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便真的一心一意读书,哪怕不喜欢。

七情六欲,人间烟火,他始终游离在外。

就像崔南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不会和街坊邻居打交道,不知道怎么把白米煮成热腾腾的米饭,鲜有的几次下厨,不是锅底焦糊米粒却夹生,就是把米饭煮成一锅稀粥。

……

傅云英认识的同窗中,最后只有袁三和钟天禄没有定亲。

袁三回长沙府去了,袁县令有几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儿,符合选秀的标准,他想回去看看情况,如果袁县令不嫌弃他,他愿意给袁家当女婿,这样他就能回报袁县令当年的恩情。

傅云英送他坐船离开,转头就拎起一起来给袁三送行的钟天禄,准备让傅月和傅桂当面见见他。

前不久大家才知道,钟天禄并非他们猜测中的钟家庶子,而是其中一门远支正经的嫡出少爷,只不过家里早就落魄了,连仆人都纷纷出逃,只剩下他和老爹相依为命,他读书的费用是他老爹在码头帮人扛货挣来的。

认识傅云英后,他帮她整理书目、稿子,每个月能赚三两银子,加上书院的花红、膏火钱,他老爹用不着再去码头给人当苦力。

他很感激傅云英,巴不得和傅家结亲。

钟天禄生得唇红齿白,相貌不差,又是个秀才,而且性子老实,从不去烟花柳巷,长辈们那边肯定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就看傅月和傅桂能不能看得上他。虽然他家徒四壁,穷了点,但傅家富裕,不计较这个。

人是傅云启带回去的。

傅云英在宅子里等消息,等了半天,总不见傅云启过来。

正觉得纳闷,王大郎一溜小跑冲进正堂,摘下帽子,焦急道:“少爷,不好了,钟家少爷被别人家抢走了!”

傅云英:“……”

傅云启领着钟天禄进了巷子,两人并肩往傅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钟天禄看见路边一个小娘子上台阶时腰上系的荷包掉下来了,他老实,没有多想,上前捡起荷包,正准备还给那小娘子,呼啦一声,路边一间大宅子紧闭的大门忽然敞开,哗啦啦一下子冲出二三十个衣着鲜亮的男男女女,奔下台阶,扛起钟天禄就往里头跑。

等傅云启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天禄已经被那些神情激动的男男女女扯了衣裳,套上一件绿色喜服,拖进正堂。里头张灯结彩,燃了一双儿臂粗的喜烛,一对打扮体面的夫妇坐在正堂前,含笑看着钟天禄。钟天禄还在云里雾里,就被人塞了一只大红绣球在手里,强摁着脑袋和刚才那个掉荷包的小娘子拜堂成亲了!

傅云启带着仆从打上门,骂声震天,要把钟天禄抢回来,那家人守在大门前,抵死不开门。

等傅家家仆拆了他家大门,冲进正堂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听王大郎说完事情经过,傅云英哭笑不得。

抢新郎官这种事她以前只是耳闻,没想到今天她给姐姐挑的夫婿人选竟然被人抢走了!

那家人姓范,范老爷很有心眼,抢了人以后,立刻准备厚礼去钟家老爹跟前说明原委。

钟老爹也是个老实的,见范家人说得可怜,以往名声又好,而且不嫌弃自家贫苦,倒也是个不错的姻亲,说:“既然拜堂成亲了,那这个媳妇当然得认。”

傅四老爷听说以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可钟老爹都发话了,又能怎么样?

钟天禄糊里糊涂娶了范家女,哭着找傅云英求助。

“老大,我真的想娶你们傅家的姑娘啊……”

人毕竟是自己带到贡院街的,不能不管他,傅云英直接找到范家,和范老爷对质。

刚迈过范家门槛,范家一家老小互相搀扶着走到照壁前,给傅云英磕头。

她挑了挑眉,难怪傅云章被逼得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老老少少跪在跟前痛哭流涕,根本没法和他们讲道理,他们能用眼泪淹死你。

旁观的人可不管到底谁占理,他们只知道看热闹,范家是女方,在他们眼里,这种事是钟天禄占了便宜,而且已经拜堂了,他不认也得认下。

大不了,可以再娶一个嘛!

傅云英抬了抬手。

王大郎、王叔和其他傅家仆从一窝蜂冲进范家,有样学样,也跪倒在范家人面前,扯开嗓子大声啼哭。

范家人哭,他们也哭,而且哭得更可怜,更惨烈。有几个妇人一边哭一边躺在地上打滚,口中惨嚎。

“光天化日的,抢人啦!”

范家人面面相觑。

范老爷擦干眼泪,嬉皮笑脸,“傅相公,这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钟相公和我家闺女连合卺酒都喝过了,他要是不认账,我家闺女以后怎么做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范小姐哭得梨花带雨。

傅云英不为所动,道:“人是你们硬抢回来的,亲事不能算数,你们以为强抢民女可以告官府,强抢民男就告不得么?”

又不是钟天禄硬逼着范小姐和他拜堂的,范小姐的名声就算坏了,也是范家自己造的孽,关钟天禄什么事?

范老爷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走到傅云英跟前,压低声音说:“这事确实是我们家不对,可是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傅相公,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家得了个好女婿,钟相公找了户殷实岳家,皆大欢喜。你们家月姐和桂姐的婚事,我们范家可以帮忙,保管给大官人找两个又体面又老实的好女婿,以后我们两家就是亲戚!”

傅云英瞥范老爷一眼,不和他多废话,直接道:“这事闹得越大,对府上几位小姐越不利,钟天禄我要带回去。”

一旁哭天抹泪的范夫人忽然抬起头,叫了一句:“他不认账,我就去官府告他始乱终弃!让官府夺了他的功名!”

傅云英一笑,“婶子尽可去衙门告状,我傅云奉陪到底。”

范老爷面色紫胀,回身一巴掌轻轻拍开范夫人,给傅云英赔罪:“妇人胡言乱语,傅相公千万别往心里去。她也是心疼女儿……”

说着话,又大哭起来,一半是想让傅云英心软,一半是真心为女儿的婚事着急,哭到后来,涕泪齐下,搂着女儿垂泪。

这时,钟天禄心有不忍,扯扯傅云英的袖子,“老大……”

傅云英回头看他一眼,“你心软了?”

钟天禄低着头不说话。

她问他,“你真的想娶范家小姐?”

钟天禄想了想,偷偷看一眼哭倒在范老爷怀里的范小姐,面露为难之色。

傅云英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钟天禄别的都好,就是有点优柔寡断,今天和范家小姐扯上关系,那么不管他最后娶不娶范家女,他都不是傅月和傅桂的良人。

他已经对范家小姐动心了。

“你真想娶范家小姐,也得走三书六礼,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被人强拉着拜堂,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

傅云英缓缓道。

钟天禄忙摇头,“老大,我们说好……”

不等他说完,傅云英一口剪断他的话,“只是相看而已,什么都没定下来,一切看你自己的心意。”

钟天禄嘴角轻抿,忸怩了半天,想抬脚走,却又忍不住回头看范小姐。

范小姐也抬头看他,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傅云英笑了笑,心中五味杂陈,缘分的事真是说不清。

她带着傅家仆从离开范家。

范老爷和范夫人给她作揖,送她出门,一叠声给她赔不是。

钟天禄亦步亦趋跟在傅云英身后,泫然欲泣。

“没事,我们傅家的姑娘又不是非你不嫁,她们未必喜欢你。”傅云英看他可怜兮兮的,道,“你回去准备亲事吧。”

范老爷不是个坏人,他出此下策,也是出于爱女心切,刚才他推开范夫人时并未使力,看似发脾气,其实是怕她得罪她,挺身而出,把夫人护在身后。虽然这事听起来可笑,不过对钟天禄来说,范家还算一户不错的选择。

钟天禄眼圈微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向一旁的傅云启投去求助的目光。

傅云启冷哼一声,双手抱臂,“你真是不争气!云哥不该上门救你的!”

钟天禄眼圈更红了。

……

离选婚太监南下的日子越来越近,武昌城中,但凡是没有攀附之心的人家都在一个月内火速送女儿出嫁。

傅四老爷没有挑到合心的人选,又不想委屈女儿,决定把傅月和傅桂送到乡下去躲避选秀。

五姐倒是不用送走,官府上门验看的人看她言语幼稚,直接将她剔除出选秀名单。

出了选秀的事,连向来闲云野鹤、诸事不管的赵师爷也不得不赶回江陵府,和族里的人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皇上已经开始忌惮沈首辅,沈家人还不知收敛,迟早大祸临头。这一次沈家女入宫,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们赵家和沈家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来沈首辅若是有个不好,赵家也不知能不能躲过去……选秀的事,赵家绝不能牵扯其中。”

走之前,他告诉傅云英,“送沈家女入宫才是这一次选秀的真正目的,其他人都是陪衬。”

这一点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

新皇后的人选就是沈家女。

是月中旬,选婚太监乘坐的官船抵达武昌府。

城中掀起另一个热潮,有老实本分不奢望做皇亲国戚的人,也有想攀龙附凤让女儿为家族博富贵的人家,而且后者明显人数更多。

选婚太监还没下船,等着排队给他送礼的人家从码头那一头一直排到城中最繁华的大街,光是负责接待选婚太监的官吏,短短半个月内就收了数万两好处。

傅云英这天在家和傅云章对诗。

她已经拜见过新知府和新学政。果然如傅云章所说,新知府碌碌无为,不关心武昌府的文风,一心等着升迁。新学政好风雅,满口都是弹词。可当她说出弹词的作者大多是闺阁女子时,新学政皱了皱眉,岔开话题,似乎不愿多谈。

写诗是她的弱项,新学政出的观风题里有几道赋诗相关的题目,她完成得差强人意。

傅云章知道她不擅于此道,这种事又没法速成,干脆自己拟题目给她做,让她每天记诵,熟背于心,到时候秋闱考试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背书就是她最擅长的事了,她一天背三十篇,晚上傅云章抽背她前面所有背过的内容,记不住的再从头背起。

书房面南一方的槅扇全取下了,傅云章坐在书案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一卷手抄诗册,姿势懒散。她站在他对面,背对着庭院,小声背诵昨天记下的诗句。他随便念出上句,她必须马上对出下句,对不出来的,他在那一排诗句旁做一个标记。

这种时候他通常很严格,虽然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得近乎透出点慈祥了。

刚好傅云英有一句答不出来时,廊外吧嗒吧嗒响,朱和昶忽然跑了过来,一进门,就搂傅云英的肩膀,和她嘀咕,“了不得,这一次不止选婚太监来了,连崔大人也来了!老爹告诉我,我得娶媳妇了!”

傅云章眉头轻皱,抛开书册,“世子,云哥在用功。”

傅云英没有瞒他,他知道朱和昶的身份。

傅云章能和身份低贱的人当朋友,也能和权贵来往,而且应对自如,朱和昶虽然身份尊贵,但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就有点拘谨。听他说傅云英在用功,脸上讪讪,退后两步,“那我过会儿再进来?”

“不必。”傅云章找了一枚铜书签塞进书册里,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

他吩咐莲壳去筛茶。

朱和昶搓搓手,大咧咧往隔间罗汉床上一躺,和傅云英讲心事:“云哥,这一次选秀不止给皇上选皇后,也给我们这些宗室选正妃,不晓得分给我的正妃是哪里人,生得标致不标致。”

傅云英洗净手,端起莲壳送来的茶,先拿一杯给傅云章,然后递一杯到朱和昶手上,“既然是选秀出来的,个个千里挑一,必定是貌美又温柔和顺的良家女子。”

朱和昶喝口茶,“管他呢!反正老爹说了,要是不喜欢,还可以纳侧妃,我告诉你,要说哪里的女子最动人,肯定是江南那边,那杨柳腰……”

他的话说到一半,啪的一声,傅云章不小心碰到书案,几本书跌落在圈椅旁边。

傅云英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放回书案上。

这么一打岔,朱和昶忘了江南的美人,说起选婚太监的事,“那位崔大人,最近刚升官,他刚好是湖广人,皇上派他监督选秀。老爹准备收买他,让他给我挑一个脾气柔顺的正妃。”

崔南轩可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从前他刚入仕的时候,老家人主动带着田产家业投靠他,愿意给他为奴为仆,只求庇护。一箱箱银两抬到崔家,他眼睛眨不都眨一下就当场拒绝,落了个不近人情的名声。

魏选廉很欣赏他这一点。

金色的阳光滤过湘妃竹帘,漫进书房,傅云英坐在靠窗的圈椅上,出了会儿神。

感觉到似乎有人看着自己,她抬起头,目光和傅云章的对上。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第98章 选中

傅云英看他眼神似有深意,没有回避,朝他笑了笑,“二哥?”

傅云章放下手里的粉彩茶杯,扫一眼歪在罗汉床上滔滔不绝的朱和昶,像是有话要和她说。

她想了想,让王大郎去自己院子把挑竿取来挂画,对朱和昶道:“快到你生日了,我画了幅画送你。大郎,把画拿过来。”

王大郎应了一声,躬身出去。

朱和昶喜出望外,当即长腿一翘,跳了起来,迫不及待要去看画,一溜烟跟着王大郎跨出门槛,“我看看,我看看,你画的什么?是不是画的小像?前几日打捶丸的时候你一直在看我,哈哈,我就晓得我打捶丸的样子风采过人!”

等他走远了,傅云章道:“前几日收到老师的信,崔大人要来武昌府,他要我出面接待。崔大人现在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掌管官吏铨选,位列六部之首。”

傅云英怔了怔。

从礼部侍郎到吏部侍郎,朝中几派相争,最后成功入阁的王阁老并不是大赢家,反而崔南轩不声不响重回权势中心。

既得了好处,又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他离入阁只差一步了。

难怪沈介溪开始打压他,政见相合并不表示彼此之间没有矛盾。

傅云章接着说:“他后天过来,那天你去楚王府玩吧,夜里我叫莲壳去接你。”

这口气,怎么听怎么像打发孩子。

傅云英笑了笑,“为什么要我回避?”

傅云章看着她,道:“你不喜欢他。”

她讨厌沈介溪,这一点他现在知道了。她不喜欢崔南轩,却是他早就清楚明了的。以前她在他的书房看到崔南轩的文集时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他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仿佛在那一刻,她忽然衰老了很多岁,眸子里有一种不属于她的沉重和苍凉。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当着她的面看崔南轩的书。

“倒也用不着刻意回避。”傅云英沉吟了半晌,手指轻拂茶杯,“二哥你和崔大人在前院谈事情,我躲在内院不出来就好了。”

她又不是没见过崔南轩。

傅云章摇摇头,“他曾在江城书院讲学,算是你的老师,我招待他,于情于理你都得出来拜见,躲着不出来,未免太失礼。”

把茶杯放回桌案上,傅云英垂下眼帘,应了一声,“好,我那日一早就出去。”

朱和昶当天就把傅云英刚画好的画带走了。她画的不是人像,而是富贵长春图,花枝挺拔秀丽,花朵千娇百媚,笔意简逸,简繁有致,整幅图典雅端丽,蕴藉清雅,又生气蓬勃,欣欣向荣。

傅云英从不画人物。赵善姐虽然不肯收她当学生,但看过她的画后,很欣赏她笔下景物的鲜活气,破例通过赵师爷的口指导她运笔和调墨技法。画画是她的消遣,她反正是怎么开心就怎么画,后来她的插画随着袁三的小说流传开来,反而因为和文人画不同的工细写实、富有情趣风格而独树一帜。

本地文人大为可惜,傅云章的朋友几次写信给她,叮嘱她画画和写字一样,须得融入文人审美,否则终将沦为工匠一流。

她回信感谢文人们的关心,照旧我行我素。

武昌府的士绅争相重金求购她亲笔画的画,她闲来会按照买方的要求画一些亭台楼阁或者四时景色,就是从不画人像。

朱和昶把画拿回王府。

楚王见了,摸着下巴道:“还挺好看的。”

朱和昶喜滋滋道:“这是云哥特意给我画的,现在他的画可值钱啦,我得好好收着。”

他特意强调这幅画的独一无二,然后一叠声吩咐仆从,“挂到我寝房去,仔细点,要是磕碰了一点,都打发到外院去伺候。”

仆从们小心翼翼捧着画出去。

楚王悄悄翻一个白眼,再值钱也贵不过金子去,楚王府什么宝贝没有?他为了给儿子过生日,搜罗了那么多奇珍异宝,儿子看一眼就丢到一边去了,却把傅云英画的一幅画当成稀罕宝贝,恨不能建一座庙给供起来,真是不公平!

有了兄弟就忘了爹!

隔了一日,楚王府派人来贡院街接傅云英。

傅云章一直将她送到照壁前。

因朱和昶之前说过要打捶丸,她今天穿了件荼白色窄袖杭罗打球服,锦缎束发,意气风发,在阶前蹬鞍上马,出了巷子。

乔嘉仍旧尽忠职守,紧紧跟着她。

刚走到大街上,远远看到身着甲衣的护卫们簇拥着一顶轿子行来,前面有几个小吏提着铜锣开道,命行人避让。

路上的老百姓听到锣声,纷纷退到路边,等着轿子过去。

三品大员出行,排场还真是不小。

傅云英没料到崔南轩会来得这么早,示意仆从避到角落里,等官轿过了再走。

刚扯紧缰绳拨转马头,长街中间,一双手掀开轿帘一角,里头的人对护卫吩咐了几句什么。那护卫拱手应喏,一径走到傅云英面前,“傅相公,我家大人请你过去说几句话。”

崔南轩的眼睛真够毒的。

傅云英无奈,翻身下马,跟着护卫走到轿子前,朝崔南轩行礼。

轿帘只掀起半边,只能看见崔南轩线条柔和的侧脸,依然还是面若冠玉,年轻俊朗,从他脸上看不出曾一度沉沦的痕迹。

他侧头扫一眼傅云英,见她身穿打球服,交领窄袖衣,勾勒出细腰长腿,端的是英姿飒爽,皱了皱眉,问:“出门去?”

傅云英不想多说什么,道:“是。”

崔南轩抬起眼帘,“你考了案首,苏桐在国子监也是头名,乡试过后你们必定能在京师齐聚,湖广的试题难度比不得南边,好生准备场屋考试,莫要懈怠。”

这一句听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仿佛只是担忧她玩物丧志才叮嘱几句,其实大有深意。

难道他是明年会试的主考官?

傅云英不动声色,低眉顺眼,应道:“多谢大人教诲。”

崔南轩唔了一声。

看他似乎没有别的话要说,护卫们催促轿夫可以走了。

傅云英站在原地,等几十人浩浩荡荡走远了,方抬起头。

轿子到了贡院街,护卫先进巷子驱散闲杂人等,两边人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搬了梯子爬到墙头围观。

崔南轩走出轿子时,巷子里一片整齐的吸气声音。

这位大人生得可真俊啊!

傅云章在门前等候,见崔南轩下轿,迎上前。

街坊邻居又一片赞叹的啧啧声。

崔南轩面无表情,目光在傅云章脸上停留了片刻,“你像是清减了。”

傅云章淡淡道:“劳大人惦记,可能是前些时苦夏的缘故。”

一个三品大员出言关心他,他并未露出受宠若惊或感激涕零之状,是个沉得住气的。

崔南轩进了正堂,下人奉茶,叙过寒暖,说了几句客气话,他道:“上次你虽然错过殿试,不过王阁老对你印象深刻,明年北上赴考补试,准备得如何了?”

傅云章垂目道:“自当竭尽全力。”

崔南轩颔首,端起茶杯吃茶,缓缓道:“其实上次你错过殿试,未必是坏事。山东盐运一事牵涉甚大,锦衣卫也插手了,现在京中人人自危,等选秀事毕,霍明锦必定要继续彻查此事,朝廷禁止官员以盐引牟取暴利,这一次不仅山东那边,大批宗室都会受到牵连,刑部、大理寺已经压不下这事,恐怕连沈首辅也得丢车保帅。届时朝中会有很多空缺,你补试殿试,正好遇此良机,用不着外放到地方去做知县。”

外放出去熬资历不是坏事,但是以傅云章的资质,着实浪费,还是当天子近臣更容易有所作为。

傅云章眼帘低垂,默默听崔南轩细说朝中局势,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崔南轩看似漫不经心,一边吃茶,一边交代,其实余光一直在仔细观察傅云章脸上的反应。

他既不热络讨好,也不故作清高,不卑不亢,心中自有主张。

崔南轩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王阁老和姚文达都看好他,他刚好也是湖广人……

沈介溪老了,沈家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后起之秀,他是沈党的主心骨,一旦他失势,沈党必将分崩离析。

此消彼长,到那时,朝中一定会崛起新的党派。

独木难支,想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崔南轩需要更多的帮手,更多的同盟,越多越好。如果可以,他希望在沈介溪失去圣心后将混乱的沈党重新整合,为他所用。

傅云章是个好苗子,历练几年,说不定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他看人很准,傅云章现在还年轻稚嫩,其实不缺手段,不过毕竟长于妇人之手,没见过大风大浪,太过柔和了一点,等见识到官场的腥风血雨,他就该明白,想要出人头地,不能有妇人之仁。

……

楚王府,朱和昶命仆从撤掉盆景,将庭院改造成打球场,以天然起伏的山石甬道作为阻隔,建了五个球窝,每一窝插彩旗,婢女站在长条桌后数筹码,以筹码高低判胜负。

傅云英手执球杖,击出一球。

小球轱辘轱辘滚进球窝中,球窝旁的伴当举手示意得筹。

朱和昶大声叫好,场中陪打的伴当们忙跟着拍手。

“云哥,你家中的姐妹都安置好了?”朱和昶朝傅云英挤挤眼睛,“我认得的富家公子多,要不要我帮你推荐几个人选?”

傅云英站在一边休息,回道:“不必,都送回乡下去了,等选秀过去再接回来。”

朱和昶认识的大多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一个个十三四岁起就往勾栏地方行走,傅四老爷既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免得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见她一口拒绝,朱和昶有点可惜。

他还想和云哥做亲戚呢!

……

山村,坡上几株橘树,果实累累,枝头挂满红彤彤的橘子,山下种梨树、杏树、桃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一条水深只到膝盖处的小溪蜿蜒而过,流水淙淙。

傅桂拨开芦苇丛,走到小溪边,提起裙角,低头一看,绣鞋沾了湿泥,已经污了一大片。

她懊恼地啧了一声,扯了一把枯萎的干草团成团,蹲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用草团小心翼翼擦去绣鞋上的泥土。

“桂姐!桂姐!”

岸边传来焦急的呼唤声,一声比一声急切。

傅桂头也不抬,不耐烦道:“我在溪边。”

那呼唤的声音停了下来,傅月穿过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走到溪边,刚好是对岸的位置,如释重负道:“原来你在这儿,可叫我好找。”

傅桂洗干净绣鞋,站起身,隔着小溪白她一眼,“你找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跑,你放心,我晓得的,选秀那种事怎么着也不会轮到我,咱们这里从来没出过娘娘,连个藩王妃也没有,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趁你不注意偷偷跑去城里。”

傅月脸上闪过一抹薄红,“我、我没疑心你,我就是怕你不认识路,跑远了找不回来。”

傅桂擦干手,道:“好了,回去吧,我就是出来看看景,村子里也没个人说话,怪闷的。”

傅月松口气,“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低头看看小溪,怕弄脏鞋子和衣裙,转身往来路走,那边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去,“你等等我,我这就过来。”

傅桂站在溪边等她,等了半天,没见傅月过来,忍不住扬声喊:“月姐?”

没人答应。

她心里猛地一跳,提起裙角,顾不得溪水冰凉,直接踩进溪中,磕磕绊绊登上对岸,穿过一人高的芦苇丛,走到大路边。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