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亲自送他出去。
天气乍暖还寒,海棠花开得稀稀落落,台阶上红白花瓣错落,铺了浅浅一层。
傅云英示意仆从们都下去,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苏桐,“这是媛姐给你的,一直放在我这里,我想还是亲手交给你比较好。”
那是去年的事了。也不知道傅媛到底从哪里打听到他们即将上京,有一天家下人通报,说傅媛一个人找过来了,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傅媛一个未出阁的而且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娘子,竟然能一个人从黄州县找到武昌府。
傅云英见到傅媛的时候,她神情局促,努力让自己显得大方一点,但一张嘴,说话却是低声下气的:“云少爷,求您了。”
傅媛是傅家这一代小娘子生得最漂亮标致的,傅云英还没到黄州县时,就常常听傅家下人提起这位小姐,说她生来就好看,父母又疼宠,以后必定能嫁到大户人家去。
这样一位自小被家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的小姐,却衣衫褴褛,忍着羞耻求傅云英帮她一个忙。
她给苏桐写了一封信……傅家的小娘子都不上学,傅媛却能写几个字,只因为苏桐是个读书人,她便偷偷学着认字。
苏桐看到信上熟悉的笔迹,脸色变了变。
春风拂面,落英随风飘落,掷地有声。
傅云英缓缓道:“媛姐嫁人了。她爹落魄了,她生得貌美,县里的泼皮趁机上门闹事,她娘怕她受苦,做主将她嫁给乡下一户殷实人家,我听婶婶说,她丈夫老实忠厚,对她很好。她一直是县里闻名的美人,她丈夫很早就喜欢她,能娶到她很高兴。”
苏桐沉默了许久,看着枝头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嘴角一扯,“嫁人了?也好……”
语气平静,傅云英听不出他到底对傅媛有没有一丝喜欢。
“我知道傅媛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绝不会娶她。”
苏桐闭了闭眼睛,“这事藏在我心底很多年……我谁都没说过……连我娘和我姐姐也一点都不知情。你知道,我姐姐是傅家的媳妇,因为这一层关系,傅三老爷才会照拂我们母子几人……我姐姐……”
他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眼圈瞬时便红了起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她大概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有去证实过,“我明白了,你不用说出口。”
苏桐浑身发抖,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不……我要告诉你……我亲眼看着他们逼死我的姐姐……因为傅三老爷的儿子死了,我姐姐成了寡妇,她年轻,长得漂亮,还能再嫁,有人上门求亲,傅三老爷不答应,他要我姐姐一辈子给他儿子守寡,可我姐姐还没有二十岁,她还那么年轻!”
苏桐眼中流下泪水。
这是傅云英头一次看他哭。
那一晚雷声轰鸣,雨势磅礴,苏桐怕惊雷,找到姐姐房里,躲在姐姐床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半夜里,他忽然被一阵哭叫声惊醒。
傅三老爷和族里其他人闯进他姐姐的房里,逼着他姐姐上吊,只因为他姐姐想改嫁。
“我想爬出去,我要救姐姐……姐姐被他们拖走的时候,看到我了。”苏桐擦了擦眼泪,眼神冷漠,“她脖子里套了根绳子,她拼命对着我摇头,我知道,如果我被他们发现,我们一家都得死……我没有出去,姐姐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被她们活活勒死。可笑他们后来还想给我姐姐请一座贞节牌坊,因为她是殉夫而死……多少贞节牌坊,就是这么来的。要不是二哥坚决反对,说不定他们真的能把牌坊盖起来。”
他这一生都没法忘记那个深沉的雨夜,屋外雷声阵阵,雨水敲打在台阶上哗哗响。他的姐姐一边挣扎,一边努力用眼神安抚他,警告他不要出去,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哭着醒过来,第二天却得掩下仇恨,恭恭敬敬朝傅三老爷行礼。他恨傅三老爷的虚伪,却不得不在人前装出感激模样。他真的恨啊,恨不能生吞其肉,将傅三老爷挫骨扬灰……可他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没苏娘子说,苏娘子和苏妙姐如果知道真相,早晚会露馅。他一个人每晚一遍遍在仇恨中鞭策自己,他要努力读书,等他出人头地了,就能亲手为姐姐报仇。他心中有一道伤口,从未愈合,每天鲜血淋漓,提醒他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傅云英沉默了很久。
难以想象,苏桐小小年纪,要如何隐忍,才能一日复一日和仇人朝夕相处。
那太苦了。
苦得她不忍去想。
苏桐说完当年的事,低头,接过傅云英手里的信,没拆信,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下来,直接将信纸撕得粉碎。
清风拂过,将碎纸片吹得到处都是,落花夹杂着碎片,扑了他一脸。
他抬手挥开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碎纸,轻声道:“英姐……我以前曾想利用傅媛对我的爱慕报复傅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傅云英望着一地碎纸,想了想,摇摇头。
每个人对待仇恨的态度不一样,亲眼看着亲姐姐惨死,那样的仇恨,苏桐做出什么来她都不会惊讶。
她想起阮君泽,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却有了狠厉的神情,他告诉她,他要杀光沈家每一个人,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
冤冤相报何时了,但真的事到临头,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忘记仇恨,和仇人一笑泯恩仇?
傅云英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她不会像阮君泽那样决绝到想杀光仇家每一个人,但如果有一天沈家真的倒霉了,她心里大概还是快慰居多。
他们是普通人,不是大彻大悟的圣贤。
苏桐看着她,嘴角扬起,“我差一点就那样做了……可是我总会想起二哥,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他警告我,心机不能用在傅家小娘子身上……”
傅媛和他姐姐的死没有关系,他不该拿傅媛泄恨。
但也仅限于此了,看到傅媛,他就会想起丑恶虚伪的傅三老爷,然后回忆起姐姐临死前笑着流泪的脸。
所以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傅媛,一点点都没有。
哪怕傅媛是黄州县最漂亮的小娘子。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苏桐口气一变,声音略微拔高了点,“我已经放下以前的事了,逝者已逝,你不用为我难过。不过仇还是要报的,傅老三还有他的帮手我全都记下了,待我考完殿试,我会亲自找到他们,亲手为我姐姐报仇雪恨,以慰我姐姐在天之灵。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他现在变得强大起来了,可以为姐姐报仇,保护家人。他以后再也不用怕傅三老爷了。
傅云英心中百味杂陈,抬头看房檐下的海棠花枝。
“我没告诉二哥这事,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苏桐看她一眼,挪开视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次你四叔出事,我和赵琪他们一起回黄州县帮你,路上在村子里遇到你,你把两封信都烧了……那一刻,我就想把事情说出来。”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的秘密,现在你知道我的,这样才公平。”
见他拿这事开玩笑,傅云英知道,他真的放下前事了。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走之前,苏桐笑道:“你和二哥分宗出来,我大概是最高兴的。”
他顿了顿,低声喃喃说:“谢谢你,英姐……你不知道,你烧毁那两封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仇恨一直折磨着他,他从来没有松懈的时候,他痛苦而麻木,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如果没有遇到她,他永生永世都无法解脱。
直到他决定把傅云英当做朋友的那一瞬间,缠绕在他心头的阴云忽然飘散开来。
他终于不再一次次梦见那个冰冷的雨夜了。
傅云英目送他离去。
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苏桐一个人默默在仇恨中痛苦挣扎,犹如在刀尖上行走,徘徊,犹豫,然后慢慢蜕变,最终涅槃重生。
现在的他,真的长大了。
……
殿试当天,苏桐特意绕路到高坡铺,等傅云章一起去保和殿。
傅云英要去汪玫那里应卯,没能为二人送行。
她坐在窗下一笔一画描线,汪玫看她好几眼,见她全神贯注,侧头和身边的学生说:“今天殿试,傅云的哥哥就在殿中,他还能这么专注,你们都给我学着点!”
学生们欲哭无泪,他们好想去看热闹,等伞盖仪仗出来,就能知道今年的状元郎花落谁家,可汪玫却把他们拘在这里不放人。
长安左门外临时搭建的龙篷就是张贴黄榜的地方,学生们偷偷使唤杂役,让他们去看看今年一甲前三分别是哪里的人。
杂役去了半天,回来时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便给傅云英道喜:“傅相公中了一甲,是第三名探花,皇上亲自点的!”
汪玫的学生大多才学出众,并不觉得进士有什么稀罕,但一甲前三可就不简单了,尤其傅云章还是补试的身份,按理来说是绝不能进一甲的。
杂役还在兴奋地说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殿试上发生的事:“皇上看到傅相公,当场就点了探花,大臣们不答应,说不合规矩,皇上生气了,后来崔大人和王大人都夸傅相公的文章写得好,这事才定下来。”
傅云英放下画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殿试上的惊心动魄,大臣和皇上的角力,不同党派之间的你来我往,一定把新科进士们吓坏了,不过此刻从杂役口中说出来,也不过一两句话的事。
再过一会儿,傅云章应该簪花披红,在鼓乐护送中骑马游街。他生得那般俊朗,年轻俊秀,策马徐徐穿过众人,不知会有多轰动。
宫门外面的大街上一定万人空巷,鼓乐所过之处则人山人海,热闹空前。
她正出神,啪的一声巨响,汪玫忽然从她身后经过,把一本厚厚的书册丢到她面前,“连你也浮躁了!继续给我画!”
傅云英摇头失笑。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傅家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一派喜气,门前一地鞭炮燃放过的纸屑。前来恭贺的人还没完全散去,门里欢声笑语不绝。
门房听到叩门声,前来应门,脸上挂了一脸笑,“少爷,二少爷是探花郎!”
傅云英微微一笑,把装画笔颜料的书包递给迎过来的下人,“二哥呢?”
“在前头吃酒呢。”
她想了想,没去前厅,直接回内院梳洗,从净房出来的时候,看到长廊底下站了一个人。
乌纱帽,旁边簪花,绯红圆领袍,素银带,站在几枝横斜的海棠花枝下,长身玉立,气度优雅,刚吃了酒,脸颊微微有些薄红,唇边一抹淡笑,淡黄灯光笼在那张浅笑的脸上,愈显温柔缱绻。
“二哥!”她笑着迎上去,看他穿着一身红袍,嘴角轻扬。
傅云章接过守在门前的王大郎手里抱着的斗篷,披到她肩上,抬手揉揉她的鬓发,“怎么不恭喜我?”
“今天恭喜你的人那么多,你没听厌么?”傅云英笑了笑,打趣他道。
傅云章扬扬眉,“顺耳好听的话,当然多多益善。”
说笑了一会儿,告诉她,“我这是运气好,今年南方那边的考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大会说官话,一口乡音,皇上和他们说话时一句都没听懂。皇上力排众议点我为探花,许是要压一压南方的势头。”
南方有南方的官话,北方有北方的官话,天南海北的进士凑到一处,自然而然就形成以地域划分的团体。北方士子瞧不起南方士子,南方士子也看不上北方士子。双方经常隔空互骂,各种讥讽嘲笑。
湖广总体来说并不属于南方,自成一派,又或者说没有派别,因为虽然沈首辅是湖广人,可湖广人并不是都愿意听从他的话。他重用的主要是他的亲族、学生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皇上是故意的?
傅云英皱眉沉思。
额头突然被轻轻敲了几下,傅云章手指微微曲起,拍拍她,“别多想,这是好事,你该替我高兴。”
她仰起头朝他微笑,颊边皱起笑涡,“你考中探花,我当然高兴了!”
傅云章唇角微翘。
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
殿试第二天便是恩荣宴,礼部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宴上赐官的旨意下来,傅云章为翰林院修撰,和汪玫一样的品阶。
姚文达要傅云章立刻请病假,“翰林院你用不着去了,其他人也不会去的。王阁老和我说了,过几个月想提拔你去刑部见习。”
大家都觉得很诧异……傅云章这样的人品,把他扔到刑部去,好像有点不大合适。
王阁老看准了人,不合适也得合适。
律议之类的傅云章不大通,只得赶紧趁着翰林院清闲狠补相关的书。
苏桐殿试发挥得平常,国子监祭酒帮他打点,将他外放出去任知县,地方很不错,属于南直隶,和湖广离的很近。
走的那天他来找傅云英辞行,直接道:“我比不得二哥宅心仁厚,下手不会留情。你可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我先申明一点,我不会伤及无辜。”
他那是杀姐之仇,傅云英还能说什么?
“你刚刚上任,一切当心,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别枉费这么多年苦读。”
苏桐一笑,“你放心,我向来谨慎。”
如果不谨慎,这些年他怎么能在傅三老爷的监视中一步步壮大起来呢?
……
月末的时候,汪玫编写好的书送达御前,皇上龙颜大悦。
傅云章告诉傅云英,汪玫也即将去刑部任职,不过不是从底层做起,而是直接担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他以后还会升迁得更快。”
这一点朝中人心知肚明,没办法,谁让人家当年太倒霉。
杏花落尽时节,庭院里的绣球、芙蓉次第绽放,有些地方连榴花都开始冒花骨朵了。
这天,太子随皇上去郊外行猎,百官随行,太子点名要周天禄跟随,傅云英和袁文两人得以在家休沐。
藤萝花开得正好,她想起以前吃过的藤萝花饼,让袁三和傅云启帮她摘花。
摘了一大篓,大家坐在廊前挑挑拣拣,门外响起一阵喧嚷。
王大郎直奔进院,笑道:“少爷,四老爷来了!”
四叔来京城了?
傅云英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拍拍衣袍上的落花,迎了出来。
走过长廊,听到那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加快脚步,“四叔……”
对面的人看到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怔了怔,脚步没收住,差点撞到她身上。
还好她及时在离他一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难掩诧异之色,忙行礼,干巴巴地招呼一声,“霍大人。”
来人一身利落的交领窄袖戎衣,眉宇轩昂,身姿高大,竟是阔别多日的霍明锦。
霍明锦收回想扶住她的手,目光还在她脸上打转。
“云哥!都长这么高了!”
一声熟悉的嗓音,傅四老爷从霍明锦身后转了出来,拉着傅云英细细打量几眼,欣慰又感慨,忽然想起霍明锦还在一边看着,忙朝他赔礼,“怠慢霍大人了,好久没见着云哥,一时忘情……”
霍明锦笑了笑,看着傅云英,道:“无事。”
他也很久没见着她了。
傅四老爷一脸很感动的神情,引着霍明锦往里走,“霍大人里面请,难得来一趟,吃杯茶再走。”
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热情得近乎谄媚,就这么把傅云英撂在一边,往里头走了。
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傅云英一头雾水,霍明锦不是外出公干去了吗,怎么会和傅四老爷一起回京?
她往里走,吩咐下人奉茶奉果点,好生招待霍明锦身后的随从们。
一帮人风尘仆仆,看起来是刚进城就过来了。
下人应喏。
傅四老爷把霍明锦请进正堂坐下。
傅云启和袁三都过来厮见。
霍明锦沉默寡言,气势凌人,身边两个缇骑手提弯刀紧紧跟着他,两人见了这架势,都有些拘谨,站在一边不说话。
傅家的下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直打哆嗦。
傅四老爷频频给傅云英使眼色,要她给霍明锦斟茶。他太急于讨好霍明锦了,以至于傅云启脸色尴尬。
傅云英接过丫头送来的茶,送到霍明锦手边。
霍明锦接了茶,她看到他手腕上窄袖底下露出一截厚厚的纱布。
她没有多看。
“今天怎么没去东宫?”霍明锦喝了口茶,问她。
她答道:“太子殿下今天随皇上行猎去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傅云英觉得他仿佛有话想和自己说,朝傅四老爷看过去。
傅四老爷会意,“云哥啊,你陪着霍大人说说话,我去灶房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
站起身,拉着傅云启和袁三出去了。
他们刚走,霍明锦的缇骑们也默默退了出去,守在不用方向的路口处,以防有人偷听。
看其他人都走远了,傅云英立刻把霍明锦手里端着的茶杯接下来,放到一边的檀木桌上,“大人,您受伤了?”
霍明锦点了点头,道:“我现在不能回内城值房。”
连宫里都不安全,他这趟出去做了什么?
傅云英掩下疑惑,“晚辈能为大人做什么?”
霍明锦动了动,似乎扯着伤口了,皱了皱眉,说:“我是跟着你四叔回京的,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刚刚进了院子,我才让随从脱下伪装。”
傅云英明白过来,他这是要掩人耳目,隐瞒自己回京的消息,“大人可先在这里住下,有什么吩咐的,您尽管说便是。”
想了想,又道:“晚辈家中的下人虽然老实,但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大人最好让您的随从守着门户,以免坏了您的事。”
霍明锦嗯了一声,抬了抬手。
立刻有个缇骑奔进正堂。
他吩咐了几句,缇骑应喏,出去了。
霍明锦看一眼傅云英,见她唇角轻抿,神色紧张,道:“过了今晚就好了,不会连累到你的家人。”
傅云英回过神,笑了一下,“大人误会了,我……”
她指指霍明锦的手臂,他抬手的时候露出更多纱布,里面隐隐有血迹溢出,“您的伤要不要紧?”
霍明锦怔了一下,听她问起,仿佛忽然变得娇气了,伤口果真隐隐作痛起来。
第104章 杀良
窗前一架紫藤萝,开得清雅而温柔,虬枝盘旋,花朵密密匝匝,犹如瀑布一般,笼下淡淡的光影。
霍明锦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衣裳脱了,精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后背上裹了厚厚的纱布。
郎中正为他包扎伤口,解开手臂上的纱布,里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傅云英站在一边帮着打下手,心想他一定很疼。
整个换药的过程中他面色平静,一言不发,但出了一身密密的汗珠,汗水附在肌肤上,顺着起伏的肌肉纹理凝结。薄薄一层亮光。
换好药,郎中告退出去。
霍明锦似乎累极,往后仰靠在床栏上,轻轻舒了口气。
他还光着身子。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叫丫头进来伺候他。
她现在是男装打扮,用不着忌讳什么,夏季炎热时,江城书院的学生常常结伴去江边凫水,她看多了他们不穿衣服的模样,一点都不在意。
反正算是她占便宜。
“霍大人,可要传婢女进来服侍?还是叫您的随从进来?”
她轻声问。
霍明锦睁开双眸,看她一眼。
她站在窗下,逆着光,一身雪青色交领暗纹春罗直身,锦缎束发,肤色白皙如最精美的细瓷,她倒是从不怕穿鲜亮惹人注目的颜色,好看得大大方方,态度坦然,因此反倒没人怀疑她的真正身份,只是惊叹她生得韶秀,像玉人一般。
他道:“你过来。”
傅云英答应一声,走到罗汉床边,拿起一旁他刚刚换下的戎衣,帮他穿上,动作小心翼翼的,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霍明锦坐直身子,方便她的动作。抬眸间,能看到她快要挨到自己肩上的侧脸,肤若凝脂,眼睫又厚又密,微微垂着。
离得这样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
他想起刚刚踏进内院时看到她那张带笑的脸……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浅浅的笑涡,暮春初夏,满院繁盛春光,也不及那笑靥甜美。
傅云英低着头,手指绕过衣襟,帮他系上衣带,做完这一切,忽然觉得房里很安静。
静得诡异。
霍明锦刻意压抑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蹙眉,没抬头,收回手指,退到一边,“您先休息,晚辈不打扰您了。”
却听霍明锦道:“我有些口渴。”
声音暗哑,说完,咳嗽了两声,牵动伤口,眉头又是一皱。
傅云英忙答应一声,端来茶盅,双手托着,喂他喝水。
他就着她的服侍喝完半盏茶。
这时,有人在外面叩门。
“二爷,药送来了。”
霍明锦哑着嗓子道:“进来。”
缇骑推门进来,手里托了只青地白花瓷碗,汤药滚烫,冒着热气。他笨手笨脚的,一边走,碗里的汤药一边往外洒,等他走到床边时,一碗药只剩下半碗。
他直接把药碗往傅云英手里一塞。
看来霍明锦身边的随从都是没照顾过人的,傅云英接过药碗,拿起匙子喂霍明锦吃药。
其实这么一碗药,让他自己拿着碗几口喝下去就好了,傅云启和袁三生病的时候就是这么吃药的,用不着一匙子一匙子地喂,不过他不是傅云启或者袁三,她没敢吭声。
吃完了药,随从把饭菜送了进来。
傅四老爷生怕招待不周,让送进来的都是鸡鸭鱼肉之类的大菜,还有一叠藤萝花饼,是刚刚做好的。刚才袁三和傅云启就在院子里摘花。
霍明锦的视线落到荷瓣型瓷碟里盛的藤萝花饼上,脸色微变。
傅云英察言观色,以为他不喜欢吃这个,刚要把碟子拿出去,霍明锦忽然按住她的手。
他仿佛在克制什么,双眸望着藤萝花饼,像是要从几只花饼里寻找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原来他想问口味。
傅云英含笑道:“都有,您喜欢甜口的还是咸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