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屏气敛声许久,竹楼外只有呜呜风声和清风扯动布幌子的刺啦声传来。
商旅们松口气,互望一眼,纷纷上楼,找到自家亲眷,立刻收拾行李,预备离开。
“这里不能多待,他们去县城了,我们快走,快走!”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没有星光月光,渡口沉浸在幽暗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江面也黑魆魆的。锦衣卫刚刚搜查过船只,所有灯火都被撤走了,只能靠暗夜中波浪舔舐楼船的哗啦声响辨明方向。
傅四老爷不想担惊受怕,和傅云章商量过后,决定立刻就走。锦衣卫查案没什么可怕的,但锦衣卫不问青红皂白,动辄牵连无辜百姓的事屡见不鲜。一件平平无奇的小案子,他们任意发挥,想抓谁就抓谁,一顶阴谋不轨的大帽子扣下来,首辅的亲戚也得乖乖认栽,甚至波及半个朝堂。至于平民,一旦官司上身,钱财散尽、家破人亡是迟早的事。
刚才那位乔大人没抓着盗贼,显见着不甘心,万一恼羞成怒,回头拿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出气,他们岂不是成了待宰的鱼肉?
商旅们平生最怕的就是官老爷。于是片刻后,刚刚人满为患的竹楼转瞬间便空荡荡了。
※※
傅云章先上船,带着莲壳清点人数,检查船上的贵重物品。
傅四老爷送傅云英几人回舱。
傅云启频频回头,给傅云英使眼色,看她不理会自己,提高灯笼放在下巴处,故意做鬼脸吓她,“说不定船上藏有强盗,你不害怕吗?”
傅云英没说话。傅桂挡在她身前,狠狠瞪傅云启一眼,“乌鸦嘴!没事吓英姐做什么?”
傅云启吐吐舌头,转头过去和傅云泰一起窃笑,兄弟俩高声讨论刚才看到的锦衣卫,对十几岁的少年郎来说,器宇轩昂的兵士是他们见过的最威风最气派的人。
突然,渡口传来喧哗声。
傅四老爷回头张望,脸色微变,眉头皱得紧紧的,“怎么又回来了?”
远处遽然亮起数十支火把,如腾飞的火龙一般,风驰电掣,直往渡口的方向扑来。船上的人似乎能感受到火把炙人的热气。
火光之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钝响。
傅云章从甲板另一头走过来,轻声道:“他们是故意的。”
锦衣卫找不到逃走的盗贼,又或者他们只找到一两个,想引出其他人,所以故意虚张声势一番,然后放商旅们回船,做出要即刻赶去武昌府的假象,其实埋伏在山林之后,等着盗贼露出马脚。
傅四老爷急得跺脚,低声骂了几句粗话。锦衣卫查案就查案,能不能不要故弄玄虚,把他们这些无辜百姓吓得一惊一乍的?
“还不如在吊脚楼等到天亮……”
他的话还没说完,异变突生,水手中的一人突然无声暴起,纵身几个动作,直冲向傅月。
事情发生得太快,就在眨眼之间,周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傅月站在婆子旁边,正细听傅四老爷和傅云章交谈,忽然感觉到一阵风迎面扑了过来,随即是一道铺天盖地罩下来的暗影,气息阴森可怖,她本能感觉到害怕,想抬脚躲开,双腿却像铁水浇铸一样一动不动,一声尖叫刚从喉咙里发出,胳膊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她摔倒在脏污的甲板上。
她头晕眼花,心跳如鼓,想爬起来,四五个人扑到她身前,七手八脚把她抬起来,送到一边。她惊惶未定,泪水汹涌而下,不停挣扎。
“月姐,是我,别怕。”傅桂按住她的手,声音微微发抖。
她躲开了?傅月的心跳慢慢稳定下来,抱紧傅桂和赶过来搀扶她的婆子,回头一看,眼泪流得更凶了。
傅家家仆手执随手捡起的棍棒,将一个水手紧紧围在中间,两边人正对峙着。傅家家仆不敢动,因为水手青筋突出的大掌正紧紧攥着一个人的喉咙。傅云英被水手掐着脖子,双颧渐渐发青,神情却很平静,仿佛那几根随时能扭断她脖子的手指只是一团轻飘飘的棉花。
刚才英姐冲上来撞开她,她才能逃开的。
傅月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出声!”傅桂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后退。
傅四老爷脸色铁青,认出眼前这个莫名其妙伤人的水手并非傅家雇工。刚才太乱了,竟然没人发现。
“刚刚混上船的。”傅云章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先把人稳住。”
“这位英雄好汉……”傅四老爷的目光落在傅云英脸上,鼻尖沁出汗珠,咬咬牙,道,“您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们一定照办!还请手下留情,官爷们此刻就在渡口,只要我们喊一声,您的处境……”
水手森然冷笑,并不想和傅四老爷多话,一边后退,一边道:“谁敢出声,我动动手指就能掐死她。”
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傅云英喘不过气来,手指深深陷进水手的胳膊里,用力到发白。
但她始终眉头轻蹙,一声不吭。
傅桂说的对,傅云启确实是乌鸦嘴。现在她知道锦衣卫为什么去而复返了,渡口早就布置好陷阱,他们这些停靠的船只和船上的旅客,全都是锦衣卫的诱饵,包括吊脚楼的那番搜查,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傅四老爷心急火燎,牙齿在舌面上咬下一块皮,疼得龇牙咧嘴,顾不上痛,继续和水手周旋。
水手抬头看着渡口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厉色,慢慢退到船头处,没地方可退了,身后便是汹涌奔流的江水。
傅云章心里一惊,这人不想逃命,他到底想怎样?
傅云英双脚离地,脖子被人钳住,只能仰头看到漆黑夜空一角,看不到水手的神情,也看不清对面傅四老爷和傅云章正努力和水手谈条件。因为呼吸不畅,她几次差点窒息,勉力强撑着不晕过去,掐住她的那双手像是从冰窖里伸出来的,凉意透骨。
她飞快思考,傅四老爷和傅云章愿意为她包庇这个凶徒,甚至护送他离开湖广也不要紧,可这人不急着提要求,也不怕锦衣卫发现这边的动静上来抓人,手心干燥,没有汗水,紧锢住她的手臂如钢筋铁骨,丝毫没有颤抖的迹象。
他说话似乎是北方口音。
莫非他想拿自己做要挟,逼迫锦衣卫放走他?还是锦衣卫抓他的事另有内情?
不管怎么样,锦衣卫和她不沾亲不带故,可不会为了一个小姑娘手软。
她才刚过上好日子,还没有达成自己的目标,没有回报这一世的亲人,没有看到皇帝和沈介溪最后的下场,怎么能死在这种无名小卒手上?
而且死得莫名其妙。
傅云英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指不再挣扎,放松身体,缓缓合上眼睛。
正应付傅云章的水手察觉到她没有呼吸了,心头凛然,低头查看,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放轻了。
就是现在!
傅云英凭借本能灵活地从水手怀里挣脱出去,身后是反应过来的水手扑过来的手臂,指尖已经碰到她的头发了,身前是黑沉的江面,傅四老爷和傅云章想赶过来救她,但离得太远,水手已经够到她的肩膀,马上就要重新抓住她了。
她没有片刻犹豫,翻过船舷,纵身一跃。
湖广长大的女伢子,四五岁起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去湖里玩,盛暑天更是每天伴着日暮和霞光去江边游水,泡在江里长大,几乎个个都会凫水。黄州县隔几里便有条河,山路没有水路畅达,走亲戚大多要坐船,傅四老爷担心她从北方来不会凫水,特意让傅月和傅桂教她,她只好又学了一次。
水手愣住了,手上还抓着从傅云英身上扯下来的一块碎布。傅家家仆呆了一呆,然后爆出愤怒的吼声,齐齐冲上前,把他按在甲板上。
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舷边,傅云章愣了几息,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几步冲到船舷边,下意识想脱外袍,莲壳按住他的手,“少爷,您不要命了?”
他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莲壳又道:“您放心,五小姐会水。”
傅四老爷一叠声支使船上的水手,接连扑通扑通几声,会水的伙计仆人全下去救人了。
这时,才传来锦衣卫上船的声音。
第45章 获救
傅云英低估了深夜江水有多凉。
虽然暑热还未褪尽,但快入秋了,波涛起伏的江面尚留有微温,水下却寒凉刺骨。
她在水里打了个哆嗦,怕那水手也跟着跳下来,在水中潜了半会子,确定没有危险,才浮出水面换气。凉风吹拂,冷得她直打颤,肩膀手臂上立刻炸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环顾一圈,发现自己离傅家的船有一段距离,可能是刚才下潜的时候游远了。
不远处几声“扑通”“扑通”的入水声,江上太黑,水浪翻涌,辨不清周围情景,只能看到高耸江面的船只和远处的渡口。船上人声嘈杂,有人在扬声叫她的名字,带着哭腔。
傅家人来救她了。
她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呼吸困难,抬手摸了摸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肿了,疼得厉害,指尖刚碰到便觉一阵痛入骨髓的刺痛,眼前一阵眩晕,手脚发软,连忙打起精神往回游。
风浪声太大,渡口又乱成一团,她对着傅家的船喊了几声,只发出微弱嘶哑的气音,方才被水手制住时嗓子已经坏了。
她只能节省力气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游,费力游了一会儿,左腿抽搐了两下,一阵痉挛袭来。
恍惚间连吃了几口冷水,水花浇在脸上,危险临近的感觉反倒让她更清醒了一点,她再次确认方向,继续往前游。渡口的其他声音都淡去了,头顶的苍穹黑如泼墨,江水也泛着深沉色泽,她仿佛被困在咫尺方寸之地间,怎么游都游不到傅家的大船旁。
就在她精疲力竭之时,破开水浪的潺潺声由远及近,有人发现她,朝她游了过来。
夜色幽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道分明陌生,又仿佛有些熟悉的声音透过冰冷的江水传来,“抓住。”
她神志模糊,伸长双臂攀住游过来的人,冰凉的手指尖碰到硬实的肌肉,温暖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往前凑,直到贴上对方的胸膛。
来人停顿了一下,揽紧她,臂膀轻轻绕过她的肩,带着她往回游。
游到一条小船前,船上提着灯的人看到二人,连忙撇下手里防风的灯笼,俯身拉男人上船,惊喜道:“大人,您找到人了!”
男人放下怀里不停打哆嗦的小姑娘,退后几步,让其他人为她取暖。
提灯的人为男人披上干爽衣裳,啧啧几声,“听说湖广的女子泼辣凶悍,我还不信,没想到传言是真的。我看着她跳下去的,那小子都吓傻眼了!”他笑了笑,朝站在船头的男人拱手,“大人,怎么处置潘远兴?”
船上的水手是傅家雇工,看到傅云英被救起,他们卖力摇动船桨,小船如离弦的箭飞快往渡口驰去。
渡口的火光映在男人脸上,就像拨云见月,夜色中缓缓显出轮廓分明的俊朗脸孔,眸光黑沉,五官深刻,两道剑眉轩昂入鬓,颊边留有短胡茬,微微一层浅青。
他好似没有听见随从问的话,出了会儿神,凝望夜幕下的渡口,默然不语。
随从猛然醒悟,暗悔失言,闭上嘴巴不吱声了。
※※
夜风吹得旗帜幌子飒飒响,灯火昏暗。
傅云英感觉到小船停泊在渡口前,鼎沸人声和晕黄的灯光一起涌了过来,她恍惚听见傅四老爷说话的声音。
有人抱起她,干燥的手指轻抚她的发鬓,摸到潮湿冰冷的江水,飞快收了回去,吩咐身后的家仆快去准备热水汤药。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幽黑的眸子,嘶哑着道:“二哥。”
声若蚊呐,几不可闻。
傅云章双眉略皱,眼瞳明如清澈山涧,泛着泠泠寒意,唇边却扯起一丝微笑,柔声道:“好了,没事了。”
他匆匆和船上的男人颔首致意,“蒙大人援手相救,不胜感激,舍妹体弱,恐她受凉,须得即刻去请郎中医治,来日必当当面道谢。”
男人接过渡口属下递到手边的布巾擦拭湿透的头发,听属下一一禀报事情,偶尔出声下达指令。
灯笼高悬,他站在灯下,光线倾洒而下,半张脸孔融入阴影之中,只能看到线条流畅而紧绷的下颌,看不清神情,闻言淡淡道:“顺手而已,请便。”
他望着江面的方向,但傅云章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简单几个字,隐隐透出一股慑人威严。
一个持弯刀的随从走到男人身后低语几句,男人脸上没有半丝表情,转身离开,锦衣卫们紧随其后,簇拥着他往停泊在渡口的另一条船行去。
傅云章垂下眼皮,立刻带着傅云英去寻郎中。
傅四老爷还想留下来打听一下男人的身份,也好备厚礼相赠。但看男人排场极大,锦衣卫们显然以他为尊,刚才在吊脚楼担任指挥的乔恒山唯唯诺诺跟在他身边,比羊羔还老实,可见此人虽然只着普通卫士的袍服,其实地位尊贵,而且光看他英武不凡的相貌和沉稳举止就知他身份不一般,听口音是北直隶人。不敢上赶着套交情,找了个随从模样的人谢了又谢,费尽口舌才得知刚才那个救起傅云英的男人姓霍。
按说水手之所以混入傅家的船,完全是锦衣卫故意引诱为之,但那霍大人到底还是亲自下水救人了,傅四老爷作为一个平头老百姓,不敢深想锦衣卫到底在谋划什么,再三谢过霍大人的随从,命人从船上库中挑选几样礼物送上。那随从坚辞不肯收,银子更不愿意要。傅四老爷做足感激模样,看随从快要不耐烦了,才告辞回船。
隔壁一条船上恰好有个郎中,刚看过傅云英的伤势,说她脖子上的淤青最为严重,伤到喉咙,半个月内不能高声说话。他开了张药方,想起夜已深了,渡口离城镇远,道:“我那儿有几味药,先给小姐煎几碗吃着。明天再抓药也使得。”
傅云章送他出去,迎面看到傅四老爷走过来,郎中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傅四老爷心下稍安,叮嘱丫鬟好生伺候,送走郎中,心有余悸,嘀咕道:“这下能走了吧?”
话音才落,听得舷梯被人踩得哐哐响,两名腰佩弯刀、穿罩甲的锦衣卫直奔上船,劈头就问:“刚才那位落水的小娘子呢?”
傅云章示意傅四老爷先别接话,上前一步,道:“舍妹刚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锦衣卫道:“叫醒她,大人有话问她。”
傅云章皱了皱眉。
※※
傅云英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冷得簌簌发抖。恍惚中被人送回舱房,丫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服侍她脱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被人抱着灌下一碗滚烫刺鼻的药汤,温热的巾帕让她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声。轻而软的被子盖下来,暖流一点点回到空虚的四肢百骸中,她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摇她的胳膊,婆子在她耳边低语,“五小姐,那些官爷把那个恶人又带回来了。”
眼睫轻轻颤动,傅云章睁开眼睛,婆子和丫鬟立在床头,房里点了灯,蚊帐低垂,床前和门口之间的地上放了一张湘竹大屏风。
刚才傅桂在她床边哭了好久,她嗓音嘶哑没法出声安慰傅月,只能给傅桂使眼色让她帮忙。终于清静下来睡了一会儿,感觉刚睡着就被叫醒了,神色有些茫然。
婆子小心翼翼扶她坐起来,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尤其是肩膀的地方按了又按,掀开一边蚊帐,朝门外咳嗽两声。
吱嘎一声,傅四老爷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力士。力士垂下眼皮,走进舱门,将一个双手被捆缚在身后的男人推到屏风前,瓮声瓮气道:“呶,你看,我们大人岂会骗你?”
男人正是刚才弄伤傅云英脖子的盗贼,名叫潘远兴,他抬头细细看傅云英几眼,脸色颓唐,“小娘子,对不住,我没想伤你。”
傅云英嘴角微微一扯,笑容讥诮,不管男人有什么苦衷,方才那双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不是她的幻想。她窒息好几次,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如果她没及时自救,等锦衣卫赶到,她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力士提起男人的衣领,推搡他出去,口中道:“行了,人你亲眼看到了,我们大人说话算话,答应你救人,就一定会救人。你给我老实点。”
等他们一走,傅四老爷赶紧关上舱门,破天荒念几句佛,小声嘟囔:“什么怪事都让我碰上了!”
他走到床前,安慰傅云英几句,看她睡下,嘱咐丫鬟好生伺候。
※※
潘远兴踉跄着下了船。
渡口闹哄哄的,锦衣卫们来回奔忙,押送落网的人从不同船只走下来。
他们东躲西藏四年多,好几次和朝廷爪牙擦肩而过,数次九死一生,侥幸脱险,本以为这一次也能安然无恙,没想到几个月的缜密计划,不仅没能蒙骗锦衣卫,反而被对方一网打尽。
李寒石带着仆从家仆数十人,一路宴请宾客,结交名士,大摇大摆南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霍明锦才是真正身负皇命之人。
好在世孙趁乱逃走了,他们故意拖延,就是为了给世孙争取更多时间,只要世孙安全,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潘远兴嘴角微微勾起,不自觉挺直脊背。
船下有人等着他。
锦衣卫们侍立左右,中间一个裹披风的男人伫立在风口处,夜风吹拂,衣袍猎猎,摇曳的火光衬出他高大的身影,肩背宽阔,面庞冷硬。
“霍将军。”潘远兴冷哼一声,讥讽道,“阔别已久,没想到再见之时,我竟然是将军的阶下之囚。”
霍明锦抬眸扫他一眼,“朝中已无霍将军。”
潘远兴唉哟一声,“忘了恭喜霍将军高升!看我这记性,我还记得当年为将军送行,将军虽是舞象之年,却能号令千军,风华正茂,英姿勃发,风采冠绝京师。我当时心生向往,只盼有朝一日也能追随将军……一晃几年,您怎么成了皇帝的走狗,助纣为孽起来了?”他逼近霍明锦,咬牙切齿,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一口气道,“将军,我无意牵连无辜,你愿意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良心未泯,真的甘愿充当皇帝的走狗?你的部下死得冤枉,你竟然甘心为皇帝卖命,将军忘了那些为你舍生忘死的将士?定国公一家惨死,只留下世孙一条命脉,他才十岁!将军加官进爵的法子多的是,为何不放世孙一条生路?他的兄长是您的同窗好友,惨死刀下前殷殷叮嘱世孙去投奔您,您当真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
身后一道腿风扫来,力士恐潘远兴伤人,上前几步狠狠踹向他的膝窝,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霍明锦纹丝不动,俯视着他,沉默一瞬,一字字问:“徐延宗在哪儿?”
潘远兴抬眼看他,目光鄙夷,“无可奉告,霍将军,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霍明锦神色不变,眸光幽深,片刻后,冷声道:“好。”
潘远兴咧嘴一笑。
※※
水浪拍打木船,哗哗声如潺潺的水波,一时轻,一时重,盘旋回荡,时有时无。
傅云英感觉到床前人影晃动,慢慢睁开眼睛。
芳岁斟了杯茶送到床头,搀扶她坐起,喂她喝下半盏茶润润肿痛的喉咙,然后取来煎好的药汁子服侍她喝下。
她并不需要人哄,一口气吃完药,漱过口,勉强吃了点容易克化的鹅油玫瑰馅蒸饼。
芳岁告诉她快到黄州县了,昨晚锦衣卫在渡口抓了不少人,除了他们家的船,其他几条船也有人被带走,傅四老爷怕夜长梦多,得到锦衣卫的准许后,立刻启程,半个时辰后就能到家。
傅云英唔了声,下床在舱房里走了几步,饱睡了几个时辰,除了喉咙仍然隐隐作疼以外,她身上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姐,昨晚给您脱下湿衣裳的时候看到这个……”芳岁走到屏风后面,在衣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擎着一枚小巧的青绿鱼佩走出来,“朱炎看到的,昨晚事多,她忘了说……”
傅云英接过鱼佩细看,绿料雕琢精细,玲珑剔透,不算特别贵重,但也绝非凡品,不是她随身戴的物件。
第46章 回家
很快到了黄州县。
傅三叔和傅三婶夫妇俩在渡口翘首以盼,看到傅四老爷下船,笑着迎上前。
问过寒暖,傅三婶道:“老太太昨天问起好几次,灶上熬了一大吊子线粉鸡汤,快回家歇歇。”说完话,看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俩出奇的老实,傅月和傅桂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心下疑惑,没有多问,领着婆子往下搬行李包袱。
傅云英收拾好随身带的东西,出了舱房,迎面看见傅云章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穿蓝布袄裙的婆子。
他看到她,微微一怔,目光飞快审视她一番,“这就好了?”他习惯早起,船靠岸后,想着小娘子身子娇弱,又在病中,交代莲壳在那边整理衣箱,特意过来照看,没想到她已经准备好下船,完全不需要别人帮忙。
傅云英说不出话,点点头。
昨晚几条船上的人都吓得不轻,傅四老爷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今早船工们早起忙活时战战兢兢的,她这个死里逃生的人却面无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知该夸她懂事,还是为她近乎憨直的胆大发愁。傅云章轻叹一声,不由失笑,侧首示意身后的婆子离去,牵起傅云英的手,“走吧。”
马车离了渡口,慢慢驰入街巷之中。
傅月、傅桂几人从小在黄州县长大,以为其他地方也和家乡是一个模样,在武昌府待了一段时日,才知什么是繁华热闹。以前她们觉得黄州县西大街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柴米油盐,生活所需,玩器家具,活禽牲畜,卖什么铺子都有,还有天南海北的稀奇古怪玩意儿。然而见识过汉口镇的繁忙景象后,再看车窗外只容两辆马车并行的长街,和武昌府宽阔整洁的大街小巷一比,那些窗前挂着幌子、曾让她们流连忘返的铺子仿佛黯然失色,再不能令她们雀跃欢呼了。
当然她们这会儿也没有心思去兴奋激动。经过昨晚那一场惊吓,心大如傅云泰和傅云启都陡然变得乖顺安静起来,更别提多愁善感的傅月了,一早上她哭了好几回,傅桂怎么劝都没用,快被她烦死了。
“四叔说了,这件事不能让奶奶晓得。你把眼睛哭肿了,奶奶肯定要问,你这么笨,肯定瞒不了人,你让英姐怎么办?”
傅月拿帕子按按眼角,抹去泪珠,看着背靠车壁沉思的傅云英,颤声道:“英姐……”
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又下来了。
傅桂直翻白眼。
傅云英按住傅月的手,朝她摇摇头。
她并没有无私到甘愿为不相干的人慷慨赴死,之所以救下傅月,一来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她考虑。傅月是傅四老爷的女儿,年级又小,在她眼里还只是个孩子。傅云章透过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她看着傅月和傅桂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所以那一下推开傅月的动作更多的是出于保护后辈的本能。二来她心智上并非孩童,每天坚持锻炼,加上继承了傅老大的一把子大力气,逃脱的希望比慌乱的傅月大得多。三来,她上辈子最后几个月在追兵的围追堵截下从京师一直逃到祁连山下,逃命经验丰富。
傅四老爷显然把她那一刻的果断冷静看成大义凛然,深受触动,简直恨不能让人刻一张英勇救姐的匾额挂到她房门前。
她没有多作解释,请傅四老爷不要把事情宣扬出去。
傅四老爷满口答应,同时愈发感动,甚至老泪纵横,当场便哽咽着许诺了许多东西给她。
傅云英没有推辞,坦然接受,四叔果然大方,金银黄白之物可比口头上的感激实惠多了。
转眼到了东大街窄巷前,傅云章和傅四老爷客气几句,在巷口分别。傅四老爷想起一事,取出傅云英一早给他的鱼佩,道:“锦衣卫来去无踪,咱们这等人也没门路寻他们。这块鱼佩雕工精细,可能是家传之物,我想托人送到京师去,再慢慢寻访那位霍大人。”
傅云章浓眉微挑,沉吟片刻,道:“四叔若是信得过我,不如把鱼佩交给我。我不日就要启程北上,钟大郎和其他几位举子和我同行,他们有亲眷在京中居住,可能听说过那位霍大人。”
“你要参加这一次会试?”傅四老爷马上忘了寻访鱼佩主人的事,喜笑颜开,絮絮叨叨起来,“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出门在外诸事不便,一定要多带些傍身的东西,你体格不健壮,恐怕受不了北方严寒,怎么不等明年开春再走?”
傅云章淡笑道:“不碍事,早点走不至于耽误考试,路上顺便游览古迹,结交文友,到京师后也好有个照应。”
巷口不是谈正事的地方,傅家院门打开,大吴氏、卢氏和韩氏在仆从的簇拥中迎了出来,小厮们搬运板车上的货物,人来人往,笑语喧哗,傅四老爷拉着傅云章匆匆叮嘱几句,约好闲时再详谈,才放他离开。
这一边傅月在傅云英和傅桂的安抚下终于不哭了,姐妹几个下车,向长辈见礼。
卢氏看到傅月眼圈发红,以为她刚刚归家才会如此,没有往心里去,摸摸她的头发,笑向韩氏和傅三婶道:“怎么觉得她们几个好像长高了点。”
说说笑笑一阵,相携回屋,堂屋摆了一张黑漆雕花榆木八仙桌,鸡鸭鱼肉、精细果菜摆了满满一大桌,盛桂花藕片、酱板鸭、松花蛋、孔明菜、炒花生米的凉盘实在放不下,干脆码着放,摞了好几层。
今天阖家团圆,一大家子不必分开,同桌吃饭。
饭桌上傅四老爷说傅云英在武昌府的时候着凉伤了嗓子,要好好将养,半个月内不能高声说话。卢氏和傅三婶大吃一惊,嘘寒问暖一阵,叮嘱丫鬟去灶房煮冰糖雪梨羹给她润嗓子。
往常总喜欢挑三拣四的傅云泰和傅云启一个劲儿埋头扒饭,大吴氏心疼坏了,一心给两个孙子夹菜吃,埋怨说武昌府不如家里好,孙子都饿瘦了。
卢氏环顾左右,眼神从女儿和两个侄女身上扫过,最后落到儿子身上,眉头轻蹙。她固然溺爱儿子,其实也晓得儿子无法无天,启哥是娇气不明理,那泰哥完全是任性骄纵,也就家里人肯忍让他,怎么去了一趟武昌府,回来之后儿子就跟转了性子一样?
她暂且不动声色,招呼众人吃饭。
散席后傅四老爷送大吴氏回房,细说这些天路上的事。傅月、傅桂推说累了,回屋换衣裳。卢氏眼珠一转,先去前院料理事务,傅四老爷带回来的东西要一样样分类登账,她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理清头绪。回到院子里,坐在廊下打盹的婆子听到脚步声,惊醒过来,擦擦口水,朝她直摇手,傅四老爷旅途劳顿,从大吴氏那边回来之后就睡下了,还没起。
卢氏想了想,“请大姐过来,我有话问她。”
※※
傅云英回到丹映山馆,发现枣树上红英缤纷,枣子熟透了,散发出一种甜腻微腐的香气,引得鸟雀时不时飞来啄食。
韩氏节俭,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全都舍不得浪费,抄起竖在门边的一根长竹竿轰赶偷食的鸟雀,竹竿上头系了红布条,晃动间刺啦响。她吓走一群又圆又肥的麻雀,回头朝傅云英笑道:“今年是头一年,前几天丫头要摘枣子,我不许她们摘,想着等你回来一起打枣子吃。”
傅云英笑了笑,做了个手势。
韩氏想起她现在不能说话,皱眉道:“是不是夜里贪凉踢被子了?嗓子疼不疼?”走到女儿身前,手指轻点她的前额,“生病难受吧?以后当心点。对了,我记得有个偏方,专门治喉咙痛的……”
她叫来丫鬟,回屋从箱子里摸出几个大钱,让她们去西大街买些茅草回来。
好在这时灶房把炖好的冰糖雪梨羹送了过来,傅云英眼神示意韩氏不用忙活了。茅草汤什么的,她真的喝不下。以前在甘州没钱抓药,韩氏到处打听偏方,然后自己去山里挖草药煮给她喝,亏得她能辨识一般常见的药草,看到不认识的药偷偷倒掉,不然早就吃出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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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章在准备北上赴试的事,傅云英又病了,从武昌府回家之后,她按着郎中的嘱咐,每天待在家中和傅云启兄弟俩一起上学,不再踏足琳琅山房。傅云章忙里偷闲,偶尔会派莲壳过来收走她的功课,批改过后再让莲壳送过来。
莲壳说傅云章每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从知县老爷到地方乡绅都抢着为他践行,送金送银送宅院送田地送仆人,还有送小妾娈童的。
族中乡老破口大骂送花娘给傅云章的富商,但转天自己也从家中挑了一个面庞妩媚的丫鬟送到傅家大宅。其他人有样学样,一时之间,傅家大院莺歌燕舞,挤满各家送来服侍二少爷起居的“丫头”。
傅云章婉言谢绝众人的好意,丫头们全部送还各家。那些丫头跟死了老娘一样哭天抹泪,硬是不肯走,一窝蜂冲到傅云章跟前,拉住他不放,把他的衣裳扯得松松垮垮,儒巾、网巾也扯散了。女人发起疯来可不管他是举人还是白身。
莲壳不屑道:“路上风餐露宿,带什么丫头呀!我们少爷有时候高兴起来说不定就在哪座荒山野庙对付一宿,带一个娇滴滴的丫头,是她伺候少爷,还是少爷伺候她!”
傅云英忍俊不禁,不是为莲壳讥讽丫头的话,而是想着向来从容不迫、做什么好像都游刃有余的傅云章被一群娇美丫头堵在垂花门前的景象就忍不住想笑。
不觉间半个多月过去,她渐渐能开口说话。
期间傅四老爷一次次往她院子里送吃的穿的,卢氏也送了不少头面首饰给她,以前卢氏对她好大半是为了博一个慈爱名声和讨傅四老爷高兴,现在卢氏看她的目光完全是真心实意的喜爱。
卢氏再如何嫌弃傅月愚笨,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从女儿口中得知那晚的惊险,岂能不心疼?侄女危急关头能够挺身而出给女儿挡灾,她要是还把侄女当外人,不必傅四老爷开口骂她,她自己也要羞煞。
大吴氏诸事不管,什么都顺着傅四老爷,家中主事的儿子、儿媳全站在傅云英这边,她不好再明着唱反调,虽然背地里仍然嘀咕,但至少不会当面说傅云英的不是。
这些都在傅云英的意料之中。让她意外的是,连十哥傅云泰都开始对她又敬又怕。
傅云泰是傅四老爷膝下唯一的儿子,大吴氏、卢氏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珍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冷不得热不得,比养女孩还精细。傅云泰平时很喜欢欺负傅月和傅桂,傅月脾气好,总让着他,傅桂底气不足,不敢和他争辩,就连傅云启也尽量避免和傅云泰起冲突。
傅云英和傅云泰来往不多,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惧怕自己。这天外面淅淅沥沥落起雨来,她坐在窗前为傅四老爷的友人绘制图志,让丫鬟把傅云启叫来,向他打听其中缘由。
傅云启那晚吓唬她时随口说了一句船上有强盗,过后一语成谶,傅家人嘴上没说,私底下悄悄议论,桂姐说启哥是乌鸦嘴,还真是说对了!
下人们之间的私语传到傅云启耳朵里,他好不委屈,想来想去,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无辜,自愿每天到丹映山馆照顾傅云英,帮她拿东递西打下手,态度良好,做小伏低,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出一股乖顺劲儿。
傅云英正好需要一个会读书写字的助手帮忙,丫鬟里没有认字的,傅云启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姿态放得极低,既不吵也不闹,就是太啰嗦了点,勉强还算得用,便没赶他走,每天支使他干这干那,他倒是说到做到,每一件差事都认真完成,没有敷衍了事。
“泰哥当然怕你了!”
傅云启刚刚趴在长廊地上画草图,听丫头说傅云英找她,洗净手,趿拉着蒲鞋啪嗒啪嗒跑进房,听傅云英为傅云泰态度大变的事疑惑,悄悄翻了个白眼,小声说,“泰哥平生就拿三种人没办法,不要脸的,不要命的和钟大郎那样的,你占了头两样,他哪能不怕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