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圣上都言听计从,千牛卫们自然不敢自作主张,扯紧缰绳,守在一旁护持。
于是接下来,这帮千牛卫们旁观他们的皇后殿下拉开黑漆宝弓,对着灌木丛射出一箭,然后催马往前走几步,继续对着草丛拉弓……
甭管有没有射中植株,只要箭矢没落到草地上就行。
千牛卫们默默交换一个眼神,原来皇后狩猎,只需要一个一动不动的靶子就够了……
一转眼箭囊空了,捧箭囊的千牛卫立刻换上一只满的,裴英娘揉揉手腕,扭头找李旦。
他就在附近,张开长弓,肩背紧绷成一条线,全神贯注地盯着水边一处绿草丰茂的地方,身后跟着几名千牛卫,几匹空鞍马的马背上堆满野禽。
这才多久,他们已经猎到这么多猎物了?
狸奴牵来猞猁狲,裴英娘抛开弯弓,翻身下马,和猞猁狲玩了一会儿,那头李旦看她下马,立刻收弓拨转马头,跃下马,长靴踏过长势泼辣的花草,走到她面前,扶住她的手臂,“累了?”
她点点头,放松身体倚靠在他身上,“可惜没带调料,不然可以烧兔肉吃。”
野炊听起来很美好,然而只是闻起来香罢了,烤出来的野味不仅肉质干枯发柴,味道也涩然无味,想吃到美味的烤肉,首先调料要齐备,然后火候得精准。千牛卫们武艺高强,文武双全,但是烤肉……千牛卫选拔不考校厨艺。
他们不会,自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李旦更不可能会了,裴英娘也不会。
一行人满载猎物打道回府,千牛卫回宫第一件事就是让内侍去膳房传话,圣上和皇后晚膳要吃炙肉。
等肉吃的间隙,冯德向裴英娘禀报前朝的事。
大臣们没有理由反对修路的事,找借口故意推托,谁也不愿意揽事上身,工部那几个侍郎最后一合计,表示刚打完几场仗,国库没钱呐!
听完冯德的话,裴英娘冷笑一声。
没钱?哭穷?
不要紧,她有钱。
她不仅要修路,还要把整座长安城里坊之间全部接通。
第二天李旦当众宣布这个消息。
大臣们欲哭无泪,皇后殿下大公无私,愿意承担所有工程费用,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
皇后不仅有钱,也有人呀,她名下的商队就是靠修路起家的!他们极其擅长铺路,有山挡着,炸开,有河拦着,架桥。南方百里荒无人烟之地,硬是让他们改造成一座座繁华市镇。
不管大臣们怎么发愁,阿禄点齐人马,带领将作监的工匠,开始修路。
※
炎炎夏日,陇右道送回露布捷报,李旦趁热打铁,提出要选派一批世家子弟去西域经略地方。
各大世家积极响应,嫡出的长子可以继承家业,那些次子或是庶出的,往往只能斗鸡走马,沉迷风月,很难有什么大建树。传说西域遍地是黄金,圣上和皇后颇为欣赏自愿去西域的子弟,与其碌碌无为,不如放开手脚,去西域大干一场!
有人踌躇满志,也有人犹豫不决。
等名单公布,发现褚家子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一批远赴西域的名单当中后,内外命妇使出浑身解数,想方设法求见裴英娘,想为家中子弟求一个随行的名额,哪怕是当最末等的小吏也行。
褚家没有外戚之名,但却和皇后血缘相连,实打实的后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这时候跑出来向帝后献殷勤,他们一定早就打听到风声,知道内幕,所以不惜把嫡长孙送到西域去!
世家们揎拳撸袖,他们也要分一杯羹!
裴英娘平时在芳华殿接见内外命妇,得亏她身份贵重,命妇们无诏不能进宫,不然估计大殿的门槛早就被命妇们踏平了。
这天宫中重阳宴,李旦率领百官登上龙首山,数万盆菊花争奇斗艳,蜀葵、玉兰、木樨开得如火如荼,秋风染红层林,山岚如画,景色绚丽。
鸿奴身为皇太子,年纪虽小,架势摆得十足,不要宫婢伺候,坚持和李旦一起登山。
李旦牵着他的手,父子俩一步一步登上山顶,俯瞰星罗棋布的长安里坊。
大臣们紧随其后,眼见圣上和太子父慈子孝,挑着喜庆吉祥的话奉承了一大堆。
等他们还席,鸿奴兴奋得小脸通红,额头爬满细汗。
一定是李旦对他说了什么。
裴英娘摸摸他的后颈,还好他的里衣仍然干燥,没有汗湿,低头取出丝帕帮他拭汗。
鸿奴腼腆一笑,捧起一枝茱萸,“阿娘,给你。”他咧嘴笑,看一眼旁边的李旦,“祝阿娘岁岁安康。”
“乖。”裴英娘拍拍他的脑袋。
鸿奴眉眼弯弯,笑眯眯道:“阿耶教我的!”
茱萸果赤红如火,恍惚和多年前那一串分开的茱萸枝一模一样,裴英娘怔愣片刻,想起以前的事,抿嘴一笑,低头把茱萸枝别到衣襟上,理好披帛。
抬头间,撞进一道温柔深邃的视线里。
李旦手执犀角杯,一言不发,看似姿态放松,其实一直盯着她看。
她不由莞尔,取下茱萸枝,扯开一边,欠身靠过去,和小时候那样,将茱萸果系到他的衣带上,抚平袍衫皱褶,“阿兄,分你一半好了。”
李旦眼眸微垂,低低嗯一声,松开犀角杯,握住她的手,摩挲细嫩指尖。
宫宴设在风景秀丽的半山腰上,教坊司的乐奴们载歌载舞,人声鼎沸,但裴英娘明显感觉到筵席上蓦然静了一静,丝竹声也停滞了一下。
后背隐隐发凉,她想抽回手。
李旦唇边含笑,握得紧紧的。
她无奈,只好顶着众人躲躲闪闪的八卦目光和他腻歪了一会儿,还喂他吃了两杯醽醁酒,嗔道:“好了,大臣们还要敬酒呢。”
他吃醉酒之后爱撒娇,看这情形,肯定是酒吃多了。
李旦一笑,低头逐根吻她的手指。
十指连心,吻落到指尖上,又酥又麻,轰的一声,像一树树繁花在眼前绽放,脸颊火辣辣的,裴英娘打了个激灵,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四下里乱瞟,大臣们不约而同扭头和旁边的人说笑,没人敢看李旦撒酒疯。
她眉尖微蹙,想要恼了,李旦见状,轻笑两声,放开她的手。
看样子,分明很清醒,好像没有吃醉啊?
裴英娘眨眨眼睛,先不管他,柔声和鸿奴说话:“去找表兄们玩吧。”
重阳登高、敬酒、赋诗、饮宴,基本仪式完成,接下来他可以尽情玩耍,等他长大,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同伴们无忧无虑地打闹。
鸿奴嗯一声,眼巴巴盯着食案看,等宫婢给他装满一攒盒糜糕、重阳糕、红绫馅饼、醍醐饼,才带着人离开。
宴席上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李旦放下酒盅,浏览几位大臣的应制诗。
宫宴上少不了制诗,裴英娘不擅长此道,没兴趣听大臣们互相吹捧,命宫婢把她的席位挪到一旁。
李旦察觉到她故意躲避,摇头失笑,她不喜欢赋诗,也不怎么懂大臣们暗指的各种典故,让她躲懒罢。
二娘也在宴席上,裹一身杏红袍衫,粉妆玉琢,玉娃娃一般,李令月看到她两眼放光,抢过去抱着舍不得撒手。二娘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即使姑母身上香喷喷的,不耐烦了照样使劲蹬腿。
李令月只好把二娘抱到母亲身边。
裴英娘抱着二娘,柔声低哄,二娘立马安静下来,抓着她的手指玩。
外甥女脾气大,李令月丝毫不在意,等着二娘心情好了再逗她,卷起袖子自斟自饮,很快把半壶菊花酒吃完,顺便和裴英娘说起西域的事,笑言:“自从名单出来以后,平康坊冷清了不少。”
听了她的话,裴英娘眼波流转,微微一笑。
长安城的五陵少年郎们争相上进,除了功名利禄在前头当诱饵,还离不开一本书的影响——《西域游侠传》。
这些年书坊年年刊印书目,虽然年年赔本,她仍然坚持年年扩大规模,基础教育是一项长期工程,短期内看不出什么成效,十几年后,几十年后,才会显现出它的巨大作用。
《西域游侠传》也是书坊卖的一本书,这本书倒是没有赔本,不仅不赔,利润简直惊人。
这本书由卢雪照等人亲自操刀,所写的内容无非是少年游侠行走江湖、惩凶除恶之类的俗套故事,但因为文笔优美,故事跌宕起伏,描写的西域风光让人耳目一新,一时洛阳纸贵,长安富家子弟几乎人人床头都要摆几本《游侠传》,才不至于落伍。
不管什么时代,少年人的热血是最容易激发的。
这帮侯门子弟成天花天酒地,无所事事,实在浪费,正好西域那边缺人,急需会读书写字、熟知天文地理、家境优越的人才,鼓励他们去西域闯荡,既能让他们发挥自己的才智本领,又有益于朝廷对西域的布局规划,两全其美。
等他们历练归来,朝廷不会亏待他们。
当然,前提是他们有治理一方的真本事。
第246章 执失番外
几个月后, 长安纵横的主干道全部夯实修整, 不论刮风落雨,都不影响官民出行。
从此以后,大臣们再也不能以天气为借口偷懒,几位习惯倚老卖老的阁老不得不放下架子,按时入宫觐见圣上——没办法,修路的工匠们不知道用什么特殊的方法捣出一种奇怪的泥浆, 修好的长街平坦光滑, 从东到西,一个小坑小洼都没有,牛马走在其间,不再颠簸晃荡,甚为平稳舒适。
大朝会时,各国使团对长安城的变化赞不绝口, 大臣们笑嘻嘻应对各种奉承, 曾经盘踞心头的那点小心思早就不知不觉淡了。
在圣上和皇后的推动之下, 整个北方都在修路, 看似浪费人力物力,随着沿途驿站、邸舍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大臣们才看出帝后背后的深意。之前圣上鼓励诸州因地制宜修建水利设施,只是第一步, 严格规划的道路打通后, 立刻把关中地区联成一张大网, 不仅能提供长安城的日常所需, 减轻都城人口日益增长带来的压力,还能逐步向地方推广,惠及万民。
经济繁荣,边疆稳定,政治清明,国力强盛的盛世局面才能一直延续下去,他们出仕为官,有的人所谋甚大,有的人只想求荣华富贵,每个人有各自的私心,但穿上朝服,仰望巍峨耸立于龙首原的含元殿时,个人的荣辱是那么渺小卑微,国强民安,盛世太平,他们方能安心追逐名利。
皇后的私库到底有多少金银,没人知道,总之取之不竭就对了。
圣上意志坚定,思路清晰,又得皇后鼎力支持,此次朝廷趁着大规模简括人口削弱地方豪强,势不可挡,世家们暗地里动再多手脚,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渐渐的,弹劾王洵的奏折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有利于民生建设的奏议。
朝中大臣仿佛回到建国初时那段百废俱兴的日子,亢奋激昂,不论出身家世,持什么政见,无不殚精竭虑,积极出谋划策。
科举兴盛,旧的高门士族、门阀体系迟早要给新兴的阶级让路。
新兴的阶级作为既得利益者,自然而然要拥护李旦的决策,自发维护巩固秩序,跟随者将平步青云,成为新的利益集合体,而那些顽固不化的,只能湮没于新旧交替的震荡风云中。
※
碎叶镇城。
碎叶,在突厥语中意指两水交汇的地方,碎叶镇城位于天山南麓,唐军和吐蕃军队曾在碎叶镇附近交锋,唐军不敌,一度退守伊州。
调露元年,高宗李治派安抚大使裴行俭率兵平定叛乱,裴行俭擒其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及别帅李遮匐以归,重置四镇,立碑纪功。
女皇在位期间,忙于镇压宗室,无暇顾及边境,给了吐蕃可乘之机。唐军和吐蕃多次对战,初期的几场大仗大多在河西陇右和西域一带。因为唐军败多胜少,后来战场逐步转移至西域。
如今李唐光复,朝政稳定,唐军兵强马壮,发动反攻,逐渐恢复了对西域的统治。前年冬,登基月余的李旦下令派遣四万余人常驻四镇,巩固边疆边防,设州县,派遣士族子弟担任刺史、长史,管理民政。
商路再次打通,往来于波斯和长安的驼队、马队、商队络绎不绝,随着朝廷一次次往四镇派遣官吏,运送物资,这条屡次毁于战乱的交通要道很快重现往昔繁华。
碎叶镇城就在通往波斯的必经之路上,商队经过此处,必须向驻军缴纳关税。
夕阳西下,一轮红日缓缓沉入山谷之中,霞光笼罩着荒无人烟的沙州,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驼铃声。
这是卢雪照第一次骑骆驼,他的目的地就是碎叶镇城。
连日风雪,朔风凛冽,他冻得手脚麻木,无心欣赏粗犷壮美的大漠风景。
越往西,他越沉默,风渐渐停了,鹅毛大雪变成零星雪花,但仍然还是冷。回头往来时的方向望去,蔚蓝天际下崇山峻岭,峰顶白雪皑皑,除了那一抹冰冷的白,天地间只剩下一座座单调的巍峨苍山和蜿蜒其间的羊肠小道。
正是长安百花盛开,曲江池畔菡萏初绽时节,樱桃熟烂,芭蕉冉冉。
然而卢雪照眼前只有茫茫风雪,没有绿树红花,没有碧波荡漾,他只能一遍遍想象长安明媚绚丽的富丽盛景,聊以自慰。
就在他以为要渴死或者冻死在这片荒芜的沙州之时,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领队的尚书王浮跳下骆驼,扯掉挡风的氅衣,叉腰朗声大笑,形象全无。
家奴捧着兽皮酒囊上前,扶卢雪照下骆驼,“阿郎,到河谷了。”
他接过酒囊,仰脖饮尽烧春酒,这是最后一袋酒,怕支撑不到河谷,路上他一直没舍得喝完。
天气冷,酒更冷,冷酒滑入喉咙,五脏六腑几乎缩成一团,他整个人都冻清醒了。
王浮回头朝他招手,“卢兄,马上就到了!”
出发时斗志昂扬的世家子弟们早就被塞外的苦寒吓怕了,离开长安时他们是不可一世的金凤凰,现在一个个像鹌鹑一样,裹着厚厚的裘袄,窝在骆驼背上发抖,神情麻木呆滞,好不可怜。
听说到地方了,他们伸长脖子,喉咙滚动,总算露出一点属于年轻郎君的好奇兴奋。
众人纷纷离开骆驼,跟在王浮身后,顺着狭长的小道往前走。
未几,响起阵阵惊叹声。
穿过茫茫沙漠,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深处峡谷之中,平坦广阔的绿洲出现在众人面前。
随着山势起伏,一条冰雪融水形成的河流从东向西延伸向远方,河流长年累月,在山脚下冲刷出一片平原,河流两岸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北边山坡一排排葳蕤绿树笔直挺立,将山谷包围期间,中间低洼地带是一列列整齐的菜畦,南边一片苍翠,风过处,绿浪翻卷,竟然是成片的麦田!
如果不是山谷之外金黄的沙漠和绿洲形成强烈的对比,卢雪照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眼前所见,完全就像中原景象!
王浮和众人解释:“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州,前几年皇后殿下派人修建水渠,挖通河沟,长史和农官教会本地人引水种稻,栽种瓜果,植桑养蚕,这里水土肥沃,日晒长,种出来的瓜果特别甜。圣上有令,以后驻军屯田,全都效仿河沟之法,你们在此地盘桓些时日,跟着长史他们学学。”
惊愕的众人回过神来,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赞叹不已,齐颂帝后英明,听到最后一句,忙都点头应是。
他们自小养在锦绣丛中,细皮嫩肉,娇生惯养,但是既然能挨得住风霜雨雪,坚持深入大漠,自当要干出一番事业,才不枉这一路辛苦。
王浮勉励众人一番,打发家奴领他们去见长史,扭头小声和卢雪照商量:“天快黑了,此地距碎叶镇城还有几十里路程,我们先歇歇脚,明天继续赶路。”
卢雪照还沉浸在初见绿洲的震撼之中,久久说不出话。
谷中风景秀丽,水草丰美,他俯瞰芳草碧连天的河谷,唏嘘不已。
假如孟嘉平还在人世,看到此番繁华景象,一定振奋不已,当场赋诗。
可惜他这会儿昏昏沉沉,实在疲倦至极,虽有诗兴,却无诗才,混迹官场多年,他只在宫宴上奉诏作诗联句,早忘了即兴赋诗的感觉。
他轻声道:“但听吩咐。”
王浮想起他此行的目的,拍拍他的肩膀。
随从领卢雪照去洗漱休息,他原以为要住帐篷,没想到却被带到一间四四方方的土楼前,看守土楼的老者告诉他,这种房子能很好地抵御严寒风沙,比住帐篷更舒适。
他没有出席长史预备的接风宴,囫囵吃了顿乳饼抓饭,合衣躺下。
那帮世家子弟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吃饱喝足,冒着严寒走出土楼,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有人弹起从长安带来的琵琶,乐声欢快活泼。
喧闹声直到半夜还未消停,他枕着瓷枕,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尖利的哨响,乐声一滞,众人的笑闹声戛然而止。
少年郎们安静下来后,万籁俱寂,连风声也停了。
片刻后,远处响起模模糊糊的闷雷声。
卢雪照坐起身,侧耳细听片刻。
那雷声越来越近,整齐划一,震得人心底发颤,整座土楼似乎也在跟着发抖——不是打雷,是马蹄声!
河谷周围都是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星夜奔驰?
卢雪照立刻披衣而起,冲出房间。
篝火映照出众人茫然无措的脸庞,席上的残羹冷炙还未撤去,酒坛七倒八歪,浓烈的酒香和肉香混杂在一处。
长史面容冷肃,放下酒杯,命众人待在原地,不要走动。
篝火的火光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周围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马蹄声越来越近,好似千军万马来袭,一声一声就像踏在众人心头上。
少年郎们惊恐万状,汗不敢出。有几个胆子小的,慌忙摸出靴子里的匕首挡在胸前,吓得脸色煞白。
却听哒哒数声,八匹骏马风驰电掣,刺破暗夜,飞驰至众人面前,火光中沙尘飞扬,为首一匹鬃毛赤红如火的神驹,马上之人高鼻深目,眉宇轩昂,身披黑氅,肩负长弓,异于常人的眸子淡淡扫视众人一圈,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
众人心头凛然,大气不敢出一声。
僵持中,一阵明显带着惊喜的笑声打破压抑的气氛,喝得醉醺醺的王浮左脚绊右脚,歪歪倒倒走到黑氅男人跟前,打了个酒嗝,“嘿!执失,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个气势骇人的将官是镇守南疆、战功赫赫的执失都督!
众人长吁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回到原处。
卢雪照也暗暗松口气。
执失云渐似乎和王浮不怎么对付,瞥他一眼,松开缰绳,翻身下马,径直走向长史。
他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长史听完后,脸色大变,示意宴席结束,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少年郎们看到传说中战无不克的猛将执失云渐,激动万分,本想趁机上前套个近乎,还没来得及找个合适的理由搭话,就被赶回土楼去了。
唯独长史、王浮和卢雪照三人留了下来。
其他军士纷纷下马,执失云渐指指王浮,沉声道:“给他醒酒。”
军士应喏,抓住茫然的王浮,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去。
王浮发出一声惨叫。
旁观的卢雪照忍不住替他觉得冷。
一盏茶的工夫后,王浮泪水涟涟,抖如筛糠,裹着厚厚的袄子,怒斥执失云渐:“你真是太狠心了!我好歹陪你出生入死好几年呐!”
执失云渐没理会他,目光划过卢雪照,“队伍里有内应,你回去收拾行李,立刻出发。”
卢雪照心头一紧,点点头,回房收拾包袱。
他此次正是为调查驻军细作而来。早在洛阳时,圣上和皇后发现军中有奸细,执失都督身边的家仆瑟牙便是其中一员。因怕打草惊蛇,圣上没有公开惩治瑟牙,派人暗中排查都护府驻军,直到最近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收拾好行礼,卢雪照奔出土楼,篝火前只有两个亲兵守着,执失云渐和王浮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问一名亲兵:“都督人呢?”
亲兵指指不远处。
长史和王浮一边走,一边讨论着什么。
执失云渐走在中间,面无表情,唯有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像某种潜伏在黑夜中的兽类,机警,敏锐。
五名亲兵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绳索、镣铐等物。
卢雪照眼珠一转,悄悄跟上去。
走到一座帐篷前,几人停下脚步,长史轻声道:“就是这里了。”
王浮扭头说:“先等等,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执失云渐拔出腰间佩刀,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亲兵们拉紧绳索,紧随其后。
王浮气得跺脚,小声骂:“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别打草惊蛇啊!”
卢雪照小跑上前,“抓着了?”
执失云渐一定已经查清内应是谁,这才连夜赶来河沟通知他。
王浮点点头。
帐篷里的打斗声只持续了几息,很快传出气急败坏的怒骂声。
执失云渐制住对方了。
王浮和卢雪照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眼神。
夜色浓稠,王浮笑着道:“卢兄,执失那个人没什么心眼,刚才没吓着你吧?”
卢雪照摇头失笑,“王尚书不必试探我,我这次来都护府,一来是彻查瑟牙之事,帮执失都督找出藏在军中的奸细,二来是想顺路祭奠旧友,这差事是我向皇后殿下求来的,你觉得皇后会派我监视执失都督吗?”
王浮咧嘴一笑,揽住他的肩膀,“卢兄,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试探你的意思!”
两人心照不宣,抬脚踏进帐篷,里面一片狼藉,案几火炉翻倒在地,炭火四溅,烧着毛毯,灯油洒得到处都是。
长史扑灭火苗,默默退了出去。
执失云渐还刀入鞘,往后退一步。
亲兵们会意,立刻一拥而上,把躺在地上嘶嘶吸气的男人五花大绑起来。
男人冷哼数声,双眼血红,破口大骂:“数典忘祖,为虎作伥!”
王浮脸色微沉,一脚踹向男人,“老实点!”
男人哈哈大笑,嘴巴里呛出几丝鲜血,仍然坚持继续咒骂,“……身为突厥之后,竟狠心手刃突厥王族,连五岁小儿都不放过……走狗……叛徒……”
亲兵们面面相觑。
王浮皱眉,示意亲兵把男人的嘴巴堵起来。
亲兵们猛然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卸了男人的下巴。
男人瞪视着执失云渐,唇边噙着一抹阴冷的笑容。
执失云渐垂眸和他对视,面色如常,一字字道:“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学的是儒道经籍,效忠的是长安大明宫内的君王,你们找错人了。”
男人面色由白转青,喉咙里发出呵呵冷笑。
执失云渐沉默半晌,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眼神却冰冷,“掠夺只能满足一时之需,没有可以扎根生长的土地,浮萍永远只是浮萍……想办法融入其中,成为它的一份子,姓氏才能一直流传下去。”
中原不仅仅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富,还有灿烂的文化,悠久的历史,和善于包容的民族。先祖们数次南下劫掠,抢走牛羊马匹,布帛粮食,貌美妇女,威风一时,然而最终还是败于唐军铁蹄之下,先祖们征服不了这片土地,也征服不了这里的人民。
他崇敬自己的祖辈,同时也忠诚于给予他信任尊重的李氏父子。他恪守袄教信仰,知道自己的祖先从何而来,但那不会动摇他的意志。
也许有一天,李唐终于走向腐朽,摇摇欲坠,不再是主掌天下的强者,执失家的后代子孙可能会另投明主。
那和他没关系,从接过千牛刀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白,自己此生只忠于李唐皇室,绝不更改。
他不再多言,掀开帘子,高大的身影渐渐融进深沉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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