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民请命,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在太难了。
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曾为老百姓的感激而兴奋激动,但官做得越大,心就越冷漠,老百姓在他们眼里,从子民,慢慢变成一堆代表着赋税的数字。
但如今,眼见着无数老百姓自发前来为傅云英求情,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他们竟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动容。
……
汪玫进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正和内官们打捶丸,穿打球衣,戴纱帽,笑容满面,乐呵呵招手让汪玫走到自己近前。
汪玫走过去,“皇上,荆襄流民进京,献上万民书,为傅云英求情,此人不能杀啊!”
朱和昶手执球杖,轻轻一拨,圆球慢慢滚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颗圆球一动。
咚的一声,圆球落入球穴。
内官们齐声叫好,一番恭维。
朱和昶哈哈大笑,撒开球杖,对一直等在一边的汪玫道:“那就不杀了。”
汪玫无语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趁朱和昶高兴,含笑问:“皇上最近龙颜大悦,可是喜事近了?”
朱和昶点点头,笑出一口白牙,“不错,朕已拟旨,要于月底纳妃。”
汪玫心一横,“皇上,您要册封的妃子,难道就是傅云英?”
朱和昶没说话,接过内官奉的熟水,喝了两口。
汪玫汗如雨下。
半晌后,朱和昶笑了笑,“这是朕的家事。”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这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不止暗示,还有警告和威胁,虽然傅云英获罪,但皇上想娶她,即使文武百官反对,皇上也不会动摇!
皇上果然要册封傅云英为贵妃!
曾经的藩王,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天子了,没有人能阻止天子娶他要娶的女人。
汪玫忧心忡忡,出宫以后,直奔王阁老府上,告知他这个消息。
众人心急如焚,他们已经得罪傅云英,如果傅云英当上贵妃,朝堂绝无宁日!
有人小声骂了一句,“还不如让傅云英当巡抚呢!”
众人对望一眼,沉默下来。
……
地牢。
因为处于地下,地牢常年阴暗潮湿,即使同时燃上十几支蜡烛,照得恍如白昼,这白昼也是惨淡的。
狱卒在前面带路。
穿赤红罗袍的俊秀男人一步一步往里走。
狱卒点头哈腰,“阁老,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男人面无表情,烛光映照下,如画的眉目平添几分柔和,走动间,袍袖轻扬。
很快到了最里面一间,狱卒停下来,打开锁链,“傅大人就在里面。”
听到说话声,里面的人转过头。
看到来人,她怔了怔。
崔南轩望着她,脸上多了几分克制的隐忍,打发走谄媚的狱卒,抬脚跨进牢房。
第167章 结局(六)(崔)
昏黄的烛光摇曳。
崔南轩看着淡黄的光线笼在傅云英白净皎洁的脸上,想起那一个个夜晚,她坐在灯下缝补衣裳,或是编网巾,一把青丝梳一个小巧的垂髻,簪几枝金玉梅花,淡施脂粉,戴一对丁香耳坠子。浅碧色对襟云纱衫,白素绢细褶裙。天气热,她不爱戴小髻,但其他妇人都要戴的,她想偷懒,又不想坏了规矩,就干脆不出门,在家里可以随意一些。
一针针,一线线,她做得很认真。
他读书到很晚,不论什么时候抬起头,她都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他。
夏夜燥热,蚊虫嗡鸣,长廊底下燃了驱蚊的线香,隔着缭绕在窗前的淡青色轻烟,她的身影看起来模糊而遥远。
坐着做针线脖子酸疼,她偶尔会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一走,捶捶腰,捏捏肩膀。
看到他隔着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筛杯茶送到他房里。
“表哥,吃茶。”
她一直叫他表哥,生气或者想撒娇的时候才叫相公,最后那几天,看都不想看他,冷漠地直呼他的全名。
他一开始没听出来差别。
后来午夜梦回,想起迎娶她的那一天,她穿一身真红大袖衫,坐在架子床前,抬起眼帘悄悄打量他,目光看似怯怯的,实则灵动而明亮。
“表哥。”
她轻轻唤他,脸颊晕红,盛装的新娘子,明媚袅娜,即使是暮春时节枝头怒放的妩媚桃杏,也比不过她脸上那一抹含羞带怯的轻笑。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句话没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她。
她瑟缩了一下,双手紧紧攥着帕子。
那时候她真的很害怕,他解开她里衣系带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
他当时没发现。
又或者说,他心里其实明白,可他一点都不在意。
他们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耍,但之后阔别多年未见,成亲之前并未相处过,忽然就要做一对夫妻,她叫他表哥,带了点俏皮和试探,只是想和他拉近距离而已。
似乎“表哥”“表哥”这么叫他,就不会那么怕了。
他那时叫她什么?
记不清了,可能他根本没有叫她的名字。
从嫁给他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努力做一个好妻子,认真地敬他、爱他,虽然有时候很笨拙,但始终真挚赤诚。
他呢?
他冷眼看她一次次气馁,又一次次打起精神继续。
他用冷淡和无视逼迫她将嫁妆归还魏家。
他想,她是他的妻子,就应该完完全全属于他。
至于她快不快乐,他无暇多想。
后来他高中探花,做官,得到先帝的赏识,平步青云。
不需要她做针线了,家里多了丫鬟仆役,她依旧会点着灯等他。
有时候她偷偷从他书房找几本书看,以为他不知道,用米汤糊的纸签子塞在里头当记号,看完了再悄悄放回去。
却不知他博览群书,书房有哪些书,每一本书放在哪里,心里记得分明。
她动了哪里,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看在眼里,没有说破,慢慢发现她看的书很杂,游记、志怪她都爱看,史书也看。
于是在书肆闲逛的时候,不自觉会买一些适合她看的书带回家。第二天看到那几本被她动过了,脸上没什么反应,心里也没有波澜,再下一次去书肆的时候,却会买更多。
她还看他写的文章,每一篇都看,还偷偷收集,装订成册。
甚至会像模像样写点评。
他并不以自己的才学为傲,即使是最年少轻狂时,也不会因为少年才子这个名头飘飘然,在他看来,读书只不过是鱼跃龙门、入朝为官的手段而已。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为了出人头地,他一直明白这一点,清醒而理智。
但她爱看他的文章……还在评语中说他写得好……
看到她偷偷藏起来的册子的那一刻,他面无表情,随手把册子放回去。
心里却像是被什么给击中了,力道很轻、很柔,以至于他没有察觉。
看似没有什么改变。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崔南轩才终于明白,那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让自己忍不住想微笑的感觉是什么。
……
地牢里静谧无声,烛泪顺着烛台慢慢往下淌,凝结成一道胭脂色瀑布。
崔南轩弯腰坐在蒲团上,凝望着傅云英。
她眼眸低垂,似乎懒得理会他。
他低头抚一抚袍袖。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给了他凉薄冷淡的天性,偏偏又要让他遇到她。
那一段过去,如梦亦如幻。
她曾想爱他的,但他只顾埋头走自己的路,把她所有的包容和退让都当做是理所当然。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失去她了。
一切,开始在结束之后。
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他只管将来的事,不愿去想以前。
可人总是有软弱的时候,即使心冷如刀,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柔情还是会时不时突然跳出来,提醒他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宝贵。
崔南轩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把带来的攒盒往傅云英面前轻轻一推,打开盖子,“你爱吃的。”
她眼帘微抬。
攒盒里琳琅满目,一槅柳叶糖,一槅金华酥饼,一槅香茶桂花饼,一槅水晶蟹肉馒头,一槅蒸鱼饺,一槅凉拌煨笋,并一盅桂花米酒。
咸甜都有,确实是她爱吃的。
她笑了笑,觉得眼前这场景有些滑稽。
自己不日就要处斩,而崔南轩竟然带着她爱吃的东西来探望她。
崔南轩没有笑,直视着她的眼睛。
他早就该发现的,但他不想承认,一面怀疑她是,又一面反驳自己,非要她亲口承认,才肯相信。
到现在,不需要逼她承认了,她就是他的妻子。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在湖广,姚文达家中,他就那么走过去了。
她站在那里,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再后来,姚文达和他谈起她,她就坐在博古架后面,应该都听到了。
他曾试图招揽她,被她拒绝。他觉得她不识时务,看到她陷于困境中,冷眼旁观,讽刺她,挖苦她,伤害她……
若早知道湖广那个小小的少年就是她……
崔南轩目光晦暗,克制心底翻涌的沉痛,平静地道:“我带你出去。”
傅云英扫他一眼,沉默不语。
崔南轩等了一会儿,忽然扣住她的手,“皇帝要纳妃……你真的想入宫?”
他双眸微眯,淡淡一笑。
“你这样的性子,就算入宫为妃了,也不会改一丝一毫。将来皇帝移情新欢,你难道也和当年一样,一走了之?后宫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傅云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丝压抑的怨怒。
“这和阁老没有关系。”她扯开他的手,淡淡地道。
崔南轩忍了忍,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跟我走……我是你丈夫!”
傅云英冷笑,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崔南轩,你我毫无关系。”
她抬起头,神情淡漠,缓缓道。
“无论是魏云英,还是傅云英,都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崔南轩短促地一笑,“不,你嫁了我,就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是死是活,我都是你的丈夫。”
傅云英嘴角翘起,“魏云英走的时候,留下一封信。”
崔南轩身形一僵。
傅云英一字字念出信的内容:“今与君夫妻义绝,碧落黄泉,沧海桑田,此生不复相见。”
你我夫妻恩断义绝,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崔南轩双手慢慢捏紧。
看完那封信,他当场就把信撕碎了,忍不住对府里的人发怒。下人们胆战心惊。他官服也不及脱下,带人出去寻她,这时宫里送出急诏,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入宫觐见。
他不承认那封信,他不允许,她就永远是他的妻子!
傅云英念完信,看向他,“崔南轩,魏云英已经死了。”
崔南轩猛地推开攒盒,坐直身,握住她的肩膀,嘶吼了一句:“你分明还活着!”
他眼圈有些淡淡的红,眼里竟然有水光浮动。
“云英……你还活着……”
他吼完,像是被自己吓住了,呆愣片刻,低声喃喃。
似庆幸,又似震惊,双手轻轻颤抖。
这人总是平静淡然,除了权势,对什么都不在乎。
高兴的时候是云淡风轻,不高兴的时候也是云淡风轻。
两辈子,傅云英都很少看到他身上出现这种激动到几乎狂乱的情绪,他甚至要落泪了。
若是上辈子的她,可能会怔住。
但这些都和她无关了。
她嘴角微弯,仰视着他,“崔南轩,你到底想要什么?权势,地位,尽情施展抱负,你追求的东西,都得到了。”
崔南轩气息微乱,手指紧紧掐着她的肩膀,“云英,你恨我?”
傅云英微笑,摇摇头。
“没有什么恨不恨……我家人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你有你的抱负,我都明白。”
崔南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慢慢地道,“那天落雪,我去见我父亲,父亲劝我不要记恨你,让我好好和你过日子,父亲说,你是个好官,你将来肯定能造福一方……我答应了,我告诉父亲,我不会记恨你,我会老老实实相夫教子。父亲很欣慰。”
崔南轩凝视着她,嘴唇轻轻颤动。
那晚真是冷啊,刺骨的冷。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嘴角翘起,“我只是安慰父亲而已,我不想让他走得不安心。父亲疼我,但他不在乎我在想什么,他觉得我是女子,就该万事以丈夫为尊,你将来的成就,就是我的成就,我身为妇人,应该好好服侍你,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也能跟着凤冠霞帔加身……崔南轩,你也是这么想的,你明白我的痛苦,你知道我不快乐,但你不在乎,你觉得我应该把全部的自己奉献给你,我属于你,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所以你让下人守着我,不让我出门,你觉得我只是发发小脾气……我没有要求你冒险,没有逼你拿前程当赌注,但你连尝试一下、让我好过一点都不愿意……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继续和你这样的人同床共枕?”
她面容冷下来,接着道:“你读书的时候,我辛苦操持家务,我敬你爱你,想和你携手共度一生,所以我愿意为你操劳。我知道,你瞧不起这些……你觉得我的付出什么都不算……崔南轩,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也会累,会疲倦,会害怕,会失望。我曾经给了你全部,后来我伤心了……”
她微微一笑,“崔南轩,我不恨你。我只是看透了你,想要离开你而已,就这么简单。”
没有爱憎,没有仇恨,她只是看清自己的婚姻毫无意义,所以毅然离开。
他们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崔南轩抓着她肩膀的手轻轻颤抖。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她离开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魏家的事,只是刺激她爆发所有情绪的引子而已……
傅云英坐着,一动不动,“崔南轩,作为同僚,我敬佩你,作为百姓,我会感激你。”
他冷静,理智,坚韧,为了目标,什么都能舍弃。
傅云英佩服他,但是作为他的妻子,她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丁点不舍。
“你说要带我走……”她轻笑了几声,指一指地牢门口,“然后呢?你不怕皇上怪罪于你?你这些年来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什么抱负,什么青史留名,都不可能了。”
崔南轩眼眶发热,凑近她,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她。
“我带你走。”
傅云英毫不犹豫地推开他。
“不用了,我不走。”
崔南轩沉默,拉着她的手不放。
片刻后,他突然抬起头,毫无预兆地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傅云英撩起眼皮。
“我自私,我凉薄,我谁都不在乎……”
崔南轩双眸似掺了细碎的星光,瞳仁漆黑,点点泪光浮动。
“可我终究还是有一点没有泯灭的感情……”
他并不觉得铁石心肠有什么不好,他天性如此,可能会伤害身边的人,但他不会因此就停下脚步,他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会爱别人。
偏偏遇上她。
仅有的那么一点点柔情,全都给她。
这是他倾其所有的感情。
即使现在的她早已不相信,不在乎。
他也认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入宫。册封使马上就要来了,你再不走,就真的要被送进宫了。霍明锦不在京师,傅云章没有办法靠近这里……不想入宫的话,你必须跟我走。”他拉起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随我出去。”
有些话,他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但现在他却必须说。
“你走之后,我一直没有娶妻……我的妻子,只能是你。”
他平淡地道。
当朝侍郎,年轻有为,相貌出众,她走了以后,为他说媒的人很多,先帝曾想赐婚,他都婉拒了。
于是有些聪明人找到和她相貌相似的女子,送到他府上,他也拒绝了。
崔二姐曾问他是不是还念着她。
他嗤笑,怎么可能?
他只是看不上那些女子而已。
这些年他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发现傅云可能是她的那一晚,他忽然发现自己认真地考虑能不能娶一个男人的时候……才没有继续自欺欺人。
傅云英看他许久,没说话,垂下眼帘。
崔南轩拉着她往外走,她竟没有再挣扎。
似乎被他说动了。
崔南轩扭头看她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手却隐隐发颤,她听进去了,她愿意跟他走!
他拉着她离开地牢,一路没有人阻拦。
出了地方,立刻有马车迎上前。
几个随从进去安排剩下的事。
崔南轩送傅云英上了马车,掀开车帘,自己随后坐进去。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这期间,傅云英一言不发,靠坐在车窗前,神情不悲不喜。
路上时不时有人盘查。
崔南轩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沉着吩咐随从。
最终,马车还是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慢慢驶离京师。
崔南轩放下车帘,“我先送你去良乡,有人在那边接应,你先从山东走,然后坐船去广东。”
他事先演练过,安排得很缜密,路上可能出现的状况都想好了,告诉她遇到突发状况怎么应对。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
这时,马车被人拦了下来。
两边密林里,突然窜出十几匹快马,马上骑手拉弓搭箭,箭尖齐齐对准马车。
马车赶紧掉头。
那十几个弓箭手拍马追上,不断弯弓,放出羽箭。
嗖嗖声此起彼伏,箭矢如落雨,罩向马车。
随从拔刀,回身和那些人缠斗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