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步姑娘……”谢渊然喉头一阵干,竟说不出话来。

“这位公子,果然大手笔。”步非烟衽裣一礼,轻声道:“非烟有幸,得遇高人。”

“在下彭城谢渊然。”谢渊然急急忙忙道:“非烟姑娘绝不可如此多礼。”

步非烟似乎有话要说,沉吟再四,还是没有开口。

谢渊然何等聪明?忙道:“姑娘有话请讲,若有效劳之处,谢渊然断不推托。”

非烟一笑:“谢公子,我不见新诗已经百余年,想请公子寒舍一叙,不知……”

谢渊然的眉毛莫名地跳了两下,但还是一咬牙,大声道:“好,步姑娘请!”

非烟一双手在墓碑上轻轻扶了一扶,北邙山的夜晚就完全到来了……

“谢公子,请!”谢渊然还过神来,见自己已在一间斗室之中,四壁雅净非凡,只挂了一幅冬牡丹图,那牡丹在冰雪中开得如火如荼,极是好看。

“这便是我夫君赵郎,赵郎,这便是我今日遇到的大才子。”非烟盈盈一指,谢渊然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男子,沉坐在屋内一隅,看不清面目。

谢渊然一阵紧张,他未曾想非烟家里居然还有“一人”,以前听过的神鬼小说忽然冒了出来,说是恶鬼扮作美女,引了人回府去吃……这念头刚刚冒起,谢渊然就痛骂自己——如何可以这般不信任非烟?他自己也没有想过,相识不过一时半刻,为何对眼前的女子,便满心满意的信赖至此。

“非烟,你好多事!”那“赵郎”忽然站起身来,袍袖一拂道:“你我过着神仙日子,如何不好了?非要去读什么新诗。”他面有愠色,也不搭理谢渊然,转身而去,弄得非烟极是尴尬。

“赵郎、赵郎……”非烟喃喃,“你忘记了么?你我当年,也是诗交的呵……”

“步姑娘,其实诗至前朝,已经是极致了,我游历天下,苦求超越之法,还是不得其门,姑娘你也不必难过。”谢渊然只觉得和眼前女子有无数话说,只是罗敷有夫,半点亲近不得。

“罢了,谢公子,只盼若干年后,你终成一代大家,再到我坟前焚上一卷书稿,非烟必然欣欣拜读就是了。”非烟叹息:“赵郎既然不喜,我送公子出去便是。”

“慢着……”谢渊然连忙道:“谢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姑娘如此人物,必然有段极精彩的故事……”

“精彩?”非烟冷冷一笑:“故事?我初死的日子,倒也是轰动当世的一桩……故事。好,谢公子,我说给你听。”

“我少年时候,才名倒也不小,抚琴,击筑,奏琵琶,日子过得倒是逍遥。只可惜女子有才未必是什么好事,及笈之后,就嫁了个功曹。”说到“功曹”的时候,步非烟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待我很好,百般宠爱,只可惜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的世界,我不懂;我的世界,他也不明白。”

谢渊然隐隐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多少有些尴尬,步非烟却笑着说:“如你所想,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一个邻家少年……那一天,阳光很好,我记得正穿了这么一件衣裳,走出后院房门的那一刻,就看见一个练剑公子高高跃起,我……也就跟着醉了。”

那一天,阳光很好,谢渊然看见一个绯衣女子的倩影,也醉了……

“我毕竟读过书,是明理的人,夫君之外,我不敢多想。”步非烟的眼波开始朦胧,嘴角也挂起了浅浅的笑意:“他也看见了我,然后就开始给我递诗,我现在还记得那首诗,他写的是: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自此之后,便诗词酬问,也不知互相递了多少。”

“那姑娘何不效仿红拂女?索性……咳咳。”谢渊然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出私奔的话来。

步非烟却只是幽幽一叹,并不回答,停了半刻,才说道:“后来,他终于进了我的内室,也进了我的心。那个时候,赵郎不过弱冠,文采风流,我爱他已极。只是……我夫君终于得知此事。一夜,他亲自守候在围墙之下,险些抓住赵郎,却终于只是扯下一片衣角来。见到那片衣角,我心里已是明白——生既相爱,死又何恨?我,我虽然不是什么烈女,却是知道担当的。”

“想必姑娘当时心冷如冰吧。”谢渊然听得心碎,插话道:“不该我妄言,只是赵公子就此离去,恐怕当不得担当二字。”

“何必两人一起永坠不复?”步非烟低头,神情稍转即逝,口中掩饰道:“凭心而论,功业他待我极好,虽然死在他手里……我,我并不怨他。”步非烟轻轻掠起长袖,莹白如柔碧的臂膀上,尽是一道道鞭伤,鲜红的,极是刺眼,就这么长伴了百余年。

“非烟……”谢渊然头脑一阵晕,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小臂,终于还是忍了。

“我记得那个晚上,一直到魂魄离体,我并没有哀求一个字,一心一意做个了结。他打死我之后,也极是害怕,报了暴卒,正好府椽赵麟是赵郎的父亲,此事也就算过去了。从此以后,我便住在这北邙山上……”

“岂有此理!杀人不须偿命吗?”谢渊然愤愤道。

第29节:赤夜

http://book.qq. 2005年06月27日

“偿命又如何?不偿命又如何?”步非烟轻笑:“我死之后,赵郎日夜在坟头痛哭,他毕竟是我一生唯一贪恋过的人,慢慢,也就原谅了他。终于有一天,他也来了这里。以后的事情,你猜也猜得到了。”

谢渊然对那位“赵公子”极度不以为然,但是也无话可说,阴阳永隔,他又有什么法子,眼看步非烟已经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势,他连忙叫道:“步姑娘,我千里来到洛阳,遇见姑娘这样的人物,实在心折。不知是否有幸,听姑娘抚一曲仙乐,在下也就无憾了。”

“谢公子想必妙解音律,又何必要我献丑?”步非烟心里也是技痒,百余年来,赵像郁郁寡欢,极少有抚琴吹箫的雅致,想到这里,她咬咬唇道:“好吧,我当年击筑,也算小有名气,不知公子是否有幸合奏一曲?”

谢渊然大喜:“好!”

谢渊然一琴一剑浪迹天涯,对音律一道也极是自信,见步非烟捧出一具古琴,一眼扫过,就绝非凡品。

铮然一声弦响,二人心有灵犀,奏得都是一曲《高山流水》,琴音婉转,筑声高亢,竟配合的天衣无缝。谢渊然这才知道步非烟击筑之术果真横绝当世,北国铿然之音隐隐,如同丝绸抚过金石,刚柔并济,琴声随拍而动,一生之中,从未奏得这般好过。

只可惜,想到一曲终料便是天人永隔,谢渊然一双眼睛须臾不肯离开非烟,心下极是遗憾,清啸一声,唱道:

“卿当为我击筑,

我且为卿歌。

黄泉碧落茫茫,

红尘两相隔。

错错错,如何说,

须知蓬莱有仙子,

碧海泛清波。”

步非烟何等玲珑,谢渊然歌中相求之意如何听不出来?她刚要正色回答,只听门外一个声音冷冷:“谢公子,你诗也对了,琴也弹了,歌也唱了……难不成想在地府留一辈子么?”

步非烟脸色顿时变得极是难看,手中击筑嘎然而止,霍然起身道:“不错,谢公子,你阳世之人不宜久留,我送你出去。”

“不用你送。”门开处,一个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果然是极英俊风流的人物,他一手拉了谢渊然,向外用力一推道:“谢公子好走!”

谢渊然一阵天旋地转,醒来时已经伏在墓前。天色将晓,竟然过了整整一夜,也不知那绯衣仙子是幻是真,但无论如何,那一幅神仙体态,已烙刻在谢渊然心间。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谢渊然喃喃道:“我心非烟,不可忘也……”

(三)赤夜

无论如何费心,那一幅《冰雪牡丹》也得不了墓中人的神韵,若非流于富贵,就是偏向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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