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忙碌着,藏经阁几面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四面大敞,杂役们进进出出,广场很快摆满方桌春凳,小角落的地面上也铺了一层毡子,彼此之间只留下一条条窄窄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
傅云英拾级而上,拱手朝管干致意。
管干正和正办说话,看到她,细细打量几眼,微笑道:“你就是傅云?”
刚才早读前明明见过,这会儿又来问她。傅云英扫一眼唯唯诺诺、眼神躲闪,额前隐隐冒出汗珠的正办,道:“正是晚辈。不知管干因何事唤我?”
“你写给山长的条规我看过了,很好。”管干道,“不过要所有学生前来晒书,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真让那帮臭小子全过来了,谁管得住他们?晒书可不仅仅只是把书搬出来摊开晾一晾那么简单,这晒有讲究,收也有讲究,没有章法的话,一天下来也晒不了几本书。”
藏经阁的藏书和世家私人藏书不同,重在收集和实用,所以并不追求版本,只要于书院有用就行,因此不如私人藏书稀罕。但即使如此,也不表示书院的藏书就不珍贵了。学生们毛手毛脚,没做过管理图书的事,管干怕让毫无经验的他们过来晒书导致最后乱上加乱。
现在藏经阁的书至少还有个大致的分类,等学生们一窝蜂涌进去把书搬出来再搬回去,只怕连基本的编目都会被打乱。
傅云英思忖片刻,答道:“晒书之事晚辈有一个建议,学长以及四堂堂长领头,按照书籍的四部分类,一堂负责一类,甲堂学生负责甲部经部,乙堂学生负责乙部史部,丙堂学生负责丙部子部,丁堂学生负责丁部集部。四部再往下分,经部有易、书、诗、礼、春秋、孝经、五经总义、四书、乐、小学十类,史部有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十三类,子部有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兵家、天文、历数、五行、医方一十四类,集部有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五类,每堂学生们根据斋舍分为不同小组,每组十人,负责一小类。如此管理清晰,各司其职,事有专管,层次分明,不至于造成混乱,也不容易遗失东西。又因书院收藏的这四部中,经部、史部典籍最多,子部、集部最少,甲堂、乙堂的学生忙不过来,可将书院的杂役零散分至两堂不同小组中,杂役不认字,只需帮学生们传递书本就行。这样人手差不多能凑齐。”
她一口气说完,微微一笑,看到一旁的管干和正办都满脸惊异之色,四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发怔,眼眸微垂,看着脚下的莲花纹青砖地,仿佛有些腼腆,“管干和正办、副办管理藏书阁多年,是真正的内行,晚辈只是外行看热闹,见识浅薄,想法粗陋,让管干见笑了。若晚辈的法子有可行之处,愿为藏书阁尽一份心力,若实在不堪,还请管干一笑置之。”
她说的东西并不复杂,稍微有学识的学子都懂。不是她故意卖弄,而是她看得出管干故意拿简单的事情来问她,分明有考验她的意图,所以她才长篇大论。
管干回过神,盯着她看了许久,点点头,忽然笑了,打趣道:“莫非你家中有长辈也曾当过书院管干不曾?”
傅家没有人当过管干,不过魏选廉和魏家几位少爷都曾短暂在馆阁任职。馆阁是朝廷藏书之所,看似只是个不起眼的藏书之地,实则是储备高级官员的地方,以前入馆阁是官员升迁的重要途径。魏家的藏书就是严格按照馆阁条规整理的。
认真说起来,傅云英真正整理图书的经验不多,上辈子帮哥哥们和崔南轩整理藏书,再就是这一世一次次不厌其烦打理傅云章那间和他本人外表极其不相称的书房。
经验少不要紧,反正书院的书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整理。她要做的就是先把办法提出来,具体实施步骤一步步完善,藏经阁这么大,库房堆积的新书那么多,先解决当务之急,再将新书登记入册,这么多人一起动手,总比管干和正办、副办领着一群不识字的杂役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要强。
…………
商量好流程,管干去北斋找山长姜伯春说明情况,末了,大咧咧道:“山长,我要找您借点东西。”
姜伯春问:“借什么?”
“借书院的学生!让他们脱了宽袍大袖衫,跟着我这个管干当几天搬书匠!”
姜伯春会意,看一眼窗外瓦蓝的晴空,捋须淡笑,“可。”
这样风轻云淡的好天气,学子们一起整理藏经阁的图书,说说笑笑,忙忙碌碌,既能让他们认识到藏书借阅的繁琐,学会珍惜藏书,还能在劳作中增进彼此之间的情谊。
“还有,藏经阁需要一名学生帮正办、副办分担书目编纂和登记造册的事,我看傅云对藏书管理知之甚详,不如就选他?”
见姜伯春犹豫,管干连忙加了一句,“不会耽误他的功课。”
傅云是新一届学子中教授们最喜欢的小官人,他哪敢把人家强扣在藏经阁料理杂务,实在是确实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罢,若傅云自己愿意,这事随你安排。”
…………
从藏经阁出来,傅云英飞快穿过橘林,径自往斋堂的方向走。
快到月洞门时,她似乎察觉到不对劲,迟疑了一下,抬起头,脚步陡然放慢。
眼前忽然一黑,七八个学生从橘林里钻了出来,手中抓了一只面口袋,往她头上盖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七八个人,十几只手从不同方向扯她的胳膊,按她的肩膀,捂她的嘴巴。
一人难敌四手,何况她面对的是一群准备已久、遽然暴起、人高马大、年纪大她好几岁的生员。
面口袋就要罩住她了。
她却没有露出慌乱之色,右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生员,左手直接朝他脸上那双写满得意猖狂的眼睛招呼过去。
这是韩氏以前教她的,打架的时候明显悬殊太大时,专挑别人的弱点下手,不必心软,谁先动手谁活该。
韩氏没了丈夫,背后无人撑腰,敢抄起铁锹和卫所的男人厮打,靠的就是一股不怕死的泼辣劲。
傅云英既不像傅老大,也不像韩氏,韩氏曾笑言,她全身上下可能也就力气大这点随了傅老大。
她每天早上坚持练拳,不敢说自己身手利落,至少对付一个外强中干的酒囊饭袋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初在渡口被贼人劫持,她便是趁着贼人不备时突然大力挣脱,贼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娇弱小娘子,根本没有防备她,让她找到一线生机。
和冷静凶悍的贼人相比,书生那点手段根本不值一提。
“啊!”没想到她被按住手脚时还能反抗,生员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戳中双眼。
一声轻柔的,但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擦声过后,被她戳中双眼的生员蓦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松开紧紧攥着她衣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踉跄着往后退,脚后跟碰到台阶,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惨痛哭嚎,“我瞎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瞎了!”
其他几个人僵住了。
他们还是半大少年,虽然常常合起伙来祸害其他学子,但顶多把别人提溜到角落里揍几顿,抢走别人的膏火钱,以欺辱别人为乐,还真不敢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眼睛受伤的学子仍在地上滚来滚去,儒巾早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衣袍脏污一片,披头散发,嚎啕大哭,涌出的眼泪流经伤口,又是一阵刺痛,叫得愈发凄惨。
“谕如!”
他叫得实在太悲惨,绝对不是假装,傅云竟然下手这么阴毒,真的把他的眼睛戳瞎了!
生员们冷汗涔涔,又是惧又是怒,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哪里还顾得上傅云英,丢下面口袋,扑到地上惨叫的学子身边,“谕如,支持住,我们这就去请郎中!”
周谕如捂着双眼惨嚎,根本听不进旁人的劝慰,手指间溢出两道鲜红的血液。
黏稠的液体飞溅到脸上、身上,像毒蛇爬过皮肤,阴森可怖,生员们吓了一跳,甩开周谕如,手脚并用着爬开。
傅云英站在台阶前,听着周大郎一声更比一声尖利绝望的哭喊,眼帘微抬,扫一眼周围惊慌失措、浑身瑟瑟的生员们,淡淡一笑。
生员们惊惶万状,躲开她的眼神,不敢和她对视。
真是个疯子!他们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他却弄瞎周大郎的眼睛,他就不怕被抓去蹲大牢吗!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以后还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众人胆战心惊,无比后悔惹了这么一个不要命的煞神,看他年纪小,以为他好对付,哪想到阴沟里翻船,闹出人命了!
傅云英环顾一圈,轻启朱唇,“众位学兄,好玩吗?”
没人应声,只有周谕如的惨叫声回荡在橘林上空。
众人双手握拳,额前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咯响:一点都不好玩!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生员中的一人面色惨白,眼圈发红,“枉你还是入院考试的头名!心思竟然如此歹毒!你、你等着给周大郎赔命罢!”
他缓过劲来,压下心头惊恐,大踏步朝傅云英冲过来,大手一张,恍如鹰爪一样,猛地朝她抓过来。
“哈哈!”
“好玩好玩,我觉得好玩!”
“我也觉得好玩!”
寂静中,传出几声窃笑,橘林深处和月洞门后头跃出几个身影,七八个人钻出藏身的地方,叉腰往傅云英周围一站,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抬起下巴,大笑道:“我们就是笑了,你想怎样?”
生员还没靠近傅云英,就被跳出来的袁三一把攥住手腕,咯咯几声关节响,剧痛袭来,他脸上五官皱在一起,神情痛苦,闷哼几声,栽倒在地。
“有本事一对一,专门干这种隐私之事,还有脸指责别人?哼,小人行径,和你们同窗读书,我羞死了!”
袁三一脚踢开躺在地上呻、吟的生员,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来,谁不服,和我打一架!”
傅云启和其他几个学子哄然大笑。
忽然跳出一群不相干的人指着自己大骂,生员们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傅云的圈套!他早就知道他们跟着他!打发走傅云启只是做戏骗他们上当而已!
“傅云,周大郎的眼睛盲了,你要怎么赔他?”生员阴恻恻道,“没错,我们不对在先,可你下手就毁了周大郎的眼睛,你毒辣狠毒,简直不是人!”
傅云英恍若未闻,抬起手,指尖点一点周大郎的方向,“抬他去东斋广场。”
东斋广场就是晨读前她领着学生背诵书院院规的地方。
袁三和傅云启飞快答应一声,搓搓手,抓起周大郎。
“你们要做什么?!”生员们胆寒,“放下他!”
袁三翻个白眼,冷哼一声,轻轻松松抓起和他差不多高的周大郎,往肩膀上一摔,扛猪肉似的,“走咯!”
一伙人簇拥着毫发无伤的傅云英,扬长而去。
…………
“先生!先生!傅云把周大郎的眼睛弄盲了!”
生员们跟着追到东斋,连滚带爬跑进课堂,扑到正对着教簿喃喃自语的副讲吴同鹤脚下,大哭道,“傅云那厮阴险狠毒,只因一时口角,竟然生生毁了周大郎的双目!可怜周大郎寒窗多年,终于入院读书,却遭了这样的辣手,后半辈子都毁了……”
生员们一路哭着奔过来求救,路上的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紧紧跟在他们后面,这会儿终于听清楚他们在哭嚎什么,面面相觑。
一片哗然。
吴同鹤大惊,“果真?周大郎在何处?请了郎中不曾?傅云呢?”
生员还不及回答,一个学子冲进课堂,收不住动作,撞翻门口几张桌椅后,才将将站稳,上气不接下气,道:“先生,您快出来看看!”
…………
广场月台前,“嘭”的一声,袁三将周大郎摔在地上。
周大郎瘫软成一团,显然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刚吃过早饭返回东斋的学生们哗啦一下围了过来,月台前密不透风。
一片吵嚷声中,生员们推开几个看热闹的学子,拉着吴同鹤上前,泣道:“先生,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周大郎的!”
看到周大郎脸颊上的血迹,吴同鹤愕然,心道不好,几步冲到周大郎身边,蹲下,痛惜道:“傅云,果真是你下的手?同窗之间以和睦为贵,你怎能伤人?”
周围的学子先是一阵寂静,然后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一样嗡嗡炸出轰鸣。
学子们目瞪口呆,一脸不可置信,视线转向站在周大郎旁边的傅云英。
各种各样的目光,鄙夷的,蔑视的,惊疑不定的,畏惧的,痛恨的,幸灾乐祸的……
“告官府!一定要告官府!”
“让他给周大郎赔命!”
“太狠毒了……”
……
咒骂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不语,抬起头,扫一眼众人。
目光清澈而无畏。
面对她坦然的目光,在生员们的鼓动下不停叫嚣着立即扭送她去官府的学子们没来由一阵心虚。
喊声慢慢停了下来。
人群里,一个曾找傅云英探讨过问题的学子小声说,“傅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周大郎他们陷害的……”
他的声音在发抖,但旁人还是听清他说什么了。
“对,傅云不会害人的!”
附和人越来越多,很快盖过刚才那一片整齐的叫骂声。
生员们挑事不成,睚眦目裂。
一双双眼睛望着自己,有的是愧疚,有的是怀疑,有的是同情,当然也有置身事外的冷漠。
这情形其实比想象中的好多了,不必她开口就有人为她说话,说明她的好心没白费。
傅云英慢慢收回视线,低头俯视脚下的周大郎,一字字道:“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处事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是江城书院的院规,也是天下所有书院的院规,周谕如,你身为书院学子,可有将学规熟记在心?晨读前,你对着刻有院规的石碑背诵出这几句话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话音落下,无人敢吱声。
众人屏息凝神,广场上鸦雀无声,连呼吸声也仿佛消失了。
“拿来。”
傅云英突然道。
“在这!”
傅云启响亮地应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葫芦水壶。
傅云英接过水壶,扒开塞子,对着周大郎的脸倒出一注清透水线。
水珠倾泻而下,周大郎哇哇大叫起来。
吴同鹤到底是师长,心思转得快,震惊过后,摇头失笑,伸手拉开周大郎捂在脸上的手。
随着葫芦里的水一点点浇在周大郎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转瞬变淡,黏稠的胶状物一块块冲散,露出一双瞪如铜铃、血红血红的眼睛。
“我、我没瞎?”周大郎呆了一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继而狂喜,“我没瞎!”
生员们再料不到会出现这样的转变,张大嘴巴,久久回不过神。
傅云英垂目道:“只是一枚熏眼睛的丸药罢了,不会伤到你一丝一毫。我年纪小,你们八个人一下子冲过来,我打不过你们,心里害怕,只能用这种法子拖延时间,等别人来救我。”
周大郎器量狭窄,入院不久,喜欢用拳头说话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他又年长于傅云英,加上傅云英俊秀无双,气度出众,而且一直是个无私帮助同窗、品德高尚的好学友,光听她说话众人就不由自主信了她,不必周大郎再开口狡辩,大家基本上能把事情的大概猜得八九不离十。
袁三早就忍耐不住了,刚才生员们挑拨其他学子叫嚣着把傅云捉去送官,他气得差点蹦起来,这会儿头一个笑出声:“哈哈,你们这是咎由自取!想欺负我们老大,先回去长长脑子!一脑壳浆糊!”
傅云启眉头皱了一下,“老大”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多想,跟着袁三一起冷笑,“云哥是书院这一届新生最小的,你们这多人欺负他一个,恬不知耻!”
“对,不要脸!”
……
叫骂声汇集成一道声浪,如潮水般涌向广场中心。
被众人指着鼻子骂得周大郎此刻心有余悸,根本管不了其他,摸着完好的双目喃喃:“我没瞎,没瞎……”
刚才帮他的几个学子被同窗们骂得面红耳赤,趁别人不注意,正打算偷偷溜走,却被身边人扣下了。
“别走啊,刚才不是说要告官府吗?”
几人又羞又气,张口结舌。
“今天我有防备,所以你们没能抓住我。”
傅云英抬头,一个一个指出人群里刚才和周大郎一伙的另外几人,“你们仗着自己年长几岁,欺辱弱小,为非作歹,就不羞耻吗?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哪一次你们失手,可能真的不小心毁掉同窗中哪个人的双目,害他一辈子生活在痛苦黑暗中?牙齿还有咬着唇舌的时候,何况同窗之间?偶有口角纷争,本属常事,能开解的,大家笑笑便过去了。不能开解的,也有其他法子解决。何至于毒打同窗?”
几人避开她的眼神,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
傅云英接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之前,先要学会做人,你们连修身都做不到,将来如何齐家治国,如何为官,如何辅佐君王治理一方?”
一人咬咬牙,反驳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难道你就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
谁敢自夸说自己是君子?一旦这么说了,以后必定遭同窗耻笑,因为只要有一点点瑕疵,就会被旁人口诛笔伐。
傅云英瞥反驳的人一眼,轻笑一声,“我虽然不是君子,但自问不曾有害人之心,做人坦坦荡荡,行得正坐得直,我能不能成为君子,没人晓得,但我和在场诸人……”她环视左右,说,“我们都可以确信,君子绝不是你们这样的。”
周围的人静了一静。
然后同时爆出一声附和:“对!”
第67章 催书
山长姜伯春很快从副讲吴同鹤口中得知学生们之间起了争执。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世人都道寒窗苦,我却觉得读书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读书能有多难?再笨的脑壳也有开窍的一天,读不成大儒,总能知晓些道理……世事人情,治理一方,在官场上和同僚应酬交际,可比读书难多了……”
放下写了一半的文章,姜伯春叹息几句,小心翼翼摘下用乌绫绑缚在双目前的叆叇,“把傅云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吴同鹤迟疑了一下,“山长,我问过那几名学生了,确实是他们有错在先,他们早就想打傅云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昨晚他们还偷偷溜进傅云的斋舍,还好他警醒,把人吓跑了。其实这也不是头一回,周谕如他们三番五次以武力逼迫学生听从他们,如果不加以惩罚,只怕他们以后会越来越大胆,迟早酿成祸患,这样的人不能轻纵,合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说完,偷偷瞥一眼山长,嘀咕道,“傅云是受害的一方,您不惩罚周谕如,却要处罚傅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心里有数。”姜伯春平静道。
吴同鹤叹口气,转到外边回廊上,对等在栏杆前的傅云英道,“傅云,山长要见你,进去吧。”
傅云英收回凝望枝头缀满树冠的娇艳花朵,应了一声,举步往里走。
“山长仁厚,你进去以后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山长不会为难你的。”吴同鹤拦了她一下,小声叮嘱道,“要是山长生气了,你千万别和山长较劲,山长爱惜人才,见不得学生们争执扭打。他训斥你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你年纪小,以后就能明白山长的苦心。”
“多谢副讲。”
傅云英谢过他,转身进了左边厢房。
屋外是晴空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几面窗户支起来,光线如水般撒进里屋,窗前光线明亮。
姜伯春坐在一张雕花柳木大圈椅上,背对着窗户,肩上笼一层淡淡金光,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抿在绢布儒巾里,背着光,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没那么明显,“傅云,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语气冷淡而威严,和平时总挂着一脸笑的山长判若两人。
一进门就被质问,傅云英没有露出慌张或是委屈不忿之色,拱手行礼,垂目道:“学生明白,不过学生仍旧要这样做。”
姜伯春皱眉,“为什么?”
“山长,学生入院书读书锋芒太盛,势必遭人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长久计,学生应当和苏桐那样玉韫珠藏,不露圭角,如此方是君子为人处世之道。睚眦必报,不仅树大招风,还流于轻浮……”傅云英嘴角一勾,淡笑道,“然,古人有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书院并非勾心斗角的地方,学生们应当在此各抒已见,畅所欲言,学问才能更进一步,若学生需要做一个事事隐忍的‘隐士’,那这书院,和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听了这话,姜伯春低头沉思,书院和官场终究是不同的,学生们正值风华正茂,人人皆有少年时,谁少年的时候愿意被繁文缛节束缚住,不得施展天性?
在书院也要时刻防备他人的谋害,因而不得不低调行事,这就如同天下无道则隐,无道的书院才要求学生束缚自己的本性,向小人低头。
有道的书院,学子们齐头并进,最优秀的学子不会被其他人嫉妒甚至陷害,落后的学子亦不会害怕落人耻笑。
傅云的意思很直白:江城书院想做有道的书院,还是无道的书院?
如果要做无道的书院,那么他自然会和苏桐一样韬光养晦。但他认为江城书院应该是有道的书院,所以他不怕锋芒毕露。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青春年少,为何不能肆意飞扬?
“此其一。”
傅云英接着道。
姜伯春被逗笑了,皱纹密布的脸上盈满笑意,“喔?这还只是其一,你还有什么理由?”
“学生懒散,不想一而再再而三为周谕如那样的小人劳神,他们看我年纪小好欺负,这一次动手没占到便宜,难保以后不会再生恶意。学生将事情闹大,当着书院所有学生的面羞辱他们,害他们在书院再没有立足之地……如此,他们才能明白学生并不是好惹的,其他暗中对学生抱有敌意的人也能从中受到警示,以后不敢轻易欺辱学生。”
傅云英一句句说完,道:“这其二嘛,就是想一劳永逸,以绝后患。学生无伤人之心,但也绝不至于对心怀不轨的人心慈手软。”
“至于第三,经过此事,以后书院的学生们再起口角纷争,想必不会轻易拳脚相加。”
她道出自己心里所想,抬起眼帘,目光坦然,等着姜伯春评判。
姜伯春捋须沉吟,眉头越皱越紧,一盏茶的工夫后,长叹一声,道:“按照书院院规,我必须罚你,你这般作弄周谕如,有失风度。”
傅云英垂下眼皮,道:“学生明白。”
姜伯春看她一眼,说:“就罚你每日抽一个时辰去藏经阁帮管干整理藏书,直到年末。”
“多谢山长。”傅云英郑重作揖,作势要退出去。
姜伯春想了想,犹豫片刻,叫住她,“嗯?我不处罚周谕如,却将你叫过来责骂,还惩罚你,你谢我什么?”
傅云英淡笑道:“山长惩罚我,全是为我着想,学生手段过激,其他人未必个个服气。山长故意罚我,却放过周谕如几人,同窗们必定为学生打抱不平,学生表面上虽然受到处罚,实则却是受到山长的维护。山长用心良苦,学生怎能不谢?”
山长哭笑不得,目送他恭恭敬敬退出去,心中最后一丝对他年纪幼小行事却太过暴躁刚烈的不满和忧虑顷刻间荡然无存,对别人的善意心存感激,这样的后生,怎么可能变成心思歹毒之人?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赵师爷为人放荡不羁,他的学生亦暴烈果敢,敢作敢当,还真是一对天生的师徒。
…………
“老大,怎么样?”
傅云英刚回到南斋,倚着长廊栏杆窃窃私语的傅云启、袁三、陈葵等人立马站起身,朝她围过来,“山长怎么说?”
袁三冲在最前面,笑眯眯问:“老大,山长是不是要把周谕如他们赶出去?”
这个“老大”的称呼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傅云英飞快扫袁三一眼,这厮古里古怪,穿得体体面面,但随口骂人吐唾沫,完全不懂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读书人?
几百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学子中,他独树一帜,别领风骚。
袁三见她不回答,急得跺脚,“山长是不是偏袒周谕如?”
周围等消息的学子忍不住低声咒骂,他们自傅云英被吴同鹤带走后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这会儿再也忍耐不住了,揎拳掳袖,直往北斋的方向冲,嘴中喝道:“不公平!我们去找山长讨个说法!”
眼见众人马上就要冲出回廊了,傅云英眼神示意袁三和傅云启拦住他们,温声道:“多谢诸君为我抱不平,此事我也有错,山长处罚我每日去藏经阁整理藏书,登记藏书目录,这项差事轻省得很,我倒是求之不得呢!正好有一事要托付诸君。”
众人忙道:“云哥,你只管说,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定不会推辞!”
“是不是要揍周谕如他们几个?算我一个!”
“还有我,还有我,谁欺负云哥,谁就是和我们甲堂过不去!”
…………
众人说什么的都有,傅云英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长廊另一头正努力劝说众人稍安勿躁却无人理会的陈葵,道:“这事学长比我更清楚,大家听学长分派便是。”
陈葵愣了一下。
众人不约而同扭头去看他,“学长,有什么事要我们去办?”
陈葵眼睛望着傅云英,沉默了几息,忽然一笑,向众人道:“藏经阁靠近山谷,阁内潮湿,许多藏书被虫蛀了,有的还发霉,管干想趁着天气晴朗将藏书搬到广场上晾晒,藏经阁人手不够,需要我们帮忙。”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应声道:“这是我们该做的,但听学长吩咐!”
陈葵看一眼傅云英,见他隐在众人之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目光一闪,缓缓将甲、乙、丙、丁各堂学生分作四组,按照经、史、子、集的分类,每一堂负责一部书籍的详细规划说了出来。
末了,道:“此事经过山长允许,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可以开始。”
学子们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彼此喜欢暗暗较劲,如果只让他们去搬书,他们可能一窝蜂涌进藏经阁搬完所有书籍,然后鸟兽散,哪管其他?
但每一堂学生负责一部,甲堂时经部,乙堂是史部,丙堂是子部,丁堂是集部,有了明确的分工,哪一堂最后完成差事的话,岂不是会被其他三堂笑话到明年?
不行,坚决不能输给其他三堂!
这一刻,四堂学生无比的默契。不等陈葵一声令下,他们赶紧找到各自的堂主,紧跟在堂主身后,撒腿就往藏经阁的方向跑。
“快,谁落在最后,下次蹴鞠比赛不抽签了,由落后的人上场当球队球头!”
这个威胁比山长的训斥还管用,埋头飞奔的学生们同时抖了抖,迈开腿争先恐后往前挤,转眼就跑了个七七八八。
袁三目瞪口呆,推推旁边人的胳膊,“欸,当球头不是很威风吗?为什么大家怕成这样?”
蹴鞠比赛有各种花样,既有单人表演、双人表演、三人表演,也有两队全场对抗,蹴鞠踢中对方球门次数多者得胜。球头是两支球队的领头人,即队长,在比赛中担任指挥全队、发动进攻的职责。能当球头的人一定身手敏捷,反应快,有大局观,意志坚定,能服众而且球技出类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