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醒灯前静坐翻译佛经的青年僧人,风骤入,满室烛火晃动。

雪庭放下手里的书卷和紫毫笔,清澈眸子倒映着闪烁的烛火,面容平静。

他站起身,僧袍下摆拂过面前摆了一叠厚厚纸稿的横几。

卷帘高高扬起,一道窈窕身影快步走入殿中,走动间,海棠红斗篷底下隐约闪过缕金花笼裙的裙襕,脚上却是一双乌皮靴。

她没来得及换衣就过来了。

雪庭迎上前,眉头轻蹙,“怎么这时候来?”

九宁似乎站都站不稳,抬起脸,脸色苍白,鼻尖微红。

雪庭怔了怔,扶住她的手臂,皱眉:“你哭了?”

九宁微微轻颤,“叔叔,长安城中,我最相信的人是你。”

手中的胳膊在轻轻发抖,雪庭眉皱得愈紧,扶她走到横几前,让她坐下,端起红泥小火炉上的鍑里泡着温茶的贴金双鸟瓷壶,斟了一盏热白水送到她手里,让她握着茶盏。

“出了什么事?”

茶水的热度一点一点传递到手心里,九宁一身冷汗,喃喃道:“安排好朝政以后,我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雪庭不语,矮身在她身旁坐定,取出一张锦帕垫在她手腕底下,拉开宽大的袖子,手指搭在她皓腕上。

“我没有不舒服……”九宁摇摇头,道,“我梦见二哥了。”

雪庭收回手,帮她掩好袖子,眉眼低垂,神情不变,温和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出征在外,你担心他的安危,想得多了,自会梦里相见。”

九宁闭一闭眼睛,“叔叔,二哥不只是摄政的大将军,他还是要和我执手一生的人……我……我……”

她嘴唇颤抖着。

起初她也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她当然是喜欢他的,但是她的喜欢和他的并不对等,她几乎崩溃,不想去面对他,如果他一直是以前的二哥,那该多好呀!

没有纠葛,没有痛苦,没有心烦意乱,就这样和和美美的,一辈子当他的妹妹。

那她就不用愧疚,不用觉得欠他良多,不用害怕一旦打破界限,以后可能无法收场。

与其说她在怕周嘉行,不如说她害怕的是感情本身。

她害怕混乱状态下不受控制的感情。

后来她放下了,看开了,想认真对他。

她不怕十一郎对她的喜欢,不怕阿山他们的爱慕,不怕其他人的仰慕,一律笑哈哈面对。

唯独怕他的深情。

如果十一郎也和周嘉行一样非她不可,逼着她去正视他的感情,她绝对不会犹豫,撸起袖子把十一郎堵到墙角一顿胖揍,揍到十一郎肯放弃为止。

可当周嘉行表露出强势时,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逃避。

为什么要逃呢?

因为他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

还因为,她觉得自己无法回报同样的感情。

她曾抱着他的腿大哭。

那是真的哭。

哭她几辈子莫名其妙的任务,哭每一世没完没了的噩运。

周嘉行俯身,单膝跪下,帮她擦去眼泪和污迹。

她当时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这么好?他是不是在谋算什么?

知道他在想什么后,她还腹诽过:他果然深藏不露,那时候他就想要一个听话乖巧、整天围着他打转的妹妹,所以才会对她那么好!

她回想往事,一面为他的冷静而感到心惊肉跳,一面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种可以随心所欲的轻松自在。

在感情面前,她迟钝,天真,想当然,她天生如此,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摸索,去尝试。

他一直在等她,等了不止一世……嘴里说着只是想要她这个人,不需要她真心对他,只要她老实待在他身边就行。

结果却一再让步。

他真傻啊。

傻到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只有这辈子了……她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从任务消失、从她屡屡头疼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她忘掉忧虑,高高兴兴地接受他,高高兴兴地拉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地一起往前走,走到哪儿是哪儿。

他们才刚刚开始走呢……

九宁紧紧握着茶盏,“叔叔,我要去找他,亲眼看到他,我才能安心。”

炉子上的清水烧得滚沸,瓷壶在咕嘟咕嘟的水泡里轻轻晃动。

雪庭抬起眼帘,难掩讶异之色。

九宁长舒一口气,“叔叔,如果是我的父亲,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夜风吹起幔帐,香烟飘散。

雪庭沉默了半晌,望着殿外深沉的夜色,道:“去吧。”

九宁坐直,放开已经冷掉的茶盏,朝雪庭深深一揖。

……

两天后,九宁轻车简行,秘密出了大明宫。

秦家兄弟留下守卫长安,炎延和怀朗护送她出城,多弟陪在她身边。

路上接连有军报送抵她面前,周嘉行连续攻克数座重镇,主力部队大举进入太行山麓,斩首万余级,得战马千匹,直逼太原。

周嘉暄和其他几支部队陆续赶到助阵,河东名将倾巢而出,也未能阻挡他们的攻势。

太原南面最重要的门户已失,河东军已经无力扭转局势,只能退回太原。

多弟捧着战报,笑道:“梦都是反的,大将军一直在打胜仗,陛下用不着担心。”

九宁抢过战报细看。

她知道周嘉行平安无事,还知道他没有打过败仗……捷报一封封从前线送回,他势如破竹……

可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不亲眼见到他,她实难安眠。

战报不断发回,却没有他的亲笔回信。

又两天后,前方送回战报,周嘉行已经抵达太原城外,征伐河东,只剩最后一步了。

九宁没有乘车,而是骑马东行,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日夜不息。

这一天夜里,他们终于抵达前线,远远能看到屹立在平原之上的高大城墙。

……

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战鼓才歇,下着滂沱大雨。

倒伏在地上的尸首被雨水冲刷,浓稠血迹蜿蜒流淌,汇成一股股细小水流。

稗将领着兵士打扫战场,清理尸体,漆黑的夜空响起隆隆雷声,雨势越来越大。

早已夺下城池,但军队并没有全部驻扎城内,主力部队仍然留在城外。

城外山谷内,营地沐浴在瓢泼大雨里。

雨声哗哗,数千座营帐密密麻麻散落在荒草萋萋的平原之上,灯烛放出的光芒模糊在雨幕中,夜色深沉。

九宁冒雨找到中军营地,看到被雨水浇得抬不起头的帅旗,多日来悬着的心终于缓缓放回原位。

帅旗还在,周嘉行没有出事。

梦果然只是个梦而已。

她眼眶湿热,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营地守卫森严,他们还没靠近,就有守将看到雨中驰来的一行人,立刻上前拦住他们。

怀朗亮出腰牌,守将愣了一下,没认出九宁,一拨马头,回营地通报。

不一会儿,一名部将过来领着他们进营地。

他们直奔正中牙帐,帘子掀开,里面的人正低头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走到帐前了,皱眉,抬起头。

“二哥……”

九宁一脚踏进去,看到灯前那个面容温和的男人,愣住了。

对方认出她,也愣了许久,随即反应过来,面色陡然一沉,霍然站起身,绕过书案,快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冰凉的手腕。

“你来这里做什么?!”

九宁冷得簌簌发抖,“三哥,二哥呢?”

周嘉暄声音低沉,再一次发问:“你怎么会离开长安?”

九宁还在轻颤,一字字道:“我来找二哥……他人在哪儿?”

周嘉暄嘴唇抖了几下。

怀朗和多弟跟着入帐,见状,也都一脸震惊。

中军大帐里的人为什么会是周嘉暄?

多弟上前一步,拉开周嘉暄的手。

周嘉暄猛地放开九宁,仿佛如梦初醒似的,面色阴沉。

九宁抓住他的手,颤声问:“二哥呢?”

周嘉暄看她一眼,眸底暗流汹涌。

“我也不知道。”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

彷如焦雷在耳边炸响,九宁双手直抖。

这不可能……雪庭都说了,那只是个噩梦而已。

她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几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耳边传来多弟的惊呼声。

她落入一个怀抱中,有人轻柔地拍她的脸,解开她身上湿透的蓑衣,抱起她。

不……这不是梦。

九宁狠狠咬一下舌尖,清醒过来。

周嘉暄放下她,让她坐在榻沿,找来干净的毡布,裹在她身上。

九宁轻轻推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刚才周嘉暄正在写的一份军报。

送回长安的战报总有延迟性,之前那些捷报……都是几天前的。

九宁看着没写完的军报上那几排端正挺秀的字迹,心像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

周嘉暄走到她身旁,拿厚毡裹住她,牢牢握住她的肩膀。

“夺下太原后,他率兵追击李承业,之后就不知所踪……这也是常有的事,后来一连几天没有消息,我已经派兵出去查探。现在河东还没有完全归附,不能走漏消息,我暂时领中军。”

送回长安的战报都是真的,周嘉行屡战屡胜,几乎没有遭到什么阻力。

直到不久前,他们往河东军自己挖的地道里埋下火炸药,炸损城门,大破河东军。城内似乎起了什么内乱,李承业仓皇逃出,周嘉行带兵去追,周嘉暄留下清扫战场,收拢军队,剿灭躲在城中巷道的溃军。

一切有条不紊,周嘉暄以为周嘉行几天后就能回城,可却一直没有信使送回讯息。

九宁紧紧捏着那份最新的战报,手指发白。

“什么时候的事?”

周嘉暄道:“大约七天前。”

正好是她梦见他的那一晚。

九宁闭一闭眼睛,浑身力气都被抽尽,软倒在座椅上。

来前线的途中,因为坐骑跑得太快,多弟不小心摔下马背,把手摔折了。

怀朗很快帮她接上。

九宁没有感觉到疼痛,哪怕多弟当时疼得冷汗直冒。

曾经困扰她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

他问她疼不疼。

那他呢?

他肯定很疼了。

不然他不会问她。

九宁眼前模糊一片。

大帐内静悄悄的,周嘉暄、多弟和怀朗默默站在她身侧。

她放开那一份战报,抹去泪水。

他一定还活着。

她要找到他。

第149章

雁阵惊寒,寒风萧瑟。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身着皮甲的精骑扬鞭策马,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奔位于大泽边的小城,身后烟尘滚滚。

九宁头戴毡帽,一身蛮毡厚袄,站在临时加设了女墙的城墙之上,远眺城外一望无际的旷野。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早,天色阴沉,隐隐有风雪之势。

这几日,她循着大军追击的踪迹一直找到边地,再往前走,就要进入胡族盘踞的草原了。

周嘉暄反对她继续这么找下去,河东虽然平定了,北边仍然在胡族控制之中,而且这个季节河水封冻,气候恶劣,正是胡族喜欢南下劫掠的时候。

九宁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对外公布周嘉行失去踪迹的消息。

河东平定,李昭和雪庭按照她之前留下的手书,正和朝臣商议将朝廷迁去陪都的事。

京畿之地没有足够广阔的土地来耕种,产出的粮食供养不了太多人口,以往皇帝经常需要带着文武百官和世家豪族去其他陪都就食,浪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而且长安水质咸涩,容纳不了数十万臣民,已经不适合作为都城。

多年战乱,北方人口不断南迁,带去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多种多样的粮种,南方发展迅速,粮食产量节节拔高,不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正在慢慢追赶北方。

新的都城将作为陪都,仍然定在中原,但会选一座交通发达、能够以运河贯通整个南方水系从而连通南北的府城。

经过战后的休养生息,北方会慢慢恢复它往日的繁荣。

朝廷一边以大军压阵,一边以荣华富贵利诱,迫使各地节镇纳土归降,以钱氏为首的当地强藩选择归附,南方免于战乱,毫无疑问将持续蓬勃发展。

如今河东也平定了,河北重镇纷纷归降,中原一统。

一切井然有序。

唯独少了整个青春年华都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的周嘉行。

苍凉风声呼啸,精骑疾步登上城墙,抱拳道:“并未发现大军踪迹。”

九宁皱眉。

先锋军的几千精骑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可能说没就没了,李承业绝没有这样的本事……周嘉行到底去哪儿了?

她回到屋中,对着长案上展开的舆图沉思。

心急如焚。

但是她不能慌乱。

周嘉暄从外面走进来,眉头紧皱,道:“边地不太平,你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我派人送你回陪都。”

九宁摇摇头。

周嘉暄眸色暗沉,有些动怒的迹象。

这时,楼下传来一片喧哗声。

“报——”

紧急战报送抵,一骑飞骑快马加鞭穿过长街,奔向望楼。

楼下几位部将听传话的人说了几句话后,个个神色大变,不住发抖。

怀朗冷汗涔涔,推开房门:“契丹人打来了!有牧民在大泽边放牧时看到大批契丹骑兵!”

九宁瞳孔一缩,耳边嗡嗡一片响。

顷刻间,冷汗湿透重重衣衫。

是了,难怪她总觉得不对劲……难怪周嘉行追击李承业一去不回……之前他们讨论过契丹人会不会趁河东大乱时南下,那时契丹国王继位不久,似乎不急着发兵,没有任何动向,他们派了兵马严密监视对方,料想河北几大重镇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契丹人肯定找不到南下的路径……

但他们忘了,契丹人可以和李承业合作!

如果李承业的大败只是一场诱饵,他故意引诱周嘉行去追击溃兵,把他带进契丹人的陷阱……契丹老国王几乎可以说是死在周嘉行手上,契丹人对他恨之入骨,岂能放过这次良机?

九宁摇晃了两下,手扶住长案,脸色煞白。

楼下的吵嚷声越来越响,部将急匆匆登上二楼,朝周嘉暄道:“契丹出兵了,使君得赶紧离开这里!”

周嘉暄脸色阴沉,问:“契丹派出多少人马?”

部将吼道:“足足两万骑兵!”

满室寂静,风声呼呼吹过,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魂飞魄散。

主帅失踪,契丹主力骑兵来袭,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唯有先撤离再说。

“走!”

周嘉暄心口突突地跳,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一把攥住九宁,扯着她下楼。

得知契丹骑兵袭扰,城内已是一派风声鹤唳,不断有快马从草原方向疾驰回城,连发示警,信报如雪片一般发往各地,提醒沿途城池做好战斗准备。

城中将士飞快回到各自岗位,预备迎敌。

“报——”

一名信使踉踉跄跄着跑进长廊,在楼下哭喊着道:“契丹发来战书,大将军……阵亡!”

远方隐约响起雷鸣般的隆隆踏响声,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动,大风刮过,卷起枯黄的野草和沙粒,漫天灰尘,鹅毛大雪撒落下来。

刹那间,天地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九宁站在楼梯口前,手还被周嘉暄抓着,望着信使手中捧着的那顶熟悉的血迹斑斑的头盔,嘴唇张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可能!

多日来的坚强一下子被击溃,她仿佛又变回以前那个只想躲起来偷懒的小九娘。

她浑身发抖,跌跌撞撞冲下楼,接过头盔。

他出征那一日,这头盔还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一束灿烂光束从殿外斜斜落进内室,透过金钩卷起的软帐,落在他脸上,他英俊挺拔,沉着稳重,站在她面前,任她调皮地勾着他铠甲上的带子玩,浅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明明是个别扭起来软硬不吃、一意孤行的大男人,却给她一种他很乖巧的感觉。

她忍不住踮起脚吻一下他下巴。

他低头,轻轻搂住她,让她的吻落在他嘴巴上,含住她的唇。

手上冰冷的头盔唤回九宁的意识。

她一言不发,抹去眼角泪花。

周嘉暄紧跟在她身后,稳稳地搀扶住她。

“回去。”

他语气低沉。

部将们围拢过来,看到九宁手中的头盔,登时都变了脸色。

原来是契丹人!

是他们设下埋伏,害了大将军!

信使跪在地上,哽咽着念出战书上的内容:“契丹人要求我们退出河东,否则他们立刻攻打边城。”

两万骑兵来势汹汹,这座边城虽然能守得住一时,但坚持不了太久。

部将们面若死灰,开始讨论退兵的事。

周嘉暄叫来心腹兵士,让他们预备马车,半扶半抱着失魂落魄的九宁,将她推进车厢,“为今之计,只有先撤离此地。”

城内乱成一团。

边城中一大半是将士,百姓大多是贩皮货的商贩和服劳役运送粮草的平民,进入警戒状态后,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赶紧收拾家当,数辆马车奔出城门,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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