了两条街口之外,饶是如此,“打倒军阀”“还政内阁”“血债血偿”“交出凶手”诸如此类的口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秦桑怕起了冲突,又会逮捕学生,所以交过潘健迟,再三叮嘱他。

潘健迟说道:“夫人请放心,属下绝不会为难学生。”

秦桑转念一想,他当年亦是学生中的激进分子,现在自然不会对学生怎么样,于是微微放了心。

她将慕容沣送回西园饭店,这才另备了礼物去看陈培的家眷。

等她从陈培家中出来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天黑时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备森严,街上空荡荡的并没有行人,不由觉得十分纳闷,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车一看整幢楼灯火通明,院子里停着好些汽车,乌黑的轿车一辆辆并排停在那里,齐齐整整,像是一盘锭子墨。

秦桑于是问:“今天晚上是不是开会?”

替她开车门的卫士答:“是。城防于司令与江长官都过来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与行省长官都来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么大事,难道是真的打算与承军和谈?难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着走上楼去,刚刚脱下大衣,女仆拿去挂了起来,忽然听到楼下说话声、脚步声、卫兵上抢立正的声音响起来,想必是会议结束了。

朱妈倒了杯茶给她,秦桑便说:“去看看,要是会议散了,就问问公子爷,要不要上来吃晚饭。”

朱妈依言去了,没过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姑爷说还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么事忙得连饭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随口说,“别管他了,叫厨房开饭吧。”

“小姐你还不知道啊?城里出大事了,那些游行的学生把警卫队围起来给打了,潘副官受了重伤,治安公所的人开了枪,说是又打死了两个学生,还抓了好些人关在牢里头,现在外头街面上都戒严了。卫士们说,公子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事情越闹越大.....”

潘健迟负了重伤,这句话乍入耳中,秦桑心里一沉,只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她觉得心里都乱了,搁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见一部接一部的汽车正开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门,雪亮的车灯笔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无星无月,她想,今天晚上不会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厨房送了饭菜上来,朱妈请过她几次,她只是恍若未闻,朱妈知道她有时候是这样子,所以也不勉强。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后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头上,将她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原来是易连恺。

她勉强笑了笑:“不是说你正忙着。”

易连恺却问:“怎么晚饭都没吃?饭菜都凉了。”

“没什么胃口”秦桑随口敷衍,“下午我去看了陈培的家里人,哭哭啼啼的,也挺可怜的。”

易连恺说:“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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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心里正乱,又怕他看出什么来,于是走到房门口去叫朱妈,吧凉了的菜饭撤下去,另让厨房重新做了几道菜,陪着易连恺吃饭。

易连恺见她拿着筷子,低头拨着碗中的米饭,却是夹起来的时候少,喂进嘴里的,就不知道能有几颗了。于是笑着敲了敲碗边,说道:“夫人,有什么咽不下的金颗玉粒噎满喉?”

秦桑倒不防他拿这句话来打趣,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易连恺却哈哈大笑。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

因为秦桑在楼上住着,所以易连恺的下属每次上楼来,总会叫一声报告。

秦桑听见这声,便对易连恺说:“别胡说了。”

易连恺也知道必然是有正经事,于是说了一声“进来”,来人正是易连恺的亲信秘书,先向秦桑颔首为礼:“夫人”。然后脸上的神色,却仿佛颇费踌躇似的。

秦桑便知道他们有什么事情要避开自己,于是站起来只做去洗脸,知趣走到里屋去了。

她虽然人走到里屋去了,但是留了一个心眼儿,将门虚虚掩着,然后悄悄注意外边的动静。

之间秘书低着头不断在跟易连恺窃窃私语,而门缝非常窄,她看不到易连恺的脸色,也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没过一会儿,却听易连恺说道“那么叫他们把汽车开出来,还有。。。。。。给闵小姐打个电话。。。。。。”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了,秦桑心里一动,来不及多想,就推开屋门,几步走出来,问:“三更半夜的,你要往哪里去?”

秘书看秦桑脸上板着,一丝笑意都没有,心想这下子如果吵嚷起来,自己夹在中间多有不便,这位少奶奶向来很厉害,而易连恺的脾气又很难说,于是找了个借口,慌忙就去了。

易连恺却有些犹豫似的,似乎拿不定什么主意,过了片刻才说道“我有正事要办”。

“什么样的正事非要大晚上的赶着去办?”秦桑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似乎是柔缓的。

但是易连恺知道她的性格,忽然地就笑了笑:“也罢,你要是不信,只管一起去就是”。

没一会儿工夫,卫士进来报告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易连恺便站起来,对秦桑说道:“走吧,咱们出去逛逛”。

秦桑犹未会意,仍旧板着脸说:“都快半夜了,出去逛什么?”

易连恺一边叫朱妈去拿秦桑的大衣,一边笑着说:“得啦,太太,算我给你赔礼还不成吗?都快过年了,何必还跟我怄这样的闲气?你不是总说想吃袁记的馄饨,难得晚上有空,我陪你吃馄饨去。”

秦桑这才悟到了一点儿什么,于是说:“大半夜的,少带些人吧,要是叫小报知道,又怕是排揎”。

朱妈早拿了大衣来,易连恺亲自牵着衣领,让秦桑了大衣,又替她口上口子,说“外头只怕要下雪,穿得严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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