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太太知道她年纪大了,该学些内宅的处事手段,由着她跟在身边学习,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

十六岁时,杨娴贞出落得眉目清秀,亭亭玉立。同辈三十多个堂姐妹中,她的容貌只是中上,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受太太倚重信任的。

所以大官人看中孟云晖,想把他招进门当乘龙快婿时,太太头一个想到的是杨娴贞。

杨家的嫡女只会和京中的世家大族联姻,孟云晖出身太低,杨家看不上,但如果送出去一个庶女,就能把新晋进士拉到杨家派系中,倒也划算。

杨娴贞从没想过要和嫡出的姐妹相争,能嫁给年轻俊朗的孟云晖,她和姨娘都很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要知道,她的庶姐姐,好几个嫁的是四十多岁的老鳏夫。

出嫁那天,姨娘背着人抹眼泪,“贞儿,只要杨家不倒,女婿就得敬着你。可男人和女人过日子,光有敬重根本不够!女婿年轻,脸皮嫩,你得耐着性子和他相处,千万不要因为他出身低就瞧不起他。男人啊,最恨女人看不起他,尤其那个女人还是他的妻子。”

姨娘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杨娴贞怎么会看不起孟云晖呢?他那么温和有礼,那么儒雅博学,那么自信从容,天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仿佛什么都难不住他,什么都困扰不了他。

和他相比,杨娴贞除了阁老孙女这个身份,还有什么?

她甚至听不懂孟云晖偶尔触景生情时念出的几句诗。

杨阁老自幼聪慧过人,博闻强识,也是进士出身。少年时他进京赴考,一举得中,名动京华。

直到现在,府里的老人还会提起杨阁老当年仅用一篇文赋就名震京师的盛况。

然而,才高八斗的杨阁老,不许家中女孩儿读书认字。

京师其他世家女,就算不读书,也要学些历朝历代的圣贤故事,略微认得几个字。杨娴贞却是真的大字不识一个。

今早出门前,孟云晖随口和她交待,让她把他平日不看的几本书收进书匣子里。

他走得急,匆匆说完就走了。

留下杨娴贞茫然无措,羞愧无比——她根本不知道丈夫说的是哪几本书!

好在书童常在书房伺候,熟悉孟云晖的习惯,已经替她把书挑好了。

杨娴贞揉揉眉心,把丫头唤到房里:“点灯,把我的字帖拿来。”

丫头把烛台移到窗前,杨娴贞翻开字帖,铺纸执笔,一撇一横,仔细描摹。

她十一岁才跟着太太学管家,十六岁时,府里几十个庶出的娇小姐,只有她获得太太的认可。她不聪明,但有毅力,有决心,只要她坚持向学,勤奋刻苦,学会读书认字不是早晚的事?

就算她天资有限,不能达到吟诗诵句、和孟云晖诗歌唱和的水平,至少,她能看懂丈夫每天读的是什么书,能听懂丈夫念的是什么诗。

一阵欢快的鼓乐声飘进低矮的院墙,丫头关上门窗,把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小声嘀咕:“天快黑了,谁家这时候迎亲?”

杨娴贞描完一张大字,抬头看看外边的天色。

鼓乐声盘绕在墙外,有时远,有时近,忽然混进一声尖锐的锣响,吵得人脑仁疼。

这座小宅院是孟云晖租赁的,浅房浅屋,又和北京城内最喧嚷的菜市口离得近,一天到晚,没有安静的时候。

天还没亮时,各家货栈店铺开门邀客,伙计的嗓子浑厚响亮;上午,城外的农人挑着菜蔬鲜果,挨家挨户上门兜售,精明的主家婆和俭省的农人为几文钱吵得不可开交;午间,两个市井妇人因为一点口角起争执,堵在巷口撒泼,叫骂声和哭嚎声里交杂着邻里街坊模糊不清的劝解声;夜里有人沿街串巷卖馄饨、汤团、炒面、羊肉,苍凉的叫卖声飘荡在窄小的街巷间,午夜梦回,仿佛还能听见那悠扬的调子在耳边回旋。

官民商贩杂居的市井陋巷,就是热闹。

不像杨娴贞的娘家,深宅大院,僻静幽深,闲杂人等不敢在阁老府邸周围停留,晚上又有宵禁,每天都有士兵来回护卫巡逻。从早到晚,宅院里静悄悄的,冷清清的。坐在绣房内,只能听见园子里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和丫头们在院外浆洗衣裳的嬉笑声,外边的市井再热闹再繁华,里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霞光慢慢沉入寂静的黑夜中,巷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各家的婆子站在门口,叉着腰,横着眉头,喊自家儿郎回家吃饭。

杨娴贞手握竹管笔,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丫头在一旁小声道:“太太,歇会儿吧,别把眼睛熬坏了。”

杨娴贞抬起头,“什么时辰了?”

丫头道:“酉时二刻。”

杨娴贞蹙起眉头,其实以她的嫁妆,完全可以在内城买一所更大,离衙署更近的宅院。可她记得姨娘的警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孟云晖是她的丈夫,她必须事事以夫为先。

孟云晖一天不主动提出典新房,她就必须安心住下去,绝不能露出嫌弃住所的意思。

哪怕孟云晖脾性温和,似乎不在意妻子比他富贵,她也不会傻乎乎去试探他的底线。

窗外一阵细细的沙沙轻响,杨娴贞放下竹管笔,蹙眉道:“外头是不是落雨了?官人今天没带伞具,淋着了可怎么好?”

正想遣个小厮带上油纸伞出门去迎孟云晖,丫头走到门前,回头笑道:“想是太太听错了,没落雨。”

杨娴贞起身,支起窗户,往外轻扫一眼。

夜色如水,庭阶寂寂,确实没落雨。

原来是夜风拂动丁香树的枝叶,扬起一片簌簌轻响,听起来就像缠绵的细雨声一样。

杨娴贞笑了笑,合上窗户。

屋檐下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胖丫头气急败坏冲进房里,恨得直跺脚:“太太,您看!”

她手里拎着一件半旧的雪白襕衫,往杨娴贞跟前一递,回头怒视跟在身后的小丫头,“这小蹄子,熨衣裳的时候竟然敢打瞌睡!姑爷的衣裳都被她烫坏了!”

小丫头哭天抹泪,脸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

杨娴贞接过襕衫细看,发现衣领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黄斑。

熨衣裳的焦斗是她的陪嫁之物,带木柄把手,用的时候往里头装上烧红的木炭,熨衣裳又快又平整,比外头那些铜焦斗好用,就是用的时候得警醒些。

小丫头是专门管洗衣裳、晒衣裳、熨衣裳的,天天干一样的活计,自觉不会出什么差错,今天不小心打了个盹,焦斗烧得滋滋响,衣裳上顿时多了个麻点。

胖丫头气呼呼的,转身在小丫头脑壳上不轻不重敲两下:“让你瞌睡!让你瞌睡!”

小丫头呜咽一声,不敢躲。

杨娴贞待下人一向宽和,挥挥手,“算了,只是件旧衣裳罢了。”

这件襕衫是孟云晖从老家带到北京的,和一堆棉袜、布鞋放在一处,杨娴贞时常见他把衣裳翻出来让下人晾晒,但从没看他穿上身过。毕竟是件旧衣服,仔细看,能看出衣襟前隐隐约约有几道洗不去的油污,袖口还有明显的缝补痕迹。

孟云晖现在也是做官的人了,不可能再把这件破旧襕衫穿出门。

胖丫头还在数落小丫头,门外传来门房和小厮说话的声音,杨娴贞喜道:“官人回来了!快备面茶!”

孟云晖神情疲惫,眉头轻皱,踏着清冷月色缓步进屋,脱下官服,摘掉纱帽,换上一身银泥色家常松罗道袍,走进侧间。

一眼看到摊开在炕桌上的雪白襕衫,他愣了一下,脚步凝滞。

杨娴贞笑意盈盈,捧着一碗温热的面茶走到孟云晖跟前,“官人劳累,先歇会儿再用饭?”

孟云晖眉头皱得愈紧,几步走到炕桌前,抄起襕衫,脸色黑沉,“怎么回事?”

杨娴贞的笑容凝在脸上,成亲以来,孟云晖一直和和气气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用这么严厉、这么生疏的口气和她说话。

尤其是还当着丫头们的面。

他的目光冷飕飕的,阴寒凛冽,竟叫杨娴贞心生恐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胖丫头看一眼不知所措的杨娴贞,狠狠心,伸手在小丫头背后轻轻推一下。

小丫头扑倒在孟云晖脚下,一抬头,看到一双冷淡无情的眸子,吓得哇哇大哭,“姑爷饶命!小姐看今天天色好,让奴把衣裳翻出来晒晒,奴打、打了个瞌睡,不小心把衣裳熨坏了。”

孟云晖面无表情,淡淡地扫小丫头一眼,“不要再有下次。”

小丫头趴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胖丫头看孟云晖仍然怒意未消,悄悄摸到灶房,让婆子赶紧送饭。

已经回锅热过两次的饭菜送到正房,夫妻洗过手,坐下吃饭。

即使是夫妻独对,孟云晖依然坐得端正笔直,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夹菜的动作、吃茶的姿势,一丝不苟,挑不出一点毛病。

杨娴贞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柔声道:“官人,衣裳……”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被孟云晖一口打断,“只是件穿旧的衣裳,你不必在意。”

话是这么说,可吃过饭后,孟云晖没留在房里安歇,转身去了书房,“娘子先睡吧,我要抄一篇折子。”

杨娴贞等了一夜。

摇曳的烛火映在茜色床帐上,罩下一片朦胧的昏黄光晕,她鬓发松散,合衣半倚在床栏上,从天黑等到天亮,眸光黯然。

次日清晨鼓楼钟声响起,丫头们起身洒扫庭院,间壁人家鸡鸣狗吠声此起彼伏,孟云晖始终没回房。

那件旧襕衫,被他锁进书房的大衣箱里了。

小丫头战战兢兢,给杨娴贞赔罪:“小姐,都怪我。”

杨娴贞对着铜镜拢拢发鬓,淡淡道:“一件衣裳罢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

表情是不在乎的,心里却翻江倒海。

她曾天真地猜测,那件衣裳可能是婆婆为孟云晖缝补的,所以他才会这么重视那件旧衣。

然而,他捧着衣裳出门的时候,喃喃念了句古诗,声音压得很低很模糊,但杨娴贞还是听清楚了。

他念的是,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刻苦勤学一年多,杨娴贞已经能认得几百字了,巧的是,她前几天刚背过这首唐诗。

她明白,孟云晖口中念的是风波菱枝,心里想的却是下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即使知道相思无益,只是徒然,他仍旧念念不忘,愿意为之惆怅终生。

何方闺秀,能令孟云晖辗转反侧,生就如此刻骨的情思?

看那件衣裳的成色,应该是孟云晖在老家时结识的女子。

杨娴贞攥紧梳篦,默默道:不过是少年往事而已。

三天后,杨娴贞回娘家省亲。

本来是打算住上五六天,和姨娘好好团聚的。

这天,大太太忽然把她叫到正院,拉着她的手,笑眯眯道,“你阿爷很器重女婿,任命已经下来了,你早点回去,预备盘缠,收拾行李铺盖,女婿本来就是南方来的,倒是不怕他适应不了。”

杨娴贞一头雾水,孟云晖是庶吉士,一介文官,根本不用赴外地当差呀?还是阿爷另有打算,想把他下放到地方郡县去?

姨娘怕耽误她的事,催她即刻动身。

杨娴贞回到闹市中的小宅院时,孟云晖已经把行李家伙事安排好了。

他头戴笠帽,脚踏靴鞋,一身珠子褐湖罗夹袍,衣冠齐整,眉目端正,匆匆和她话别:“今年天气反常,南方多地水患频发,我熟知长江中下游水系,朝廷命我随工部郎中、主事南下,协助治理水患。”

青年夫妻,乍然分离,杨娴贞忍不住眼圈一红,“官人何时返家?”

孟云晖看她一眼,眼眸微垂:“冬天前能赶回来。”

想了想,他又道:“我不在家时,你小心门户,看劳奴仆,不许他们生事。要是害怕,你可以回娘家暂住,等我回来,再去杨府接你。”

交待完这些,他吩咐随行差役启程,神情平静,没有一丝不舍留恋。

甚至他心里还有些微的雀跃和欢喜,这一次,他不必藏头露尾,可以堂而皇之带走三娘,顺便取回孙天佑和金蔷薇手里的书信。

孟云晖眼眸深处的喜悦没有逃过杨娴贞的眼睛。

她目送丈夫远去,转身进屋,吩咐丫头关门闭户。她哪里也不去,这里是她的家,她要守着这里,直到孟云晖回来。

少年时的刻骨铭心又如何?孟云晖还不是娶了她?

孟云晖和杨家的男人一样,在他心里,仕途是第一位的。她是杨阁老的孙女儿,仅凭这一点,哪怕对方是个倾国倾城、闭月羞花的绝世美人,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

就算孟云晖此次回乡归来时,把那女子一并带回顺天府,杨娴贞也不怕。

她在太太身边当了五年的学生,耳濡目染,学会的不仅仅只是管理内务的本领,知道该怎么对付妾室姨娘。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记得这件被孟娘子弄脏的衣裳,不是三娘补的啊。

话说,今天暴雨,穿着短裤的我好冷,可能没有二更,大家别等二更啊,免得失望,我要去加件长裤。

☆、第124章 结局章(3)

七月十五, 于信奉道家的人来说,是中元节,对笃信佛理的人来说,则是盂兰盆斋会。

瑶江县人既拜菩萨, 也信符水能治病救人,和尚道士在他们看来是一家,干脆中元节、盂兰盆法会一起过。白天挎着提篮去山边烧包袱祭祀祖先鬼神, 夜里划着小船在江上放河灯祈福消灾。

都是为感怀逝去的亲人,也算殊途同归。

吃过早饭,李绮节和宝珠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叠金元宝。

把粗糙的纸钱卷起来,两头往中间一塞,轻轻一捏, 就折出元宝的大致形状了, 这是预备傍晚送出去烧给先人们的。除了纸钱、金元宝, 还要剪几件冥衣, 然后把纸钱、金元宝和冥衣封进一个个独立的纸袋里——纸袋是和纸钱冥币一块儿出售的——最后在纸袋封面上写下逝者的名姓。人们认为这样先人们就能收到子孙的供奉,不用在地底下挨饿受冻。

老百姓们不会念诵感怀伤悲的诗句,不能书写情意悱恻的悼文,他们对亡者的哀思单纯而又直接:只盼着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有钱花,有衣添, 有果腹的祭品食用。

吃好, 喝好,穿暖——俗气至极,但真挚赤诚。

孙天佑头戴芝麻罗帽, 从月洞门走进来,脚步匆忙,一边走,一边命阿满去套马备行李,他要出一趟远门。

李绮节放下小银剪子和叠了一半的金元宝,“今天还得烧包袱呢,怎么这么急?”

烧包袱的人必须是各家直系男丁,一是七月阴气重,男人火力壮,不怕被鬼煞上身。二是人们坚信只有血缘亲人烧的包袱,先人们才能顺利收到。三是烧包袱必须去野外的山路旁,回来时差不多是黄昏时候,男人去更方便。

孙天佑搂住李绮节,紧紧拥抱一下,松开她,歉疚道:“让进宝替我去吧。北边一只船被水寨扣下了,我得亲自去和老六谈谈。”

李绮节眉头皱起,“无缘无故的,老六敢扣咱们的船?”

老六是东湖水寨的六当家,往来武昌府和瑶江县的商队想要顺顺利利通过东湖水域,必须先向东湖水寨上缴“买路钱”,老六是水寨里嘴皮子最利索的,水寨一般派他和两地船队、商会打交道。

东湖水寨刚好处在一个十分偏僻的荒岛上,两地官府来回踢皮球,不想把剿匪的重任揽上身,坚决不承认治下有水匪贼祸,都对东湖水寨的存在视而不见。

东湖水寨还算讲道义,只要船家识时务,一般不会堵截商队,而且只求财,从不伤人性命。如果有其他水匪胆敢朝客商下手,他们还会帮客商赶走那些亡命之徒。客商们为求旅途平顺,私下里和东湖水寨达成协议,敢去衙门告状的,会被踢出行会。

商旅们只求安稳,不论其他,反正管他是官是匪,都要靠银钱开路。如果宁折不弯,不肯妥协,那干脆别出门了,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当个田舍翁。

一来二去的,东湖水寨在夹缝中生存壮大,渐渐成了东湖一霸。

像孙天佑这样长年南来北往的商人,想要路上走得平稳,免不了要结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他常常和东湖水寨打交道,老六和他也算有几分交情。

按理说孙家的船应该能在两地之间畅通无阻,怎么会忽然被水匪扣下?

孙天佑觉得东湖水寨里可能出了点变故,因为水寨从来不会做出这种违反江湖道义的事——如果他们不遵守规矩,商旅们也不会心甘情愿看他一家独大。

不知为什么,李绮节有些心神不宁:“路上小心,别和那些江湖人硬碰硬。”

孙天佑朗声大笑:“你放心,我什么时候莽撞过?”

开败的木槿花耷拉在枝头,石阶旁铺落一地枯萎的淡紫色花瓣,微风拂过,花丛摇曳,花朵簌簌飘落。

李绮节目送孙天佑出门,孙天佑跨上白马,回头朝她挥挥手,“回去吧。”

马蹄踏在干燥的泥地上,溅起一蓬灰尘。

刚驶出巷口,孙天佑忽然勒紧缰绳,掉转马头往回走。

李绮节站在门槛后面,抬头看他。

孙天佑眉眼微弯,酒窝若隐若现:“洞庭和黄山的茶叶送到武昌府了,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好茶叶。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李绮节轻笑一声,“我想吃洗马长街老瘸子家的桂花八宝鸭。”

洗马长街,东倚长江,西靠龟山,和对面山腰上的黄鹤楼隔江相望,据说当年关羽屯兵于汉阳时,常在江边洗马,故而得名洗马长街。

老瘸子无名无姓,因为天生腿脚不便,小时候被人呼做小瘸子,到老了,就成了老瘸子。他曾在应天府当地最有名的卤鸭店帮工,学成归来,在洗马长街开了家卤鸭店,他家的桂花八宝鸭香酥细嫩,肥腴鲜甜,秋冬时色味最佳,吃时佐上一盅桂花酒,更是回味无穷。

“行,我记住了。”孙天佑扬起马鞭,催马前行。

嘚嘚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直到主仆一行人的身影转过巷口,什么都看不到了,李绮节才转身回屋。

是夜,华灯初上,孤月高悬。

进宝陪同李绮节和宝珠去河边放河灯,丫头婆子随行,人人垮一只提篮,里头放着供盘、河灯、蜡烛、甜糕,角黍,和各种各样精致小巧、绣有吉祥纹样的小荷包。

官府在街巷间开设水陆道场,各寺僧人云集,说法诵经,超度亡灵。

香烟袅袅,梵声缭绕,甚为庄严肃穆。

老百姓们围在一旁观看,有单纯看稀奇的,也有虔心跟着诵经念佛的。

这边庄重威严,悲天悯人,另一边则锣鼓喧天,欢乐喜庆。

那是金家请来的戏班子。

火把熊熊燃烧,把长街照得恍如白昼。

艺人们在江边栏杆上扯几条麻绳,圈出一大块空地,为老百姓们表演节目。

舞龙的,耍狮子的,戏猴子的,耍大旗的,演竿戏的,各种各样的杂耍,应有尽有。

围观的老百姓看得目不暇接,一会儿看看这边的猴子给人作揖,一会儿看看那边的艺人口吐火龙,一会儿又被一个朝自己肚皮上插刀子的壮汉吓得不停大叫。

江面繁星点点,数千朵璀璨河灯漂浮在漆黑的水面上,宛如一朵朵盛开在仙境中的莲花。

江边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李绮节一行十几个人,还没走到河边渡口,已经被汹涌的人潮挤散。

宝珠紧紧跟在李绮节身边,回头不住张望:“人都跑到哪儿去了?要不要等他们找过来?”

进宝抱着提篮,亦步亦趋跟着两人走,“不行,这里实在太挤啦!等放完河灯再回头找人,这会子叫破嗓子,他们也听不见。”

宝珠不放心,仍然垫着脚回头看,眼前黑压压一片,无数个身影堆叠在一起,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忽然,她脸色一变,神色惊恐,一把抓住李绮节的手:“三娘!快!往回走!”

李绮节正走神,想着不知道孙天佑是不是到武昌府了,没听见宝珠的叫嚷。

宝珠满脸惊惧,手脚发凉,几乎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手拉着李绮节,一手攥住进宝,艰难转过身,逆着汹涌的人流,一头钻进小巷子里。

快,要快点跑到地势高的地方去!

然而还是迟了。

洪水犹如雷霆万钧,排山倒海而来,人的腿脚再快,终究快不过奔涌的浪涛。

李绮节听到身后响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奔雷之声,摧枯拉朽,气势磅礴。

她心头一凛,顿觉毛骨悚然。

污浊浑水不知何时漫上堤岸,岸边嬉闹的人群仍旧沉浸在欢乐之中,没有察觉脚下已经一片泥泞。

李绮节回头,看到天边由远及近的浪涛,一开始,只是一条近乎平直的水线,如闪电般袭向河岸,不过几息间,水线霍然拔高,变成一条立体的、纵贯南北的水浪,浪头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威严气势,足足高出江面五六丈!

怎么会?!

李绮节几乎肝胆俱裂,有江堤保护,洪水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宝珠和进宝急促压抑的喘息声在她耳边回荡。

三人紧紧拉着对方的手,飞快往前跑。

没人说话,没人惊叫。

一旦停下,就有可能被洪流卷走。

中元当夜,洪水决堤,大雨瓢泼,澎湃动地,呼号震天。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安逸宁静的瑶江县,顿成一片汪洋泽国。

江水决堤、倒灌入城之时,正值戌时,夜幕之下,湍急的洪水呼啸而至,冲毁一座座城镇、村庄,来不及逃生的老百姓在睡梦之中,枉送了性命。

瑶江县城毁人亡,护城墙、内城墙、城中房屋瓦舍全被冲垮。

风浪狂啸,圆月似乎也畏惧洪水之威,悄悄躲进云层之中。

火把灯笼早被飞溅的水浪熄灭,伸手不见五指,水浪滔天,江边几如人间地狱。

有手脚灵活的,攀登高树,浮木乘舟,侥幸逃生。

大部分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刚刚还是一团和乐太平景象,一转眼,江洪狂吼,处处悲声。

李绮节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江面上漂浮了一天两夜。

焦阳把她的双颊晒得滚烫,她低头端详身下趴着的木片浮板,发现木板上刻有一幅朱笔画,画的是一位敞着肚皮、弯眉微笑的大肚佛,可能是盂兰盆法会上僧人们做法事时用的。

她苦中作乐,用湿哒哒的袖子擦去大肚佛脸上的污泥,“说起来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没浪费我供奉的香油钱。多谢你了!回头等我上了岸,找三哥问问你的名号,年年给你供香!”

大肚佛眉眼带笑,亦嗔亦喜,没搭理她。

李绮节抬头环顾四周,江岸寂静无声,浮板顺流而下,水势太急,她只能紧紧扣着浮板,随波逐流。

早知道就跟着大哥学凫水了,她暗暗想。从小长在水边,她却一直不会游泳,说出去也没人信。

日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水流湍急,浪花携着浮木、浮板、衣物、各种破碎的家具、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扑向岸边,轰隆隆的水声震耳欲聋。

李绮节试着在水中蹬腿,眉头一皱——她的小腿可能被刮伤了,动一下疼得钻心。

她嘴唇青乌,脸色苍白,趴在浮板上偷偷诅咒先人:白天才给你们送纸钱钞票,你们就是这么回报后代子孙的?

仿佛是为了打她的脸,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句模糊人声。

“那边有人!”

李绮节抬起头,一脸惊喜。

发出喊声的人继续指挥身边人划船。

听声音,怎么那么像阿满?

还真是阿满。

李绮节想叫住他,张嘴虚喊了两下,发现嗓子又干又哑,只能发出虚弱的嘶嘶声。

“噗通”一声,有人跃入水中,向头晕目眩、浑身乏力的李绮节游来。

“三娘!”

一句从胸腔肺腑中发出的呼喊,仿佛用尽了青年的力气。喊声中饱含恐惧和悲痛,又似枝头喜鹊啼鸣,有清晰灵动的惊喜欢悦。

李绮节心头一颤,为这一声呼唤,更为呼唤中悲喜交加的似海深情。

是孙天佑。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疲惫,以至于出现了幻觉,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已经如浮萍一般,被无情的洪水冲向下游。

水流迅猛,小船只能勉强顺着风向漂流,根本没法控制方向。人在洪水中,更无力抵抗,哪怕是和鱼儿一样灵活的擅水者,也只能随着水流沉浮。

孙天佑面色黑沉,眼瞳里怒火熊熊燃烧,几欲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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