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朱妈道:“还不是老样子,好几个大夫轮番瞧着,也没什么起色,仍旧连话都不能说呢。”

她说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请大少奶奶过来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发闷。|”

秦桑神色困倦,说道:“不用了。”又问,“姑爷今天出去,带了几个人?”

朱妈说道:“姑爷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来了。都没有叫我们进去伺候,我起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下楼。他说有要紧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说等小姐你起床了,再告诉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妈说,“我看着潘副官替姑爷开的车门,姑爷上了汽车,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车出去的。”

“他们往哪里去了,也没有说?”

“姑爷没说,不过我恍惚听见开车的小刘说,大约是要出城去吧。因为叫给汽车那轮子绑上铁链子,若是在城里走走,汽车上是不用绑链子的,必是要出城去,外头雪大,所以才要绑上铁链子呢。”

秦桑心里有着一份隐忧,可是朱妈毫不知情,亦无法再细问。

过了一会儿,秦桑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就算是出城去,这也快中午了,难道又不回来吃饭?”

朱妈劝道:“姑爷在家里陪着小姐好几日,定是耽搁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别担心了,他办完了事,自然就回来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亦没有回来。

秦桑心里十分担忧,但又不知道他的去处,根本没办法打电话找他。

一直到天都黑透了,还是音讯全无,秦桑独自在家,随便吃了点稀饭,就胡乱睡下。可是头虽然靠在了枕头上,一颗心却全是乱的,根本没有半分睡意。

正在辗转反侧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了。

她的房间里插销被拔出来了,所以那电话机直管在楼下响。

因为一阵一阵铃声短促,虽然是楼下跟着老远的地方,她心里安静,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电话铃声响过四五声之后,便有人接了。

没过一会儿,朱妈却惊慌失措地来打门,直嚷嚷:“小姐!”

“怎么了?”她连忙起来将房门打开,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朱妈见她披着睡衣来开门,突然想起来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惊吓。于是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说道:“姑爷那里出了一点事情,说是出去的汽车坏了,滑到了沟里,人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在医院里……”

秦桑心里却猛然一提,像是一脚踏空似的,她手掩着胸口,说:“是谁打电话来的?”

“是带出去的卫士。”朱妈知道瞒不过她,说道:“小姐,你身体不好,要不明天再去医院看姑爷吧……”

“叫他们把车开出来。”秦桑却像格外沉着似的,“我现在就去医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赖皮的大衣拿来,我去换件长衣。”秦桑说,“快去,还有帽子手套,也都拿过来。”

朱妈禁不得她连声催促,只得去衣帽间里给她找大衣,开箱拿帽子——朱妈心细,选了顶海龙拔针的软帽,又走过来侍候秦桑换衣服。

等秦桑下楼来,汽车夫也早就将车子停在了门口。朱妈自然是跟着秦桑一起,因为易连恺特意嘱咐过,所以她们出门亦有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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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两部汽车,一直驶到医院里,远远就看到楼前头放了又岗哨。

寒风料峭的晚上,打车拉了人来,背着枪。

带头的是易连恺的一个心腹卫队长,他见到秦桑,“啪”的一声立正,行了一个军礼,低声道:“公子爷在里面,请少奶奶随我来。”

秦桑心里有数,却也不甚慌张,一直走到医院里面去,才知道易连恺还在施行手术。

她一手扶着墙,忍不住哼了一声。

朱妈见她脸色惨白,连忙扶着她坐下来。

秦桑摇了摇头,示意不要紧,压低了声音问那卫队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是去城外看驻防,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刺客,先是在雪里头埋了碎玻璃扎破了汽车的轮子,然后又对着车里头开了好几枪。”

“他伤在哪儿?”

卫队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左胸。”

秦桑眼前一黑,只差没有晕过去。

朱妈见她与卫队长窃窃私语,说的话旁人一点也听不见,她也没有想去听,只是觉得自己家小姐脸色难看,只怕姑爷这伤势有点严重。

朱妈一着急,就说:“小姐,你别着急啊,等见着姑爷再说。”

秦桑定了定神,说:“朱妈,我心里不舒服得厉害,你去看看有没有热茶,给我倒一杯来。”

朱妈连忙答应着去了,秦桑见她走得远了,于是问那卫队长:“现在谁知道这事?”

“姚师长还不知道。”卫队长顿了顿,“少奶奶,要早作决断。”

姚师长还不知道,就是说此事李重年也还不知道。

秦桑见着卫队长期盼的双眼,只觉得心中越发沉重,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们公子爷平日最器重谁?也好让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卫队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公子爷平日里和大爷最好,不过大爷身体不方便,而且这已经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里去,只怕要惊动不少人。”

秦桑万万也没想到卫队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说道:“和大爷最好?可是大爷不管事,行动又不方便……”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却道:“公子爷的事,大爷可以做一半的主,因为大爷很卫护公子爷的。原来二少爷当家的时候,公子爷吃了不少亏,幸好大爷暗地里周旋,公子爷才能知道二少爷的一举一动,不至于落了下风。”

秦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瘫卧在床上的易家长子易连怡,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怔了一怔,说道:“现在兰坡受了重伤,那我应当去跟大哥商量?”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说道:“少奶奶办事要快,再迟得片刻,姚师长那里得了消息,只怕就会生出事端来。”

秦桑极力冷静下来,说道:“你守在这里,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闯医院,你们只管开枪。”

那卫队长道:“少奶奶放心,只要标下在这里,便没有人能闯进来。”

秦桑点点头,转身正好看见朱妈巍颤颤端了杯热茶来。

她说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妈莫名其妙,出来跟着她上了车,才知道要回老宅子里去。问她,她亦不说话。朱妈以为她是要回去见大少奶奶,于是亦没有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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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子里秦桑已经是好些日子不曾过来,因为易继培病着,易连慎出走,这里冷冷清清的。

远远只能看见门楼下挂的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白的雪纱。

虽然易家是个文明家庭,可是因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带了点守旧的做派。

二少奶奶死了之后,门上的灯笼也换了白色,远远望过去,那灯光像是雪一般,照着门外的沥青马路。

马路边还堆着没有化完的残雪。前几日的雪下得太大,城里头虽然有清洁夫扫雪,各宅门前头,也将雪都铲除了,不过堆在路边的雪还是没有化尽。

人家檐头上挂着数尺长的冰钩,原是白天的时候,太阳照着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间,却又重新冻上了。

这样的夜里,寒风吹得人汗毛都竖起来。

汽车一直开进了门楼里头,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车,她虽然穿着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车被这样的冷风一吹,还是毛骨悚然。

她知道大少爷夫妇住在东边的跨院里,所以看到二层门里的女仆迎上来,便径直问:“大少奶奶睡了么?”

本来半夜又汽车来,易家宅子里的仆人们都已经觉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几乎人人都松了口气。

便有女仆答:“还没有呢,大少奶奶晚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现在在佛堂里做功课呢。”

“那我去上房里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说,“既然大嫂在做功课,就不要去打扰她了。大哥睡了么?”

那女仆呆了一呆,想必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念经的时候是不能打断的,于是说:“大爷也没睡,不过他晚上的时候,都在炕上看书,三少奶奶要见大爷么?”

“嗯。”秦桑点了点头,“好久没见大哥了,我先去给他问个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课吧。”

那女仆就将她引到上房边的一间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旧房子,里头像北方一样笼着炕,所以虽然没有汽水管子,仍旧十分的暖和。

秦桑见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着一个铁架子,上头摊开着一本西洋书,想必这个读书的架子,亦是特制,因为他不需要费什么劲,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翻页。

秦桑按照西洋的理解,远远就鞠了一躬,叫了声:“大哥。”

易连怡抬起头来,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大哥与易连慎,易连恺都长得并不太像。

他虽然比易连慎、易连恺都要年长好几岁,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间颇为恬淡,似乎是一介读书人,根本没有将门之子的那股英气。

秦桑知道他从胸腑之下就知觉尽失,唯有双手还能动弹,所以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都督家的大少爷,也就成天读书解闷,并不问军务。

易连怡看到她并没有惊异之色,只是说道:“三弟妹来了?”便命女仆看座倒茶,不愠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仆奉上茶水,才说道:“今天来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这里,等一等大嫂。”

易连怡微微一笑,说道:“她做功课颇有一会儿,要烦你就等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说着话,女仆推出去后,秦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大哥,兰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连怡神色并不惊慌,反倒十分从容,“不然你不会这么晚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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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受了重伤,在医院里。”秦桑心里十分复杂,“唯今之计,还望大哥出来做主。姚师长是李帅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帅之命是从,只怕李帅回趁这机会,做些不利于易家的事情。”

易连怡说道:“我一个废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出来号令三军?余伯启虽然是符州驻防司令,可是并不足以为虑,不过姚敬仁这个人,心思奸猾,未必不会趁机兴风作浪。现在事情紧急,不如来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看着他,他说道:“咱们派人去请大夫,就说大帅醒过来了,能说话了。另外再派人去请余司令,说大帅要见他。”

秦桑本来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此刻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她道:“若是姚师长不上当呢?”

“他上不上当都是上当。”易连怡脸色恬淡,“姚敬仁辖下只得一个师,其中两个团都是父帅的嫡系,他弹压不住。如果他不上当,这里放出消息说父帅已经能够说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他真的来了,我自然有办法扣下他,当做人质。李重年并不是傻子,他进不了符远城,只能在外头干着急。如果他敢令大军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前他可以拿三弟当幌子号称联军,现在再动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气,只说:“一切但凭大哥做主。”

她并没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来去了医院。

那卫队长布置得警戒如同铁桶一般,将医院围了个严严实实。

传出去的风声,却是易家三少奶奶动了胎气,所以易家三少爷连夜陪着她住进了医院。还命人去请城中最有名的产科大夫,想必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确实觉得十分不舒服,本来顶风冒雪走了一圈,就已经十分吃力。回到医院之后,疲意顿生。

而易连恺终于结束了手术,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他那一枪极为凶险,若是再偏得两寸,便要射到心脏里去了。

跟着去的卫士好几个都负了伤,最严重的确实潘健迟,子弹从他后背穿出去,幸好没有打到心脏,亦是动了手术。

秦桑这才听见说潘健迟也负了伤,卫士们都说,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爷一命,本来那子弹是射公子爷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将公子爷推了一把,子弹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枪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时已经筋疲力尽,朱妈又再三劝说她,那卫队长早就命医院腾出一间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见易连恺满脸是血,胸前一个大洞,鲜血汩汩地直往外淌着,又骇人又可怖。

他却对着她直笑,说道:“这可如了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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