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在傅云章那儿抄完《一统路程图记》、《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后就开始着手为傅四老爷画图志,时间仓促,她没有详细描绘所有水路驿站,只根据傅四老爷出行会经过的地方画出大概,表明里距行程和沿途的驿站客店,标明每一处市镇急需哪几种货物和对应的价钱,提醒哪些地方要注意盗贼之类的。傅四老爷认识的字不多,很多地方她没有用文字描绘,而是画了些简单易懂的符号代替。

比如布匹就用长条形表示,茶叶是一片叶子,折扇是一个圆形下面加一条竖线。

这份图志仅此一份,傅四老爷很喜欢,管它叫引导图。

“我再画几幅就是了。”傅云英道。有前人的图当底子,加上傅家那些水手们的口述,她只需要加一些修改,或者把图上原有的地方重新详细描绘一遍,不需要亲自去过那些地方就能画出来。

傅四老爷挺起胸脯,含笑道,“那怎么行?不能给别人做白工。县里的童生帮人写信念信,嘴巴张几下也是要钱钞的。我和他们说,想要图志也容易,一份十两银子。”

傅云英一笑。十两银子够她一年的花费了,四叔还真是敢开口。

“你觉得怎么样?”傅四老爷搓搓手,“英姐,是不是只要书上有的,你都能画出来?他们不识字,那几本你说的什么五记六记的他们看不懂,他们就喜欢这个。”

他用手指点点图志,语气骄傲,“谁让他们没有我们英姐这么聪明懂事的侄女呢!没办法,只能来求我了。”

面对他的夸奖,傅云英面无表情,“要是照着这一份画,不出半个月我能画完。如果他们想要不一样的,还得看他们想要什么地方的图志,我才能去书里找。”

给傅四老爷的图志是她问过王叔他们之后画出来的,家里的仆人知道傅四老爷每次南下的路途,她才能根据实际需要很快画完。如果要把书上记载的路线全部详细复刻一份,一年都画不完。

傅四老爷噎了一下,挠挠脑袋,他不懂画图纸的事,还以为只要翻开书本,照着书描几笔就画好了呢!

“他们的要求各有不同。”他面露尴尬之色,听英姐的意思,画图不是随便画几条线那么简单,“都怪四叔嘴快,没事,我留了个心眼,没答应他们。”

傅云英还在想十两银子的事,她希望能早日长大,早日回报身边人的恩情,早日摆脱束缚,画图比编网巾挣钱要快多了。

“四叔,你应下也没什么。”她话锋一转,“不过价钱要提高一点,十两银子只是一模一样的图,如果他们出二十两,我可以根据每个人的需要画一份只有他看得懂的图志。”

绘制图志的时候,为防傅四老爷的图志被外人看到从而窥破傅家的商业机密,她在图上画的特殊标记只要傅四老爷看得懂。别人只能看得出路线,看不出其他东西。

相信傅四老爷的同行们明白带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对他们有多重要。图画好后,就和她这个绘图人没关系了,他们能自己修改标记。

傅四老爷嘴巴微微张开,愣了好久,还以为侄女和读书人一样觉得谈钱太腌臜了,不愿理会这事,没想到她想得更多。

“好!”

他难以抑制激动兴奋,一巴掌猛地拍向小方桌,震得摞起来的账册啪嗒啪嗒往下掉。

傅四老爷做事雷厉风行,前一晚他和傅云英提起绘图的事,第二天就让人去铺子里大肆采购,笔墨纸砚,胶、矾,各种工具,各色颜料,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堆,着人送到傅云英房里。

她晨起读书,看到地下堆得乱七八糟的攒盒,摇摇头,让芳岁和朱炎把东西先分门别类收起来。

画图还早着呢,傅四老爷的朋友还没有提要求,而且书都在傅云章的书房里,就算现在她想画也画不出来。

想到傅云章,她放下书,走到支起的窗前,问丫鬟,“二少爷昨晚几时回的?”

丫鬟回道:“二少爷还没回来呢。”

傅云英眉头轻蹙。

吃过早饭后,和傅四老爷相熟的人陆陆续续上门,问起钟家大公子撞伤傅家仆人的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有的人刚听到消息立刻赶过来安慰傅四老爷,帮他想办法。更多的人则是在观望过后听说钟家给傅家送礼,过来打听消息,想借机和钟家搭上关系。

傅四老爷应酬了一上午,脸都笑僵了。有心躲出去,傅云启和傅云泰不敢出门,傅云章又还没回来,只得待在家里等消息。

一直到日暮西山时分,门外响起马车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音,钟大郎亲自把傅云章送回来了。

仆人认出钟大郎,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里通报。

傅四老爷正坐在蔷薇花架下乘凉吃西瓜,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回房换了件最体面的道袍,戴上六合帽,带着畏畏缩缩的傅云启和傅云泰迎出去。

钟家在武昌府说一不二,钟大郎的名声委实不怎么好听。

得知欺辱傅四老爷和两个弟弟的钟大郎上门来,傅月、傅桂也不吃西瓜了,揪着帕子跟到垂花门前,躲在蓊郁的花丛后面往外张望。

傅云英叫来婆子,“准备醒酒酸汤和容易消化的汤羹。”

婆子问:“早上煮的菌菇野鸡汤还剩了半吊子,使得吗?”

“鸡汤太腻了,煮一锅鳝丝汤,两碗就够了,用小钵煮。”

婆子应下,去灶房忙活。

傅云英站在树荫下出了会儿神,照顾酒醉归家的人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官场上应酬极多,不论是魏选廉还是崔南轩,从外边赴酒局回来,多半是没吃饱的,酒桌上不乏刀光剑影,说的每个字都要斟酌再斟酌才能吐出口,纵然满眼皆是美味佳肴,谁能吃得下?

傅云章还没当官,但他也会和崔南轩一样,走上同样的道路。

看得越多,她愈发认识到家世一般、没有背景的人想平步青云有多艰难,渐渐能明白崔南轩当初的选择。

当然,只是理解而已。让她寒心的并不是他的袖手旁观。

“二哥哥回来了!”

傅桂的声音在傅云英耳畔响起。

抄手游廊那头脚步声杂乱。走在最前面的是傅四老爷和一个穿织金锦袍、眼圈微红的男子,仆人簇拥在两人后面,莲壳搀扶着傅云章走在最中间。

傅云章似乎吃醉了,脚步虚浮,俊秀的脸布满红晕。钟大郎时不时回头和他说话,他只点点头,笑而不语。

傅云启、傅云泰显然还很惧怕钟大郎,神色惊恐,遥遥缀在最后面,恨不能扒到王叔身上。

“好了,我就送到这了,云章,下次我们接着喝!”

钟大郎蒲扇似的大手拍拍傅云章的肩膀,踉踉跄跄往外走。

傅四老爷哪敢就这么让他走,一边示意仆人们赶紧过来扶,一边挽留,“大热天,难为大公子亲自送云章回来,吃杯茶再走不迟。”

钟大郎左摇右摆,站都站不稳了,却不让仆人扶他,摆摆手,笑道:“不吃茶了,下次再来!”

傅四老爷拿不住他的脾气,没有执意留他,小心翼翼送他出去。

仆人拥着他们二人出去,院内众人还能听见钟大郎爽朗的笑声。这时,傅云章揉揉眉心,忽然往前栽了一下,差点倒地。

莲壳小声惊叫,旁边的仆人连忙几步冲上前,七手八脚架住傅云章。

“快送二哥哥回房。”傅桂急忙道。

傅月一脸心疼,“钟家人真坏,让二哥哥吃这么多酒。”

傅云英想起傅云章在渡口巧遇李寒石那晚,也是吃多了酒醉倒,他似乎很容易吃醉。

忙乱间,仆人们准备香汤,服侍傅云章洗漱。

等傅四老爷送走钟大郎回来,傅云章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靠在床栏前喝鱼汤。

“云章,没事吧?”傅四老爷仔细端详他的脸色,“钟家大公子有没有为难你?”

傅云章摇摇头,淡淡道:“无事,钟大郎不难相处。”

他无意多说钟大郎的事,“四叔,准备几样时鲜礼物,明天我带英姐去见一个人。”

“不是见过了吗?”傅四老爷一愣,他以为傅云章这次来武昌府就是为了带英姐拜见长春观的道人。

傅云章脸上浮出一丝笑,没说话,接着喝鱼汤。

第40章 故人

傅云英没有想到,这辈子头一个见到的旧相识,竟然会是姚文达。

站在一间深处陋巷的宅院面前,听到门扉后传来那道熟悉无比的痛骂世风、讽刺士林的大嗓门,她怔了片刻,嘴角不自觉轻翘。

上一世作为崔南轩的妻子,她憎恶处处和丈夫为难的姚文达,觉得他小肚鸡肠,落于下乘。

此刻她只是黄州县一个普普通通的傅家小娘子,角度不同,姚文达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就像故乡土物,在家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离家千里后才知其珍贵,倍觉怀念。在异地他乡辗转多年,偶尔听到一句乡音便能激动得鼻尖发酸、热泪盈眶。这个时候忽然碰到一个认识的故人,哪怕那个人自己曾十分厌恶,也会觉得对方亲切可爱。

姚文达依旧还是那个不擅理家、清贫度日的姚大人,他住的宅子在渡口附近,临着吊脚楼、窝棚街,用钟家大郎的话说,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下等人。

这里房租便宜。

姚家只有一个丫鬟,两个老仆。一个老仆在书房伺候,一个老仆管姚文达出门的事,丫鬟打扫房屋,浆洗衣裳,缝补上灶,什么活都会干。

今天丫鬟烧饭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盹,把一锅饭烧得乌漆墨黑。最上面一层饭焦黄,勉强算是熟了,中间夹生,底下的锅巴则几乎成了黑炭,得用锅铲使劲铲才能铲出点黑漆漆的齑粉。

丫鬟跪在廊前反省,姚文达火冒三丈,叉腰站在书房里,隔着紧闭的槅窗痛骂丫鬟。

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莲壳上前几步准备叩门,傅云章叫住他,“等等。”

傅云英在一旁道:“去巷口买几笼馒头、炊饼,要滚热的面汤,若是有油条,多买些。”

傅云章垂目看她。

她指指傅家家仆手中的大提盒,淡淡道:“出门的时候,我看婆子装提盒,除了几条鲜鱼,都是些鲜藕、莲蓬、菱角、西瓜之类的时蔬,下酒菜只有腊鸭、花生米、酱菜和酿黄瓜。姚先生是南方人,不过他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年纪又大了,口味会变的。我以前在北方的时候,那边的老人牙齿不好,不喜欢吃凉的卤菜,喜欢吃点热烘烘的面食。”

“你就这么肯定姚先生会留我们吃饭?”傅云章挑眉,笑问。

傅云英没说话,悄悄白他一眼。

姚文达脾气古怪,软硬不吃,敢当面指着首辅沈介溪的鼻子骂他是权臣。她此前从未和姚文达打过交道,以傅云章的细心体贴,一定早已经笃定姚文达不会给他们难堪,才会特地带她来姚家走这一趟。

而且他连下酒菜都预备好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傅云章手指微微勾起,手背轻敲傅云英的脑袋,笑而不语。

一开始只是因为身世相似而留意到她,后来查到傅四老爷反对立牌坊的事和她有关,他对这个隔房的妹妹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形单影只久了,突然有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即使她只是个孩子,也依然让孤立无援的他受到鼓舞。

让她可以和族中男孩们一样读书,既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处境,伸手拉她一把,也是弥补自己以前的遗憾:他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明白那种身不由己的痛苦。她是女子,不仅要面对旁人的阻挠和讽刺,还要为叵测的将来忧虑,可她却能义无反顾地抛下种种顾虑,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为之努力,比少时的他强多了。

不妨给她一个机会,看她能走多远。

相识愈久,逐渐发现她身上有太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很坦然,没有费心遮掩收敛自己的异常之处。

女子的身份既束缚她,也给她一种不沾世俗、超然物外的自信和洒脱。

她既含蓄又直接,不想泯然众人,何不锋芒毕露。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她举止沉静,古板严肃,没有表现出一丝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少年之态。

却不知在别人看来,她仿佛一轮初升的朝阳,生机勃勃,云霞喷涌,她随时将破云而出,罩下铺天盖地的万丈光芒。

傅云章看着傅云英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成长,感慨良多。

有为人师者的欣慰,有羡慕,有赞赏,还有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促狭心思——他以为自己心沉如水,这种活泼鲜活的情绪早离自己远去了。

事实上,有个特立独行、总能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听懂自己说的话并且迅速做出回应,不吵不闹,听话懂事,偏偏又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妹妹,他很难克制住逗一逗她的想法。

他没有兄弟姐妹。傅容是母亲从娘家抱过来养大的,母亲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傅容是她娘家侄女,有一个血缘亲近、方便拿捏的媳妇,她才能继续掌控内帷。他和以前一样,默许母亲的任何决定。如果不是傅容的生父、生母坚决反对两家联姻,傅容不会改姓成为他的妹妹。

从母亲口中得知傅容成了他妹妹的那一刻,他暗暗松了口气。

母亲守寡多年,身边有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的小女儿,傅云章乐见其成。傅容年纪小,又是娇宠长大的,并不知道长辈们的谋算。他曾试图把傅容当成亲生妹妹看待,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他以为妹妹都是像傅容那样的。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傅容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说话时傲慢的语气,走路的样子,找他讨要东西时那种理直气壮的颐指气使,和他的母亲简直如出一辙。

母亲多了一个女儿,他依然还是没有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应该和启哥、泰哥,月姐、桂姐那样,平时吵吵闹闹,抢这个争那个,一起闯祸,一起受罚,害怕的时候一起没志气地大哭。

县里人都夸他早慧,其实他只是在母亲的揠苗助长之下提早认清现实而已。早在十岁那年,他就明白自己肩负着什么,不会像四五岁懵懂时那样羡慕同窗们父母双全,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

他必须竭尽全力,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为母亲撑腰,少年不知愁滋味,尚有光阴可以虚度,他却只能一日日埋首书海,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傅云章有点明白当哥哥是什么感觉了。

他们站在姚家门前等了一盏茶的工夫。

蒲鞋踩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哒哒响,莲壳捧着竹丝攒盒回来,“五小姐,东西买齐了。”

傅云英翻开攒盒盖子扫几眼,点点头。

姚文达、浙江人周钰和崔南轩是同榜三鼎甲,起初三人都在翰林院待过,免不了互相交际应酬。姚夫人还在世时,她和姚夫人、周夫人交情不错,每逢佳节,一定会互赠节礼。姚文达和崔南轩僵持期间,她和姚夫人虽然不再来往,但从没有撕破脸,偶尔在其他同僚宴席上看到对方,还会微笑致意。

姚文达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蟾宫折桂,打马游街,固然是一鸣惊人,扬眉吐气,姚夫人却因为操劳过度而疾病缠身,没过两年好日子就病逝了。

傅云英最后一次看到姚夫人的时候,她头戴珠冠,身着礼服,坐在离门最近的位子上和席间命妇们谈笑,说的都是姚文达的事。

那时姚夫人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傅云英记得姚文达爱吃什么。

她怔怔出神,左边袖子突然被人轻轻扯了几下,傅云章低头看她,含笑问:“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示意她跟上,似乎刚才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并不需要她给出答案,“好了,姚先生刚刚骂完丫鬟,多大的气也撒完了,我们进去。”

骨瘦如柴的姚家老仆打开咯吱咯吱作响的院门,看到傅云章和傅云英,或者说是看到傅家家仆提着、担着的一担担抬盒,眼露精光,立刻堆起一脸笑,“傅相公来了!大人这几天常常念叨傅相公,傅相公再不来,大人就要亲自上门请了。”

傅云章微笑着和老仆寒暄几句,命人把准备好的下酒菜、刚买的热食摆上。

老仆正为家中唯一一口大锅烧糊了而发愁,傅相公上门探望大人,还带来这么多吃的喝的用的,真是瞌睡遇枕头!他高兴得直念佛,也不计较傅家家仆越殂代疱,一面叫丫鬟赶紧洗脸过来服侍,一面去书房通禀,“大人,傅相公来了。”

一声轻哼,书房的们被猛地拉开,一名头发花白,身着半旧青灰色道袍,一脸褶子叠褶子的老者负手走了出来,环视一圈,矜持道:“云章来了?”

傅云章拉着傅云英上前,“多日不见,先生的气色好了许多。”

“我好着呢,再活个十年不成问题。”姚文达摆摆手,目光落到梳双螺髻,穿湖蓝纱袄子,红地刺绣满池娇杭纱褶裙的傅云英身上。

傅云英按傅云章之前教过的朝姚文达行礼,眼帘微抬,不动声色打量他。

他几乎没怎么变。

京师的人都说姚文达越老越精神,闻喜宴上士子们看他垂垂老矣,背地里打赌看新科状元能活几年,大多人猜他还没在翰林院熬够资历就得撒手人寰。可他硬是活了一年又一年,比他年轻的先帝和许多大臣陆续死去,他依然满头白发,三五不时生一场病,每一次郎中都让姚家人准备后事。他做了这么多年的药罐子,一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老迈之态,偏偏就是不死。

别看他干瘪枯瘦,骂人的时候跟吸了一口仙气似的,雄赳赳,气昂昂,比谁的嗓门都大,连武将都吼不过他。

“这是你妹妹?和你不像,比你生得灵秀多了。”

姚文达坐到摆满冷热果菜的方桌前,冷冷道。

傅云章淡淡一笑。

傅云英眉头轻蹙,傅云章和姚文达的关系和她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姚文达不是很讨厌傅云章的吗?

“学生带着妹妹来武昌府游玩,想起先生病愈,顺道过来探望先生。”傅云章用闲话家常的语气慢慢道。

姚文达不和他客气,已经端起碗开始喝肉汤了,“过来坐,难道还要我请?”

傅云章依言坐下,挽起袖子,递了双筷子给傅云英。

傅云英接过筷子,低头吃菜。

饭桌上静悄悄的,没人开口说话。

姚文达连吃了一笼菜馅馒头,喝完两碗肉汤,突然怔愣几息,对着空碗微微叹息,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怅惘之色。

见他停下筷子,傅云章和傅云英也停筷,莲壳奉上几盏热茶。

“各地举子三十六人,没想到最后只有你坚持下来了。”

姚文达喝了半盏茶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也是我运气好,摸对先生脾气的缘故。”傅云章淡笑道。

姚文达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笑容苦涩,“你们能从乡试中脱颖而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然则能赴京参加会试的举子,哪一个不是满腹诗书?我故意为难你们,只是一时兴起,原以为只有几个歪瓜裂枣扛不住,结果只剩下你,实在让我失望。”

听了他的话,傅云章神色不变,脸上笑容不减一分,轻摇折扇,笑笑不说话。

第41章 道理

一顿饭的工夫,姚文达把傅云章贬得一无是处。

傅云章脾气好,含笑听他数落自己,还时不时顺着他的话应两声。

姚文达频频皱眉,眉心都能夹死蚊子了。

傅云英默默吃茶,一言不发。

“你随我去书房。”

骂了半天,姚文达沉默片刻,起身往书房的方向走,头也不回地道。

他几次故意讥刺傅云章,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举子,哪怕再如何谦虚恭谨,也该恼羞成怒了,这人却始终温和沉静,云淡风轻。

要么是他天性温文大度,心胸宽阔,是个真君子。

要么就是他城府极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论哪一种,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姚文达甩袖离去,很有些负气的意味,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深知他的脾性,若不是他真心喜爱的后辈,绝不可能获准踏进他的书房一步。

大人终于找到一个看得顺眼的举子了!而且这举子家中富裕,不缺钱钞,既会做文章,又知人情世故,时常孝敬大人。以后不用担心大人把俸禄花光,没钱买米买柴。

老仆眉飞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这边请。”

傅云章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容,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让她在院子里等着,跟随姚文达而去。

姚文达的书房干净整洁,陈设简单,没有玩器瓶花之类的雅物,房中只有两面书架、一张榆木书桌,一把榆木圈椅,仅此而已。他喜静,读书的时候听到一丁点响声就开口骂人,仆人平常走动尽量避开书房,宁愿绕一个大弯去灶房取用东西,也不会从窗外走。

书桌上摞了些纸张书册,按照类别堆叠得整整齐齐。书本、纸扎如此,其他镇纸、砚台、盛水的粗瓷水盂也按照大小摆放,连笔架上的每一枝笔也是严格按着大小粗细排列的。

傅云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单独放在书桌最右侧。

“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姚文达仰靠在房中唯一一把圈椅上,指指左边一摞纸张。

傅云章拱手应是,上前几步,一目十行,飞快看完第一篇,然后拿起第二个人写的。一刻钟后,他看完所有文章,道:“质朴简重,行文通畅,学生不如他们。”

姚文达翻了个白眼,讥笑道:“别装傻了,你能坚持到最后,岂会不知他们错在哪里?”

傅云章微微垂首,作洗耳恭听状,“请先生明示。”

姚文达扫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很想给他一拳头,看他还能不能保持这副假模假样的谦虚恭敬。偏偏这个人是唯一通过他考验的举子,硕果仅存的后起之秀,湖广的学子会试能不能出一两个进士,能不能替自己这个提督学政扬名,希望全在他身上,要是把人打坏了或者吓跑了,到时候翰林院那些昔日同僚还不得笑掉大牙?

“算了,懒得和你啰嗦。下次会试,你是否下场?”他按耐住打人的冲动,问道。

傅云章道:“京师群贤荟萃,会试时天下英才汇聚,学生自是要去的,见见世面也好。”

“这一次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沈首辅,说来你们算得上是同乡。”提起沈介溪,姚文达轻蔑一笑,接着道,“沈首辅此人惯会装模作样,为了避嫌,这一次湖广的学子很难考中前十。如果主考官不是沈首辅,反而对你们有利,那些考官会想方设法讨好沈首辅,比如让湖广学子多占几个名额。还有一种可能,皇上近来多次夸赞礼部侍郎崔南轩,他虽然年轻,却是皇上亲手提拔起来的,兴许皇上打算选他主持考试,他也是湖广人。”

也就是说,不管是沈介溪担任主考官,还是崔南轩主考,都对湖广籍贯的学子不利。

傅云章沉吟半晌,“先生想劝我放弃这次会试?”

“沈首辅一手遮天,大权在握,看似风光得意,其实危机四伏。”姚文达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一眯,继而捋须微笑,皱纹舒展,“新任指挥使霍明锦和他势如水火,刚上任就动了沈首辅的心腹,皇上不闻不问,默许霍明锦抄沈首辅的老底,可见沈首辅已经失了圣心。就算霍明锦最后输了,沈首辅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随口道出朝堂机密之事,似乎完全不惧傅云章告发自己,缓缓道,“沈首辅嚣张不了几年。你和沈首辅是同乡,一旦考中进士,别人自会将你视作他的人,如果沈首辅真的是主考官,那你更没得选,除了效忠他之外无路可走。你还年轻,若是因为沈首辅而前途尽毁,岂不可惜?这一次会试不考也罢。”

傅云章蹙眉沉思片刻,轻笑道:“先生对学生推心置腹,学生不胜感激。不怕先生笑话,学生并无一展宏图的野望,只盼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此生无憾。”

姚文达面露诧异之色,撩起眼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不是故作姿态,声音略微拔高了些,“你不想当官?”

十年寒窗,焚膏继晷,苦读经籍,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加官进爵吗?

“学生惭愧,虽然略读了些书,却不知经济民生,之所以钻研学问,全是为了一己之私,难以担任一方父母官之职。只盼能会试得中,以慰家慈。”

他话音刚落,姚文达面色大变,滕地一下站起来,手臂抬起,指着傅云章,额角青筋暴起,愤愤道:“你!”

傅云章垂下了眼睛,退后一步,“学生无意隐瞒先生,这才如实道出心中所想,请先生见谅。”

房里沉默了下来,气氛压抑。

傅云章默然不语。

“好!”

僵持几息后,姚文达忽然笑出声,“你既然无意功名利禄,不管哪一次赴考都是一样的。”

傅云章唇角轻翘。

应对姚学台这样厌恶世故、光明磊落之人,果然还是要靠坦诚。

日头渐渐西移,姚家老仆搬了张带靠背的竹椅放在树荫里,请傅云英坐下吃茶。

姚家的茶不是茶叶泡的,揭开盖子,瓷碗里浮动着跳跃的光斑。

老仆在一旁道:“傅小姐尝尝我们家的茶,用炒熟的麦子煮的,虽然粗了些,味道可香了。”

姚家仆人说话的语气和姚夫人很像。姚夫人不识字,丈夫整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到处得罪人,她却性情爽朗,很好相处,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总是笑脸迎人。

姚夫人喜欢麦子茶。

傅云英望着碗中清冽的茶水发了会儿呆,听得吱嘎几声,书房的门应声而开,傅云章缓步走了出来。

“二哥。”

她起身迎上前,目光在傅云章脸上停了一停。

他面带微笑,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发。

老仆很快奉了碗麦子茶过来,“傅相公吃茶。”

傅云章谢过老仆,一边吃茶,一边细细问老仆姚文达平时的饮食起居。

老仆一一答了,暗示傅云章姚文达过得很清苦。

傅云章放轻声音道:“我仰慕先生才学人品,只盼不能为先生分忧,先生放达,岂能为俗事忧心?日后府上若有不便之处,愿为先生尽绵薄之力。”

老仆搓搓手,嘿嘿傻笑。

莲壳适时凑上前,拉着老仆到一旁说话。

不知莲壳说了什么,老仆一个劲儿点头,道谢不迭。

吃过茶,傅云章告辞回去,姚文达没有出来送他,老仆进去通禀,书房传出一声清喝,“滚!”

老仆灰溜溜走出来,尴尬道:“傅相公……”

“无事,不打扰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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