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扯李旦的面颊,取笑他小气。
李旦由着她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双手始终紧紧揽着她。
夫妻俩耳鬓厮磨,说了会儿悄悄话。裴英娘眨眨眼睛,很快把刚刚的梦忘得一干二净,慢慢站起来,穿上睡鞋,掀起鲛绡往外看,“雨停了?”
李旦搀着她的手臂,半抱着她往外走,“先别出去,让奉御过来给你看看脉象。”
奉御如今常驻上阳宫,听到宣召,立刻赶来。
裴英娘乖乖坐在屏风后面,袖口高挽,露出一截藕臂。
李旦坐在她身旁,魂不守舍。
她脾气一向好,孕中除了变懒了些,一切和平时一样。每天精心调养,她总算胖了点,手臂浑圆,犹如初冬时节最鲜嫩的粉藕,生产的日子差不多就在这个月,妇人生子艰险万分,他一丝不苟按着奉御的要求监督她,只有这样做,他心里才能安定下来。
小十七只有一个,他得把她看好了。
等奉御说裴英娘没有发热,李旦才命宫婢们去准备遮阳的伞具,扶裴英娘去湖边散步。
荷叶田田,雪白、浅粉、酡红、深红几样荷花钻出碧绿荷丛,亭亭而立,微风拂过,密密麻麻的莲叶哗啦啦响,翻出银灰色背面。
冯德领着内侍摘了一大捧莲花,用莲叶小心包裹,送到裴英娘跟前,“请殿下赏玩。”
她笑着接过莲花,打发走其他人,抬头问李旦,“阿兄,你觉得四郎是真心投效你的吗?”
李旦道:“他只要识时务就够了。”
识时务的人懂得该怎么取舍,局势瞬息万变,有的人前一刻还是敌人,说不定转瞬间成了盟友,除了悉心培养的心腹,其他人的真心没那么重要,只要有用处就行。
裴英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每次看到四郎,我总会想起八岁时的自己。”
这是一个讲究孝悌之义的时代,生父不慈,他们身为儿女,在没有长大到足够自保之前,无法反抗。
最后她选择逃跑,蔡净尘冲动之下失手杀了亲生父亲。
如果没有遇上女皇,裴英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她能凭借自己的知识过得很好,也许刚逃出狼穴,又落入另一个老虎窝,没有足够的权势做后盾,她的特殊之处很可能给她带来更大的灾难。
万幸李治真心疼爱她,阿姊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阿兄给她无限的包容……
李旦低头,抬起裴英娘的下巴,“你不是他。”
她低叹一声,“对,我不是他。”
刚落过雨,莲叶上滚动着一颗颗晶亮雨珠,云消雨散,晴空万里。
她望着满湖雨后竞相绽放的荷花,喃喃道:“阿兄,如果有朝一日四郎敢做出不利你的事,你不用顾忌我……”
李旦皱眉,轻笑一声,忽然抬手揉她的脸,命令道:“不许再想这些琐事,不管他是蔡四郎,还是武承新,都伤不了我。”
裴英娘笑着推开他的手,莞尔道:“我平时不这样的,肯定是因为最近滋补的东西吃太多了,才这么多愁善感。”
她顿了一下,眼波流转,“奉御新开的药好苦,漱口几次嘴巴还是发苦,阿兄,今天的药不吃了好不好?”
李旦愣了一下,刚才她还在回忆往事,同情处境相似的蔡净尘,怎么一转眼就撒娇不肯吃药了?
他手指微曲,敲敲她的脑袋,“乖,这药必须吃,吃够半个月就好了。”
裴英娘叹口气,就知道百试百灵的撒娇在这种时候不会奏效。
※
为了方便照顾裴英娘,李令月包袱款款,带着使女仆妇搬到上阳宫住,心安理得把家中两个混世魔王丢给薛绍照顾。
薛绍欲哭无泪。
李旦回甘露台的时间越来越早。除了上朝之外,他几乎不踏出甘露台一步,还让桐奴把七宝阁的藏书搬到侧殿书室里,每天在侧殿接见属臣。
连耀武扬威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都察觉到朝中的诡异氛围,意识到近期内不能惹太子不高兴,罕见地老实了很多。
裴英娘反倒是最平静的,一开始刚刚得知自己怀了身孕时,她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真到了快要生产的时候,她反而异常冷静,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暑气逼人,她饭后常常搭着宫婢的手去湖边走走,那边凉快幽静。
这天半夏和忍冬照例搀着她踏进回廊,刚好李旦迎面走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个个神情严肃。
看到她,属臣们怔了一下,对望一眼,知趣告退。
李旦快走走到裴英娘面前,半夏和忍冬也退下了。
裴英娘看一眼属臣们离去的方向,笑得促狭,“阿兄,你怎么躲在这里议事?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李旦叹口气,知道瞒不了她,如实道:“裴公弹劾二张,二张诬告裴公意欲谋反,母亲下令由我和其他几位阁老共同审理此案。”
裴宰相上书弹劾张易之和张昌宗,女皇十分不悦。
张家兄弟趁机进谗言,说裴宰相曾当众和人说过女皇已经垂垂老矣,不如扶持太子这之类大逆不道的话,触动女皇心底的忌讳,女皇勃然大怒,裴宰相被捕下狱。
李旦名为主审,其实根本插不了手,裴宰相到底有没有谋反,全看女皇消气与否。
裴英娘问李旦:“裴公是不是故意的?”
刚好选在她即将生产的时候上书,可以最大程度撇清李旦暗中撺掇的嫌疑,人人都知道他整天待在上阳宫,和裴宰相几乎没有来往。
李旦颔首,道:“我有分寸,不必忧心朝堂上的事。”
裴英娘嗯一声,说:“阿兄,钱够用么?我私库里攒了很多钱,随你使。”
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买人心,私买武器,搜罗人手,打探消息,不管干什么都需要用钱,李旦不缺钱,不过要干大事,钱当然越多越好。
李旦无奈,拧一下她的鼻尖,“不怕我把你的金银财宝花光了?”
她很喜欢攒钱,每到逢年过节时,她总会吩咐使女把所有账本搬到她房里,一本本亲自对账。
回廊两边的花池子里栽植玫瑰花,微风阵阵,浓香扑鼻,裴英娘小心翼翼往前走,笑着道:“花光了也不要紧,反正你跑不了。”
李旦怔了怔,唇边扬起一丝清浅的笑容,紧紧扣住她的手。
裴宰相的事很快出了结果,即使没有任何证据,女皇依然决定驱逐裴宰相和其他几个当众表示厌恶张易之和张昌宗的朝臣。
李令月每隔两天去一趟紫微宫,张家兄弟是她举荐给女皇的,二张虽然丝毫不感念她的引荐之恩,但表面上对她还算客气。
“母亲老了。”这天李令月回到甘露台,和裴英娘感叹道,“我听羊仙姿说,母亲也开始大量服食铒药。”
张昌宗和张易之长相俊美,通音律,会所有世家子弟擅长的游戏,同时精于炼丹之术。
裴英娘挑眉,没说什么。
太宗李世民极有可能因为长期服食丹药,导致中毒,因此病逝。女皇现在也吃丹药,但历史上她吃丹药的效果很好,可能是体质差异造成的。
李令月完全不需要为女皇担心。
※
裴宰相并非第一次遭到贬谪,这一次女皇将他贬去括州。
女皇对二张的维护,引得朝野侧目,有裴宰相犯颜直谏,随即遭到贬黜的教训在前,其他人暂时不敢触女皇的霉头。
二张愈发骄横,借着为女皇编撰《三教珠英》为由头,继续出入内宫,尽收天下文词之士为学士,以崔融、苏味道、王绍宗为首的大臣尽数依附二张兄弟。
二张的势力迅速膨胀,女皇达到扶持亲信、遏制李旦的目的,但是她没有意识到,她对二张的袒护,让越来越多的寒门学子也开始不满了。
李旦按兵不动。
离裴英娘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甘露台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民间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也逐渐从田地里的庄稼、南北市的米价转移到太子妃即将生产上。
那可是永安公主的孩子啊,有神佛仙人庇佑,一定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样。
六月初八那天,还是半夜的时候,屏风前烛火摇曳。
李旦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呻吟声,立刻从梦中惊醒。
裴英娘蜷缩成一团,满头是汗。她疼得厉害,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五内如焚,来不及穿衣,光着脚出去叫人,然后回到内室,抢过半夏绞干的帕子,帮裴英娘拭汗。
仆妇们来回忙活,奉御、直长和接生的宫人都到了,他们经验丰富,就着烛火看一眼,就知道确实是生产之兆,催促李旦离开。
奉御小心翼翼道:“殿下,太子妃就要生了,请您回避。”
李旦掰开裴英娘抓着锦被的手,让她抓着自己,他想安慰她,可喉咙里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英娘忍着阵痛笑了笑,推他走,喘着劝他:“阿兄,你、你先出去,一会儿就好了。”
李旦也笑了笑,帮她理好散乱的发丝,柔声道,“乖,十七不怕,我就在这里陪你。”
生孩子有什么好看的!裴英娘还想劝他,一阵剧痛袭来,她呜咽一声,没心思管他了。
第225章
妇人生产之际, 产房一般要另外布置, 李旦不讲究什么忌讳,上阳宫又是他的地盘, 因此产房就设在寝殿内,没有挪地方。
昭善听到主殿人声鼎沸,里外回廊次第亮起灯盏, 连忙将睡梦中的李令月叫起来,“贵主,太子妃发动了。”
李令月匆匆挽发,披衣赶到甘露台。
稳婆、奉御一早就安置在偏殿内居住, 事事都是齐备的, 殿中宫婢、内侍来回奔忙, 有条不紊, 忙中不乱。
李令月风风火火冲进房,发现李旦还守在榻床边,皱眉道:“八兄,你怎么还不不出去?”
宫婢们在一旁期期艾艾的, 她们试图劝李旦出去,但碍于尊卑身份,没敢把话说得太重,不能像李令月一样这么直接地赶人。
李旦眉心紧拧,没答李令月的话,听奉御禀报说还没到时候,头也不抬地指挥半夏和忍冬, “去厨下准备汤饼毕罗。”
裴英娘得吃点东西,不然等下生的时候没力气。
忍冬去厨下传饭,那边知道太子妃要生了,不敢怠慢,这几天每晚都有人守着炉灶,不一会儿送来大碗的鸡汤面、单笼金乳酥、天花蕈毕罗、煎饼绣丸。
鸡汤油汪汪的,没有撇掉油脂,汤里加了许多味药材,都是特地为产妇准备的,半夏取了一小份给奉御一一尝过,才送到床头前。
李旦扶裴英娘靠坐起来,喂她喝下小半碗,撕开金乳酥和绣丸,喂到她嘴里。
第一次生产,裴英娘大汗淋漓,六神无主,身上痛得厉害,这种痛楚超出了她以往的所有想象,对于生产的恐惧早就和齑粉一般,被疼痛驱散得一干二净,她现在只感觉到疼!根本没有胃口吃东西,手指痉挛,差点把锦绸划破。
一只粗糙宽厚的手牢牢握住她的,床头的人环抱住她,低声安慰,声音平稳:“乖,十七,吃点东西,阿兄在这儿,不怕,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裴英娘忍着痛把他喂到嘴边的吃食全部咽下肚。
孕期李旦管得很严,什么时候吃什么,吃多少,怎么吃,什么时候该起来走走,什么时候吃什么补养的吃食……他什么都管,她虽然有时候难免不耐烦,会抱怨一两句,不过从来没有偷懒,每一样都老老实实照着做,奉御次次诊脉都说她胎像稳固,肯定能顺利生产……她紧紧攥住李旦的手,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什么好怕的。
李令月看李旦反应沉着,不仅没有手足无措,给奉御和稳婆帮倒忙,还能镇定从容地安抚裴英娘,完全不像是头一次当父亲,心下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李旦常常召见奉御,肯定详细问过奉御临产的注意事项,知道该怎么照顾产妇。
她叹口气,有他在,英娘好像好过一点,这下倒不好再赶他了。
她是公主,连她都没办法,其他人更不敢多说什么,李旦就这么留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整座上阳宫的宫人都被甘露台的动静惊醒了,内侍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快马,只等胎儿落地,即刻去紫微宫传达喜讯。
天边隐隐浮出几抹鱼肚白,晨光淹没暗夜,鼓楼响起沉缓的钟声,坊门渐次开启,居住在皇城附近的达官贵人头一个得知太子妃即将生产的消息,无数人披衣起床,翘首以盼,等着报信的人再度登门。
奉御说的话不错,裴英娘身子骨虽弱,但多年调养,安胎期间又准备得充分,所有稳婆、医者又是经验老道之人,生产极为顺利,一阵猛似一阵的剧烈疼痛过后,她恍惚听到几声微弱的啼哭,稳婆们喜气洋洋,大声嚷道:“恭喜殿下,是位小郎君!”
轰然一下,满屋子的宫人跟着欢笑起来,半夏和忍冬喜极而泣,悄悄擦眼泪。
裴英娘半天没反应过来,奉御私底下和李旦说过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小娘子,怎么变成小郎君了?她连小娘子的乳名都想好了呀!
她想看看孩子,确定一下稳婆是不是看错了,嘴巴翕张了几下,声音近乎呓语,几不可闻,生完孩子,疲惫感突如其来,彻底淹没她,她太累了,眼皮发沉,想要好好睡一觉。
一双手捧起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节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十七,别睡。”
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努力抬起眼帘。
李旦看着她,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颤抖,“先别睡。”
“我好累……”她精疲力尽,连孩子都没看一眼,坠入沉眠之中。
血水一盆盆送出去,各种忙乱的声音汇聚在一块,
裴英娘缓缓闭上眼睛,任房里的宫婢们忙得热火朝天,李令月把襁褓包裹的孩子送到枕边,她依然一动不动。
李旦头晕目眩,心里一突一突的,靠着多年来的隐忍他才能强撑下来,其实他一点都不冷静,稳重镇定全是装出来安慰裴英娘的。
他双手发颤,厉声问奉御:“怎么回事?”
奉御吓得屁滚尿流,爬到床前为裴英娘诊脉,几息后,他长吁一口气,擦擦汗,叩首道:“殿下放心,太子妃只是因为生产暂时虚脱而已,并无大碍。”
李旦脸色阴沉如水。
旁边另一个奉御察言观色,补充道:“太子妃这是累了,得好好睡一觉。”
李旦嗯一声,脸色缓和了一些,接过宫人绞干的锦帕,仔细为裴英娘擦拭。
两位奉御悄悄松口气,得亏太子妃生得很顺当,他们几乎没派上用场,要是太子妃这一胎生得艰难,太子还不知会怎么责罚他们。
李令月笑着打发走其他人,只留几个宫人伺候裴英娘。回到内室,抱起襁褓给李旦看,轻声说:“八兄,小郎君和英娘真像,瞧这双大眼睛,多好看呐!”
床前的宫人纷纷附和。
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裹在杏红地襁褓里,实在说不上好看,更看不出五官模样。
李旦看着襁褓里小小的一团,感觉很奇妙。
他和英娘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嫡长子,小脸才只有巴掌大,他伸手把襁褓接过来抱到怀里,小家伙太轻了,他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世上最罕见的珍宝。
令月说他眉眼像英娘?
李旦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嘴角渐渐浮起一丝温柔的笑容。
※
裴英娘睡到巳时醒来,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呆了一呆。
哪来的孩子?
罗帐低悬,内殿的竹帘撤下去了,换上蜀中进贡的锦帐,对凤、麒麟、孔雀、仙鹤纹样,色彩鲜明,花团锦簇。光线透过重重织物,照进内室,一层层滤去夏日的炽烈,只剩柔和。
半夏和忍冬跪坐在脚踏上哄孩子,怕吵醒裴英娘,她们正想把孩子抱出去,抬头看到她醒了,扬起一脸笑,襁褓送到她怀里,“娘子,您看看小郎君。”
半夏扶裴英娘坐起来,“宫里的近侍前来宣读敕书,殿下去接旨,小郎君从今天起就是皇太孙了。”
裴英娘刚睡醒,还有点迷糊,抱着儿子直发愣:这是她生的?
忍冬出去叫人,宫人们立即送来吃食。
半夏眉飞色舞,一边布置食案,一边絮絮叨叨说:“太平公主和宫里的女史都说太孙和您生得像,殿下很高兴,赏赐整座宫的宫人,还上书请求大赦天下……”
宫婢们你一句我一句,个个喜笑颜开。
许是母亲的味道很熟悉,裴英娘虽然没有出声哄儿子,小家伙却很喜欢她的怀抱,舒服地蹬蹬腿,躺在她怀里睡着了。
裴英娘之前和李旦商量过,如果是小娘子的话,乳名就叫阿姝,是小郎君,乳名叫阿鸿,大名李治早就起好了,他们只需要挑一个就行。
刚出生的小婴儿,软软的,香香的。
她亲亲儿子的脸,他的脸比刚出炉的玉露团还软。她捏捏他的手指,啃啃他的脚爪,小家伙皱了皱眉头,像是被吵得不耐烦了,不过依然没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宫婢打起帘子,李旦快步走到床前,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柔声问:“还难受吗?”
裴英娘把襁褓塞到李旦怀里,“阿兄你看,这是你儿子!”
听她的口气,好像这个儿子是突然从哪里蹦出来似的。
李旦扯起嘴角笑了笑,拨开襁褓看了看,小家伙握着拳头睡得很熟,一番动静没有吵醒他。
他让忍冬抱走孩子,命人去传奉御。
裴英娘饿得厉害,足足吃完三大碗面才停下筷子,李旦怕她吃伤了,不许她多吃。她意犹未尽,“我还能吃!”
奉御请脉毕,笑说她一切都好。
李旦放下心来,又是一番封赏,宫里宫外,人人有份。
产妇一个月内不能下床,男主人一个月内不可以进产房,这意味着男主人一个月内不能和产妇见面。
上阳宫没有这个规矩,李旦从头到尾就没出过甘露台,他就是规矩,谁敢叫他守规矩?
夜里华灯初上,烛火静静燃烧,裴英娘又饿了,催促半夏去传饭,“我想吃点炖得酥烂的肉,要三分肥七分瘦的,用蜜汁小火炖烧,烧上一整夜才好。”
厨下立即按着她的吩咐忙活起来,现在烧肉肯定来不及,只能用滋补的鱼羹和鸡汤代替。
裴英娘吃得很香甜,李旦坐在床边帮她拆鱼骨,把汤里的鸡肉撕得碎碎的。伺候她吃完,他才就着残羹冷炙随便吃了点,他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碗汤,吃了几只毕罗。
等宫婢们退出去,李旦移灯入帐,又问裴英娘:“身上还疼么?”
他是为这个才心事沉沉的?
裴英娘侧过身,抬手抚平李旦紧皱的眉心,“我好多啦……”她看一眼躺在襁褓里呼呼大睡的儿子,压低声音说,“阿兄,以后要辛苦你了。”
李旦愣了一愣,“怎么?”
裴英娘叹口气,小声嘀咕,“我太容易心软了,以后教诲孩子的事,全交给你操心,我肯定管不来。他还这么小呢,我就想什么都顺着他,等他长大了,我会把他惯坏的。”
她不会带孩子,只会哄孩子玩,万一不小心把儿子养成一个纨绔,那就不妙了。
李旦失笑,低头吻她的长发,“这一年太辛苦你了,以后的事交给我。”
裴英娘抱抱他,发顶蹭他的下巴,“阿兄,你真好。”
李旦一手揽着她,一手抱起儿子,从今天起,他又多了一个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上一章开头不是回忆,而是如果当年十七错过女皇,直接逃出裴家可能出现的场景。
一般如果详写小时候的事,绝对不是重复的回忆,肯定是新内容,上一章之所以写这个情节,因为十七一直把蔡四当成另一个自己,假如她没有进宫,可能和蔡四走差不多的路,加上马氏是救命恩人,所以她一直对蔡四比较纵容。
然后旦哥哥不懂这些,上一章十七的梦和所有回忆都是讲给旦哥哥听的,她不希望旦哥哥有任何误会或者不高兴。
旦哥哥最后说了一句“你不是他”,说明他听懂了。
第226章
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七月流火, 溽暑渐退, 天气慢慢凉快下来。
以前朝臣们还会因为畏惧女皇不敢亲近李旦,在女皇一次次偏袒张易之和张昌宗, 接连贬谪裴宰相和另外几位老臣之后,他们反而抛去顾虑,急着和李旦搭上关系。
皇太孙的出生, 恰好是讨好太子和太子妃的完美时机。
借着皇太孙满月之际宴请内外命妇的机会,世家们纷纷打发女眷奉承试探裴英娘。
裴英娘不露声色,别的她不会,装傻可是她的拿手本事, 不管命妇们怎么明里暗里给她下套子, 她只要微笑就够了。
因为营州、赵州之乱还没平定, 皇太孙的满月宴没有大办。前来赴宴的命妇固然心急, 但裴英娘和以前的太子妃不同,这位当年敢当众给先太子李贤难堪,不是那种一味掩饰太平的人,她们没敢步步紧逼。
甘露台处在上阳宫之中, 寻常官员无法接近太子夫妇,满月礼之后,她们绞尽脑汁想见太子妃一面,裴英娘风雨不动。
无奈之下,朝臣们唯有找那些有门路的世家姻亲代为说和。
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每天都有人上门求李令月帮忙引见。
李令月烦不胜烦,把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往驸马薛绍跟前一搡, 套车离了公主府。
李令月走进甘露台的时候,裴英娘搭着半夏的手,在长廊底下散步消食。
她怕冷,天刚凉下来,已经穿起厚蜀锦半臂,白地穿枝花纹锦帛绕肩,头梳芙蓉髻,未施珠翠,只戴一把金筐宝钿嵌金珠卷草牡丹纹插梳,脸若银盆,面色红润,手里拈一枝玉簪花,低声和宫婢们谈笑。
看到李令月,她笑着问:“阿姊,你看我是不是长胖了?”
李令月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细细打量一番,捏她的下巴,“谁说你胖了?我看你还是太瘦了。”
裴英娘低头看一眼自己鼓鼓的胸脯和明显变粗的腰线,蹙眉叹息,她分明胖了不少,箱笼里刚做的几件襦衫穿不下了,不得不重新裁衣裳,早上对着铜镜揽镜自照,她发现自己圆润了不少,怎么从李旦到李令月,还嫌她瘦?
两人说笑一阵,一起去看阿鸿。小家伙刚吃饱,躺在锦榻上睡得香喷喷的,李令月抓起他的小脚丫捏了又捏,他完全不受干扰,睡得很熟。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模样比刚出生时讨喜多了。裴英娘发现儿子确实长得像自己,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亮,看人的时候,炯炯有神,好像会说话。
没人能抵挡得住他这双大眼睛。
裴英娘有点担忧,阿鸿是嫡长子,又是皇太孙,长大以后要继承皇位,可他生得这么……这么乖,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楚楚可怜的,怎么威慑群臣啊?
总不能靠可爱吧?
阿鸿打了个哈欠,小嘴巴一鼓一鼓的,像是要醒的样子,宫婢准备抱他去乳娘那儿,哪知道他扭了几下,又睡熟了。
简直像是和小十七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李令月爱得不行,抱起阿鸿亲了又亲,她就喜欢乖巧安静的孩子,可惜她两个儿子都喜欢调皮捣蛋,大一点的薛崇胤会走路以后天天闯祸,小一点的薛崇简还不会说话就能把乳娘气哭,她每天被两个混世魔王气个半死,只恨自己生的为什么不是小娘子。
她和裴英娘开玩笑说:“阿鸿真乖,我恨不能把他偷回公主府去。”
宫婢们笑成一团。
夜里李旦回来,冯德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照明,笑着把李令月的玩笑话说给他听。最后道:“公主说着就要抱起太孙回公主府去,太子妃拦着不让,说等殿下您回来了,要和您告状呢。”
李旦翘起嘴角笑了笑,踏进内室。
裴英娘刚刚哄阿鸿睡下——其实用不着她哄,阿鸿是个瞌睡包,从早到晚睡不够,饿了拉了不舒服了才会扯嗓子哭两声,乖得不得了,几个乳娘和照顾他的宫婢都说阿鸿是他们见过的最乖巧的小郎君。
李旦眼神示意半夏她们出去,俯身坐在床边,摸摸阿鸿的小手,给他掖好被子,轻声道:“母亲病了。”
裴英娘惊了一下,放下罗帐,“病得重吗?”
李旦摇摇头,“只是风寒而已。”
女皇毕竟上了年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政事上越来越依赖二张兄弟。其实女皇的起步比别人都晚,长孙皇后十三岁嫁给李世民,三十多岁病逝,而女皇三十岁左右才生下第一个孩子,六十多岁她才能暴露真实野心,寻常妇人到六十多岁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别无所求,她的称帝之路却才刚刚开始。
这些年她苦心孤诣,一步一步登上巅峰,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松懈。如今继承人已经定下来,朝政稳定,女皇是凡人,案牍劳累之余,偶尔也需要放松一下。
张家兄弟能给女皇带来片刻的欢愉,他们就像后妃一样,想方设法讨女皇开心,宫中但凡举办宴饮聚会,必有张易之或是张昌宗在场。
这很正常。但因为女皇是女子,二张兄弟是男子,这对兄弟还频频插手朝政之事,文武百官越来越不满。
女皇提拔二张是为了平衡李旦和武家之间的矛盾,确保自己始终占据主动,她敏感地察觉到事态有些超出她的控制,下令张易之和张昌宗带领控鹤府的文士们编撰《三教珠英》,阻止朝堂上的流言继续扩散。
可惜女皇能掌控朝政,但掌控不了全天下的老百姓,关于控鹤府的种种流言还是越传越广,在民间老百姓们口中,控鹤府就是藏污纳垢之所,俊美的男子们天天饮酒作乐,乌烟瘴气,其间种种龌龊无耻之事,非一般人所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