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秦岩回过神,咧嘴哈哈笑,牙齿雪白,扭头对旁边一脸忧色的长史说:“王妃以前是永安公主,品阶至今还在呢!我们家伯祖父好几次向她求助,她绝对有资格旁听你们这些酸腐读书汉算计人,相王娶了王妃可谓如虎添翼,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长史收敛神色,笑笑不说话,态度依旧恭敬而客气,“将军这边请。”

裴英娘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李旦拉着走了。

到了七宝阁,她抽回手,主动避让去水晶帘后的琴室里待着。

水晶帘后架设一座折叠秋夜寒山图屏风,琴室里设有琴桌、香几,半夏和忍冬跟过来服侍裴英娘。

她吩咐宫婢们准备酪浆和鲜果,不知道长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幕僚们可能要商讨很久。

李旦跟着裴英娘转过屏风,攥住她,“无妨,你可以坐在我旁边。”他压低声音,“我说过,以后不会再瞒着你。”

怕她发现自己玩弄权术感到失望,才没有告诉她,现在不必遮掩了,小十七喜欢他,不会因为他对其他人的凉薄冷淡而厌恶他。

他拥有完整的她,也该把完整的自己展现给她看。

裴英娘摇头,笑着说,“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呢,可没说过要帮你操心,今天我就是跟过来瞧瞧热闹,阿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幕僚门客们讨论事情的时候,她不能插话,话说得越多,越容易露怯,不动声色才能吓唬人。一直待在幕后,那些人摸不清她的底细,反而要敬着她。

这些人个个是七巧玲珑心,一肚子心思,一下子亮出底牌,容易被他们轻视。

而且她每天忙活自己的事够累了,不想掺和李旦他们的各种连环套,书生们的勾心斗角,她没兴趣参与。

她更喜欢一笔笔攒钱,看着原先落后穷苦的山村乡镇一点点富裕发达起来。这些年经略西域、羁縻州、南方山区,先从种地、修路开始,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干的都是实事。

看到粮食丰收,稻麦满仓,她就高兴,那种欢喜满足感鲜活丰满。

处心积虑斗倒政敌、在宫闱政变投机取巧之类的,她不擅长,她比较喜欢积蓄自己的实力,然后直接用绝对优势把对方踩在脚底下。

这种从下而上、借力打力,一点点壮大实力的法子太笨太直接太耗时,很长一段时日内需要忍气吞声,暗藏锋芒,但是当最后羽翼丰满,攀登到山巅的时候,何尝不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她一直有保护伞,所以能从容不迫地伸展手脚,尝试着用最笨拙的法子,努力搭建自己的安乐窝,一时遭遇挫折或者路走歪了也不要紧,有重来的机会。

李旦本身生于宫廷,长于宫廷,骨子里浸润了敏感的政治嗅觉,作为皇子,他这辈子都离不开宫廷斗争。

宫闱政变可不像种田经商,一次疏忽,很可能被彻底打入泥尘,再也不能翻身。

身为武皇后的儿子,李旦肩负的压力重如泰山。

裴英娘其他的帮不上忙,可以出钱出力出人,海路、陆路、内陆水路织出绵密复杂的大网,她的情报网已然覆盖整个南方和大半个中原。

李旦听裴英娘念叨完,低声笑,眸光清亮,“十七真能干。”

裴英娘翘起嘴角笑,顾盼间神采奕奕。

李旦垂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抬手捧起她的脸,指头摩挲她红润的面颊,她没有搽胭脂,青春年少的小娘子,肤色白里透红,如朝霞映雪,用不着太多粉饰。

幸好阿娘把她带进宫了,幸好先遇到她的是自己,这么好的小十七,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一定会被抢走的。

“想说什么让桐奴传话,我过去了。”他说,低头吻裴英娘的眉心。

水晶帘外,门客们低头议论纷纷。

秦岩和郭文泰早就知道李旦和裴英娘感情好,反应平静。

尤其是郭文泰,见识过两人平时私底下相处的情景,更觉得理所当然。他不知道多少次亲眼看见李旦帮裴英娘穿木屐,堂堂亲王能放下架子,当众弯腰半跪着帮王妃穿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正襟危坐,扫视一圈,这帮人啊,真是少见多怪。

桐奴掀起水晶帘,皂靴踏响摩羯纹地砖,李旦走到翘角案几前。

房内众人都站了起来,等李旦坐下,他们才慢慢落座。

李旦面色如常,示意郭文泰,“说吧。”

一帘之后,裴英娘听到郭文泰缓缓道:“圣人前日召集群臣和宗室王公,当众宣布,他年事已高,长年多病,想要禅位于天后。”

众人呆了一呆,嗡的一声,七嘴八舌,质问的,震怒的,吃惊的,以为自己听错了的……

一片哗然。

裴英娘刚才把半夏和忍冬打发出去了,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失手打翻水晶盏,声音被阁子里的嘈杂掩盖过去,没有惊动屋外的半夏。

她捡起水晶盏,牛酪浆洒了一地。

几个幕僚一迭声追问:“圣人当真要禅位于天后?”

秦岩的声音响起,“千真万确,我当时在场。”

李旦没有吭声,幕僚们惊叹诧异良久,才有一个人颤着声音问,“那……岂不是要……”

他不敢说出接下来的话,从古至今,哪有女子为帝的?圣人禅让于武皇后,这天下是不是也要改姓武?圣人果真是糊涂了么,万里江山,大好基业,就这么拱手让给一个后妃?

郭文泰眼观鼻鼻观心,接着说,“圣人宣布他的打算后,朝臣们一致反对,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出声附议,谏议大夫当场触壁死谏,险些丧命。天后主动脱簪散发,泣告谢罪,请圣人收回成命,禅让之事,不了了之。”

众人齐齐吁出一口气,差点被郭文泰吓死!还以为要改天换地了!

李旦眼眸微垂,“太子怎么说?”

秦岩接道:“太子惶惶不安,唯有磕头谢罪而已。”

众人皱眉。

李旦稍一沉吟,“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圣人此举是为了保他。”

秦岩应喏。

幕僚们渐渐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开始讨论怎么帮助太子在不得罪天后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势力。

裴英娘听他们越说越远,没有多听,端起水晶杯想饮酪浆,杯子翻仰过来,才想起刚才酪浆全洒了。

她叹口气,放下杯子,揉揉眉心。

李治开始为他的身后事做准备了,不然他不会故意当众说要禅位于武皇后。

这是无奈之下的以退为进。

称帝之事,必须徐徐图之,不能一蹴而就,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不能缺。武皇后目前还缺火候,贸然称帝,绝对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

李治提出禅位,一来试探武皇后和大臣们的反应;二来激起群臣对武皇后的警惕之心;三来让武皇后清醒,文武百官,包括她的亲信心腹,甚至连武承嗣都没想过要拥立她为帝,他们效忠于她,是效忠她背后的权势,而不是她本人。

武皇后很聪明,她意识到时机不成熟,果断放下天后的架子,泪流满面,再三请求李治收回旨意,说她临朝听政全是为了替李治分忧,李治的提议完全是陷她于不义,她不敢领受。

李治逼武皇后亲口说出这一番剖白,无疑是把武皇后日后称帝的路给堵死了。

可惜他低估了武皇后的韧性。武皇后前后矛盾的事做过不少,根本不在乎自己曾立过什么誓言。

帘后的说话声一直没停,转眼到了华灯初上时候,他们还在小声讨论。

裴英娘从侧间走出去,吩咐半夏去厨下传话,天气热,该备点清爽解腻的冷淘和清风饭给幕僚们吃,看他们的架势,吵上几天几夜也吵不出结果。

第183章

夜已深了。

七宝阁灯火通明, 回廊跨水接岸,灯光倒映在水中,波光荡漾。

冷淘、清风饭送进阁子里, 众人暂时停下讨论, 先吃饭。

李旦走出阁子,陪裴英娘用膳。

她吃的是清风饭, 给李旦准备的是揉了鸡子的冷淘细面, 熟烂的羊、猪、牛、熊、鹿肉切成细丝, 拌上爽口的时鲜,淋一层酱,撒上芝麻,就这个他能吃一点, 他挑剔得很, 热天吃不下肥腻的汤羹和王母饭。

照例遣退伺候的宫婢,裴英娘袖子高挽,盛了碗酸梅浆放在李旦跟前,低声问:“阿兄, 阿父不会来洛阳,是不是?”

李治忽然捧杀武皇后,绝不是突发奇想,他肯定还留有后招。

烛火摇曳,灯下的小娘子绿鬓朱颜,容颜娇媚。

李旦放下筷子,侧身握住她的手, “阿父不来,母亲也不会来……英娘,再过几天,阿父会禅位给七兄。”

早就猜到这种可能,此刻听李旦亲口说出,裴英娘没有诧异。

李治大概觉得以武皇后的年纪,折腾不了多少年,太后也能大权在握,掌控朝政,先把名分定下来,等他走了以后,照旧还是太后和新君,免得李显即位期间发生意外。

“我和阿父说了那个梦。”李旦轻抚裴英娘的发鬓,“之后阿父命郭文泰他们听命于我,打发我们来洛阳。”

裴英娘颤了两下,“你怎么和阿父说的?”

那个梦是遮掩,她告诉李旦自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里发生的一切,是她知道的历史,但是很多事早就改变了,她说的东西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而且谁也猜不出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她以为李旦不会把她的梦境当真,因为他当时问都没问一声,只默默听她说完,然后安慰她那些不会发生,搂着她继续睡。

没想到他毫不避讳,直接告诉李治了。

就这么相信她的梦,不怕李治怀疑他别有用心吗?

李旦以为裴英娘害怕,揽她入怀,“别怕,我找到明崇俨的遗物,让人伪造了一封书信,返回长安的当晚,我假托明崇俨的口吻把你梦到的内容告诉阿父,阿父不知道实情。”

“阿父怎么说?”裴英娘很快冷静下来,李旦信任她,纵容她,在这种事上,他比她想得更深远,把梦全推到明崇俨身上去,是为了保护她。

李旦低头,手指挑起裴英娘的下巴,“不管七兄和母亲怎么相处,我们先按兵不动,阿父把人手交到我手上,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再回长安。”

裴英娘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明白李贤逼宫的时候,他为什么坚持亲自出面捉拿李贤。

他在争取李治的默许。

他成功了。

李治尽最大的努力扶持李显登基,其实心里明白并不是李显当上皇帝就万无一失了,李旦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把自己的人手交给李旦,让他们远离长安,躲过接下来的禅让风波,保存实力,等到武皇后元气大伤或者年迈昏愦时,就该李旦回长安收拾残局了。

可这么一来……她岂不是见不到李治了?!

裴英娘眼眶一红,打开李旦的手,“我们真的不回去了?”

其他的她都能忍受,唯独这一点她不能接受,李治答应过她,不会再自作主张疏远她的!

李旦眸色微沉,抓住裴英娘的手,把她的挣扎禁锢进怀里,“别忙着生气,只是暂时远离而已,我们随时可以回去,不过不会久留。”

至于回去的时机……李旦没有明说。

计划是李贤被擒的那晚定下的,只有李治和李旦两人知道,其他人都瞒在鼓里。

裴英娘咬了咬唇,吃到一半的清风饭不吃了,起身离开,径直回甘露台。

李旦站在灯火闪耀的回廊前,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如银的夜色中。

白天酷热难耐,日头落了以后浮起丝丝凉意,夜凉如水。

房里点了一盏灯,豆大的火苗照出一小块朦胧晕黄,忍冬和半夏小声商量裁新衣的事,入秋后要换厚一点的衣衫,连日大晴天,正好曝衣、晒书,整理堆叠的箱笼。

裴英娘躺在霞影纱床帐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子时,依稀听到竹帘外窸窸窣窣响,李旦和半夏说话的声音传入帐中。

半夏掀开珠帘,李旦缓步走到床榻前。

裴英娘闭上眼睛装睡。

他刚从净房出来,身上带着湿淋淋的水气。

看到她睡着了,他就这么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裴英娘呼吸平稳。

他伸出手,指腹温柔摩挲她的眉心,然后抱起床褥,准备离开。

裴英娘偷偷睁开眼睛,发现他要走,冷哼一声,问:“你想去哪儿?”

李旦顿住了,回头看她,昏暗中五官显得比平时柔和,“我去书室睡。”

他知道她会生气,但这件事是在李贤被擒拿的那晚定下的,当时时局还不明朗,他不确定阿父最后会不会禅位,所以暂时没有和她吐露计划。

如今得知长安的消息,确定阿父开始为禅位给李显做准备,他立刻告诉她所有前因后果。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走的话,她绝不能单独留下,她这么会撒娇,万一他一时心软让她留在长安,出意外了怎么办?

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

他站在一团黑暗中说话,声音轻而柔,听起来可怜兮兮的,好像她是一个恶霸,而他是被欺负的小可怜。

裴英娘哼哼几声,“谁准你去书室睡的?”

他们才刚来上阳宫几天,宫里留守的宫婢、内侍背景复杂,不知道有没有被洛阳本地的有心人收买,他这么大咧咧搬去书室住,万一被别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李旦嘴角勾起,无声微笑,“那我该睡哪儿?”

她缩在薄被里,指一指屏风围出来的侧间,“去榻上睡。”

李旦很听话,乖乖抱了被褥走到屏风后面,没有叫婢女进来伺候,自己动手铺床叠被,合衣躺下。

半夏和忍冬退到厢房去了,房里没有点灯,床帐密密匝匝围着,榻前黑漆漆的。

李旦枕着榻上的芍药花枕头,心想,星霜阁的屏风不便搬运,那些夜明珠没带来,明天叫冯德去库房里找找,英娘怕黑,寝室里得装饰夜明珠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半夏进房收拾床褥,发现两人分床睡,倒也没意外:娘子刚好是小日子的时候,郎君年轻气盛,分开睡娘子能睡得安稳些,免得和上次一样闹到大半夜。

用过朝食,秦岩和郭文泰向裴英娘辞行,他们不能耽搁太久,必须立即回长安复命。

禅位武皇后只是试探,接下来扶持李显登基才是重中之重,消息公布出来,朝堂之上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裴英娘把昨天让阿禄准备的鲜桃、嘉庆李交给秦岩,托他送去公主府,另外备了很多土产,李治、李显、秦家的、郑家的都有。

连郭文泰也得了几包肉脯、干鲜果品,颇有些受宠若惊,推托不肯收。

裴英娘笑着道:“郭校尉不必见外,校尉跟随我好几年,劳心劳力,我还没好好谢过校尉。”

她态度亲和,似乎完全不在意他既为暗卫,其实也是盯梢的事,郭文泰心头滋味难言,沉默几息后,接过使女手中的包袱。

他一直独来独往,只服从圣人的指令。待在她身边时,他一遍遍告诫自己,永安公主是皇室中人,纵然年纪小,也绝不能小觑,他得到的礼遇尊重很可能是虚情假意,刻意拉拢,须得提高警惕,以防被利用。

可这样的厚待,着实让人难以拒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郭文泰暗暗叹口气,也罢,既然圣人要他听命于相王,何必再迟疑犹豫?唯有肝脑涂地、以报盛情。

送走秦岩和郭文泰,杨知恩进殿通禀,本地官员连日求见,李旦始终不露面,他们提心吊胆,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李旦了,只能遣女眷送帖子,求裴英娘拨冗一见。

裴英娘接过帖子随意翻看一遍,“不见,让她们继续等。”

等李治禅位,李显登基,再见洛阳的官员才合适,到那时,差不多能看出他们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晚,裴英娘和李旦依旧是分床睡,第三天也是,第四天照旧。

上阳宫开始传出流言,说李旦和裴英娘大吵一架,闹得不可开交。

乳娘听到宫人们私下里议论,回房叮嘱二娘、三郎和四郎,“这几天王妃心情不好,你们不要惹王妃不高兴。”

二娘忧心忡忡,小小的年纪,一脸忧愁苦闷。

到第五天的时候,连没心没肺的四郎都看得出来裴英娘脸色难看,说话心不在焉,眼圈红红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夹墙上攀援的凌霄花落尽了,海棠、蔷薇、玉兰、芍药繁盛蓊郁,二娘带着三郎和四郎捡拾花瓣,乳娘用柔韧的柳条编了只花篮,各色鲜花点缀,送给裴英娘解闷。

裴英娘让半夏把花篮挂在床榻前,篮中插满鲜花,香浅绿柔红嫩,浓丽精巧。

七宝阁外,长史欲言又止。

上阳宫的传言他听说了一些,郎君和娘子争吵不和,数日不曾同床。

这些天总有人托他帮忙打听内情,郎君只娶了一位王妃,没有侍妾、孺人,早就有人盯着王府后院蠢蠢欲动了。

那些人长袖善舞,四处走动关系,准确摸清郎君的喜好,预备了几位国色天香、性情柔顺的美人,其中有一个竟然和王妃长得极为相似,水杏眼儿,明眸善睐,姿色不凡。

幕僚们簇拥着李旦走出来,长安送来敕书,李治即将退位,李旦这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适时地表现出惊讶,减轻武皇后的怀疑。

回廊修建在水上,中间以曲桥相连,快到甘露台,幕僚们纷纷退下,只剩下长史跟随李旦。

“郎君,娘子和小娘子、小郎君们泛舟湖上,不在殿中。”走下曲桥,顺着台阶拾级而上,甘露台近在眼前,两个肩披薄纱,穿高腰裙,梳双鬟髻的妙龄女郎拦住李旦。

弱不胜衣,眉尖微蹙,身姿袅娜,柔婉娇美。

长史嘴角抽搐了两下,怕什么来什么,这两名婢女,其中一个就是和王妃生有五六分相似的柳家女郎!

李旦漫不经心应了一声,目光从两个女郎身上滑过时,顿了一顿。

两个婢女脸上羞红,微微低头,又忍不住抬眸打量李旦,欲语还羞,风情无限。

第184章

一个时辰后。

宫婢走进书室, 回禀说裴英娘回来了。

李旦放下手里的书册,起身绕到甘露台,掀帘进房。

裴英娘泛舟归来, 香汗淋漓, 藕丝色绣孔雀穿枝海棠花锦帛一半搭在肩上,一半垂在绀色睡鞋旁, 衣襟敞开, 酥胸半掩。

脸颊红扑扑的, 不知是不是帐内光线的缘故,眼睛格外水润。

她从花篮里抽出一枝海棠,点点李旦的脸颊,花瓣扑簌掉落, 洒满他的肩头衣襟, “阿兄,老实交代,这几天是不是有很多人向你献美姬?”

纤手摘芳枝,指如葱根, 指尖搽了鲜艳的凤仙花汁,玫红点点。

李旦抓住她捣乱的手,“不错,外边就有两个,你要不要见见?”

她呵呵笑,示意忍冬和半夏出去,仰头看他, “喜欢吗?”

李旦没说话,双臂揽住她的腰肢,束缚住她。好几日没有亲近,温香软玉在身前蹭来蹭去的,他忍得很辛苦。

本以为她很快就能消气,谁知这几天竟然真的狠心不搭理他。

他紧紧抱着她,暗暗叹息,能给他抱就不错了,其他的不敢做,她生气了,不能急躁,等她不生气了再说。

吃饭的时候,裴英娘叫冯德把两个使女唤到跟前,“就说郎君要她们伺候。”

李旦挑眉,无奈失笑,夹一筷子银苗菜送到裴英娘碗里。

半夏和忍冬对视一眼,抿嘴笑。

外边的传言有一部分是她们俩按着裴英娘的吩咐故意传出去的,不然怎么会传得这么快?才几天的工夫,外边就闹得沸沸扬扬的。

郎君和娘子感情很好,娘子眼睛发红,是因为夜里盘算着怎么理清上阳宫的人手,熬灯费油不肯睡,白天犯困揉眼睛给揉红的。

两名使女听说相王召见,精神振奋,跟着冯德走进内殿,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果然就和宫人们说的那样,相王和王妃感情疏远了,正好方便她们出头。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说来就来,她们天生丽质,再过不久一定能成为亲王的侍妾,相王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看到她们这样的绝色,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两人定定神,隔着水晶帘款款下拜。

柳家女郎是柳家献上的歌姬,弱柳扶风,另一个江氏眉眼精致,肤色白皙。

裴英娘盯着柳家女郎看了一会儿,问李旦,“她像我么?”

李旦目不斜视,摇摇头。

小十七是小十七,其他人是其他人,没有像不像之说。活泼的小十七,乖巧的小十七,聪明的小十七,犯糊涂的小十七,任性的小十七……她的点点滴滴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十七,一颦一笑,都带着深刻的烙印。

他完全不觉得那个使女和她有相像的地方。

柳氏和江氏听到帘后传出裴英娘说话的声音,脸色发白。

不是相王传他们过来的么,相王妃怎么也在?

她们鼓起勇气,抬眼偷看李旦。

李旦脊背挺直,眼眸微垂,默默吃菜,偶尔放下筷子,挽袖帮相王妃端茶送汤,殷勤极了,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一定是相王妃太过跋扈,相王才会如此……她们俩安慰自己,正因为知道相王喜欢她们,相王妃才会如临大敌,故意把她们叫过来折辱!

这么一想,她们又精神抖擞起来,脸上依旧惴惴不安,装得越委屈,相王才会越心疼。

男人嘛,都是这么一回事。

裴英娘饶有兴趣地端详两个美人,洛阳的世家大族觉得李旦喜欢这样的?

认真回想一下,李贤、李显好像也偏爱楚楚可怜的女子,他们三兄弟倒是审美相近。

等等,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这么弱不禁风吧,她一顿饭能吃两三碗呢……那李旦喜欢她哪儿?

似乎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李旦拍拍她的发顶,“专心吃饭。”

抱着她时觉得她似乎长高了点,凹凸起伏的曲线更明显,小娘子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好好吃,好好睡,还能再长。

她扑哧一笑,扭头吩咐冯德,“带下去,问清楚她们怎么知道我和郎君的行踪,从她们进入上阳宫以来,每一个帮她们传话的、带路的、打听消息的,全部一五一十查清楚,不得有任何错漏之处。”

美色和财富一样,是拉拢结交、表白忠心、拉近关系的不二法宝,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李显当上太子以后,下属和各大世家一个接一个送使女“服侍”他,他耳根子软,来者不拒,东宫后院都快塞满了,郭氏差点被气得流产——这当中肯定离不开韦沉香的手段。

世家们惯会用这几招,李旦拥有权势和财富,他们见不到李旦,又拿不出其他能让李旦眼前一亮的珍宝,不得其门而入,自然会想方设法走偏门。

用家中豢养的歌姬美人做探路石,最为省力。

他们省力,裴英娘也省力——她正愁新官上任,不知道从哪儿下手管理上阳宫,刚好机会就来了。

之前她没想过肃清整个上阳宫,李治和武皇后还没来呢,她只要管好甘露台就行。

现在按着李治和李旦定下的计划,他们可能要在上阳宫住很久,既然是自己的地盘,当然得及时料理干净,以免走漏消息。

趁这个机会把不安分的全打发了,挪点位子出来安插上她的人。李旦所谋甚大,上阳宫里里外外,必须像铁桶一样严实,谁敢把手伸进上阳宫,她不仅要剁掉对方的双手,连双腿也要留下。

有胆子冒犯她,就要做好承受她怒火的准备。

冯德和阿禄双管齐下,从两位美人着手调查,很快顺藤摸瓜,摸清留守上阳宫的宫人们之间的派系。

几位年长的老人收受世家们的贿赂,帮着美人疏通关系,各宫各殿都有他们的人,看守院门的,厨下烧火的,伺弄园子里花花草草的,只要使钱,什么事都好办。

他们没怎么把裴英娘放在眼里,区区王妃,敢任意调动上阳宫的宫人?

裴英娘敢。

不仅要调动,还得驱逐一批,关押一批,责罚一批,杀鸡儆猴的动静太小,她要整座皇城的宫人都战战兢兢。

听完阿禄的禀报,她眼珠一转,“都抓了,有确凿证据的按律处置,其他有嫌疑的也不能放过。每十人列为一组,互相监督,今后有不守规矩的,旁人可以告发,告发者有奖赏,诬告者立刻逐出宫去。”

阿禄答应一声,出去照办。

冯德不像阿禄那么盲从,明白裴英娘的意思,心口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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