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糍糕果酒、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一筒酒、两盒糍糕、一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解决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爷心情很好,踮起脚张望大门前排起来的长龙,“英姐,吃没吃过洋糖?从广州府运来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礼,四叔那份都给你。”

傅云英不由莞尔。

先前她就好奇,傅云章只是比别人会读书罢了,怎么能带动整个傅家蒸蒸日上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果然,他不是一个简单迂腐的书生。

打蛇打七寸,田地只是小事,他拿田地威胁族人,不过是个警告而已,族老们人老成精,明白他意志坚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拧成一根绳反对他。族老们一犹豫,其他人更不会和他唱反调。先用举人的身份吓退族老。然后笼络族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事情压下来,至于他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拗不过整个宗族。

他为什么反对为族里的寡妇请修贞节牌坊?他母亲是寡妇……按理说他应该和其他官员一样,一旦蟾宫折桂,立刻迫不及待为母亲请封才对。

回到傅家,老太太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细问他们族长叫他们去干什么。

傅三叔揣着一包洋糖,憨憨一笑,“娘,给您洋糖。”

老太太嫌弃地瞪他一眼,“老四,你过来,先说正事。”

傅三叔面露尴尬之色,笑容凝滞在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

洋糖:明朝时的洋糖指的是美洲的糖。因为质量好,成了标杆,后来国内生产的高质量的糖都叫洋糖。

………………………………

上一章忘了说网巾,网巾是明朝士庶男子都要戴的,男人把头发束在网巾里,然后再在网巾外面戴儒巾或者帽子,现在好多做法失传了。

看韩国古装剧的时候,好像经常看到一堆大臣戴着网巾的场面,这在明朝不可能,因为网巾比较居家,出门或者见客人的时候要在网巾外面戴帽子或者各种巾,否则很失礼。

第14章 糍糕

冬天天黑得早,不到酉时天已经黑透。雪虐风饕,槅窗外时不时响起积雪压断枯枝的毕剥声。

韩氏坐在油灯前纳鞋底,絮絮叨叨和傅云英讲她今天打听来的八卦。

两个妯娌中,韩氏和傅三婶更能说到一块去。

傅三婶和韩氏一样能干力气活,会种地,能养猪。她至今还不习惯被丫头们伺候。当年傅家发家得太快,傅三婶脑子里还迷糊着。那天她光着腿在田里插秧,头顶一轮毒太阳,能把人晒出一层油来,汗珠子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掉。忽然好多人从村头跑过来,说傅四老爷在外边发财了。她带着一身泥巴点回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好阔气的马车,还有好几头驴,驮着好多稀罕东西。

傅四老爷挣了大钱,直接买下村里最肥的一头整猪,现宰了做菜,炖的、炸的、煎的、炒的、汆的、煮的,香味整个村子都闻得到。菜太多了,桌子摆不下,一家人干脆围着大灶吃,一人一只大海碗,吃得抬不起头。

傅三婶头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之后傅家搬到县里住,换了大宅子,买了丫头、厨娘、门房,家婆成了老太太,以前对他们这一房不冷不热的族里媳妇全都变了样,串门的时候争相奉承老太太,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夸成天上的仙女。

傅云英示意丫鬟们出去,压低声音问韩氏:“三叔会木工活,闲时做点竹篮、竹筛、篾帚出去卖,虽说发不了财,应该能挣点钱钞,三叔、三婶看起来都是勤快人,怎么没想到这个?”

傅老大没了以后,韩氏辛苦持家,有什么烦心事只能和傅云英商量。女儿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一样,她也不觉得奇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太太不让三叔出去揽活——说是不体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赚钱,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爷的铺子里帮忙。傅三叔不认字,不会算账,嘴巴笨,人老实,既当不了掌柜,也没法管账,连伙计他都干不来,只能帮着抬抬箱笼,干点粗活。

傅云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对傅三叔做木匠,应该也不会答应让媳妇织布卖钱,看来她得找傅四老爷帮忙。

她拿银签子拨弄油碗里的灯芯,“娘,我们不能光靠四叔养着。我想过了,织布要买织机,家里浅房浅屋的,您要是在房里织布,老太太那边肯定能听见机杼声……”

“我也犯愁呢!不能种地,没法养猪……我这把子力气没处使,只剩下织布这一个手艺了。”韩氏皱眉说,她不想和老太太起冲突,毕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寻常人家的妇人可以做针线挣点钱钞贴补家用,问题是黄州县家家户户的媳妇都会做针线活,韩氏只会绣几朵桃花、几片柳叶,精致的绣件她做不来,正经的店铺看不上她的绣活,货郎给的价格又太低。

傅云英取出集会上买的针线帛布,“娘,我买了棕丝、绢布、丝绳、铜丝,过年我们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编网巾,这个比织布简单。网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卖。”

韩氏一口答应下来。母女俩说了些其他琐事,梳洗睡下。

过了大半天后,韩氏才后知后觉,翻了个身,疑惑道:“大丫,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网巾的?”

傅云英打了个哈欠,“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想把她买去当小丫头。韩氏舍不得把闺女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没答应。

韩氏信以为真,喔一声,给女儿掖好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傅云英却睡不着了。

编网巾是上辈子学会的,崔南轩刚出仕的时候在翰林院任职,官位不高,交际应酬却不少,光靠他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嚼用。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伙一起买铜丝、锡丝编网巾,做好的网巾送到铺子里寄卖,好歹能挣点买菜蔬米粮的钱。她的网巾编得好,花样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头,京师里的人抢着买,不愁销路。

后来崔南轩得当时的次辅沈介溪赏识,一路升官,家里宽裕了许多,她就没编网巾卖了。

此时,傅四老爷房里,油灯还亮着。

长条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丝的糍糕。

傅四老爷指指纸包,“给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给英姐送去。”他扭头问卢氏,“上次从苏州府带回来的松子糖、橄榄脯吃完了没有?”

卢氏坐在镜台前,解下头上戴的乌绫绣蜂花纹包头,嗔道:“哪用你操心这个,松子糖吃完了,我让人去县里现秤了几斤山楂糖、牛皮糖、云片糕、桂花饼,一样一大攒盒,不会委屈英姐。”

傅四老爷洗了脚,趿拉着睡鞋走到卢氏身后,帮她散开发髻,对着镜子里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黄州县人人都夸傅老四家的媳妇贤惠呢!为夫佩服,佩服!”

卢氏忍不住眉开眼笑,听到丫鬟们的窃笑声,立马板起脸,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爷一眼,“官人,我和你说正事,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么不把英姐送回来?她还是个小娃娃,这种事不该让她听见。”

傅四老爷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钻进被窝里,贴着暖和的汤婆子,舒服得直叹气,“戏文上说项橐七岁就能给孔圣人当老师,英姐这伢子天生早慧,比不过圣人,至少比启哥和泰哥强。她不比月姐和桂姐,从小跟着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里什么都清楚,我准备让她跟着启哥他们学读书写字。”

听丈夫埋汰儿子,卢氏心里有点不高兴,听到最后一句,震惊之下,那一点不满早丢到爪哇国去了,“读书写字?官人,英姐是女伢子!”

县里从没听说哪家费钞供小娘子读书的,知县家的千金都不识字,他们家又不是大户人家,何必讲究那个?

傅四老爷一挥手,不容辩驳,“事情就这么定了,赶明儿孙先生回来,我亲自和他说。”

卢氏素来事事以丈夫为先,见傅四老爷主意已定,没有多说什么,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傅家最宽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吴氏同样还没就寝。

傅桂亲自端水服侍大吴氏洗脸。老太太年纪大,皮肤干燥,每到冬天时常犯痒。她绞干帕子给大吴氏擦背,然后帮她搽一层止痒的清凉膏,十根指头沾满油腻腻的膏药。

大吴氏擦好药,叫丫鬟给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脸,“我家桂姐最孝顺。”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细眉细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很和气,格外讨人喜欢。

她擦干手,找出装针线的小竹笸箩,挪到暖阁的罗汉床上,低头拈针,“奶奶,您先睡,我给您缝的荷包还差几针。”

大吴氏皱眉道:“荷包什么时候做都不迟,桂姐乖,明天再做罢,别把眼睛熬坏了。”

“我不困。”傅桂戴上顶针戒指,笑着道,“奶奶,苏娘子这几天教我们纳纱绣,我绣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爷家的媛姐还要好。”

大吴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缝好了,奶奶天天带着。”

灯光越来越暗,傅桂懒得拨灯芯,就着昏暗的晕光收针,咬断线头,拍拍荷包,推开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间梳洗。

丫鬟菖蒲劝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斗气……”

傅月前几天送老太太一个装槟榔、糖糕的槟榔荷包,老太太夸她手巧。傅桂当时没说什么,当晚吩咐丫鬟准备针线,要亲手给老太太做一个纳纱绣的荷包。

傅桂三四岁时菖蒲就伺候她,两人名为主仆,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讳地劝说傅桂。

“这不是斗气……”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见奶奶怎么对我爹的……四叔在家里说一不二,我爹娘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顺奶奶,以后才能说个好人家。”

从中秋起四婶卢氏就开始张罗为傅月说亲的事,四叔手里有钱,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婶看不上,想给月姐找一个读书人当夫婿。听说四婶很喜欢苏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岁,却从没有人问起她有没有定亲……傅桂越想越烦躁,狠狠盖上镜匣。

爹娘不中用,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嫁人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个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后才能扬眉吐气。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傅云英睡醒起来,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艳阳高照,折射的雪光透过窗纸漫进槅扇里,罩下一片流动的光影。

傅云启、傅云泰、傅桂和傅月领着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里堆雪狮子、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满院子的人,个个衣襟散乱,满头白雪,惊叫、笑闹声此起彼伏。

她推说怕冷,没参加堂兄和堂姐们的混战,从老太太院子出来,找到傅四老爷院子里。

傅四老爷刚起来,四仰八叉,躺在罗汉床上剥橘子吃,一只脚架在方桌上,翘得高高的。听到丫鬟通报说侄女来了,慌忙爬起来,拍拍袖子,正襟危坐。

傅云英跟在阿金后面走进房,向傅四老爷道好,谢过他送的果子,说了编网巾的事。

傅四老爷脸色立马变了,“英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还是谁说了什么难听话?别怕,告诉四叔,四叔为你做主!”

他不笑时神情严肃,有几分吓人。

房里的丫鬟、婆子垂下头,不敢吭声。

“家里人待我们很好。”傅云英摇摇头,走上前,挽袖给傅四老爷斟了杯热茶,“四叔,我娘闲不住,找点事做她心里自在,您放心,编网巾是个轻省活计,累不着她。”

傅四老爷盯着她看了半晌,确认家里没人为难她,叹口气,“也罢,四叔帮你兜着,不会让你和你娘为难。”

傅云英抿嘴一笑,“四叔,昨天族里的伯伯、叔公们吵得那么厉害,今天还要继续吵吗?”

傅四老爷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剥了个丫鬟烤热的橘子给她吃,“不吵了,等过完年再说。”

傅云英爬上罗汉床,细瘦的双腿老老实实搭在床沿边,严肃道:“四叔,我晓得牌坊是做什么的。”

傅四老爷剥橘子的动作一停,看她小胳膊小腿,坐在罗汉床边,脚够不着地,语气却比大人还认真,好笑道:“好,你说说,牌坊是干什么的?”

“哪家修了牌坊,以后别人就不敢把女儿嫁到他们家……”傅云英接过傅四老爷剥好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吃完,断断续续说,“我在甘州见过牌坊。城里的李家修了牌坊之后,大家都抢着娶他们家的小姐。可是乡里的人家不肯和他们家的少爷结亲,说什么怕嫁过去受苦,后来李家只好娶外地媳妇……他家办喜事的时候,我娘去帮着烧火,回来时说新娘子哭了好久,新娘子的亲戚也哭了。”

李家少爷是个病痨鬼,拜堂的时候差点一口气厥过去,他兄弟架着他才把仪式办完。李家家风严,媳妇必须为亡夫守寡一辈子,新娘子看丈夫上气不接下气,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哭得撕心裂肺的。

李家几兄弟娶的全是外地媳妇。

听了她的话,傅四老爷眉头轻皱,暗暗思忖:如果傅家真的把牌坊修起来了……名声上是好听一点,可根本捞不着什么实惠,修牌坊的钱还得族里出……有一座牌坊压着,以后族老们可以光明正大管其他房婚姻嫁娶的事,谁家的小娘子们若是不幸死了男人,岂不是必须守寡?

生了孩子的妇人为夫守节,这是人家仁义,得好吃好喝供着人家。要是人家不愿意守着,也没什么好说的,寡妇不好当啊。

不行,这牌坊不能修!自己闺女、儿子嫁娶的事,轮不着族里的人插手!

傅四老爷下定决心,摸摸傅云英的脑袋,“英姐乖,四叔有事出去一趟,让阿金陪你玩。”

傅云英跳下罗汉床,恭恭敬敬送傅四老爷出门。

傅云章反对修牌坊的原因是什么,她猜不透,不过既然目的是一样的,那就不必深究。为傅云章找个帮手,搅乱修牌坊的事,真正受益的人,是傅家处于弱势的媳妇和小娘子们,这其中包括韩氏。而且四叔公开反对修牌坊,正好可以加深和这位少年举人的关系。

举人是能做官的,虽然当不上大官,但是对于傅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来说,官府里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四叔是做买卖的人,傅云章是他的大靠山,可惜两家关系太疏远了。

孤立无援的时候,有个人愿意站在他一边,和他一起对抗宗族……傅云章一定会承四叔的情。

作者有话要说:

项橐:春秋时的一位神童,鲁国人。(传说)

第15章 汤圆

化雪的时候格外冷。

融化的雪水顺着瓦垄往下淌,旭日当空,晴空万里无云,屋檐前却垂下一道雨帘,滴滴答答,宛若玉珠跌落银盘。

书童莲壳弯腰拍干净靴鞋上的泥泞,进门唱了个肥喏,“少爷,这几天窄巷的四老爷挨家挨户劝说族里的相公们,联名反对修牌坊。还有更热闹的,昨天好几家婆娘找三老爷撒泼,说是如果族里要修牌坊,她们就立马回娘家去。”

傅云章收回凝望庭阶的目光,“哪房的四老爷?”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十年前从乡下搬过来的。每年去南边跑船,运南货卖到北边开封府去的那一个四老爷。”莲壳笑嘻嘻答道。

傅云章点点头,轻轻嗯一声。

书房冷飕飕的,莲壳冷得直打颤,掀开蓝布帘子一看,火盆里的炭果然早就灭了。他赶紧抄起铁钳加炭,气哼哼道:“管添炭的丫头去哪儿躲懒了?这炭都烧成灰了,房里这么冷,少爷您身子弱,怎么受得住!”

傅云章拈起一枝笔,埋头写着什么,淡淡道:“我打发她们出去了。一会儿你去管家那儿再挑两个丫头。”

莲壳愣了一下,响亮地答应一声。

忙活半天,等书房重新暖和起来,他擦擦汗,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二少爷还在伏案写信,他不敢打扰少爷,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问清洗灵璧石的婆子,“莲叶和莲花呢?”

两个婆子脸色古怪,小声说:“那两个丫头心眼多,不老实……二少爷刚才叫养娘把她们领回去了。”

莲壳差点跳起来,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爷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们怎么作妖!”

婆子赶紧捂他的嘴巴,劝道:“我的儿,消消气,就当是你积德罢!这事老太太不晓得,要是真让老太太晓得了,她们一家都没活路!上次那个莲叶,不过是露了点形迹,老太太发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说没就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爷把事情压下来了,你可别到处说嘴去!小心二少爷生气,把你也卖了。”

“行了,我晓得,又不是头一回。”莲壳做了个鬼脸,“这一次我亲自给二少爷挑丫头,专找老实的挑!”

二少爷是傅家的金凤凰,听管家说二少爷的书房里空出两个缺来,府里的丫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谁知挑人的莲壳恁的刁钻,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机灵的,更不要那温柔小意的,最后竟然挑了两个专管刨坑种竹子的粗使丫头!

丫鬟们在前院稍间前堵住莲壳,非要找他要个说法。

莲壳两手揣在袖子里,皮笑肉不笑,“要说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们看如何?”

丫鬟们面面相觑,立刻作鸟兽散。

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少爷高中,对二少爷管束特别严格。二少爷从三岁开蒙,天不亮起来读书,夜里熬到半夜,书房的灯还亮着。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爷每天得站在老太爷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连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县里的小官人十三四岁开始央媒婆说亲,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妇,十八九抱娃。二少爷如今快十八了,还没娶亲——老太太怕二少爷分心,早就放话说二少爷不会早娶,等他考中进士后,好在北直隶寻一个当地娘子结亲。

县里的人心里发酸,背地里说老太太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傅家人却觉得理所当然,乡下丫头哪配得上二少爷?二少爷人品出众,就该娶天子脚下的千金小姐当媳妇。

担心丫头带坏二少爷,老太太不许二少爷身边的丫头涂脂抹粉,谁敢勾引二少爷,乱棍打死,谁说情都没有用。

丫鬟们心里再活络,当着老太太的面,没人敢往二少爷跟前凑。

打发走丫鬟们,莲壳领着两个忐忑不安的丫头去书房给二少爷请安。

两个丫头一脸茫然,等走到二少爷的院子里,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们竟然能贴身伺候二少爷!

两人对望一眼,大气不敢出,压抑着激动,跪下给二少爷磕头。

傅云章坐在书桌前翻阅誊抄的程文,头也不抬。

莲壳给两个丫头使眼色,“好了,你们先出去,养娘待会儿带你们去领衣裳和工钱,好好跟着养娘学规矩。”

两个丫头点点头,恭敬退出去。

“少爷,您渴不渴?饿不饿?我给您冲一碗藕粉?昨天灶房刚炸了麻花、猪耳朵、风饺,又酥又脆,您要甜口的还是咸口的?”莲壳等了半天,没听见二少爷吩咐,弯腰拨拨炭火,整理好博古架,壮着胆子上前,一迭声问,“还是给您下碗面?您想吃鸡丝的还是鱼片的?”

傅云章双眉略皱,撩起眼帘扫他一眼,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砚台,“给四叔送去。”

莲壳答应一声,“好嘞!”然后接着问,“龙须面?八宝饭?”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

莲壳冷汗涔涔,心虚得厉害。可二少爷这几天没好好吃东西,早起到现在就喝了碗莲子粥,要是饿出毛病来,老太太能把他活剥了。他清清喉咙,硬着头皮追问,“酒酿汤圆也有的……”

书房里一片寂然,偶尔响起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傅云章轻声道,“出去。”

莲壳暗暗叹息。

傅四老爷外出访友回来,牵着毛驴走进西院牲口棚,王叔接过竹丝鞭子,“官人,大房的二少爷方才打发人送来几样东西,搁在东院那边。”

“二少爷送来的?”傅四老爷立刻眉开眼笑,来不及换下脏污的油靴,径直往东院稍间的方向走去。稍间里烧了火盆,他平时算账、对账,请铺子里的掌柜们吃酒、商量事情,一般都是在这边,房里随时有两个小厮守着。

傅四老爷脱下外边穿的道袍,坐在火盆前烤火,小厮把傅云章差人送来的礼物抬到火盆前他看。

东西盛在黑漆大托盘里,一套嵌棕竹丝多宝文具匣,几块江西龙尾砚,几块墨锭,几枝湖笔。

傅四老爷搓搓手,吩咐小厮:“给启哥、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诉他们,是二少爷送的!好生爱护,别糟蹋好东西。”

小厮为难道:“官人,这文具匣怎么分?”

砚台、湖笔好说,一样几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这个最精致,最大的书匣可以折叠开合,一共有三层,每一层带抽屉,还有十几只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来装纸笔银泥砚台,镇纸、笔架、水盂、笔洗、铜炉、蜡斗、烛台……凡是读书人要用的东西,应有尽有。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启哥和泰哥有文具匣,这一套给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爷忽然送礼给他,肯定是因为修牌坊的事。说来还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对族长,文具匣给英姐最合适不过。

东西从稍间送出去,家里人口少,宅院小,不一会儿全家都听说了。

老太太大吴氏把傅四老爷叫到跟前,“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他送来的东西,得让启哥和泰哥好好供着,就是他们用不着,沾沾才气也好。何况人家二少爷细心,送的都是学堂里能用的,更该给启哥和泰哥留着。你倒好,把文具匣给一个女伢子!英姐又不能读书进举!”她歇口气,接着说,“一个女伢子,给她首饰头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来。”

傅四老爷想了想,随口胡诌,“娘,这您就不晓得了,那东西本来就是二少爷给英姐的。前几天我带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见二少爷,二少爷蛮喜欢英姐的。”

大吴氏将信将疑,二少爷在她眼里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爷指名给英姐的东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让出来……

傅四老爷再接再厉,“文具匣这东西启哥和泰哥不晓得有多少,不差这一套。而且这东西只有一套,给启哥,泰哥怎么办?给泰哥,又委屈了启哥,给英姐正好,免得兄弟俩为了点身外之物起争执。”

大吴氏听了这话,才道:“那算了。”她话锋一转,“老四,我晓得你心疼英姐没了爹,事事都想着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儿。”

傅四老爷收起玩笑之色,脸色微沉,淡笑一声,“又是哪个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开几步。

大吴氏脸上一僵,平时她养尊处优,几个媳妇和家里的仆人对她言听计从,她能当面呵斥老三没本事,嫌媳妇们不够孝顺,但老四可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四儿子在外面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认得,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家里人嬉皮笑脸,偶尔还和小时候一样撒撒娇。发起脾气时,他一句话不说,光是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掌柜、伙计吓得屁滚尿流。

儿子不高兴,她心里也害怕。

傅四老爷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这孩子老实,她是我闺女,我给她攒嫁妆,将来给她挑个殷实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给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话,她的嫁妆也是我出,不会比月姐差。至于英姐,大哥就留下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和大嫂孤儿寡母的,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又才刚回家没几天,头一次跟着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偏心她几分又怎么了?”

大吴氏皱眉道:“那你也该有个谱,毕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别叫人说咱们家的闲话。”

傅四老爷冷笑,“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爱说什么。我傅老四如果怕这个,当年也不敢跟着县里的人跑船。”

大吴氏无言以对,“你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你媳妇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乐意,女伢子家就该在家跟着长辈学怎么操持家务,烧火做饭,读书写字是男人们的事。”

傅四老爷双眼微眯,原来母亲的目的不是讨文具匣,而是为了这个。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晓得了?”

大吴氏跺跺脚,颤声道:“你要送英姐读书?简直是胡闹!你出去看看,县里哪家闲着没事送女伢子上学?”

作者有话要说:

程文:古代科举考试之后,录用考中者的文章为范本刊印,公开给各地士子抄录,也可以买,主考官员也得写范文给士子们当示范。简单来说就是高分范本八股文。

第16章 金银蛋饺

大吴氏气得心口疼。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