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榻凌乱不堪,木案、果盘、茶碟、软枕跌落一地,绸缎**的一团糟。
李绮节迷迷糊糊间发出几声撒娇的哼哼声,指使孙天佑去侧间收拾软榻——至少得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到地上的斗篷捡起来!
孙天佑听着她娇蛮的抱怨声,眸光微沉。
火热的胸膛再次俯身压下。
一夜锦被翻卷,铜钩摇曳。
可想而知,当宝珠第二天早上进屋收拾,发现被主人随意丢弃在地上、揉得比腌菜还皱巴的斗篷时,脸色有多难看。
张婶子是过来人,为李绮节梳头的时候偷偷劝她,“虽然是少年夫妻,但也得注意分寸。”
心里悄悄替自家太太庆幸,幸好家里没有长辈妯娌,不然小夫妻俩整天蜜里调油、红光满面,容易招人嫉恨。而且如果婆婆严苛点,早把李绮节叫过去敲打一通了,怪她不知检点,有失尊重。
李绮节坐在镜台前揽镜自照,张婶子今天给她挽了个家常的倭堕髻,未施钗环,只簪着数朵足以以假乱真的晕色海棠绢花,斜插一枝葫芦形虫草蝈蝈纹银镀金发簪,发鬓往后梳拢,露出光洁的脸孔,眼角眉梢一抹淡红,春意未消。
她放下菱花小镜子,抿嘴一笑,没有理会张婶子的劝告。
她知道张婶子是好心,但新婚燕尔,不抓紧时间培养感情,反而瞻前顾后,为礼节束缚自己,有什么意思?
“今天天气不错,是个大晴天。”
窗外传来清朗笑声,孙天佑穿一身韦陀银夹袍,头束方巾,脚蹬黑靴,掀帘进房,直接走到镜台前,望着铜镜里肌肤皎洁,眉目如画的李绮节,微笑道:“等吃了早饭,我带你去东山脚下放风筝。”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接,李绮节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起笑,“今天没有应酬?”
“好容易才放晴,今天全城老少都要出去踏青,没人来烦我。”
孙天佑在镜台前逡巡片刻,卷起衣袖,从如意纹盒里拈起一片金花胭脂,在鼻尖轻轻细嗅片刻,指尖抹下一星儿绯红,轻轻按在李绮节的唇上。
指尖原是冰凉的,但触到温软的唇后,像火烧一样发烫。
张婶子面红耳赤,悄悄退下。
镜中的女子唇色愈发鲜艳,孙天佑退后半步,满意地点点头。
李绮节低声笑骂:“妆都被你弄花了!”
含羞带恼的目光扫过来,孙天佑顿觉浑身发痒,再按耐不住,抬起李绮节的下巴,俯身亲自品尝樱唇的甜美滋味。
又磨缠着要为李绮节画眉,被李绮节断然拒绝:画眉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撇一捺,没有真功夫,画出来的眉形不好看不说,还会毁了整副妆容,到时候不得不洗掉脂粉,重新装扮,她的腰还酸着呢,不想再对着镜台枯坐半个时辰。
踏青的人果然很多,出城的时候,光是排队等守卫检查就费去不少时间。
等到了郊外,阿满和宝珠在湖边挑了块荫凉地儿,铺设毡席,支起椅凳灶台,烧火煮茶。
湖边沿岸山地是孙天佑名下的产业,佃农们晓得东家来踏青,已经提前收拾打扫过,村子里选出两个听得懂官话的妇人,帮阿满和宝珠捡拾柴火,打水洗锅。
方圆一里地之内杳无人烟,孙天佑不知道从哪里牵出一匹毛色油润的黑马,把鞭绳递到李绮节手里,“三娘,来,我教你骑马。”
李绮节眼前一亮,双瞳闪闪发光,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学骑马?”
孙天佑眨眨眼睛,酒窝亮汪汪的,“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瞅瞅四周没人,刻意压低声音,语带促狭,“我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最快活。”
青天白日的,他竟然敢说这些夫妻私房话,饶是李绮节不大在乎这些,也羞得满面通红。
还好宝珠和阿满离得远,不然她这会子该无地自容了。
黑马脾性温和柔顺,孙天佑先教李绮节喂黑马吃食,然后才教她怎么上马,期间趁机摸摸捏捏,占了不少便宜。
教的人不认真,学的人也只是叶公好龙而已,玩到天色擦黑,一行人才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
李绮节忽然想起,府里建有骑马场,孙天佑为什么要特意带她去郊外学骑马?
“只有出人意料才算是惊喜啊。”
孙天佑躺在枕上,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道。
李绮节不肯让孙天佑小瞧,每天坚持抽出一个时辰练习马术,大腿磨破了也咬牙坚持。
孙天佑心疼归心疼,倒是没有和宝珠、张婶子那样苦口婆心地劝阻她,只是叮嘱她别忘了每天擦药,晚上亲自为她按摩酸软的筋骨。
等清明回李家村扫墓时,李绮节已经可以骑马走上一段路,不过她没敢骑马回娘家,让李乙看见,少不了一顿数落。
清明之后天气逐渐转暖,但雨水依然连绵不绝,地里的庄稼淹了不少,李家不靠田地吃饭,李大伯和周氏还是因为灾情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端阳当天也是个暴雨天。
天边黑云翻涌,雨帘高悬,屋内屋外又湿又热,到处都是飞溅的水珠。枕头、衾被、衣裳潮而湿,洗干净的衣服晾在屋檐下,半个月都晾不干。夜里睡在潮湿的床上,梦中总会梦到在水里扑腾。
因为雨实在太大了,官府下令取消本年的赛龙舟,老百姓们抱怨连天,但抱怨也没用,江水都快灌进城里了,官员小吏们成天提心吊胆,生怕河口决堤,谁还有心情组织龙舟赛?
别人都闷闷不乐,花庆福却喜笑颜开:万岁再度领兵北征,命皇太子留京监国,杨首辅协理朝政。世人都知道万岁性情暴烈,喜怒无常,而皇太子饱读诗书,天性柔和,御下宽容,楚王世子的使者已经和皇太子以及皇太孙的心腹搭上线,有楚王府在前头奔走,再在武昌府建造一座规模更宏大的球场指日可待。
李绮节没有向花庆福泼冷水,虽然她隐隐约约觉得今年可能不太平,不过不管京城怎么风云变幻,应该不会波及到天高皇帝远的瑶江县。事实上,就算金銮殿上的贵主要换人,也不会影响本地老百姓,只要战火烧不到武昌府,老百姓们仍旧按部就班过自己的小日子。
所以李绮节担心归担心,仍然按着自己的步骤安排手头的生意。
期间,金家忽然传出一个让众人大为意外的新鲜八卦:金蔷薇把弟弟金雪松按在祖宗牌位跟前打了一顿,后者被打得皮开肉绽,一个月内不能下床。
金家原配夫人早逝,嫡出的姐弟俩相依为命,大小姐溺爱胞弟,对胞弟言听计从,举县皆知。谁能想到金大小姐竟然狠得下心,亲自领壮仆对弟弟施家法?
田氏和金晚香暗地里幸灾乐祸:这对姐弟不好对付,没想到他们自己窝里反了!
紧接着又传出石家大郎君纳妾的消息,而石家大郎君,正是金家为金蔷薇定下的未来夫婿!
大家公子婚前在房里放几个伺候的屋里人,本属正常,石磊纳妾的新闻只新鲜五六天,很快被其他市井留言替代。
李绮节不相信金蔷薇对石磊纳妾之事无动于衷,私下里和孙天佑念叨:“金蔷薇听说我有意中人,就果断放手,不再纠缠我们家,可见也是个性情中人。她和石磊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以她的性子,怎么能容忍石磊婚前纳妾?”
孙天佑眯缝着眼睛,躺在李绮节的怀里吃葡萄,压根不关心金家石家的纠葛,漫不经心道:“谁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呢?”
半天没听到李绮节应答,孙天佑猛然警醒,翻身坐起,果然看到自家娘子脸色铁青,眉间隐有怒色。
眼珠一转,忽然福至心灵,听懂李绮节话里的意思:这是在警告他呢!
当下放低身段,赔笑道:“石磊是石磊,我是我,我从来没在外边拈花惹草,你可别冤枉我啊!”
心里暗暗怪石磊,好好的纳什么小老婆!害得我娘子多心。
李绮节冷哼一声,学着孙天佑刚才的语气,“花言巧语,谁晓得能不能信呢?”
孙天佑神色一肃,赌咒发誓,“我家娘子千娇百媚,见识过娘子的风采,外边那些庸脂俗粉,全都俗不可耐,我才看不上呢!”
李绮节恼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一哪天你碰上个仙女呢?”
孙天佑做小伏低,好说歹说,差点磨破嘴皮子,李绮节才肯放过他,“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保持态度!”
孙天佑苦恼道:“三娘不信我,我笨嘴拙舌的,不晓得怎么才能证明自己,该怎么办呢……”
话音一顿,嘿嘿一笑,眉眼微弯,挑开李绮节的衣领,双手探进衣内,“也许,为夫只能身体力行,挥洒汗水,才能让娘子相信为夫的清白。”
证明的过程不说也罢,总之,孙天佑的证据非常充分,非常饱满,并且持久。
李绮节当然不是在怀疑孙天佑的真心,特意提起石磊和金蔷薇,只是想敲打孙天佑而已。
八卦完之后,她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孙天佑却对金家的事上了心,事后派擅长打探消息的阿翅几人去调查石磊。
本想多打听点□□,好安抚好奇心旺盛的李绮节,结果却不小心发现一桩令他怒火中烧的隐秘。
六月依旧暴雨滂沱,李大伯和周氏已经麻木,转而商量下半年该补种什么庄稼,开始轮到周桃姑为连绵的雨天发愁:
李二姐即将出阁,天天落雨,不说迎亲不吉利,嫁妆也会被淋湿。而且新娘子一身泥泞进夫家,男方家人肯定会嫌弃新娘子——老百姓们迷信,认为新娘子会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到夫家,很多人家迎亲时不许新娘子下地,或者把新娘子走过的脚印重新踩踏一遍,就是为了避讳阴邪之物。
李大姐四月间已经出嫁,回娘家帮周桃姑张罗妹妹的婚事,见周桃姑每天愁得吃不好,睡不好,安慰她道:“三娘出阁的时候还落雪了呢,那时候乡里人还不是暗地里说不吉利,您看现在呢,三娘和三妹夫感情多好啊!我屋里那个要是对我有三妹夫对三娘的一半好,我做梦都能笑醒!”
周桃姑苦笑:“那哪能一样?三娘的嫁妆那么多,女婿又早就中意她。”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略微亮堂了一点:说不定二姐和姑爷也能像三娘和三女婿那样,过得和和美美,人人称羡。
李绮节不知道自己成了榜样。
二姐出阁的前一天,姑表舅亲齐聚,她和孙天佑回家吃喜酒,席上众人免不了催促李子恒,劝他早日成家,他大咧咧地一挥手:“不急,不急。”
背着人,偷偷和李绮节诉苦:“世子在我们身上押注,害得我们不敢休息,每天没日没夜加练。三天后我们去武昌府比赛,你得来给我鼓气!”
李绮节连忙答应,之前定期举行的各种比赛只是为了让老百姓们养成观看比赛的习惯,花样繁多的戏目和每场免费分发的红包是吸引人的手段,在市井流传的小报颂文是潜移默化的宣传工具,球场周围的各种店铺是顺便赚个外快,酒坊才是最有赚头的。
而地区之间的大赛,才是大进项,一年举行个三个场,收益抵得上前几年的所有盈利。
成功的大门才刚刚打开一条细缝,两地盛会,她当然不能缺席。
李南宣也在席间吃饭,众人知道他身世复杂,倒是没人敢劝他。
第二天夫家来迎亲,雨势小了些。
李二姐出门的时候,周桃姑哭得死去活来,半天喘不过气。周氏看她脸色不好,等宴席散后,忙忙的请大夫来为她诊脉,大夫连声道喜——周桃姑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子了。
一下从伤心过度,转为惊喜交加。
众人忙向李乙道喜,李乙面色微红,高兴中夹着些难为情——这么大年纪了,没想到还能添丁进口。
李子恒和孙天佑分头出去送客,不在家中,来赴宴的长辈中有几个年事已高,走不了长路,他们得把老人送回家中安置好,才能返家。
雨滴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顺着屋脊,汇成一条条银线,砸进廊檐前的水沟里,水花飞溅,像是谁不小心打翻首饰盒,滚落一地圆润碎珠。
李绮节从房里走出来,身后一团喜气,众人围着李乙和周桃姑,打趣个不停,没人发现她中途离开。
她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心里还是免不了怅惘迷茫。
恍惚间记起已经遗忘很久的前世,那时候父母感情不好,整天吵架,她天天夹在中间受气。有一天,爸爸和妈妈通知她他们已经离婚的消息,她的反应很平静,甚至悄悄松了口气。
亲戚们可怜她,一个接一个安慰她,她反而笑着劝亲戚:“他们天天吵架,谁都过得不痛快,离了也好。”
那时候她是真的替父母觉得解脱,不是在强颜欢笑。
可是那年过年,爸爸在城东,妈妈在城西,她不知道该去谁家吃团圆饭,走在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一张张洋溢着欢乐的笑脸从眼前闪过,忽然有个老太太停在她跟前,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哭得稀里哗啦。
之后和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爸爸再娶,继母生下弟妹,她成了家里的异类,家庭聚会,她总是最尴尬的那一个,谁见了她都别扭。
明明是她的家,是她生活十几年的地方,她却连请朋友到家里去做客的勇气都没有。
“外头风大,进屋去吧。”
一把清亮的好嗓子,把李绮节从遥远的记忆中惊醒。
李南宣着一身茶褐色袍衫,头束方巾,趿拉着避雨的木屐,走到她身旁,眉眼低垂,鸦翅浓睫像两把小扇子,不泄露一丝思绪。
李绮节伸手拂去眼角泪滴,神色怔忪。
两人站在廊下,望着轻纱织就的朦胧雨幕,一时无言。
南风拂过长廊,寒意透过重重春衫,仿佛能吹进骨头缝里。
良久,李南宣双手握拳,掩在嘴角,轻轻咳嗽一声:“回屋吧,别着凉了。”
李绮节把双手拢进袖子里,转身躲开飘进廊檐底下的雨丝,“三哥也进屋吧。”
快进房时,回头去看,却发现李南宣还站在廊檐深处,长身玉立,身影单薄,眉目姣好的脸藏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仍旧丰神俊逸,举手投足间清冷出尘。
不论何时何地,他始终站得笔直,像一株沐浴着风雪怒放的寒梅,傲骨天成。
李绮节冷的时候,会忍不住缩肩膀发抖,会抱着自己的双臂取暖,会跺脚让脚底发热。
而李南宣从没有这样的时候,他永远是那样一张清淡的脸孔,苍茫的双瞳,挺直的脊背,站在风雨中,任它东南西北风。
李绮节忽然想到一句话,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回到屋内,周氏吩咐刘婆子赶紧去灶房炖补汤,李大伯和李乙已经在商量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李大姐拉着周桃姑的手,母女俩低声说体己话,李昭节和李九冬坐在竹席上玩七巧板,人人脸上带笑,满室和气。
孙天佑从门外进来,身上袍衫淋湿半边,脚下的长靴也湿透了,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岳丈李乙竟然笑得和傻子一样,吓了一跳,走到侧间,凑到李绮节身边,小声道:“岳父怎么这么高兴?”
又忽然神色大变,攥紧她的手腕:“你是不是哭过?谁欺负你了?”
李绮节笑着摇摇头,踮起脚跟,为孙天佑脱下**的外袍,后者立刻蹲下身,让她可以轻松地摘掉他头上的巾帽。
她耐心替他脱掉被雨水打湿的衣袍长靴,把干燥的布巾轻轻按在他冰凉的脸颊上。
她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是多么轻柔,表情又是多么温柔。
孙天佑怔愣片刻,心里涌上一阵复杂的情感,又咸又苦,又酸又甜,滋味难言。
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十指交缠,半天不肯放手。
李绮节抬头看向孙天佑。
夫妻俩默默看着彼此,忽然同时微笑起来。
一个字没说,但仿佛什么都说了。
李绮节知道,这一世,不论阿爷李乙会不会和她疏远,她绝对不会和上辈子那样黯然神伤、孤单寂寞,因为她已经有了孙天佑,他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庭,一段真挚的感情,他将陪她走完漫漫人生,相濡以沫,白首到老。
作者有话要说:说句题外话,因为我算是爸妈的老来子,和哥哥姐姐年纪相差比较大,所以感觉自己刚长大出社会,父母就老了,而同学们的爸妈还都很年轻,忽然发现父母头发已经花白,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但哥哥姐姐们就镇定多了。所以说大家要珍惜爸妈身体还硬朗,能够中气十足念叨你的时候。然后如果有亲戚想要生二胎,除了兄弟姐妹间的和谐外,还要考虑两个因素,一个是经济基础,这个不说了。还有一个就是身体健康状况啊。
☆、第103章 一百零三
瑶江县, 杨府。
难得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前搭起架子,预备晾晒衣裳衾被,婆子们洒扫庭院, 清扫污泥。
孟十二贪玩,在院子里看婆子们挖花池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 蹭掉两块指甲盖大小的油皮,坐在台阶上哭得震天响。
杨福生已经能下地了,这几天跟着舅舅一块玩,感情正好,见状也跟着舅舅大哭。
丫头婆子们围了一圈, 又是劝又是哄, 藕粉桂花糕、奶油松仁卷、蝴蝶卷丝酥、顶皮鲜果馅饼, 琳琳琅琅摆了一大桌, 哄舅甥两个高兴。
孟春芳被吵得头疼,差人把哭哭啼啼的孟十二和杨福生唤到跟前,好生抚慰一通,让婆子紧紧跟着,重新打发两人到院子里去玩。
孟十二在姐姐家无人管束, 得意非常, 变着花样四处乱窜,领着路还走不稳的外甥杨福生,下棋、射箭、玩投壶、打秋千, 从这个院子钻到那个院子,一时撺掇杨福生去钻假山,一时又跑去池子里捞鱼,一时又闹着要拔鸭子的毛塞一个实心皮球顽,吓得几只成日意态闲闲的肥鸳鸯扑腾着翅膀躲到柳树底下,不肯冒头。
满府都听得见孟十二和杨福生咯咯的笑声。
杨天保从厢房探出半个脑袋,眉头轻皱,高声问丫头:“刚刚是不是大郎在哭?”
小黄鹂站在他身侧,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好不可怜。
小丫头一脸为难,看一眼垂着竹帘的正房,小心翼翼道:“大郎没哭,才刚舅爷摔疼了,大郎心疼舅爷,跟着扯了几嗓子。”
杨天保噢一声,挠挠脑袋,回头朝小黄鹂道,“七娘把大郎照看得很好,小伢子玩闹起来,摔摔打打是常事,你别多心。”
小黄鹂低声啜泣,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官人勿怪,大郎毕竟是从奴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母子连心……”
杨天保挥手打断她,不耐烦道:“你这是在怪太太不该把大郎抱到七娘跟前教养吗?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大郎是什么身份?七娘肯用心教养大郎,是大郎的福气,难不成你想让大郎以后落一个被小妇养大的名声?”
小黄鹂脸色灰白,唯唯诺诺道:“奴知错了。”
杨天保轻哼一声,像赶蚊子似的,面无表情驱走小黄鹂,“出去吧,没事别来扰我清闲。”
小黄鹂心中悲凉,贝齿紧紧咬着红唇,把满腔怨苦吞回嗓子里:杨天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她哄几句就晕头转向的毛头小子了,他忘了曾经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如今的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颜色略微娇美的小妾,有闲情时抱着摸弄几下,没兴致时就只是个听使唤的奴才,供人消遣,可有可无。
那时候他愿意为她反抗高大姐,愿意和那个容不下她的李三娘退亲,现在呢?
不过短短几年光阴,她在他眼里,连个丫头都不如了。
主家婆孟春芳待她不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小妾的身份,她不能出去和人交际,庙里的比丘尼僧倒是常常上门,却都是来求香油钱、讨尺头的,满嘴空话,一个比一个奸猾。杨天保往来的知己好友家的亲眷,嫌她出身不干净,从来不理会她。
她煞费苦心挤进杨家,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
连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儿子都不认她,光跟着主家婆打转,还管那个孟十二叫舅舅,人家亲生的,说不定都没他听话乖巧!
素清站在竹帘后,看着小黄鹂垂头丧气走出厢房,低啐一口,放下竹帘:“狐狸精!又到少爷跟前嚼舌头!”
小丫头在旁边接道:“怕什么,现在少爷对她大不如前啦!”
另一个丫头笑嘻嘻道:“就是,咱们少奶奶肚子里可揣着太太的宝贝心肝呢!”
素清定定神,把小黄鹂抛在脑后,忧愁道:“小姐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什么都吐,下巴都瘦尖了。怀着身子的人,哪能不吃点东西呢?”
小丫头道:“上回孙家送来的酒糟腌鲤鱼,少奶奶吃了说很好,我记得那天少奶奶多吃了一碗粥。”
素清一怔,孙家?
随即想到那坛腌鲤鱼是现在的孙家主妇李绮节送的。
因为李绮节只给孟春芳一个人送,没有理会杨县令那一房和高大姐那边,当时金氏和杨天娇说了不少酸话,高大姐也不请自来,对送礼上门的阿满横挑鼻子竖挑眼。孟春芳怕阿满寒心,特意把他叫到房里耐心安抚,足足赏了他半贯大钱。
素清曾经敌视过李绮节,因为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小娘子能够在被退婚以后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而且还能和取代她的人照常往来。李绮节对小姐那么好,肯定有什么险恶居心,只是暂时没现出真面目罢了——就像球场那边唱的一折叫《三打白骨精》的渔鼓戏,妖怪直到最后才显形。
现在,素清不得不得承认,自己以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绮节根本没把曾经和杨天保订过亲的那段往事放在心上,她是真的完全把杨天保当成一个无关的陌生人看待。对嫁给杨天保的小姐,她不仅没有丝毫嫉恨之心,反而更多的是惋惜,惋惜温柔貌美的小姐嫁了一个懦弱自私的男人。
是的,懦弱自私。陪嫁到杨家后,素清很快认识到姑爷的本质,他曾经不惜和小黄鹂私奔,曾经闹着要把小黄鹂明媒正娶抬进杨家,曾经为了小黄鹂给小姐脸色看,可现在呢?姑爷眼里心里只剩下怎么巴结讨好四少爷,怎么结交那些眼高于顶的士子,怎么营造一个体面的好名声……
他开始嫌弃小黄鹂低俗,后悔当年不该意气冲动和花娘勾连,他甚至以大郎杨福生为耻,千方百计想遮掩杨福生的真正出身。得知孟春芳怀孕的时候,他欣喜若狂,逢人就说,终于有后了。
杨福生的存在,被他一笔抹去。
他疏远小黄鹂,但也不曾痛改前非——他开始宠爱另外一个从小服侍他的大丫头。
素清为孟春芳不值。
后来李绮节和脱离杨家的九少爷成婚,杨家的丫头婆子私底下嘲笑李绮节,说她掉了西瓜,赶着去捡芝麻。五少爷前途无量,九少爷却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她竟然猪油蒙了心,舍弃五少爷不要,嫁给一个被嫡母赶出家门的落魄庶子!
高大姐倒是没有讥笑和自己沾亲带故的李绮节,她替李乙心疼:“好好的小娘子,怎么嫁了个泼皮?”
叛出家族,忤逆长辈,不肯对嫡母低头,堂而皇之改掉姓氏,孙天佑的种种举动,对瑶江县人来说,可谓是石破天惊、匪夷所思,高大姐说他是泼皮,其实还是很委婉的——金氏和杨天娇,每次提起孙天佑,总是一口一个“畜生”。
素清不知道小姐是怎么看待九少爷的,她只知道,小姐从李家婚宴回来的那天晚上,一夜无眠。
素清睡在帐外的脚踏上,半梦半醒时,依稀听到孟春芳浅浅呢喃:“如果那时候我有三娘的勇气……”
以前伺候孟春芳的丫头得了良籍出府嫁人去了,素清是从干粗活的丫头里提上来的,她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孟春芳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小姐是后悔嫁到杨家了吗?
第二天孟春芳起床梳洗,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她依然是端庄贤惠的杨家少奶奶,对婆母孝顺,对庶子宽和,敬重丈夫,友爱姑嫂。
仿佛她并没有把那句叹息说出口,一切都是素清的幻觉。
素清以为,就算李绮节和小姐感情好,但碍于孙天佑和杨家的尴尬关系,两人终究还是会慢慢疏远。
她甚至认真考虑过到时候要怎么安慰小姐。
然而,不管孟娘子和高大姐怎么捣乱挑拨,不管金氏和杨天娇怎么含沙射影,李绮节对小姐一如往昔,小姐也始终把李绮节当成最信任的知己。
不过因为怕给李绮节添麻烦,杨县令、金氏和高大姐在家时,孟春芳不会主动找李绮节。
孟春芳是杨家唯一一个笃定李绮节的眼光不会错的人。
素清将信将疑,李绮节对杨家的了解不多,不知道九少爷的真面目,但杨家的丫头、婆子是看着九少爷长大的,十个人里有九个说九少爷深藏不漏,变脸比翻书还快,而且九少爷还敢对太太金氏动手呢!
庶子对嫡母动手,这要是告到官府去,是要流放戍边的大罪啊!
素清不由替李绮节捏把汗。
她忧心的场景没有成真,传说中睚眦必报、性情阴郁的九少爷,对李绮节言听计从、无微不至,俨然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九少爷每天除了必要的应酬之外,剩下的时间老老实实待在府里陪娘子,偶尔出门,也是和李绮节结伴而行。夫妻俩琴瑟和谐,形影不离,连杨家人都知道他们过得很恩爱。
素清有时候会想,如果九少爷没有离开杨家就好了,那孟春芳和李绮节肯定会是瑶江县最和睦的一对妯娌。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如果九少爷留在杨家,那他的名声依然还是“狼子野心,目无尊长”。有金氏在上头杵着,谁敢嫁给九少爷?
丫头从灶房回来,苦恼道:“腌鲤鱼吃完了。”
素清皱眉,“一大坛子,这么快吃完了?”
丫头撇撇嘴巴,指指东边院子,“灶房的婆子说那边屋的人隔三差五要走一点,拢共一坛,哪够吃呀!”
素清哭笑不得:她知道太太小气吝啬,但没想到太太连自己儿媳妇的便宜都要占!
丫头噘着嘴道:“那东西只能冬天做,夏天吃。没了就是没了,不能现做。怎么办?”
素清无奈道:“切几个腌蛋试试,那个下饭。”
想了想,又道:“问问灶房有没有藕带菜,要嫩的,炒一盘,只搁油盐,其他什么都不要,记住,不能用猪油炒。”
丫头两手一拍,喜道:“本来这时节没有藕带的,正好五娘子挑了一担送来,灶房的婆子刚洗了一大把。”
素清惊道:“五娘子来了?怎么不请她进来?”
丫头道:“她走山路来的,草鞋、裤腿上全是泥巴,不敢进院,婆子说要先领她去换件干净裤子。”
话音才落,就见婆子领着换好鞋袜和裤子的五娘子进来。五娘子的裙角压得低低的,显然婆子为她找的裤子和她身上的衣裙不大匹配。
素清连忙迎上去,“婶子来了?”
孟娘子见识浅,把孟云晖当成仆人使唤,杨家人却知道少奶奶家的这位舅爷日后必定能平步青云,杨县令和杨表叔都曾暗示过孟春芳,要她务必笼络好孟云晖。
以高大姐的脾性,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孟云晖来日不可限量,对儿子是个大助力,她才不会容忍孟春芳总把娘家兄弟接到杨家小住。
以前在孟家时,孟春芳做不了主,现在她已经是杨家妇,别的她做不了,但至少可以把五娘子请到家中来——这是杨县令叮嘱她的,善待五娘子,就是向孟云晖示好。
寒暄毕,素清把五娘子让到里间。
孟春芳躺在罗汉床上小憩,强打精神和孟娘子说笑几句,笑吟吟道:“四哥在那边院子看书,婶子去看看他吧。”
五娘子眼圈一红,明白孟春芳的好心,想谢她,又觉得尴尬——谢孟春芳,不就等于在怪孟娘子不通人情吗?
只好给孟春芳作揖。
素清把五娘子领到院门前,“婶子先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
这是让母子俩可以放心说私房话。
五娘子谢了又谢,擦擦眼睛,走进书房,见儿子孟云晖穿着一件半旧衣衫,坐在案前读书,俊眉秀目,气质沉稳,心里爱得不行。
孟云晖见阔别已久的母亲进来,放下书本。
他一点都不意外,杨家对他的拉拢之意太明显了,他早猜到孟春芳会通过他的父母向他表露善意。
五娘子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儿子了,当下情不自已,搂着孟云晖一顿摩挲,问他每天几时起身,几时歇觉,平时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先生对他严不严厉。
孟云晖明年要赴武昌府参加乡试,孟举人和先生都对他寄予厚望,要他务必心无旁骛,刻苦攻读。
唯有杨县令看出他心怀戾气,怕他因为寄人篱下而心中郁郁,以致于走上歪路,又或是读书读魔怔了,越读越迂腐,闲时撇开书本,耐心教他一些世俗人情的道理。
人情冷暖,甘苦自知,孟云晖早已不复当年。加之少年要强,被母亲当成小儿一样搂着不放,心里有点别扭。但晓得母亲和自己阔别已久,在孟家根本不能相见,唯有此时才能借着孟春芳的帮助和自己私下见面,才会有如此情态。
便也不推开,任由五娘子摸脸、摸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五娘子摸了一阵,红了眼圈,道:“我儿瘦了,上回托人带给你的银两可用完了?家里还攒了不少呢,都是预备给你读书用的,别太俭省自个儿了。想吃什么就买,别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