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裴英娘回过神来,扬起脸对着李治甜甜一笑,继续啃甜瓜。

太子妃裴氏贤惠端庄,李贤的正妃房氏温柔和顺,李显的正妃赵观音……性格不论,至少也是相貌可人,不知李旦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妃?

其实郑六娘也挺好的,说不定快言快语的她正好能和李旦互补呢?

第二天,裴英娘和李令月坐着卷棚车,李旦骑马陪伴在一旁,兄妹三人轻车简行,抵达千金大长公主的公主府。

李显嫌赏花没趣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开得再漂亮,风一吹雨一打,还不是凋零了?一大早领着豪奴壮仆去平康坊闲逛,没和他们同行。

赏花虽然只是借口,但千金大长公主还是认认真真张罗了数百盆牡丹花,用雕镂花几陪衬,摆在亭台楼阁之间,供众人赏玩。

牡丹花是由李治、武皇后移植到长安和洛阳的,因其花色艳丽,花形雍容,一直备受权贵豪族们推崇钟爱。

最普通的牡丹,一盆也价值几千钱。千金大长公主举办一次赏花宴,起码要挥霍掉数百万钱。

裴英娘算了一下账目,偷偷咋舌,皇家公主,果然个个是土豪!

牡丹含香吐蕊,花团锦簇。

颜色有深碧、浅红、浅紫、深紫、檀色、淡黄、粉白、殷红、朱红等不下十几种。

品种则有雄红、大魏紫、蓝田玉、紫金盘、菱花晓翠、红云飞片、黄花魁、天香湛露、梨花春雪、瑶池春、春水绿波、玉面桃花几十上百种。

还有好些连李令月都叫不出名字,回头问主人郑六娘,郑六娘也一头雾水,“都是花奴伺候的,我也不晓得呐!”

她把使女叫到身边,不管李令月问哪一盆牡丹,使女都能把牡丹的品种、来历和奇特之处娓娓道来。

使女口齿清晰,连裴英娘这个不喜欢附庸风雅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众多艳丽妖冶的牡丹中,有一丛牡丹尤为壮观,花开时,竟有两三百朵花苞,而且富贵袅娜,香艳各异。据说是千金大长公主从大雁塔的高僧那儿求来的。

众人啧啧称奇,推选其为今天赏花宴的花王。

虽然公主府的牡丹花宴比不上东都洛阳的牡丹花会,但自有其别致精巧的意趣。

来客都晓得大长公主今天宴客的目的并不在花上,品评完花王,各自三三两两散去,免得郑家小娘子们年轻脸皮薄,不敢找李旦搭话。

李令月撇下毫不知情的李旦,拉着裴英娘去吃灵沙臛,看到郑六娘亦步亦趋在身后跟着,疑惑道:“你怎么也来了?”

李旦领着李令月、裴英娘登门的时候,千金大长公主亲自出门相迎,一手拉着李旦,一手拉着郑六娘,那份欢天喜地的热切劲儿,只差没让他们俩直接拜天地了。

这会子众人刻意留出繁花似锦的花园给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亲近,如此天赐良机,郑六娘怎么不去找李旦说话?

郑六娘撅起嘴巴,苦着脸嘟囔:“都是大母一厢情愿,八王前几天不喜欢我,今天也不会喜欢我,我才不要去自讨没趣。”

李令月哈哈大笑,揽住她的胳膊,“回头姑祖母骂你,你可别掉眼泪。”

三人一路分花拂柳,顺着羊肠小道,拐到郑六娘的院子前。

使女们在杏树下安设食案坐墩,按着李令月的嘱咐,特意送来一大盘晶莹翠绿的灵沙臛。

裴英娘欢呼一声,挑了一只坐墩,矮身坐下——虽然坐墩比不上椅子,但是终于有个可以让她垂腿坐的家具了!跽坐实在是太考验耐力了,还是垂腿坐最舒服。

灵沙臛里掺了碾碎的冰沙,吃起来甜甜的,凉凉的,口感细腻顺滑。

裴英娘恍然大悟,原来灵沙臛就是豆沙。

亏得李令月天天唠叨,她还以为灵沙臛是什么世所罕见的美味呢!

尝过灵沙臛,李令月和郑六娘让使女搬来棋盘,坐在树下打双陆。

两人揎拳撸袖,吆五喝六的,鬓边的簪环珠花摇摇欲坠,吓得一群灰羽鸟雀仓惶钻出藏身的树丛草窝,振翅飞远。

裴英娘在旁边看她们玩双陆,看得昏昏欲睡。

公主府的使女个个是人精,看她闲着无聊,像是要打瞌睡的光景,提议道:“院子后头有个小池塘,养了许多鱼虾,岸边有几座小亭子,风景秀丽,外边有人看守,一般人进不去,公主可以去亭子里垂钓。”

裴英娘对垂钓没兴趣,不过池边的小亭子应该很适合午睡。

她前一阵子为马氏的事情劳神,夜里总睡得不安稳,天天犯困。夏日天长,白天又热又闷,总觉得怎么睡都睡得不痛快。

她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和李令月耳语几句,让忍冬和半夏带上坐褥衾枕,预备去小亭子里小憩一会儿。

使女把裴英娘领到池塘边的飞檐小亭子里,在四周安放落地大围屏,放下翠色湘竹帘,只留下对着池塘的那一面敞着。

等裴英娘斜倚在坐褥上坐定,使女们悄悄退开,守住通往小亭子的甬道,以防哪个眼神不好的家奴跑进来冲撞公主。

半夏负责看守钓竿。她两眼圆瞪,目光炯炯,专心致志地盯着潺潺的水面,想在裴英娘睡醒前,能钓上几条鱼哄她开心。

忍冬手执刺绣梅花团扇,跪坐在坐褥旁,为裴英娘打扇。

池边绿柳依依,遍植翠柏,树影婆娑,浓阴匝地。起伏的水波冲刷着岸边的圆润山石,发出温柔细碎的哗哗声。

裴英娘枕着竹枕,小睡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时,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船桨破开水浪的欸乃声响。

她睁开眼睛,日光从竹帘间的缝隙一点一点筛进亭子里,光斑朦胧柔和,纤细的眼睫交错间,依稀看到一个头顶紫金冠,玉簪束发,穿荔枝色圆领广袖葡萄纹锦袍衫的年轻郎君立在小舟之上。

小舟像离弦的箭矢一样,正往小亭子的方向飞驰而来。

阿兄?

裴英娘揉揉眼睛,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李旦神色匆忙,不等小船靠岸,一掀袍袖,跳到小亭子里,躲到屏风后面,对着裴英娘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裴英娘还困惑着,睡眼朦胧,愣了一会儿,没吱声。

公主府的家仆放下软帘,把船舱遮得严严实实的,故意把一只粉底皂靴捋直,放在软帘下,露出半边,摇动船桨,将小船划往另一个方向。

池塘不大,但引的是活水,和公主府另一面的水渠是相通的。

岸边一群身裹绫罗绸缎、头戴金簪玉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正分头四处搜寻李旦的身影。看到池中有只小船慢悠悠晃荡走,船舱前隐隐约约有双男子的靴鞋,立刻提起裙角,顺着小船远走的方向追过去。

衣裙珠翠摩擦的声音渐渐远去,李旦站起身,目光淡漠。

转过身时,微微一怔,嘴角不由自主轻轻扬起——裴英娘两颊晕红,呼吸声绵长平缓,竟然又睡熟了。

“大王……”忍冬放下团扇。

李旦摇摇头,示意周围侍立的使女不要出声,缓步走到钓竿旁。

半夏立刻后退几步,让出地方。

李旦执起钓竿,重新挂上鱼饵,甩出蚕丝鱼线,凝眸望着涟漪微皱的水面。

裴英娘一觉睡醒,伸了个懒腰,和忍冬说笑,“我刚才梦到阿兄被郑家小娘子们追着到处跑,可好玩了!”

李旦从来没有失态的时候,平时不管是她,还是李显、李令月,三五不时会被李旦抓到机会训诫几句,但还从没看到谁敢训诫李旦的。

裴英娘刚才竟然梦到李旦狼狈逃离的样子,光是想想就觉得那场面有趣。

亭子里霎时安静下来,连粉墙外的蝉鸣声都好像消失了。

忍冬僵了一下,想笑不敢笑。

半夏轻咳几声,偷偷指一指李旦,小声说:“公主,八王在垂钓呢……”

李旦沉默不语。

他刚刚钓起一只黑背大鱼,低着头,纤长的手指解开缠绕的鱼线和鱼钩,大鱼落进铜盆里,活蹦乱跳,鱼尾拍打着铜盆边沿,溅起阵阵水花。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觉得李旦解开鱼线的动作有点凌厉凶狠。

“这几条鱼都是阿兄钓起来的?”她眼波流转,就着忍冬拧干的帕子,匆匆洗把脸,蹭到李旦身边,“阿兄真厉害!”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永恒真理。

李旦淡淡看她一眼,她枕着镂空的竹枕睡的,脸上有几道浅浅的红印子。

他没想笑,但看着她刚睡醒来懵懂的样子,不自觉嘴角一勾。

使女过来端起铜盆,裴英娘连忙道:“取只水瓮来,把这几条鱼带回宫去。”

李旦抛下钓竿,“几条鱼罢了,不必费事。”

示意使女把铜盆撤走。

裴英娘拦着不许,坚持让使女去找水瓮,“阿兄不要,送给我好了,我自己带回去。”

李旦以为她想养鱼,拍拍她的脑袋,“钓上来的鱼活不了几天,回去我叫冯德找一缸小鱼给你养。”

裴英娘摇摇头。

她最后果真把几条鱼带回宫了。

回宫的路上,经过东市和平康坊,快要到崇仁坊时,车驾忽然被一伙争执不休的行人拦住去路。

腰佩弯刀、穿圆领袍的武侯卫士站在人群中间,努力把两群打得不可开交的壮汉撕开。

杨知恩神情一凛,右手悄悄按在刀柄上。

长街空阔,和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里坊不一样,来往的车马会隔开距离,轻易不会发生碰撞,自然就不会有口角纷争。

而且长街沿路有武侯巡逻,除非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一般老百姓,绝不会在长街闹事,尤其是靠近皇城的几条长街。

杀无赦可不是说着玩的。

两名户奴上前询问武侯卫士,杨知恩问过李旦的意思,小声嘱咐,“莫要泄露郎主和贵主们的身份。”

户奴会意,不一会儿折返回来,他虽然没有说出李旦的身份,但是那几个武侯卫士常年在皇城周围执勤,哪会认不出贵人的车驾,一五一十把纠纷告诉他,还表示可以派二十个壮丁护送李旦回宫。

“是胡人和坊民在闹事。”户奴垂首站在李旦的骏马旁,“事关胡人,武侯卫士不敢自作主张,已经派人去请示街使了。”

李旦皱眉,“绕过去。”

中原重农抑商,商人不能科举,不能在坊内乘车,即使腰缠万贯,也无法踏入权贵阶层。唐人经商置业,会受到多种限制,朝廷甚至多次禁止汉人从事两国贸易。

而胡人在经商时,比中原人自由多了。

西域胡商从中看到商机,凭借自己的异族身份和地理优势,逐渐控制丝绸之路的商路和坊市,成为丝绸之路黄金贸易的枢纽,因此建立起一座座繁华城邦,积累下惊人的财富。

这些胡人中,有年年辗转万里之遥,频繁来往于中亚、婆罗门、大唐、波斯,吃苦耐劳的西域行商,也有许多不事生产、靠投机发家的胡商。

后者专门从事高额的放贷业务,借机盘剥坊民。有时候甚至连朝中的官吏也会找胡商借钱。

许多坊民被放贷的商人害得家破人亡,胡商和坊民间时有摩擦。

已经有官员针对胡人的肆意妄为上书李治和武皇后,提议对胡人严加管束。

李旦是皇子,身份敏感,不想掺和到胡人和坊民的纠纷中去,以免被哪个闲着没事干的拾遗奏上一本。

武侯卫士们七手八脚把两帮争斗的壮汉看押起来,清理道路,目送车驾驶过。

李令月头一次看到打群架的场面,趴在车窗前,兴致勃勃,指着地上几个捆在一起的胡人点评:“怪不得都说胡人不食栗米,只吃牛羊肉,他们生得好高大!”

裴英娘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眉尖微蹙。

一道雪亮的目光直直撞进她的视线,像某种野性未脱的小兽,凶狠地盯着她。

那是个衣衫褴褛、面庞黧黑的少年郎君,看去似乎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双手捆缚在背后,瘫坐在凌乱肮脏的菜叶之中,眼神阴鸷。

裴英娘觉得对方看起来有点眼熟。

她犹豫了一下,掀帘把半夏唤到跟前,“我有话和八王说。”

李令月摇裴英娘的胳膊,“你叫八王兄过来做什么?”

裴英娘想了想,随口道:“那些坊民很可怜,有几个小郎君看起来和咱们一样大,我问问阿兄他们会被抓到哪里去。”

李令月哦了一声,没多问。

李旦勒紧缰绳,引马回转,在卷棚车旁俯下身,“怎么?”

裴英娘手撑着车窗,凑到李旦的耳边,指指那个黑黑瘦瘦的少年郎君,“阿兄,那是马氏的儿子。”

蔡四郎的五官和马氏很像,都是长眉凤眼,薄嘴唇,只不过马氏性情温婉,面容亲切柔和,而蔡四郎的眉眼更锋利,看起来有些刻薄。

李旦漫不经心回头扫一眼蔡四郎,“小事而已,先回宫,我留下杨知恩照应。”

裴英娘扯扯他的衣袖,“人多口杂,不晓得他是怎么掺和进去的,咱们不方便插手。阿兄派个人去裴家,张娘子会帮我打听的。”

李旦嗯了一声。

车驾继续往北边的蓬莱宫驶去,蔡四郎死死盯着卷棚车,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丝绸之路这个说法是后世提出来的,当时没有这个称呼,不过小说里就不讲究了哈。

话说唐朝时,借着丝绸之路发财的其实不是大唐子民,而是控制丝绸之路交通要道的一部分胡人(后世称之为粟特人),粟特人有钱到长安的王公贵族都羡慕嫉妒恨。

初唐时商人的地位还是可以的,武则天的父亲就是靠投机经商发家的,但总体还是以抑制为主,当时生产水平比较低下,一个农耕国家要休养生息,发展生产,养活更多的人口,确实不能太鼓励商业,这一点是从当时的社会环境考虑的,不是朝廷傻白甜,非看商人不爽。

第34章

回到蓬莱宫, 裴英娘把装在水瓮里的鱼献给李治, “这是阿兄钓的。”

李治看她捧着黑漆水瓮,一脸认真严肃的神情,摇头失笑,示意宦者上前抬走水瓮。

“是旦儿钓的鱼?让膳房做一道切鲙吧。”

李旦这才明白裴英娘为什么坚持把几条半死不活的鱼带回宫,看她一眼, 垂下眼眸。

李治再问起他宴会上的情形时, 他顿了一下, 不想辜负裴英娘的苦心, 掩下厌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舒缓平和,“热闹是热闹的。”

简单一句,其他的不肯多说了。

李治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轻轻叹口气。姑母的打算是好的,但李旦和李显不一样。

李令月无知无觉,专心致志埋头吃一盘泛着丝丝凉气的酥山,时不时被冰凉的酥酪凉得哎呦一声。

裴英娘甩甩酸疼的胳膊, 悄悄舒口气, 李治和李旦最近似乎起过争执, 父子关系有些紧张。那几条鱼是她为父子俩搭建的台阶,哪怕只能让他们稍微缓和一点点,也不枉她一路抱着水瓮的辛苦。

日暮苍山,晚霞漫天,半边天际烧得红彤彤一片, 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粼粼光泽,仿佛荡漾的水波。

李旦披着一身璀璨霞光,把哈欠连天的裴英娘送回东阁。

“明天散学后在东亭等着。”

裴英娘没有多问,回去倒头就睡。可能是白天出了一趟门,有些劳神,这晚她睡得很沉,连忍冬不小心把扇子砸在簟席上的声音都没能惊醒她。

李旦让裴英娘等,第二天散学后,裴英娘就真的老老实实坐在栏杆前等。

李令月午后一般会待在寝殿练习琵琶或是午睡,散学后直接回去了。

攀援在粉墙上的凌霄花已经开败了,花苞只剩下零星几朵,郁郁葱葱的藤蔓枝叶爬满半边院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工匠搭了一座新的绿墙。

墙角栽有几丛据说从剑南道移植来的芭蕉,长势泼辣,阔大的叶片绿得肥润,看起来汁水丰沛。

裴英娘不由得想起盛暑时节常吃的绿豆糕,看起来明快清爽,但吃起来却甜腻腻的,甚至甜得微微发苦。

明明知道不好吃,但只要看到那点清透的绿,还是想吃。

裴英娘越想越觉得馋,喝了几盅牛酪浆,才觉得好些。靠着栏杆看了会儿书,颇觉无聊。让半夏为她取来一管紫竹羌笛,试着吹奏,呜呜吹了半天,一个气音都发不出来。

她有些气馁,随手把紫竹羌笛撂在一边。

前不久她开始学乐理,儒学士建议她学一种乐器。

公主身份尊贵,不必学成才女,但养在宫里的金枝玉叶,不可能粗莽无知,什么都不会。

比如舞蹈和音乐,公主可以自己不会,但一定要会鉴赏,要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时下王公贵族家都会豢养舞伎歌女,有些艺伎的水平之高,连宫廷国手都不得不退一射之地。

世家妇人参加宴会时,舞姬们翩翩起舞,观舞的人有时候得认真品评,说出个一二三四来。不能看到什么都赞一声好,那是会被笑话成粗鄙小家子气的。

裴英娘见识短浅,和自小耳濡目染、从会走路起就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享乐最风雅的李令月不一样,必须从头学起。

其他高雅的如文章诗赋,琐碎的如吃喝玩乐,各个方面,她的课程全部都要涉猎。这样才能保证她将来能够随时和其他女眷有话题可聊,不至于长成一个呆笨无趣的小古板。

裴英娘挑来挑去,觉得羌笛最方便携带,干脆选了这个。

谁知她学了七八天,还没吹出一个调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的肩头,拾起羌笛,放在唇边,十指随意翻飞,一曲悠扬的曲调如潺潺水流一般,从羌笛中逸出。

裴英娘目露崇拜之色,李旦怎么什么都会!

随即想到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是弱冠少年时就掌握琴、棋、书、画、诗、乐各种技艺,天家的皇子们,个个饱读诗书,可不是什么绣花枕头。

李旦吹了半支曲子,撇下羌笛,抽走裴英娘手上的书卷。展开来,发现是一卷手抄的《列女传》,翻开的部分是一篇《黎庄夫人》。

武皇后为了谋求政治资本,收揽人心,早年曾命北门学士重新编撰《列女传》。

儒学士见裴英娘进步飞快,从太液池的荷花开始打苞时起教授她《列女传》,目前已经学到贞顺篇了。

李旦以前不觉得《列女传》如何,但从头到尾把《黎庄夫人》扫过一遍后,想到儒学士平时肯定教导裴英娘效仿书中的女子,忽然觉得字字句句都大为刺眼。

合上书轴,把书卷抛到宫婢手中,“这种书,是写来哄你们小娘子玩的,以后不必读了。”

阿娘的一言一行,哪一点符合《列女传》宣扬的贞顺仁爱?

就连因睿智聪慧、谦恭柔和而美名远扬的祖母长孙皇后,平生所为,也并不符合她所著的《女则》。

上位者说的什么,写的什么,都不可信,唯有他做了什么,才是实打实的。

裴英娘其实不怎么想学《列女传》,之所以天天背诵,是为了应付头发花白的儒学士。

不过李旦不让她学,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看来,李旦绝不属于那种墨守成规的酸腐文人。

裴英娘抿嘴一笑,紧紧拽着李旦的手,感觉到他指间一层薄薄的茧子,有些粗砺,但莫名让她觉得安心。

李旦领着她往西边走。

蓬莱宫的主体建在龙首原的南坡上,宫殿东北方向地势最高。每年冬至大朝时,大臣们从丹凤门进入蓬莱宫,要爬上高高的台阶,才能到达含元殿。站在龙首山顶峰,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的长街坊市。

越往西,地势则越平缓。

几名马奴已经在围场等候,四匹油光水滑的纯色宝马正低头吃草料。每一匹都膘肥体健,神骏威武,马鬃梳成几条整齐的辫子,辫子上还扎了漂亮的珠串绸带。

裴英娘想起李旦说过要送她一匹马的事。

李令月忘性大,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教会她骑马,结果在送她一匹果骝马之后,就再也没提起骑马的事了。

没想到李旦倒是还记得,裴英娘还以为他那天只是随口一提的呢。

她提起裙角,露出石榴裙底下一双高齿木屐,有些为难,“阿兄,我今天就要开始学吗?”

李旦示意马奴牵马上前,把一只糙豆饼塞到裴英娘手心里,“别怕,今天先和它玩一会儿,让它熟悉你的指令。”

裴英娘看着黑马湿漉漉的大眼睛,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黑马低下脑袋,舔舐她的掌心,吐出舌头,把豆饼卷走。

裴英娘忍不住咯咯笑,黑马喷出的气息热乎乎的,又潮又痒。

半夏和忍冬跟在她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蹄,一脸紧张。

马奴牢牢牵着缰绳,细声细气教裴英娘怎么和黑马打交道。

李旦默默站在一旁,看裴英娘不像刚才那么怕了,拍拍她的脑袋,“英娘,你自己慢慢玩,申时我过来接你。”

裴英娘点点头,黑马温顺,她巴不得早点学会骑马,这样她就能和李旦、李显、李令月一样,去禁苑跑马啦!

李旦走之前,叮嘱马奴,“小心侍候,不许永安公主上马。”

马奴躬身应喏。

裴英娘没有闹着今天就上马,她可不敢拿自己宝贵的小胳膊小腿开玩笑。牵着梳辫子的五花马,慢慢绕着围场徐行。

马奴把四匹马一一牵出,让裴英娘挑选,她来回看了看,还是喜欢第一匹。

五花马很快记住她的气味,时不时拿脑袋拱拱她,找她讨食吃。

墙外人声嘈杂,间或传来纷杂的呼喊清喝和清脆的马蹄声,偶尔还会响起一阵阵热烈粗豪的欢笑。

忍冬告诉裴英娘,不远处是皇子们平时比赛波罗球的球场。

裴英娘回想了一下,李旦今天穿得简单利落,一身半新不旧的绀色窄袖圆领袍,裹幞头,戴护臂,原来是为了和李贤、李显他们一起打波罗球。

过了小半个时辰,宫婢把坐褥、几案挪到廊檐下,请裴英娘去廊下休息。

裴英娘把脱下的木屐搁在台阶边沿,矮身坐在簟席上,捶捶腿,半夏跪在她身后,为她揉肩。

忍冬送上茶点和酪浆,酪浆是冰水里湃过的,揭开盖子,杯口水汽萦绕。

裴英娘吃着茶点,喝着甘冽的酪浆,想起李旦,“八王他们还在比赛?”

忍冬去球场打听,回来时说:“还没分出胜负呢。”

裴英娘想了想,剧烈运动以后好像不能立刻喝太多冰饮?球场上的都是意气风发、无拘无束的少年郎君,正是随意放纵的年纪,可能不会注意到这点。

她放下茶盅:“等比赛结束,你送一壶乌梅浆过去,不要搁碎冰。”

忍冬答应一声,下去忙活。

波罗球场和麟德殿离得很近。球场这边的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麟德殿的宫婢、宦者们忍不住偷偷溜到球场外围,探头探脑,想一睹诸位皇子皇孙在马上的英姿。

冯德眼尖,一眼看到宫婢中有几个生面孔,挥手把内侍叫到一旁,“那几个人是哪个殿伺候的?”

内侍觑眼看了半天,小心翼翼道:“看着好像是赵娘子的侍婢。”

冯德皱眉。

常乐大长公主的女儿赵娘子即将嫁给七王李显为正妃,但天后一直没有册封赵娘子的意思。常乐大长公主为了替女儿长脸,三番两头进宫央求圣人,要求给赵娘子一个县主的封号。

圣人以本朝还没有册封公主之女的先例为由,婉拒常乐大长公主的请求。

常乐大长公主十分不甘心,常常打发赵娘子进宫,试图靠恒心打动圣人。

冯德这几天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赵娘子的侍婢在宫中乱逛。

常乐大长公主跋扈刁蛮,赵娘子也不遑多让,加上她即将嫁给七王,宫里的人不敢得罪她,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哪天含凉殿的圣人动怒,亲自训斥赵娘子。

一声锣响,场中的比赛宣告结束。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郎君们甩开偃月形鞠杖,大笑着纵马飞驰,马蹄起落间,扬起阵阵烟尘。

赵家的几个侍婢盯着马上锦衣华服的王孙公子们,脸颊晕红,无限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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