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们笑成一团,阿鸿实在太懒了, 乳娘把他放在哪儿,他就乖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偶尔原地蹭几下挪个位置,想让他和其他小郎君一样满地乱爬是不可能的。
他太让人省心了,乳娘根本不需要发愁怎么看住他,而是要想方设法逗他多活动。
忍冬逗了半天,最后不得不主动把拨浪鼓塞到阿鸿手心里,被他那双眼睛盯着看一会儿,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心软的。
小家伙胖乎乎的,小手倒是挺有劲,抓起拨浪鼓就往嘴巴里塞。
乳娘连忙抢下拨浪鼓,阿鸿营养充足,已经开始长牙齿了,目前只有米粒大小。
裴英娘吹干纸上的墨迹,洗净手,抱起阿鸿掂几下,“大郎又变沉了。”
她头梳垂髻,穿一身家常衣裳,眉目清秀,绿鬓朱颜,抱儿子时,动作还有点生疏,小心翼翼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感觉,就像姐姐在哄弟弟玩。
半夏笑着道:“这是太孙在长身体。”
长身体的皇太孙紧贴着母亲,似乎很高兴,咧开嘴巴笑个不停。
裴英娘心里甜蜜,抓起儿子肉乎乎的小手亲了又亲。母子俩玩了一会儿,很快甜蜜变成负担,半个时辰后,她不得放开儿子,手臂肩膀没一处不酸疼。
她不由得庆幸,幸好阿鸿不闹人,而且宫中有乳娘和一大堆宫婢帮她分担照顾阿鸿的压力。
夜色愈发深了。
李旦肩披如银月色,踏进内殿,裴英娘捶捶手臂,迎上前,解下他的披风,“今天怎么这么晚?”
“张宰相和其他几位阁老联名弹劾张易之,吏部四司的官员和台院的侍御史、大理寺的大理少卿、大理评事寻我商量该怎么应对,要安抚住他们,免不了得费些口舌。”李旦简单说了一下朝堂上的事,拉起裴英娘的手,捏捏手心,“今天做什么了,很累?”
女皇登基后,为最大程度削弱李氏对朝堂的影响,改了很多东西,其中包括三省、六部的名称和对应的官职,比如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凤阁鸾台平章事即宰相,下令百官遵从,如有违令者,轻则训斥,重者贬谪。
女皇登基初期重用酷吏,律法极严,动辄流放罪臣满门,朝野内外噤若寒蝉,莫敢不从。然而今年民间渐渐传出女皇即将还政于太子的流言,越来越多的人明里暗里表达对李唐皇室的怀念期盼之情,官员们当众仍然和李旦保持距离,实则私底下早就改回原来的称呼。
裴英娘忙了一天,刚才又抱着阿鸿玩,累得全身酸疼,干脆整个人靠进李旦怀里,让他抱着她往里走,“上午掌管缮造甲弩的军器监过来找我,后来五监中的都水监、少府监也递帖子求见。”她咯咯笑,仰起脸道,“我应付不过来,结果他们自己吵起来了。”
以前所有兵器锻造之事都归右尚署管,后来为了研发炸药,李治下令设军器监,专门负责供给武器。
营州之乱迟迟未能平定,朝廷准备往河北道运送一批□□和新式□□。裴英娘和军器监打过很多次交道,□□和新式□□又是她名下的工巧奴发明的,军器监头一次亲赴战场,专门找她请教临战时怎么灵活使用□□。
都水监则是为修建井渠的事求见裴英娘。立春“鞭春”已过,各地官员举行祭祀仪式,提醒老百姓准备春耕。马上就要到农忙时节,西北诸州的当地官员陆陆续续禀报说商队为沿途市镇开凿的井渠十分适合当地水土。正为灌溉农田之事头疼的都水监大喜过望,想征得裴英娘的同意,借走商队中的能工巧匠,指导老百姓修建更多的井渠。
和关心民生百姓的军器监、都水监相比,少府监比较尴尬,他只想求一样奇珍而已。
二张兄弟要求少府监赶在女皇下一次大寿前做出一件能够让洛阳所有权贵耳目一新的奇珍,否则会降罪于坊中匠人。少府监之下的五署诸监绞尽脑汁也没法让二张满意。少府监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找裴英娘讨主意——交换条件是少府监掌管的所有百工技巧。
裴英娘每年自掏腰包,刊印大批教授老百姓浅显知识的书目,其中关于农业、天文历法、手工技巧、医学、算术、地理的书目最多,可惜这个时代的匠人们讲究独门绝技,认为手艺只能代代相传,轻易不肯把自己的绝学贡献出来。她早就眼馋少府监名下的匠人了,一口答应少府监的要求,双方爽快定下合作细节。
少府监达到目的,得意洋洋。
军器监和都水监被少府监暗讽了两句,一股邪火冲上心头,当着裴英娘的面,他们言笑晏晏,同僚和睦。等回到府衙,三人立刻扭打成一团,他们各自的下属见状,当即揎拳撸袖,参加混战,乱成一团。
最后越闹越大,除了自命清高的国子监,其他四监全打起来了。
打架的消息传到甘露台,裴英娘哭笑不得,请长史出面前去调停。
少府监、军器监和都水监清醒过来以后,懊悔不已,自愿领罚。
他们尽忠职守,心系百姓,为各自的职责忙碌奔走,虽然少府监所求只是私事,但也是因为关心匠人才急于找到能令二张满意的宝贝,裴英娘托武攸暨帮忙,把事情压下来。
三人重新回到甘露台,向裴英娘请罪。
裴英娘暗示都水监先回去写好奏疏,朝廷修建井渠是大工程,可能需要征用上万人,这必须经过上级允许,而且前期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光是勘查水文地质就要一两年的辰光,不可能一蹴而就。
都水监急于帮百姓解决灌溉难听,恨不能三两天就把井渠修好,听完裴英娘的一席话,又看了各地文士送回的调查书,明白她早就在为这事做准备,羞惭不已,赔罪不迭。
少府监抢着叩头,事情因他而起,他心里难受。
裴英娘先后安抚好焦躁的都水监和急切的少府监,对军器监就没那么客气了。
怎么造出更精巧更有助于军队克敌制胜的武器,是军器监的使命,她又没亲上战场,怎么知道如何根据战场的实际情况改进炸药?
她只负责提供方子,战场上的运用,是军器监自己的事。
军器监被骂得没脾气,五大三粗的汉子,眼圈都红了,只差没抹眼泪。
裴英娘敲打三人一顿,命宫婢给三人上茶,最能释躁的武夷茶。
三人推辞不敢受,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裴英娘自己喝口茶,笑着对垂头丧气军器监道,“我有事托你去办,此去营州,烦你详细记下每次阵前炸药安设的方位、深度,土质情况和爆炸前后的反应,好方便匠人们改造完善方子。”
军器监抖擞精神,差点打翻茶杯,忙欠身道:“定不辱命!”
※
弦月慢慢隐入乌云背后,繁星闪烁。
等裴英娘絮絮叨叨说完今天忙的事,他们已经吃完茶食。
阿鸿吃饱了之后窝在母亲怀里打瞌睡,啪嗒一声,手里的拨浪鼓掉到锦榻上,他皱皱眉头,蹬蹬腿,继续睡。
裴英娘捏捏儿子的脸,“蹬人的力气越来越大了。”
李旦接过阿鸿,裹紧蜀锦小被子,送到一旁的半夏怀里,示意她抱阿鸿去侧间,回头拉裴英娘起来,“你今天累了,早点安置。”
裴英娘掩嘴打了个哈欠,下巴一点一点,跌进李旦怀里。
李旦抱起她。
翌日凌晨,天还没亮,房里鸦雀无声,裴英娘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接着有什么香香的软软的东西贴到她脸上,她轻轻捉住那双摸来摸去的手,睁开眼睛。
阿鸿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一边往她怀里拱,一边嘎嘎笑。
李旦半靠着床栏,衣襟半敞,露出坚实的胸膛,手臂伸长,虚扶着阿鸿的背,唇边一抹淡淡的微笑。
裴英娘把阿鸿往李旦怀里推,翻个身,喃喃道:“阿兄,再让我睡会儿。”
李旦笑了笑,俯身拨开她如墨的长发,轻吻她的脸颊,一把抓起阿鸿,“乖,别吵你阿娘。”
阿鸿一早吃饱了,穿戴好之后被乳娘送进上房,还没亲到阿娘,一转眼又被拎出床榻,眼睛睁得大大的。
李旦低头看他,大眼瞪小眼。
阿鸿不爱动弹,脸上的表情却很生动,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大概觉得阿耶抱着也挺舒服的,没有哭闹,还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掌,想抓阿耶的头上束发的簪子玩。
李旦怕他伤到手,想了想,解下腰间的丝绦递给他。
阿鸿一把抓住不放,径直往嘴里送。
李旦吓了一跳,连忙掰开他的嘴巴,丝绦上已经沾满口水。
裴英娘起身时,看到李旦抱着阿鸿手足无措的样子,扭头偷笑。
不能当着他的面笑,他其实挺小气的,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黯然神伤。
李旦的衣袍被阿鸿揪得皱巴巴的,狼狈至极,他不动声色,坐得笔直,一本正经道:“给阿鸿启蒙的老师找好了。”
裴英娘忍笑,喔一声。
李旦又道:“我亲自教他习字。”
“喔。”裴英娘没什么反应。
李旦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他不喜欢这些,可以练骑射。”
裴英娘俯身趴到他背上,亲他的下巴,“阿兄,都听你的,你这么厉害,什么都会,你就是大郎最好的老师。”
李旦握住她的手,没说话,但神色明显轻松了很多。
※
几场春雨过后,寒意尽退,一点点暖和起来。
这一日天气晴好,暖烘花发,廊外种植了许多花草树木,树丛间鸟鸣莺啼阵阵。
杏花开得如火如荼,宫婢们支起透风的鲛绡纱帐,地上铺设波斯毡毯。半夏和忍冬把裹一身绫罗绸袍的阿鸿抱进纱帐底下,让他可以爬来爬去。
他裹得像个波罗球,好奇地打量纱帐外纷纷扬扬的花瓣。
裴英娘一早起来听阿禄禀报修建井渠的事。
都水监求得女皇的准许,召集数万民夫开凿井渠,阿禄负责甄选、调派人手,他拨了二十个人给都水监,都水监见识了那二十个人的本事后,死乞白赖,一哭二闹三上吊,求阿禄再多借几个人给他。
“让他拿舟楫署的人来换,我们借一个工匠,他们署必须送出三个工巧奴,不讲条件,过时不候。不管谁来求情,我一个不见。”裴英娘扣上都水监的陈情书,科举考试很严格,能入朝为官的,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写出来的文章肯定漂亮,他们煽情的手段比她高超多了,动不动就抬出江山基业、造福苍生这样的口号来压她,看多了之后她心里没有一丝波动,想用激将法对她?没用,该装傻的时候,她脸皮很厚。
阿禄一一记下裴英娘的要求。
回廊传来一阵哒哒响,冯德走到云蒸霞蔚般的杏花树下,“殿下,武尚书求见。”
自从李旦、李显和武家诸王定下誓约以后,武家重新恢复往日的门庭若市。
李旦心里怎么想,没人知道,但女皇显然还没有彻底放弃武家,朝臣们总喜欢做两手准备,女皇用丹书铁券这种方式巩固武家子侄的地位,他们身为臣子,不敢怠慢武家人。
武攸暨升任尚书,他进殿以后一丝不苟行礼,态度比以前更恭敬。
裴英娘挪到回廊下的矮榻上,使女半夏跪坐一旁煎茶,春水煮茶,茶香清淡。
她屏退内侍,拈起一枚酪樱桃,望着缤纷灿烂的花枝,慢条斯理品茶吃点心。
武攸暨知道她的脾气,没有迂回,开门见山问,“继张相公第一次弹劾张易之、张昌宗后,昨天他第二次上书历数二张的罪状,姑母第二次包庇张家兄弟,朝中局势紧张,洛阳不太平,殿下,武家人应该站到哪一边?”
裴英娘收回凝望杏花的目光,扫他一眼。
武攸暨苦笑道:“我终究姓武,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我,我的儿女,都和家族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没法让武家重振旗鼓,至少可以多救几个人。”
裴英娘端起茶杯,吹散杯口萦绕的热气,轻声说:“侍御史选了哪条路?”
武攸暨皱了皱眉,“他并非武家血脉……”沉默了片刻后,他道,“他要求跟从他的人听命于太子殿下。”
春风拂面,裴英娘怔忪许久,慢慢松了口气,“你应该听他的。”
武攸暨意会,轻轻嗯一声。
他告辞回去,走之前,郑重抱拳道:“多谢。”
这些年他多次帮裴英娘打探武家内部的消息,全部的情分,都用在这一问一答之间,今天以后,裴英娘不欠他什么,以后,他不会再请求任何帮助。
裴英娘目送他走远。
※
与此同时,紫微宫。
张易之和张昌宗和教坊的舞伎们一起翩翩起舞,兄弟俩通晓音律,一个吹笛,一个抚箫,风姿飒然。
女皇斜卧锦榻,腰间搭了张薄毯。
武承嗣跪坐在锦榻旁,神情凝重,“姑母,求您教教侄儿,侄儿到底怎么做,才能保住武家今时今日的富贵?”
女皇淡淡道:“你在担心什么?”
武承嗣双手握拳,“您明明清楚……太子殿下日后不会放过武家的,即使立下盟约誓言,也只能保得住一时安宁。”
上官璎珞手执银薰笼,慢条斯理烤茶饼,听到武承嗣说的话,仍然面不改色。
女皇轻扫武承嗣一眼,“你错了,立誓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太子……”
言下之意,一时安宁也只是妄想而已。
武承嗣脸色惨白。
他成了废人,没法再领导武家,可他还有儿子,他的儿子是武家人,他不能坐视自己的儿孙随着武家的没落跌入凡尘。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痴心妄想得到太子之位。如今成了瓮中之鳖,待宰的羔羊,每天提心吊胆,害怕屠刀砍下来,天天被噩梦惊醒,早晚有一天,他会把自己活活吓死!
他知道姑母早就厌弃他,可他还是厚着脸皮来找姑母求救,他从来没把自尊当回事,为了荣华富贵,他什么都能放弃,何况他现在什么都没了,而且命在旦夕。
女皇望着张易之和张昌宗,年轻俊美的容颜,健康充满活力的身体,是这世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事物。
她处心积虑登上皇位,整个天下都听命于她,从和李治争权开始,到接连废黜儿子,最后成为九五之尊,她独揽大权多年,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制服,唯独没法号令时光。
她老了,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不相信自己的臣子,不相信儿子女儿,也不相信侄子们。她不稀罕别人的真心,即使所有人都恨她,等她百年之后,他们照样得供奉她。
女皇微微一笑,“承嗣,盟约不是来束缚太子的,而是给其他人看的,朕只能做到这里,其他的事,你们自己去争取。”
她能从一个不受宠的才人到最后登基称帝,武家人也应该吃点苦头,学会在逆境中前进。
她缓缓道:“如果有一天……太子和五郎、六郎起冲突,你会帮谁?”
武承嗣愣了一愣,明白女皇这一问背后的意味,不由悚然。
几息之后,他颤抖着道:“侄儿……侄儿当然站在姑母这边。”
女皇笑而不语。
武承嗣大病一场,胆子越来越小了。
他应该选李旦。
第229章
张宰相弹劾张易之和张昌宗, 是朝臣们第二次大规模集体上书要求女皇严惩张家兄弟。
这一次女皇仍然选择庇护二张。
张家兄弟权势滔天, 气焰愈发嚣张。
暖春过后,宫里的池内绽出新荷。蝉鸣聒噪的炎夏时节, 一个魏姓男子上书自荐,说自己身材雄伟,远甚张易之和张昌宗, 自愿入宫侍奉女皇。
朝野一片哗然。
御史宋壬从坊卒那里听说洛阳的流言后,不由大怒,直言不讳地批评女皇,还以“夫人”称呼张易之、张昌宗二人。
因为朝臣们接连几次弹劾二张, 和之后魏姓男子毛遂自荐之事, 越来越多的民间百姓开始关注女皇对二张兄弟超乎寻常的袒护, 关于控鹤府的种种荒淫传说闹得满城风雨。
女皇安抚宋壬, 逐走魏姓男子,并下令将控鹤府改为“奉辰府”。
事情并不棘手,但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她的名声。
二张并不甘心只充当她的耳目和男宠,他们野心更大。
他们和朝臣的矛盾越来越深, 就像羽箭扣在弦上一样,局势紧张,一触即发。
上阳宫,甘露台。
竹帘高卷,从正堂到侧间的路上,每一块地砖都铺满簟席,天气热, 毡毯已经撤走了。
一个时辰过去,胖乎乎的皇太孙阿鸿从房间这一头爬到另一头,宫婢们激动不已,齐声欢呼。
阿鸿仰起脸,嘎嘎笑,跟着宫婢们一起拍手。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
阿鸿一个时辰才爬出十几步,宫婢们怎么这么欣慰?
她们难道不该摇头叹息,然后掩下担忧,鼓励阿鸿继续爬吗?
她松开箜篌,走到儿子跟前。
阿鸿盯着她的尘香锦缎睡鞋看,等她走近,他张开肉乎乎的胳膊,要她抱。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还不能走路,但能勉强靠自己的力气站直,扶着东西能慢走几步,乳娘最近正在教他,奈何他太懒,随时随地要人抱,连爬都要看心情。
没人管他,他一个人可以坐在榻床上玩半天,等到累了才抬起头,让乳娘或者宫婢抱他去休息。裴英娘一开始担心他性情孤僻,结果仔细观察过几天后发现并非如此,他只是懒得动而已。
裴英娘盘腿坐下,两手平举,示意阿鸿爬向自己,“来,阿鸿,到阿娘这儿来。”
阿鸿盯着她看,像是在疑惑为什么母亲不抱他。
裴英娘狠下心,假装看不懂他疑惑背后的委屈,“过来。”
阿鸿扭头看半夏和忍冬,眼睛里水光潋滟,要她们抱他,他够不到裴英娘。
自己爬?太费事了。
半夏和忍冬看到皇太孙这么委屈巴巴的目光,心里早就化成一滩水,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把他抱起来,送到裴英娘怀里。
阿鸿很高兴。
裴英娘很不高兴。
半夏面色讪讪,只得把躺在母亲怀里手舞足蹈的皇太孙重新抱起来,放回他原来坐的地方。
阿鸿呆住了,看看母亲,再看看自己,他怎么又回来了?
乳娘和宫婢们纷纷低头,不敢和阿鸿对视,被他眼巴巴盯着看,她们肯定不忍心。
李旦进门时,看到裴英娘以手支颐,斜倚凭几,慢条斯理剥荔枝吃,宫人跪坐在身后为她打扇。
而他们的嫡长子阿鸿一脸委屈,手脚并用着爬向母亲,想往母亲怀里钻,刚挨到母亲的衣袖,又被宫婢抱回门槛后边。
如此重复几次,阿鸿瘪瘪嘴巴,似乎想大哭一场,不知怎么还是忍住了。他锲而不舍,继续往裴英娘怀里爬。
阿鸿很疑惑。阿娘身上香香的,他很喜欢待在阿娘身边,可是阿娘今天好像不认识他了,不抱他,还把他推开。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再一次被宫婢抱开的时候,他握紧小拳头,准备要哭了!
这时,一双手从宫婢怀里接过他,所有人一下子变矮了,他闻到一种和药汁子一样苦苦的香气,这股味道他很熟悉,是阿耶。
阿耶很疼他,会把他抱起来,带他走到很高的地方去看风景。
其实他不喜欢看风景,他不喜欢太高的地方,但阿耶把他抱得很紧,他一点都不怕。
李旦屈腿挨着裴英娘坐,放下儿子,扶他站稳,扭头问她:“怎么不让大郎抱?”
阿鸿靠着他壮实的胳膊,踉踉跄跄站稳,肉乎乎的饿手掌抓他幞头的帛带玩。
裴英娘刚剥出一颗荔枝,随手把晶莹的果肉塞到李旦嘴里,“他一整天只爬出几丈远,奉御说得让他多动动。”
李旦低低嗯一声,阿鸿觉得阿耶回来了,阿娘一定会纵容他,松开帛带,再一次开心地往阿娘怀里扑。
这一回宫婢们没有拦他,他紧紧攥住阿娘的半臂衣襟,咯咯笑。
还没笑出声,又被抱走了。
李旦扶着他,要他用他那双初夏肥笋般的胖腿往前迈步。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更茫然了。
裴英娘失笑,洗净手,抱起阿鸿,“他才刚过完周岁不久,能站稳就不错啦,阿兄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乳娘教阿鸿从爬到慢慢扶着东西走,这一阶段主要是鼓励他多运动,靠满地乱爬练好协调性,不必真的学会,以他的年纪来说,学走路太早。
李旦捏捏阿鸿的手心,小家伙吃得好睡得好,长得很壮实。
膳房的宫人送来晚膳,乳娘抱阿鸿去洗漱。
阿鸿不想离开父母身边,扭头抱着李旦不放,“吧嗒”一口,亲阿耶一脸口水。
李旦愣住了。
吃饭的时候他心不在焉的,裴英娘忍了又忍,决定不笑话他。
夜里入睡前,李旦轻声问:“三岁启蒙是不是太早了?”
皇子的功课很繁重,李治和女皇年轻时对儿女很严格,李旦和李显小时候常常挨罚,到李令月的时候,因为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公主,那时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才能优哉游哉开小差,把上学当成春游一样。
裴英娘暗叹一口气,被儿子亲一口就心软了,说好的严父果然不能当真!
月光洒满内室,她拢起纱帐,道:“那就四岁开蒙吧。”
先挑好老师,让阿鸿打好基础,最好是既能和他玩到一起,又能教授他书本知识的老师,寓教于乐,让他能够一边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边学习书本上学不到的道理。
※
找老师的事让裴英娘头疼了一阵时日,李旦忙着前朝的事,她主动把这项大事揽到自己身上。
各大世家热情向她推荐人选,还有人把家中郎君送到上阳宫陪伴阿鸿,以后好给阿鸿当伴读。
于是老师还没找着,裴英娘先把阿鸿的伴读定下来了。
第一批入选的自然是李令月家的两个小魔王,薛崇胤和薛崇简。
李令月又怀孕了。
裴英娘带着阿鸿到公主府探望李令月,她很兴奋地告诉裴英娘,奉御们推测她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小娘子。
她背倚床栏,轻抚隆起的肚子,喜滋滋道,“三郎说我这一次怀胎脾气比以前好多了,一定是小娘子,而且是个很乖的小娘子。”
话音刚落,廊外传来一阵哭声。
李令月柳眉倒竖,捶床厉声道:“是不是大郎和二郎欺负皇太孙了?你们出去看看!敢以大欺小,又皮痒了!”
裴英娘噎了一下……她刚刚找薛绍打听情况,薛绍强调好几次,说李令月的脾气比以前柔和了很多,她怎么觉得……李令月比以前更暴躁了?
昭善跌跌撞撞走进房,薛崇胤和薛崇简跟在她身后,薛崇简走路还不稳当,拉着兄长的衣袖躲在后面,薛崇胤畏畏缩缩,目光躲闪,不敢看裴英娘。
这番作态,分明就是心中有鬼,刚刚那阵哭声一定是他们把阿鸿欺负哭了!
李令月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漆盘里的玉如意就要往地上摔。
裴英娘连忙拦住她,这玉如意可是西域那边的贡品,很值钱的。
乳娘抱着阿鸿进门,他头也不抬,依偎在妇人怀里玩一只布老虎,那是裴英娘让忍冬缝制的玩具,芯子是棉花,外面用龙绡纱,柔软细滑,还很结实,他很喜欢。
裴英娘眼珠一转,阿鸿不爱哭,刚才那哭声不像他的声音,而且乳娘脸上的神情不大对劲。
半夏走到她身后,“殿下,哭的是薛二郎。”
她挑起眉,“二郎为什么哭?”
半夏忍笑道:“薛大郎和二郎陪太孙玩,太孙不理他们,二郎绕着院子跑了好几圈,又跳又唱的,还亲自带着人去摘了好多小石榴给太孙看,太孙看都不看他一眼,大郎取笑二郎,二郎就哭了。”
另一头,昭善也压低声音把事情的原委和李令月讲明白。
李令月哭笑不得,放缓神色,笑着道:“多大的事!”
裴英娘招手把薛崇简叫到身边,摸摸他的脸。
薛崇简窘得小脸通红,不肯抬头。
她笑而不语,拉起他的手,他手里紧紧攥着几枚青石榴,“二郎真乖,等阿鸿长大了,你们可以一起摘石榴。”
薛崇简脸上烧得更热,耳根也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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