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庄园的农人早在盂兰盆节前便选育出品相最好的西瓜,可惜裴英娘回来时盛暑已尽,错过吃西瓜的最好时节。

她看着秦岩和旁边几个内侍一边吃西瓜,一边赞不绝口,不由想起远在安西都护府的执失云渐。

可惜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而且他行踪不定,没法送西瓜给他吃。

执失云渐坐镇都护府以来,无视荒漠恶劣的风沙严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不断带兵荡平对陇右道虎视眈眈的异族。

唐军横扫东西,威慑诸国,连蠢蠢欲动的吐蕃也老实了不少。

西域商路重新打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华,裴英娘的糖、瓷器、茶叶、丝锦和酒源源不断销往中亚,筹谋多年,商队的成员建立城邦,驻扎沙漠,渐渐织出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她终于可以开始和粟特人争夺丝路商道的控制权。

没有执失云渐的武力配合,计划不可能施展得如此顺利。

大概这就是李治当年把她许配给执失云渐的原因之一。

完美的计划,不代表它就是最合适的。

她送走饱餐一顿的秦岩,回到房里,从箱笼里翻出一张瑞锦纹绢帛,坐在南窗下,看了许久。

夜里她让厨下煲牛肉吃。

朝廷禁止宰杀牛肉食用,东西市绝不会有售卖牛肉的店肆。而岭南、交趾一带天高皇帝远,官员带头吃全牛宴也没人管。

交府有道著名的煲牛肉,裴英娘向往已久,上次吃过之后念念不忘,让厨娘再炖一次。

相王府也算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她不好大张旗鼓捣腾牛肉吃,每回都得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

牛肉煲好了,李旦还没回来。

她起身去府门口等他,半夏和忍冬提着八角五彩丝穗宫灯跟在她身侧。

走过甬道的时候她发觉脚下软绵绵的,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原来是桂花落尽了,地上覆盖几层厚厚的花瓣,桂花只有米粒大小,一簇簇堆积,灯光照过去,满地金黄。

前几天落了几场急雨,桂花原本开得很好的,都被雨水打落了,翠绿叶片底下只剩下些许淡黄花朵。

快走到过厅时,她听到府门口一片嘈杂声响,马嘶狗吠,随即仆从们簇拥着头勒紫金冠,身穿绛紫宽袖圆领蜀锦袍的李旦进来。

李旦几乎天天出门,不是去曲江游玩,就是和李显一起比赛斗鸡,跑马喂鹰,醉生梦死,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做派。

裴英娘其实很不解,这样真的就能让李贤放松警惕吗?韬光隐晦、卧薪尝胆之类的典故,人人都懂啊!

结果李贤还真的转移注意力,专心致志和武皇后对抗去了。

最近母子俩掐得风生水起,这头李贤给老臣们送布帛棉衣、送热汤羹,武皇后第二天直接恩赏群臣,连芝麻小吏都有赏赐。

大臣们战战兢兢,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提前站队。

东宫一系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心腹,没得选。剩下的朝臣一大半受武皇后提拔,自然对蓬莱殿唯命是从。

余下中立派的阁老、御史们两耳不闻宫闱事,一心专注和稀泥,没有明显的偏向。

李旦整天无所事事,好似一个彻头彻尾的富贵闲王。

正值朝中局势严峻,让李贤无力顾及其他。

如此,相王府得以顺利从东宫的严密监视中脱身。

裴英娘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有人故意表现出一副整日花天酒地、游戏人生之态,其他人总会上当?

李旦为她解惑,“太子并不是真的以为我耽于享乐,他只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而已。”

因为看轻他,所以看到他示弱以后,李贤觉得自己威慑压制弟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还是武皇后。

裴英娘暗暗想,如果李贤有李旦一半的隐忍和冷静,他的太子之位肯定稳稳当当,不会传出废太子的谣言。

李弘和武皇后疏远,是因为彼此政见不合,利益相悖,不得不提前削弱对方的势力。

李贤还没当上太子之前就视武皇后如毒蝎妇人,对武皇后的刻骨敌视溢于言表,身为人子,他为什么把武皇后当成仇人看待?

难不成他真的相信李弘是武皇后鸩杀的?

裴英娘低头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李旦已经走到跟前了,梳垂髻的发顶被轻轻拍了两下,李旦伸手揽住她的腰,用袖子帮她挡住穿堂凛冽的夜风,“夜里风大,以后别出来接我,乖乖在房里等着。”

她小的时候身子瘦弱,风吹一吹脸色就白了。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金城坊裴府门外,漫天飞雪,她穿着单薄的襦裙,被趾高气扬的李显堵在卷棚车前,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李旦把她抱紧了些,恨不能把她揣进袖子里。

裴英娘抬起头,闻到一丝淡淡的脂粉香味,眉头一皱,“你去平康坊吃酒了?”

李旦搂着她快步穿过风声呼啸的回廊,漫不经心回道:“没有,怎么?”

裴英娘心中冷哼几声,竟然敢瞒我!

回到房里,炭炉上炖着的牛肉煲火候正好,汤汁咕嘟咕嘟响,香飘四溢。

裴英娘盘腿坐着,眼睛骨碌碌转来转去,盘算着待会儿怎么拷问李旦。

等他坐到她身侧,看到他一脸疲倦,眉心紧拧,心事重重,她心里一软,算了,明天再问他好了。

亲手为他盛一碗满满的牛肉煲,“这个不常吃,阿兄多吃点。”

李旦掀唇笑,接过平脱碗时,挠了挠她的手掌心。

有时候总忍不住想逗逗她,明明以前在她面前很沉稳持重的。

好在她接受良好,不管他是古板沉闷,还是其他,她依旧待他好,哪怕他露出强势到冷酷的一面,也是如此。

吃过饭,挪到琴室喝茶,她宣布自己的决定,“小重阳那天,我要进宫。”

李旦手里端着青瓷刻花茶盅,杯口热气缭绕,他眼帘微抬,“想好了?”

她点点头,“我自己去。”

他没说什么,心里却打算好,要把小重阳那天空出来。

重阳节有两天,九九重阳,重九过后号小重阳。

按惯例,重阳当日,百官休沐,二圣赐宴曲江池,率领文武百官、宗室贵戚,登高赏菊,恭贺节令。

每逢一、五、九日,三品以上官员必须上朝,这几天一般也是朝廷颁布重大决议的日子,重阳刚好是九月九日,政务繁忙,重阳节的宴饮经常推迟。

今年武皇后和太子忙着给彼此下绊子,朝中暂时风平浪静,重阳的登高宴会如期举行。

天公作美,重阳当日秋高气爽,是个晴朗凉爽的好天气。

李治和武皇后领着文武百官造访慈恩寺,登上大雁塔,群臣献酒赋诗,恭祝二圣长寿安康。

裴英娘留在王府吃粉糍,观赏菊花和玉簪花。

戌时李旦赴宴归来,她为他更衣,闻到那股熟悉的脂粉味。

顿时勾起前事,这一次不气也得好好气一场了!

“说清楚。”她挥退房中使女,淡淡道,“到底是什么应酬?宫中享宴,也安排歌姬侍酒?”

这股香味和一般的脂粉气不同,味道淡雅又持久,只有长年薰香的女子有这种味道。

从慈恩寺出来后,李旦肯定去了别的地方,三番五次要同一个花娘陪酒,那花娘貌美如花,亦或是哪家的行首?

李旦怔了怔,面色疑惑,“什么歌姬?”

裴英娘把他换下的锦袍掷到他面前。

他捡起锦袍,闻了闻,眉心一拧。

“没有歌姬。”他肃然正色道,矮身坐到裴英娘旁边,扳过她的身子,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英娘,我答应过你,不会流连烟花地,我没有召美姬侍酒,一次都没有。今天宴会后我见过几个宫中内侍,可能那几个近侍喜爱熏香。”

他说得郑重认真。

裴英娘想了想,李旦不会骗她,她主动搂着他亲几下,“好吧,是我错怪你了。”

她就是这么好哄。

李旦心里微微叹息,手指摩挲她娇美的樱唇。

还好娶她的人是自己,谁娶她他都不放心,如果李治不许婚,坚持把她嫁给别人,她嫁一次,他就抢一次。

只有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心里的焦躁惶恐才能被慢慢抚平。

他拔下她发髻间的鎏金闹蛾卷草纹银钗,看满头青丝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乌发如云,香腮似雪,刚涂过香脂的丹唇,润泽鲜嫩,直欲引人品尝。

他眼中眸色加深,直接俯身把她压在缠枝曼陀罗纹波斯氍毹上。

睡到半夜,裴英娘梦中感觉到微微清寒,翻个身,抱紧李旦,紧紧扒在他身上,他身子健壮,是个天然汤婆子。

李旦睡得不沉,她一动他就醒了。

知道她怕冷,摸摸她的手心和脚底,触手冰凉。他皱眉,掀帘让候在帘外的使女灌汤婆子。

往年一过中秋她就让半夏烧炉子,今年因为和他一起睡,还没开始用汤婆子。

汤婆子很快送进床帐,李旦起身,听到裴英娘迷迷糊糊中发出不满的嘟囔声,无声微笑,迅速把汤婆子塞到她脚下,掖好被角,揽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十七乖。”

她脚底抵着温热,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很快睡熟了。

第二天起来时,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裴英娘心想,难怪昨晚忽然觉得衾被寒冷。

李旦递一杯姜茶给她,看她喝下去,“今天还进宫吗?”

她走到琴室窗边,望着檐前挂起的雨帘,蹙眉道:“还是得去。”

落雨就落雨吧,假如李治不肯见她,她就淋雨给他看,看他心不心疼。

 

第153章

雨落得不大, 秋天的雨, 轻柔朦胧, 夹杂丝丝凉意。

裴英娘头戴团窠联珠花树对鸟纹锦帽,冒雨骑马入宫。

宫门前的金吾卫面面相觑,硬着头皮拦下她。

没有李治的敕令, 他们不敢随便放行。

宫中禁卫森严, 杨知恩还没有硬闯宫闱的胆子,抬头征询裴英娘的意思。

她嫣然一笑,轻抖袖子, 取出李治当年给她的令牌。

凭此令牌,她可以自由出入蓬莱宫,通行无阻,直入含凉殿。除非李治亲自收走令牌, 否则谁都没有资格拦她。

金吾卫们心中暗暗嘀咕,王妃手中竟然一直有圣人亲赐的令牌?莫非宫中谣传王妃失宠之说, 并不可信?

不管心里怎么想, 看到令牌,确认过裴英娘孤身入宫,不带随从,他们立刻让出道路。

裴英娘没有下马, 直接催马前行。

杨知恩目送裴英娘一人一骑踏入巍峨高耸的建福门, 握紧腰间佩刀。

郎主此刻应该已经在蓬莱殿了,娘子不会有危险。

裴英娘堂而皇之斥退金吾卫,在宫中骑马行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 很快传出蓬莱宫,飞往皇城内外。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鸿胪寺,东宫、掖庭宫,很快连待在宣阳坊公主府里的李令月和薛绍都听说了。

薛绍大吃一惊,偷偷瞥一眼李令月,“十七娘……胆子真大啊……”

近来满长安都在议论她失去圣宠的事。这个当头,她竟然如此任意妄为,火上浇油,自己把自己送到风口浪尖上。如果圣人盛怒之下斥责她,将她赶出宫,她肯定会沦为整座京兆府的笑柄,以后在王公贵族们面前,根本抬不起头啊!

李令月跪坐在榻边软毡上,拿棉花缝制的布老虎逗薛崇胤,闻言嗤笑一声,“胆子大点才好呢!她以前就是太忍让了。”

说是这样说,她心里也担心裴英娘会惹怒李治,叫乳娘看好张牙舞爪的儿子,起身去更衣,“我进宫去看看阿娘。”

如果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她可以请阿娘出面帮英娘撑腰。

小重阳也有宴饮歌舞,含凉殿前殿觥筹交错,八珍佳肴,琳琅满目。

内殿之中,李治斜倚凭几,听着殿外皇室宗亲、文武大臣们的欢声笑语,垂眸不言。

近侍蹑手蹑脚进殿,匍匐叩首,“大家……相王妃求见。”

李治怔了一下,下意识直起身,看一眼殿外飘飞的雨丝,沉默了一会儿,又缓缓靠回去,“她在宫门外?”

近侍小心翼翼道:“相王妃已经过了宣政殿。”

宣政殿、崇明门、光明门一线是内外宫的分界线,宣政殿以南是外朝,再往北,是二圣日常起居之所和后妃女眷们居住的后宫。

裴英娘快到含凉殿了。

“她怎么进来的?”李治皱眉。

近侍顿了一下,“相王妃手中有大家御赐的令牌。”

令牌和通行鱼符不一样,李治只给过裴英娘一枚,她手握令牌,可以随意进出太极宫、蓬莱宫、东宫,东都洛阳的离宫,夏宫、骊山冬宫同样适用。

李治忆起往事,轻叹一口气,把令牌交给十七的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让她自己成长,但是……

他后悔了。

另一个内侍匆匆进殿,“大家,相王妃已在宫门外等候召见。”

李治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挥挥手,“不见。”

内侍们面面相觑。

含凉殿前殿后寝,前殿是接待朝臣、议事的地方,内殿是李治的寝殿。

裴英娘刚登上前殿台阶就被拦下了。

内侍甩一甩拂尘,轻蔑地瞥她几眼,尖着嗓子道:“相王妃请回吧!陛下不愿见王妃,王妃何必自讨苦吃呢?请王妃自重,莫要为难我等。”

裴英娘挑眉。

一人快步奔出内殿,走到内侍身后时,刚好一字不漏听到他说的话,脸色一沉,一脚踹翻内侍,“咱家还没开口呢,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内侍踉跄倒地,回身想要怒骂,看到总管铁青的脸,心中凛然,当即吓得六神无主,连忙爬起来跪地求饶。

后来的近侍看也不看下属一眼,先朝裴英娘赔罪,“老奴治下不严,竟然让这死狗奴冒犯王妃,请王妃见谅。”

裴英娘摘下帷帽,莞尔道:“新来的?我瞧着面生。”

内侍汗如雨下,听相王妃的口气,似乎和总管很熟?宫里的人不是都说圣人已经厌弃相王妃了吗?为什么总管对相王妃这般恭敬?

他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近侍生怕裴英娘怪罪到他身上,狠狠踢几脚先前恶声恶气的内侍,谄笑道:“正是,刚调过来没几天……所以他才有眼无珠。”

裴英娘笑了笑。

近侍接过她手中的帷帽,殷勤小意,引着她往里走,免得她被绵绵细雨淋湿,“王妃,大家在里头宴请诸位皇亲,怕是没空见您。”

李治说不见,他们不敢直接回不见啊!

外边的人不晓得,近身侍候李治的这几位心里却门儿清,圣人根本没有疏远王妃的意思,有时候殿中无人,他常常失口叫王妃的名字,根本不像是翻脸无情的表现。

不论圣人出于什么原因冷落王妃,他们必须记住一条,谁敢怠慢王妃,等圣人以后想明白了,回头清算,那些落井下石的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总之,先得把王妃哄好了,王妃生气,圣人以后还是会迁怒他们的。

“阿父是不是不肯见我?”裴英娘抬脚迈进大殿,她不再是八九岁的小娘子,可以轻松迈过及膝的朱红门槛。

近侍满脸堆笑,“大家一时想不通……”

裴英娘熟门熟路,径直走进偏殿,屏风后面依旧陈设着香榻案几,她无数次在这里坐着等李治传召,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坐墩上的百花争春图案,“什么时候阿父想见我了,你再来找我。”

她盘腿坐下,以手支颐,开始打盹。

近侍噎了一下,这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

几个近侍躲在回廊里交头接耳,谁也不愿去李治面前回话。

很明显,圣人和相王妃肯定会和好如初,问题是,在那之前,由谁去面对圣人的怒火呢?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干脆猜拳。

最后,倒霉的近侍王寿永哭丧着脸走进内殿,“大家,相王妃不愿离去,坚持等您召见。”

内侍们一个接一个往返于前殿内殿,早就引起宴席上其他人的注意,听说相王妃在殿外闹着要见圣人,众人压低声音,交换眼色,议论纷纷。

李治扫一眼殿前热闹的歌舞,舞伎身着彩裙,手执彩绦,舞姿曼妙。

王寿永不敢吱声,跪在角落里等他发话。

这时,太子李贤走来向李治敬酒,“恭祝阿父福寿绵延,岁岁平安。”

李治浅饮一口菊花酒,待李贤笑着退下,示意左右,“朕乏了,回内殿。”

近侍应喏。

圣人离席,宴席上的众人连忙起身,叩拜相送,李治摆摆手,命李贤继续主持宴会。

穿过回廊,冰冷的雨丝飘入彩漆栏杆内,李治拢紧披风,眺望风雨中凄冷萧疏的太液池,“相王妃在哪儿?”

王寿永眼珠一转,“相王妃跪在外殿玉阶前。”

李治蹙眉,秋雨寒凉入骨……

“让她回去。”

王寿永为难道:“相王妃执意要见大家,奴等实在劝不动她。”

李治不说话。

回到内室,几名近侍有条不紊,焚香撤帐,服侍李治安置,看他似乎睡着了,悄悄遣人出去通知裴英娘。

王寿永再次猜拳失败,哭丧着脸去见裴英娘:“大家疲累不堪,已然睡下,王妃下回再来?”

侧间地板下修有暖道,温暖如春,近侍怕裴英娘冻着,又挪了几只火盆来,炭火烧得噼啪响。

她坐在火盆前吃茶吃点心,身边四五个内侍环绕,剥栗子的,剥橘子的,烤鸭梨的,煎茶的,煮酥酪的,还有两个小宫婢跪坐着帮她捶腿。

她舒舒服服半靠着软榻,随手拈起一瓣柑橘吃,惬意得很,“圣人睡了?没事,等他醒了你再通报一次。”

王寿永欲哭无泪,不敢再劝裴英娘。得罪圣人,没有活路,得罪王妃,也是前途叵测啊!

没办法,他只好继续回到内室伺候。

李治只睡了半个时辰,忽然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眸里现出几分焦急,“谁在殿外哭泣?”

近侍奔至榻前,搀扶李治起来,看他满头是汗,忙让人绞锦帕来,为他擦拭。

温热的锦帕擦走黏腻的汗水,李治渐渐冷静下来,又问一遍,“何人在殿外哭泣?”

近侍们一脸茫然,王寿永走到廊下,左右四顾,没有哭泣声啊?

除了沙沙雨声和庭前枝叶摇动的簌簌声,唯有檐下铜铃在秋雨中微微颤动,发出阵阵沉重的嗡鸣。

王寿永回到内室,“殿外并无人哭泣。”

“没有人哭?”李治将信将疑,躺回枕上。

垂帐前香雾缭绕,相王府进献的荼芜香,香气清冽,闻着此香,他梦中安宁,很少梦魇。

然而此刻一闭上眼睛,他眼前又浮现出小十七跪在宫门外哭泣的样子。

他担心小十七走投无路,没处投奔,才没有收回她的令牌,不管她遇到什么危险,只要她躲进宫里,总能保住性命。

然而现在把她拦在宫门外的,却是他本人。

梦境成为现实,害她受委屈的,竟然是他自己。

李治自嘲一笑,慢慢坐起身。

屏风外响起一串响亮的脚步声,衣裙摩擦,环配叮当。

裴英娘放下吃了一半的柑橘,抬起头,认出来人,呆了一呆。

来人看到她,也愣了一下。

李贤现在贵为太子,身份贵重,又是年长的皇子,裴英娘起身,施了个肃礼。

周围的近侍跟着行礼。

李贤沉着脸道,“圣人命你出宫,何故耽搁?”

裴英娘淡淡一笑,“不劳殿下操心。”

她是女眷,和李贤井水不犯河水,难道李贤还能仗着太子身份赶她出去?

李贤瞳孔微微一缩,冷哼一声,踏出偏殿。

宴席结束,他回内殿看望李治,被告知李治已经歇下。出来时听到偏殿传出说笑声,以为是哪位阁老,想过去打个招呼,没想到竟然是相王妃。

她以为胡搅蛮缠,阿父就会心软见她吗?

太天真了。

户奴赵道生回头张望,小声劝道:“相王安于现状,殿下接管撰书之事,他二话不说,尽数奉上所有书稿,而且对殿下毫无怨言,殿下何必为难相王妃?长安人人皆知相王对相王妃宠溺至极,爱如珍宝,殿下激怒相王,未必妥当啊!”

李贤冷笑道:“阿弟沉迷美色,听不进孤的劝告,这武氏,完全是自取其辱,阿父不会见她的,她分明又是一个……”

赵道生脸色大变,连忙提醒,“殿下慎言。”

李贤凤眼斜挑,环顾左右。

宫人们低着头,神态恭敬,但是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止他们,朝中的大臣也没把他当回事。

东宫的属臣因为利益相关,才服从忠心于他,一旦他的身世暴露,所有人都会弃他而去……

阿父如果发现他知晓真相,也会收走他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必须尽快掌握实权。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他只有靠自己。

屏风外哒哒响,王寿永一阵风似的刮到偏殿,喘着气道:“王妃,老奴给您支个招……”

裴英娘听完王寿永的话,点点头。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热茶,走到殿外,问侍立殿前的年轻宫人,“谁最能哭?”

宫人们对望一眼,其中一名穿间色裙的宫人越众而出,“禀王妃,奴能哭上半个时辰。”

“很好。”裴英娘指指内殿的方向,道,“你去那边回廊的窗子底下站着,哭上一刻钟,别怕,没人敢怪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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