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吞回嗓子里。

霍明锦仍望着她。

傅云英低下头,放开昨晚连夜写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没有听错,恍惚听见两个北方口音的人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她随意捏造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一些为定国公一家惨死感到愤愤不平的怨望之语,其中还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锦听完,不动声色,眼底一抹不易觉察的失望一闪即过,犹如电光朝露。

他扫一眼左右,一名随从走出来,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拉她到一旁细细盘问。

她这两夜颠来倒去想过无数遍该怎么应对,字字句句反反复复推敲,自忖没有什么破绽,脸上故意露出惧怕紧张之色,在随从的再三逼问之下,先是从容应答,然后磕磕绊绊起来,仿佛被锦衣卫吓住了,但从头到尾都笃定自己确实听到有人讨论要想办法救徐延宗。

随从问了半天,觉得她没有撒谎,哪有人吃饱了没事干拿这种事骗锦衣卫,而且眼前这个少年谈吐不凡,衣冠整齐,一看就知是个诗书满腹的富贵少爷,不会轻易扯谎骗人玩。

“这是赏你的。”随从回到霍明锦身边复命,说了几句话后,折返回傅云英身边,掏出一枚银锭给她。

傅云英道:“但愿能帮得上大人们。”

推辞了几句,不敢往霍明锦那边看,转身出去了。

她感觉身后有几道目光一直看着自己的背影,放慢脚步,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传来“咔哒”一声,门轻轻扣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

少年出去了。

霍明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经凉透。

旁边戴毡帽的男子佝偻着腰,低声说:“里里外外都查过了,除了几个书生聚在一处痛骂沈阁老和皇上,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傅云我没见过,他年纪这么小,又是土生土长的湖广人,一口湖广话说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

另一人走过来,拱手道:“二爷,傅云说的没错,围观的老百姓中确实有一群北方商人,来武昌府贩货的,他们也确实同情定国公,不过也就是口头上说说,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闹事。”

也就是说,傅云小题大做了。

但真正小题大做的人,其实是他。徐延宗亲口告诉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抱着期望,然后一次次被现实打破希望,伤口溃烂再愈合,愈合再溃烂,永远没有结疤的那一天。

霍明锦闭一闭眼睛,茶钟扣回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不过有一事,小的不知该不该说……”戴毡帽的男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锦皱眉,“说。”

毡帽男子挠挠脑袋,“傅云是黄州县人没错,他有个妹妹却是从甘州接回来的,现在跟着张道长修道。”

“哪一年接回来的?”

毡帽男子忙将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细细说了,“这傅家只有傅云泰是亲生,其他几个少爷都是抱养的。上回在渡口……”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上回小的差点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云的妹妹,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爷替小的救起来的那个小姑娘。”

霍明锦神情冷淡。

他抬头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

…………

砍头并不好玩,刽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鲜血,“咕噜咕噜”,人头跌落高台,滚了好远,直到碰到锦衣卫的皂靴才停下来。

刽子手身经百战,动作利落干净,徐延宗甚至没发出一声惨叫就身首异地,一命呜呼。

围观的人群静了静,妇人们捂着眼睛不敢看,男人们也咽了口口水,这才敢大着胆子吆喝出声。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厉害,说一刀就一刀,比杀猪的手劲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头散乱的头发,提起人头送回高台上,待会儿要送到城门口悬挂起来,示众十日。

酒肆里,赵琪等人掩上窗户,感叹了几句,吩咐伙计烫酒上菜,给年纪最小的几个小少爷压惊。

小少爷们不肯承认自己被吓住了,但焦黄的面色却明明白白道出他们心里的恐惧慌张。年长的几个少爷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闹,闹成一团。

砍头那一瞬的凝重压抑只持续了几息,人群散去,差役打扫街口,血迹很快被清扫干净,漕粮街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祥和。

傅云英回到包厢,手指按在眉心上。

“云哥,你刚才去哪儿了?”

赵琪递了杯茶给她。

她接过茶杯啜饮一口,“吃了壶酒,有点上头,刚才听别人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一时意气,跑到楼上向几位大人告状去了……也不晓得有没有闯祸……”

听起来实在不像傅云能做出来的事,赵琪愣了一下,面露讶异之色,目光落在他脸上。

傅云英刚刚故意灌了一壶桂花酒在腹中,双颊微染嫣红,眸子湿润,和平时的冷静不一样,水汪汪的,有点楚楚可怜的感觉。眉心发红,像点了一枚殷红朱砂。

赵琪呆了一呆。

傅云这人向来冷淡如冰雪,何曾在人前露出这种弱不胜衣的情状?

众人都知道他才学好,手不释卷,博闻强识,平时看他,只注意到他气度从容,英气勃勃,看似性情温文,实则是个不肯吃亏的暴烈性子,不服他的人很多,周大郎并不是唯一一个敢出头的,但每一个试图欺负他的人都被他当场狠狠回击,他入院还不到半年便已经成为新入学的一批学生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动摇甲堂堂长杜嘉贞的地位,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用湖广方言来形容,他蛮横得很。

这会儿仔细看他,才发现他不只是生得标致而已,眉清目秀,因为年纪小,还没长开,有些宜男宜女的感觉。等到长大,必定是个英姿勃发的风流人物,若是个女子,那就是个美娇娘……

赵琪干咳了两声,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张口结舌:“你、你果然醉了……”

而且醉得不轻,简直像换了个人好不好?

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似的,赵琪躲开几步,示意伙计搀扶傅云去隔间榻上休息。

傅云英走到隔间躺下,王大郎进来服侍她,给她脱鞋,端了热水来伺候她洗漱。

她抱着一只竹节梅花纹大引枕,面向里,缓缓合上眼帘。

那双熟悉的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渡口遇险那次,她果断跳下船逃生,事后虽然有惊无险,但傅四老爷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多次派人打听那个叫潘远兴的贼人最后被关到哪儿去了。

傅四老爷常年来往于水上,人脉广,还真让他打听到潘远兴的下场——他死在锦衣卫手里,霍指挥使亲手杀的。

人死了,傅四老爷心里那点怨怒自然而然烟消云散。

傅云英也早就忘了潘远兴这个名字。

直到刚才,在包厢里,她看到那个给霍明锦奉茶的随从,才想起潘远兴这个人。

他戴了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相貌,似乎伪装过,看着不大像,但那双手,傅云英却记得一清二楚。

她当时差点被潘远兴掐死,怎么可能忘记那双让她喘不过气的手?

那随从手上的伤疤,手指关节处的刀痕,掌心怪异的线条……全都和潘远兴的一模一样。

而且声音也一样,虽然随从说话的时候故意变了调子,但她听得出来差别。

霍明锦故意当众“杀死”潘远兴,其实把人救了下来,留在身边使唤。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说过,潘远兴以前是定国公府的护兵,定国公出事的时候,他在外地,侥幸逃过一劫。锦衣卫在渡口设下陷阱追捕潘远兴,是为了将保护徐延宗的人一网打尽。

她想起徐延宗曾经说起,他们家的下属分散各地,只要他们逃出甘州,肯定会有人来接应他,想来那个接应他的人就是潘远兴。

大水冲了龙王庙,潘远兴竟挟持了她,最后落到霍明锦手里。

霍明锦没杀他。

不仅没杀,还留在身边。

看来,霍明锦已经完全掌控锦衣卫,至少北镇抚司的人全听他的指派,不然他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包庇潘远兴。

公开处斩徐延宗,就和“杀死”潘远兴一样,只是用来掩人耳目,骗过崔南轩、沈介溪,骗过深宫里的皇帝,从而保护徐延宗的一场戏。

所以今天公开处斩出现太多古怪之处,完全不像锦衣卫的办事风格。

霍明锦明显在等什么人,他把潘远兴带在身边,可能是想以徐延宗为诱饵集齐定国公的部下,好收为己用。

他利用徐延宗也好,真心怜惜好友的亲人保护徐延宗也好……

不论如何,那一刻,傅云英恍然大悟,法场上的少年,不是真正的徐延宗。

宗哥现在很安全。

沉默谦逊的明锦哥哥,果然还没有泯灭良知。那个会微笑着帮她保守秘密、小心翼翼扶她下树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只是被仇恨烧红了眼,行事偏激了一点而已。

这让傅云英觉得轻松了很多,好似压在肩上的重担陡然间变轻了。

她心中一片明朗,本是合目假寐,因为放下心事、加上前两天心神不宁的缘故,实在疲倦,又刚吃了酒,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

咚咚几声,包厢的门被叩响。

小厮前去应门。

门打开,穿青袍的男人淡扫一眼房内,问:“傅云呢?”

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哗啦一片响动,正揎拳掳袖、踩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赵琪等人呆了一下,脸上顿时烧得发烫,忙整理好散乱的衣襟,规规矩矩站好。

“傅云吃醉了,刚睡下。”

赵琪答了一句,看一眼竹丝落地大屏风背后的香榻,“先生,要不要唤起他?”

崔南轩没说话,举步往隔间走去。

赵琪想了想,忙跟上。傅云刚才跑到楼上在几位贵人面前胡言乱语,可能惹怒先生了,这会儿又醉得不省人事,先生必定不喜,他得帮傅云说几句好话才行。人是他带出来玩的,他就得事事打点好。

香榻前罗帐低垂,微风从罅隙吹进来,轻拂罗帐,影影绰绰的,依稀能看到床上一人侧卧酣睡,身上盖了条落花流水纹薄毯,毯子慢慢往下滑,一角落在脚踏上,堆叠出皱褶。

崔南轩双眉略皱,走到香榻前,手指掀开罗帐。

榻上少年侧身躺着,合目安睡,脸颊红扑扑的,像染了一层胭脂,怀里抱了只大迎枕,和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熟睡的姿势透着股我见犹怜的乖巧劲儿。

这熟睡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崔南轩垂眸看着傅云,半晌没说话。

赵琪蹑手蹑脚跟着进了隔间,见崔南轩久久不说话,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有点别扭,尤其视线落到傅云脸上,看他睡得双颊生晕,更加觉得古怪了。

“先生,学生不知傅云不善饮,刚才强拉着他灌了几杯,他才会在先生面前失礼,请先生见谅。”

崔南轩沉默不语,忽然俯身捡起薄毯一角,盖回傅云英身上。

隔着毯子,右手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

赵琪张大嘴巴,崔先生知不知道他帮傅云盖好毯子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有点温柔?

正因为温柔,所以才怪怪的,气氛古怪,他胳膊上都炸起鸡皮疙瘩了……

崔南轩似乎也怔了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心轻皱,双手慢慢收回袖子里。

他转身走出几步,对着大屏风上镶嵌的刺绣山水图出了会儿神。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头领着两个属下奔入房内,走到崔南轩身边,附耳道:“大人,宝通禅寺那边什么都没有,小的找到那个叫花子了,信是从沈家出来的。”

崔南轩双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闪而过。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着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这么像,像到能够以假乱真。

沈家是不是发现他最近的动作了,所以用这封信来警告他?

还是姚文达拉拢他的事被沈党发觉了?

他记得沈介溪刚入阁的时候,就是靠一封伪造的书信陷害首辅张桢的得意门生,借机踹走次辅,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七八种猜测从崔南轩脑海里一一闪现,他皱着眉,带着石头几人离开包厢。

至于傅云,他早忘在脑后。

一个吃醉酒跑到锦衣卫面前胡闹的少年郎,用不着大惊小怪。

…………

漕粮街街尾,一所二进宅院内。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带着一群官府吏员、兵士迈出门槛,走下石阶。

范维屏对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辞,若大人还有差遣,但请吩咐。”

文吏扫他一眼,淡淡应一声,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几个锦衣卫背脊挺直,手搭在弯刀上,沿着长廊来回巡视。

厢房忽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堂屋通往抱厦方向的门应声而开。

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走出房间,轻袍皂靴,又瘦又黑,因为肤色实在太黑了,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里嵌了一对黑珍珠。

院子里值守的潘远兴看到他,忙迎过去,“少爷。”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道,“从今以后,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声,左顾右盼,“二哥呢?”

“二爷在间壁处理公文。”

少年皱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轩那些人已经上当了,二哥还要处理什么公文?”

“这小的就不晓得了,二爷的事,小的不敢多问。”

少年叹口气,小声道:“我想去江陵府祭拜魏家长辈们……”

“不可!”不等少年把话说完,潘远兴连忙打断,“少爷,虽然‘徐延宗’死了,可谁知江陵府那边有没有陷阱?二爷为了救下您担了多少风险,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了一点小事坏了二爷的大计……”

少年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道:“我知道轻重,所以不曾对二哥提起。”

按照承诺,霍明锦保下他,他把暗中忠于定国公府的人手全部交给他指挥。他这个唯一的定国公后人也必须听霍明锦的吩咐,不能任意妄为。

潘远兴忙拱手告罪,“小的逾矩了。”

少年笑了笑,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何来逾矩之说,徐延宗已经死了。”

他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开。

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权,牺牲了多少人,他才能保住性命,连英姐也死了……

迟早有一天,他要手刃沈介溪,亲手为家人和英姐报仇。

第74章 山间

傅云英翻了个身,身上盖的薄毯滑落在地,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屏风外赵琪他们还在斗酒,输了的人必须作一首应景的诗,作得不好的得吃满满三大杯山西酒。

刚好赵琪输了,表少爷们强压着他灌了两杯下去,他不服气,双手直扑腾,不小心碰到桌沿的攒盒,哗啦啦一阵脆响,碗碟杯盏摔了一地。

表少爷们哈哈大笑,赵琪摸了摸鼻尖,“别闹了,傅云还在睡呢!”

话音刚落,一双手拨开罗帐,傅云英走了出来,衣冠整齐,脸上的嫣红渐渐淡去,面色平静,道:“我该走了,下午还要去长春观一趟。”

看他和平时一样冷淡,站在那儿就像一竿刚褪去笋皮的嫩竹,清秀俊逸,和刚才熟睡时的乖巧恬淡判若两人,赵琪心里那点古怪感顿时烟消云散,笑道:“我记得你前些时才刚去过?”

傅云英道:“难得有假,今天过去探望妹妹。老夫人那边,请赵兄代为照应。”

傅云有个妹妹身子不好,跟着张道长修道,书院里的学生人人都晓得,赵琪答应下来,“你去吧,若三爷爷问起,我帮你应着。”

言罢,让伙计装了一攒盒精致果子,饴糖、松花饼、金华酥饼之类的,“你妹妹能吃这些吧?”

傅云英谢过他,出了酒肆,王大郎牵着马在楼下等她。

落雨了,天地间垂下万丈雨帘。

她接过斗笠戴在头上,肩上披蓑衣,催马径自往长春观行去。

主仆两人穿过闹市,拐进人烟稀少的山道,雨声轻柔,嘚嘚的马蹄声回荡在山间。

行到拐弯处,她抬起头,凝望沐浴在缠绵雨丝中的青山。

雨下得不大,山谷间氤氲着一团湿漉漉的雾气,仿佛九天之上漂浮而下的云朵,将山巅笼罩其中,山岚被雨水和雾气浸润得油光水滑,碧绿幽深的密林中偶尔探出一角朱漆飞檐。远处一道泛着粼粼波光的银色水线奔涌而过,那是烟波浩渺的长江,隔得太远,听不到响遏行云的浪涛声,翻腾的浪花和灰色天际融为一体,看不到尽头。

山中忽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马跑得很快,光听声音,眼前便浮现出马掌踏过泥泞,泥水四溅的情景。

傅云英扯紧缰绳,示意王大郎退到路边等候,以免和对方撞上。

山道崎岖,不比府城大街宽阔平坦。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人一骑撕开雨幕,眨眼间已驰到傅云英跟前。

她漫不经心瞥一眼冒雨在山道中疾驰的男子,霎时一怔。

男人未着蓑衣,纱帽和曳撒已经被雨丝淋得透湿,脸色苍白,雨水顺着鼻梁往下滚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

看起来有些狼狈。

霍明锦什么时候上山的?

她目送霍明锦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之中,低头想着心事。

突然听到一声尖利的马嘶,马蹄阵阵,霍明锦又折返回来了。

他也认出她了。

傅云英思忖片刻,先拱手行礼,“霍大人。”

霍明锦催马上前几步,雨水浇在他五官深刻的脸孔上,“你妹妹闺名叫云英?”

他生得高大,两人都坐在马上,他也是居高临下的。

但这一刻身边没有锦衣卫簇拥,没有崔南轩和武昌府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并不像酒肆时那样气势凌厉,虽然脸上面无表情,可傅云英却觉得眼前的霍明锦态度温和。

不是高高在上、冷酷暴戾的锦衣卫指挥使,此刻的霍明锦,只是霍明锦而已。

她怔了怔,答:“是。”

霍明锦望着她,神情淡然,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雨势遽然变大,山风卷过,豆大的雨滴砸在帽檐上,明明隔了几层竹篾,仿佛还是能感受到雨滴砸下来的泼辣力道。

傅云英不动声色,斟酌着反问:“霍大人,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吗?”

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遇到以前认识的人,不过即使想到了,她也不会改名字,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比如“月姐”,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人家给自家小娘子起这个闺名。光是黄州县,她知道的叫月姐的小娘子就有十好几个。

霍明锦没说话,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声说:“没什么。”

雨下得越来越大,他身上的几层衣衫全都湿透了,现出起伏紧绷的肌肉线条,遍地金细褶子不停往下淌水,汇成一道晶亮的小瀑布。

“雨这么大……”

傅云英看一眼重重雨幕,扭头给王大郎使了个眼色。

王大郎会意,翻开马鞍旁盖了一层毡布防雨的布口袋,掏出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滚下马,托着蓑衣送到霍明锦面前。

“大人不嫌弃的话,可以挡挡雨。”

霍明锦扫一眼蓑衣,“你知道今天会落雨?”

上午还是大晴天,不然也不会选在今天公开处斩。

傅云英笑了笑,道:“刚才在漕粮街买的。”

货栈老板十分精明,看到外边变了天色,立刻摆出雨具叫卖。斗笠一顶五十文,蓑衣一件三十文,王大郎怕东西不经用,特意多买了两套留着备用。少爷体格不健壮,要是淋了雨一定会生病的。

霍明锦抓过斗笠戴上,披好蓑衣,手指按在斗笠帽檐压了压,目光望向远方,道:“刚吃过酒,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言罢,不等傅云英说什么,拨转马头,向着下山的山道疾驰而去。

雨势太大,不过几息间,一人一骑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渐渐融于青翠缥缈的山光水影之中。

傅云英怔愣片刻,抬手摸了摸脸,睡了一觉,醉态应该没那么明显了吧?

随即想到在酒肆时离得那么近,她能看清霍明锦眼睛里的红血丝,那么对方自然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山上确实冷,落雨之后更是一下子冷到骨子里。

她转头往山上行去。

长春观不远处建有几处斋院,供外客借宿。“傅云英”就住在这里。

既然要把身份分开,傅云英自然得把这出戏圆好,她托人从育婴堂抱了个女孩子接到斋院养着,给她赁了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请了个洗衣做饭的老婆子照顾她。以前的她是闺阁女子,只见过族中几位长辈,知道她的人多,但记得她相貌的人少,育婴堂的女孩子是傅四老爷挑的,眉眼和她有几分像。

女孩子就叫五姐,因为痴傻被亲生父母抛弃,以前吃不饱穿不暖,成天被育婴堂的其他孩子欺负,住到山上以后不仅不愁吃穿,还有人伺候,高兴得不得了,就是每天要跟着小道士学认字,让她特别发愁。

傅云英打算好了,等她不需要隐藏身份的时候,让五姐自己决定去留。

她进了长春观,找到在暖阁里酣睡的张道长,听他说了一堆炼丹的事,终于瞅到机会,问:“最近是不是有人来看过五姐?”

张道长最近在研制新方子,只可惜身边没人欣赏支持,有点失望,哼唧了一阵,道:“老有人来,不过五姐那个样子,他们打听不到什么。”

五姐是个傻子,所以傅云英才挑了她,对外就说“傅云英”病了一场,脑子烧糊涂了,不管谁来,都没法从五姐口中问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刚刚我在山下遇到霍指挥使。”傅云英道,“他也是来看五姐的?”

张道长四仰八叉躺在罗汉床上,拔下网巾里的一支木簪子挠挠头发,惬意地长舒一口气,答道:“好像是的,我还以为他是冲着我来的!哪想到他去了斋院,不言不语的,在雨里站了半天,又一声不吭走了。他倒是潇洒,把我那帮徒子徒孙吓了个半死……”

从傅云英进入书院以后,先后有几波人来山上确认傅家五小姐是不是跟着张道长修道,这和她预料的一样。

但她没有料到霍明锦会来。

刚才霍明锦问起云英这个名字,显然他是因为发现傅家五小姐和上辈子的她同名才来山上探个究竟的。

不是她爱多想,她记得霍明锦认识的人当中,应该只有自己叫这个名字。

从老夫人病逝以后,霍家和魏家就疏远了。她以为霍明锦早忘了儿时一起玩耍的事,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她,而且会因为听到一个相同的名字冒雨前来确认。

她靠坐在铺了层绒毯的脚踏上,怔怔出了会儿神。

霍明锦是个好人,不会加害于她,徐延宗也不会。

也许她用不着防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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