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霍明锦身披大氅,站在祭台前,朱和昶站在一边,笑着和他说话。

他面色平静,似乎在认真听朱和昶说话,眼睛却望着她。

风声呼啸,旗帜猎猎飞扬。

他的目光,像深秋时节清冷的月色,仿佛从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看过来,经过岁月沉淀,澎湃激扬的感情被流年洗涤,明明很厚重,却又轻柔如纱,温柔地将她包裹在其中。

她唇角轻扬,朝他微笑,眉眼微弯。

台上,霍明锦神色不变,依旧是面无表情,唯有眼底浮起几丝淡淡的笑意。

……

此次一举剿灭卫奴精锐,不仅成功保住京师,还收复了大片失地,从此以后,辽东军只需要按计划层层推进,东北方,再无威胁!

南方,招抚流寇,重开商路,江南苏杭一带借着这股东风,日进斗金,税赋收入翻了一番。

北方,蒙古、卫奴都在这一战中伤了根本,难成气候。

荆襄地区,流民主动走出大山,新兴市镇拔地而起,各地流窜的流寇,已成往日云烟。

一个多月的压抑后,朱和昶终于扬眉吐气,可以畅快大笑了。

按例要论功行赏。

徐鼎此次因为疏忽几次贻误战机,应该以军法处置,但他后来跟随霍明锦围剿卫奴兵,杀敌无数,最后功过相抵,仍旧由他驻守辽东。

朝臣们对此议论纷纷。

后来宫里传出消息,霍督师向朱和昶推举徐鼎,认为徐鼎是守城之才,野战上输给卫奴情有可原,他在辽东和卫奴对峙多年,对卫奴最为了解,还是由他驻守辽东最为稳妥。

听说是霍明锦举荐的,没人提反对意见了。

而霍明锦,早已加封三公三孤,文官、武官的最高虚衔都给他了,已经封无可封,朱和昶只能赏赐金银。

……

京师危机解除,朱和昶暗中派人将老楚王和皇长子接了回来。

老楚王将孙子送回乾清宫,拉住吉祥打听,得知朱和昶最近心情不错,时常大笑,悄悄松口气。

朱和昶刚刚和几位大臣议事,命内官送几位阁老离开。

阁老们陆续离去,傅云英走在最后。

老楚王拉着她说了几句俏皮话,里头传召归鹤道长,他拍拍衣襟,踱进梢间。

屋里没有宫人侍立,只有朱和昶一人盘腿坐在炕床上。

老楚王笑眯眯道:“宝儿……”

朱和昶抬起眼帘,看他一眼,冷哼了一声。

老楚王心里一个咯噔,赶紧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走近几步,“打了大胜仗,怎么不高兴?”

朱和昶不说话,望着槅扇的方向,唇角轻抿。

老楚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庭院,傅云英正顺着台阶往下走。

窗外几枝梅花横斜,朦胧的花影中,傅云英的身影慢慢远去。

老楚王眼珠一转,“你为了英姐的事生我的气?”

朱和昶唇角扯了一下,带了点讥讽,“不然呢?”

老楚王心思电转,拍一下大腿,坐到朱和昶对面,“宝儿啊,爹是为你好,你不能娶英姐!”

宝儿要是敢娶英姐,霍明锦马上就会转头一把火烧了乾清宫!

朱和昶皱了皱眉,“谁说我要娶云哥?”

老楚王一愣。

朱和昶笑了笑,“我以前连云哥的姐妹都不敢娶,怎么会娶云哥呢?”

云哥那样的人,就该无拘无束,自自在在做她自己。强逼她入宫,让她当妃子,亦或是皇后,都改变不了他会左拥右抱的事实。云哥待他再好,也会心灰意冷,他们迟早会变成一对怨偶。

老楚王沉默了半晌,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宝儿,如果一开始……早在书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实情呢?”

那时候他是王府世子,英姐是平民之女,他们朝夕相处。

朱和昶收起笑容,眯着眼睛想了想。

老楚王静静地望着他。

半晌后,朱和昶挥挥手,笑着道:“都已经过去了,还说什么如果不如果呢?我从来不去想如果,现在这样挺好的。”

老楚王点点头,惆怅之色尽数褪去,马上嬉皮笑脸起来,“既然这样,那你不生爹的气了?”

朱和昶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幽幽地扫他一眼。

“哼!”

老楚王垂头丧气。

……

正月里,过年的气氛还很浓厚。

今年的这个年过得不容易,百姓们尤为珍惜。大战过后,人人喜气洋洋,见面便拱手致意,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要互道一声新年好。

骑马从长街走过的时候,时不时能听见巷子里爆竹声声,穿新衣的孩童们成群结队到处乱窜,欢笑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下马,管家迎出来,告诉她傅云章又出门去了。

这一次霍明锦秘密北上,设下埋伏,和辽东军互相配合,取得京师大捷,彻底击溃十几万卫奴精锐,朝中文官虽然没有亲临战场,但也心潮澎湃,最近频频举行诗会。

傅云章作为诗社骨干,天天应酬。

他们倒也逍遥,不是去山上赏梅花,就是去庙里吃素斋,再要么在松林底下抚琴,傅云章文思泉涌,又出了一本游记。

傅云英摇头失笑,回房脱下官服,换了件湖色满池娇织绣纹琵琶袖春罗袄,石榴红杂宝织金百褶裙,梳简单的小垂髻,斜挽一枝素面圆簪。

走密道到了隔壁宅子,房里门窗紧闭,没有人。

她推开窗子往外看。

后院就是演武场,设箭靶。

只听几声箭矢飞快划破空气的嗖嗖声,羽箭从她眼前飞过,射中靶心,箭尾轻轻颤动。

石榴树下,霍明锦松开弓弦,低头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再度弯弓。

他没戴玉冠,只束了网巾,穿一身轻薄的窄袖衫,阔腿裤,腰上勒丝绦,从肩背到腰部的线条利落流畅,可能刚刚练过拳,额前爬满细汗。

傅云英双手托腮,倚着窗台看他。

霍明锦眼睛盯准箭靶,引弦拉弓,几支连珠箭放出,每一箭都射中靶心。

她看得出神。

练了一刻钟后,霍明锦低头整理箭囊,忽然道:“好看吗?”

傅云英愣了一下,笑了笑,颊边笑涡轻皱,“好看。”

霍明锦嘴角一勾,抬起头。

月洞窗前,湖袄红裙的妻子倚窗而立,云发丰艳,容色清丽,含笑望着他。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

傅云英莞尔,“明锦哥哥,好看吗?”

霍明锦没说话,哐当一声,箭囊跌落在地,几步便跨到窗前,捏着她的下巴吻她。

他刚练武,身上汗津津的,浑厚的男性气息。

她踮起脚回应他的吻,胳膊环住他的脖子。

片刻后,霍明锦松开唇,气喘吁吁,垂眸看她,眸色暗沉。

掐着她的腰用力,将她整个人从窗里抱出来,抵在窗台上,紧紧压住。

……

院外,一行人脚步匆匆,埋头走过来。

李昌过来禀报事情,来不及让人通报,想着二爷一个大男人,没有女眷,冲撞不了谁,直接推门。

手刚碰到黑油门,被突然从花丛里窜出来的暗卫给扣住了。

他道:“我找二爷有事。”

暗卫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二爷在忙。”

“我知道,二爷每天这个时候在练拳……”

李昌推开暗卫,径直往里冲。

暗卫没拉住,心里暗道不好。刚才夫人过来的时候他就退了出来,这时候李昌闯进去,要是撞见夫人怎么办?

李昌进了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因而,窗前男女情动的喘息声分外清晰。

李昌瞪大眼睛,呆住了。

二爷、二爷竟然抱着个美人,压在窗上轻薄!

暗卫跟进来,看到眼前情景,两腿直哆嗦,苦笑着拉走李昌,关上院门。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霍明锦还是注意到两个飞快闪过的人影。

他粗喘着放开傅云英,努力克制欲、念,轻抚她的发鬓,“我去解决。”

转身就要走。

傅云英一笑,拉住他的手,摇摇头。

“无事。”

她垫着脚,轻轻咬一下他的下巴。

霍明锦被她勾得浑身燥热,这会儿情、欲烧得正旺,根本没法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怕她生气,才会说要去解决李昌这个麻烦,听她说无事,自然舍不得放开怀里的人,再度俯身。

……

一直到天黑,李昌都没见到霍明锦。

他只得打道回府,第二天又上门,看到霍明锦从屋里走出来,忙迎上去,痛心疾首,“二爷,您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霍明锦淡淡扫他一眼。

李昌跺跺脚,压低声音说:“二爷,傅大人对您情深义重,为了您,到如今都没娶亲!他一个大男人,没名没分跟了您,您怎么能养外室呢?还堂而皇之把那个美人养在家里!傅大人那样的人品,京师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他都推拒了。二爷,您不能对不起傅大人啊!”

说着话,左看看右看看,“昨天那个美人呢?二爷,趁着傅大人没发现,赶紧把人送走!”

霍明锦昨晚抱着傅云英侍弄,心情很好,轻轻踹他一脚。

“滚。”

李昌眼圈微红,看来二爷真的被那个美人给迷住了,一句劝告都听不进去,傅云真是太可怜了……

他揪住站在一旁的乔嘉,“你怎么不劝劝二爷!你就看着二爷养外室吗?!”

乔嘉扯开他的手,后退两步。

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李昌这么蠢。

这时,屋里传出一声轻笑。

“李大人,多谢了。”

门被从里面拉开,李昌回头,睁大眼睛,看着头戴纱帽、身穿官袍的傅云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目瞪口呆。

傅云英朝他笑了笑,走到霍明锦面前,示意他低头。

霍明锦望着她,顺从地弯下腰。

她靠过去,当着李昌和乔嘉的面,亲一下他的唇。

李昌嘴巴张大,两颗黑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

……

李昌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晕头转向。

乔嘉送他出去,回到内院,问霍明锦,“二爷,要不要提醒李昌,免得他泄露大人的身份。”

霍明锦手里拿了朵浅碧色绢花把玩,这是昨晚作弄她的时候从她头上摘下来的,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不必了。”

他微笑,低头轻嗅绢花,指尖仍然残留着昨夜柔滑的触感。

……

朱和昶召见内阁大臣。

王阁老、姚文达、范维屏、汪玫、崔南轩悉数赶到。

召见的地方却不在乾清宫,而是在西苑。

因年老而上疏辞官的前任兵部尚书周国公也来了,京城被围时,周国公虽然致仕了,还是毅然披上甲衣,率领几千人马勤王,和徐鼎等人死守城门,浴血奋战,差点死在卫奴刀下,亏得甲胄厚重,险险捡回一条命。之后论功行赏,获封国公。

不多时,几个佛朗机人——白长乐等人也来了,他们这一次也立下大功,如今挂职工部,一边为朝廷效力,一边四处宣扬他们的宗教,很快就因为风趣幽默和见识广博迎得京师达官贵人的喜爱,朱和昶时常召他们问询海外的事情。

内官们请众位大人入座,临水而建的暖阁里摆了丰盛的宴席,积雪融化,春草还未冒头,满园梅花盛开,花香清芬。

几位阁老对望了一眼,不露声色。

皇上没来,他们自然不敢坐下,站在长廊里等。

不一会儿,水面传来哈哈笑声,几艘画舫飘然而至,朱和昶身着宝蓝色盘领窄袖常服,在内官们的簇拥中下船登上水榭。

众人忙拱手。

朱和昶摆摆手,请所有人入座。

暖阁很宽敞,众人推辞一番,归座。

今天的宴席是为了庆祝辽东大捷,众人免不了先奉承朱和昶,歌功颂德,极尽阿谀。

朱和昶含笑听着。

白长乐凑趣,说外面梅花开得好,意头也好,建议朱和昶折梅赏赐功臣。

朱和昶大笑,道:“善!”

让人将各路勤王总兵的名单拿来,要给予封赏。

内官很快把名单送过来,他接过翻看,忽然发现名单里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扭头问王阁老,“这个叫杨玉娘的,是哪里人?”

王阁老放下筷子,答:“皇上,杨玉娘乃上任总兵杨泰长女,虽是女子之身,却肖其父,懂武艺,熟兵法,能领兵出征。杨泰患病,无力征战,本该由其子继任总兵之位,但其子羸弱,而杨玉娘行军治兵,号令严明,此次她代领其父的职位,领兵勤王,亲手斩杀卫奴兵数十人,胆魄过人。”

朱和昶抚掌而笑,“巾帼不让须眉!”

看向崔南轩,“崔阁老昔年曾高中探花,文采斐然,可否为杨总兵赋诗一首?”

内官忙捧着纸笔走到崔南轩案前。

崔南轩思索片刻,提笔一挥而就。

他写一句,旁边的范维屏就念一句: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最后一句念完,席上众人齐声叫好。

紧接着,王阁老、姚文达、汪玫、范维屏也各自作诗称赞杨玉娘。

连白长乐也作了一首,他对儒学研究透彻,诗也写得像模像样。

朱和昶看过众人的诗,愈加开怀,朗声道:“一个乃治世能臣,一个是勇毅良将,一文一武,均不输于须眉,此乃社稷之福啊!”

众人笑着应和。

唯有崔南轩皱了皱眉。

一文一武,这“武”,自然就是杨玉娘了。

那”文“,指的是谁?

很快,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

众人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今天皇上设宴请他们,果然有目的!

见众人沉默,朱和昶并不着急,拍拍手,命教坊司排演歌舞。

歌舞助兴,众人暂且不动声色,一边吃酒,一边偷偷观察朱和昶的表情。

年轻的帝王擎着酒杯,笑看歌舞,似乎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的。

皇上看着温和,实则心里有成算,大臣们已经很难从他的表情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众人心思各异。

歌舞后,排演百戏杂耍。

百戏中有一种民间小调,是从南方传过来的,专门讲一些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

崔南轩忽然变色,袖子拂过案桌,打翻桌上的酒杯。

范维屏很少看到他失态,扭头看他一眼,笑着问:“崔大人醉了?”

崔南轩嘴角紧抿,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民间小调是湖广那边的风格,他们唱的故事他听到开头就能猜出曲目,他们唱的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

杨玉娘,花木兰,一文一武……

崔南轩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平时的冷静淡漠此刻荡然无存,抬起头,双眼赤红,眼光四下里逡巡。

她一定在这儿!

……

席上众位大臣身居高位,都是聪明人。

他们也慢慢反应过来。

王阁老突然想起来,皇上早就知道杨玉娘是谁!

杨玉娘的父亲患病,她代领父亲职位的时候,杨总兵的部下不肯听命于一个女子,双方起了冲突,闹到朝廷。那时傅云建议考校杨玉娘的兵法和武艺,如果她能胜出,不妨破例一次,结果杨玉娘果然胜出,一众老兵心服口服,此后杨玉娘才能接管军队。

皇上既然知道杨玉娘,为什么刚才故意装作不知道,要问他?

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出那一句“一文一武”吧?

朝中还有一位杨玉娘,这个人是谁?

他们可从没听说哪个地方官是女子担任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神询问对方。

所有人都轻轻摇头,他们真的猜不出那个人是谁。

众人心里浮想联翩,一时之间,脑子里起码闪过七八十个名字,都是偏远地区的地方官。

台下,开始唱花木兰归家的一场戏。

众人心痒难耐,恨不能跳起来问皇上那个文臣到底是谁,却得按捺住好奇,老老实实坐着听戏。

好不容易等花木兰唱完,鼓声想起,那些民间艺人又接着唱杨家将。

铿锵激昂的曲目一折折唱下去,大臣们也越来越心焦。

直到下午,日头转到西边,这戏才唱完。

酒菜早就冷了。

当然,席上众人根本没心思品尝席间的菜肴。

看时机差不多了,朱和昶环视一圈。

大臣们都抬头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带她们进来。”

吉祥应喏,走出暖阁,高声传唱。

……

暖阁外。

傅云英负手站在长廊的透花窗前,长身玉立,透过雕花,凝望院子里的几株老梅树。

旁边走过来一个穿甲胄、扎红巾的女子。

女子好奇地打量她几眼,“你就是荆襄巡抚傅云?”

傅云英转身,和杨玉娘见礼。

朱和昶刚登基不久的时候,杨玉娘父亲患病,她自幼习武,愿为父接管父亲治下的杨家军,却遭到反对。后来事情闹到京师,傅云英听说杨玉娘文武双全,建议为她破格一次。杨玉娘也很争气,在比武中胜过其他人,成功夺得代领总兵之位。

杨玉娘抱拳回礼,笑着道:“我父亲患病,不能上战场,我代领父亲职位,朝中大臣都坚决反对,当时你力排众议,为我说话,我还没有谢过大人。”

傅云英一笑,“杨总兵才智过人,才能让部下心悦诚服。”

杨玉娘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对她心存好感,又见她态度温和,不像其他文官那样看到自己是个女人就频频侧目,更是喜欢,笑着道:“此次我进京勤王,皇上下诏封赏,不负大人栽培。”

两人正说笑,内官走过来催促二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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